第三节 金岳霖—冯契学脉中的空间观

一、金岳霖的空间观

金岳霖先生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逻辑学家和哲学家。他创造了两种知识类型体系：逻辑学体系和哲学体系。前者体现在《金岳霖全集》第一卷《逻辑》当中；后者主要体现在第二卷的《论道》、第三卷的《知识论》和第四卷的《罗素哲学》中。我们主要从后者入手，提取金岳霖先生的空间观。经过我们的研究，发现金先生的空间观是非常艰深和复杂的，要理解他的空间思想殊为不易，但我们尽量从中找到某种规律性和体系性的东西。

金岳霖的时空有两类：本然的时空与自然的时空。本然的时空处于无观的世界；自然的时空处于有观的世界。本然的时空是普遍的、超然的；而自然的时空是特殊的、经验的、个体式的。本然时空不可谈，可谈的是自然的时空。虽然本然不可谈，但本然世界也有时空。“假如本然界没有时空，而自然界有时空，则时空只是相对于官觉类的，它或者只是特殊的，不是普遍的，或者是官觉类所加入的。”“本然的时空，可谈的就是自然的时空，除此之外，还有不可谈的。本然的时空，就其本然说，是无观的。”在《论道》中，绝对的时空就是本然的时空，个体化的时空就是自然的时空。

金先生关于时空的第一个命题是“现实的时空是个体化的时空”。他认为不存在非个体化的时空，时空是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而具体的时空体现在个别的物上，即个体上。只有个体的时空是可思议的，关键在于可度量。这是空间的本质性的属性，思想市场上关于空间的提法很多，但都不是本书所探讨的空间。空间是可以通过“手术论”的方式去度量的，这个“手术”并非医生的手术，而是一种操作方法。比如画一个圆，就是以一点为中心，而用一条线段的一端占据此中心，另一端环绕此中心而得的平面图案。那么画圆的这个过程就称之为“手术”。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并不能分开。在此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流行起来，人们普遍接受了四维时空的理念。按照金先生的意思，即每一个个体均有积量，那就是说，它有时间上的长短与空间上的宽窄、厚薄与长短。时间和空间分别是宇宙的两种秩序，而这两种秩序之所以统一起来或者说有联系，在于统一于个体的物。通过一种“连级”的模型将时间和空间秩序构造出来。连级的秩序等于关系加上关系者。个体就是时空秩序中的关系者，而关系就是时间上的先后，或者空间上的前后左右上下等。这样的时空秩序有两种：个体化的时空秩序与“能”意义上的时空秩序。二者主要的区别是前者有空隙，而后者无空隙。用数学的语言表示：前者是不连续的，而后者是连续的。这两种秩序中以个体为关系者的时空秩序最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人类在经验中所经验的时空都是充满着个体的时空，我们的经验也是依附着个体的经验。

个体化的时空就是我们能够经验的时空。个体能经验的时空也是个体化的时空。仅有“能”意义上的时空不是个体所能经验的。这个“能”，有点类似于康德的物自体。时间是可以度量的，因此有长短。它可以通过一种数学方式缩小，缩小的过程是无止境的，但是终点有极限，就如微积分当中的极限概念。比如，当分母趋向无穷大时，该量是无穷小，这个过程可以无限，但是其极限值是0。时间上的极限，包括无穷大或者无穷小。金先生称之为“时面”。在时面之间，任意作一切面，就是当时的空间。因此，说到底，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这是时间与空间的基本关系。

空间同时间一样，也是可以渐次缩小的。比如任意选取一个空间，用某种方式，或者在宽度，或者在厚薄，或者在长短上进行分割，可以将其某一维度逐渐缩小。与时间是一个道理，缩小的过程是无止境的，但是也有极限，空间的极限，金先生称之为“空线”。然而与时间不同的是，空间在缩小的过程中，截取的横断面是有差异的。比如球形的横断面是圆形，立方体的横断面为长方形，无论其横断面为何，其极限都是一样的空线。空线是无空间积量的整个时间，空间有无数的空线。对于某个个体的几何形状而言，它的生成有历史，那么它的整个生成史就是时间。因此，空间的极限空线就是整个时间。

任何时面与任何空线只有一个交叉点，这些交叉点称之为时点—空间点，这在物理几何学当中就是带有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离的，任何时间有时空两种属性；同理，任何空间也都有时空两种属性。时空是有量的属性的，而时面与空线则不然，时面有时间属性而无空间属性；空线有空间属性而无时间属性。其交叉点既无时间属性也无空间属性，因为这就是时点—空间点，就是坐标，一个点是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按照欧氏几何的定义，点是没有部分的，而任何空线则有无数个坐标点，时间也是无限的，而其极限没有量的概念。在有量的时间内，本然世界没有大到不可以有外，也没有小到不可以有内。因此，在有量的时间内，空间是有量的；在无量的时间之内，空间也是无量的。时空坐标只是点，因此，它是一种无量小，也是时空收缩的极限。

对于任何空间单位而言，如果以该空间单位为标准，那么对于此单位之外的空间，该单位空间有所居；对于此单位空间之外的空间，此单位有所据。比如，对于卧室这个空间而言，房屋就是它的外空间，这个外空间包含着卧室；同时，对于外空间房屋而言，卧室这个小空间是其组成部分。金岳霖说，凡是可以度量的空间都有内外之分。这里的“居”“据”两个概念是指：对于单位空间而言，单位空间包含于外空间，此谓之居；对于单位空间而言，总有一个它包含的小空间，此谓之据。因此，金岳霖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任何时面据而不居；任何空线居而不据，任何时点—空间点即居而不据。这与我们后面探讨的分体论思想有某些契合之处。

金岳霖认为，任何时面、任何空线、任何时点—空间点在时空秩序当中有至当不移的位置。从解析几何学角度来讲，在坐标系上，任何时空点都有确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是相对于坐标原点而言的。我们可以用一个公式来表达其确定的位置，即某个确定的坐标（x, y, z）相对于原点（0,0,0）的距离公式：

笔者认为，金岳霖的时空理论必须处理好两种辩证关系：一是本然世界的时空与自然时空的辩证关系；另一是绝对时空和个体化的时空之间的辩证关系。这两种关系是同一种辩证关系，《论道》和《知识论》系列当中可以相互佐证，两者是普遍与特殊、一般与个别的关系。

二、冯契对时空理论的开拓

冯契认为，“从思维形式方面考察科学知识的结构，就需要考察命题之间的联系。最一般的联系有俩，即直观的时空形式和概念的逻辑形式”。科学知识是从知性层面上对世界的认识，其表达的基本形式是真命题的集合。现代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基本概念有两个：时间和空间。因此，冯契先生将时空形式和概念的逻辑形式作为最一般的命题之间的联系无疑是正确的、合理的。

时空和科学规律是有内在联系的。如果科学规律是普遍的，则科学规律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只要是科学规律，则“不论此时或彼时、此地或彼地，只要条件具备，规律就起作用”。所以，科学规律不受时空限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自然的现实世界的时间和空间，与科学规律的时空表达是不同的。比如万有引力定律不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在地球还是在其他星球上，不论昨天、今天、明天，它都是成立的。科学理论本身可能是一种时空的理论。例如，毕达哥拉斯定律在平直空间都是有效的。

科学规律的表达总是具有某种时间形式或者与时空具有某种关联，从两个层面来研究，即经验的和理论思维的层面，事物总与时空相联系。

从经验的角度来讲，个体与个人经验总是在一定的时空内部进行的。冯契说：“对个体的识别和对事实的知觉都包含有对时空关系的直观的经验。在知识经验中间，对个体、事实的客观实在感，都与时空关系不可分割。……事物的个体化、事实的特殊性，都是与特殊的时空位置相联系着的。有了确定的时空位置，就说明了它是在当前此地的存在或过去某地曾经有过的事实，是属于知识经验领域（属于事实界）特定的‘有’。这是从事实、经验方面来讲的。”

个别的事物总是发生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总是可以给予相应的时空描述，比如“孔子在公元前551年生于鲁国”这个命题本身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两个概念：“公元前551年”是时间概念，而“鲁国”则是一个空间概念。时间和空间让我们对具体事物的认知清晰起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时空坐标，中国古代传统形成的命理学给每个人标定了一个时空坐标，江湖术士借以算命的学理基础便是中国古代的时空哲学，即一种将个体事件与普遍的原理结合起来的技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中国人一开始就注意到时间和空间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内在关联，个体生命无论如何都具有时间和空间两种元素。

从理论思维的角度来讲，当认识从感性层面上升到抽象层面时，知识就开始超越时空的限制。个体过渡到总体，知识也从经验上升到普遍。比如“人”这个概念，将人这个物种的本质反映在这个概念里面，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个人，它都具有人这个概念所描绘的特征。思维形式有一个很强的优点，在于它不受时空的限制，也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它都是有效的，只有这样，它才能更加“有效地规范现实”。

经验和理论思维与时空形式有内在的关联。通过上面的分析，时空形式本身具有经验的实在性和理论的先验性这两个基本特征。因此，时空对现实来讲，具有摹写和规范的双重作用。

作为安排经验事实的形式，时空有经验的实在性，这种实在性是由实践经验提供的，归根结底源于实践经验提供的客观实在感。

从时空的经验特征来讲，人类的知识首先起源于经验，而经验则是在人类的劳动实践过程中产生的，所以，在描述个别事实的过程中，总是要借助于时空形式。“对个体的识别和对事实的感知，都包含有对时空关系的经验。个体占有空间位置，具有绵延的同一性。”而对于时空经验的形成来说，视觉本身就是一个形成时空经验的基本渠道，视觉本身就具有空间形式，即视觉空间。在个别知识上升为普遍知识，从感性上升到知性和理性层面的过程中，知识的时空规定总是一个过渡环节。因此，“概念对所与的摹写和规范，都以时空为必要环节。”

另外，时空还具有先验性的特征。我们可以根据科学规律本身的时空内涵推算出某个个体所具有的时空形式。在科学史上，海王星的发现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冯契认为：从规范方面来说，运用概念也一定要有时空秩序，因为一定要运用想象力，使概念寄托于意象而具体化才能规范。用理论来指导实践，一定要使概念取得理想形态。

概念总是具有理想形态的。所谓理想总是与现实有一定的差距，概念在规范现实的过程中，总是以理想形态的概念去规范现实，而一旦概念的理想形态被图示化地展开，则总是具有可想象的时空秩序，从这个角度来讲，时空也是先于实践和经验而存在的，也具有先验性的特征，比如建筑师的蓝图。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总是以一种“图像式”的模式进行，其原理在于我们认识的基础，即概念具有先验的时空规定性。

我们对冯契的时空理论做一个总结和评述：

第一，他将科学知识与时空有机地联系起来。个别知识总是受制于时空形式，而普遍的必然的科学知识，即规律不受时空限制。时空之中的事件总是个别的、偶然的、特殊的；而超越时空限制的知识总是一般的、必然的、普遍的。时空之中的事件描述对应着感性、经验和意见，即“以我观之”；超越时空的知识对应着知性、理论与规律，即“以物观之”和“以道观之”。

第二，时空形式本身具有经验性和先验性的特征。对于个别的主体而言，个体有个体的时空经验，而作为规律本身的时空是一种普遍的必然性。这个时候的时空知识也自然地“超越时空”。个别的时空经验具有主观性，而时空规律具有客观性。时空认识的起源具有经验性，而对于时空规律的描述和规定又具有理想特征，在规范现实时又具有先验性。在哲学史上，时空主观化与时空客观化的理论都是存在的，而冯契则将时空的经验和先验两个特征结合在一起，主观和客观的特征结合在一起。因此，也是一种辩证的综合，全面详尽地总结了时空的特征。

第三，对时空形式的认识要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作为基础。与康德将时空主体化观点不同的是，冯契将时空本身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之上，他引进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实践”的观点。冯契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作为“我们讲认识论的第一和基本的观点”，并且把这种实践叫作“存在和意识之间的桥梁”“自然界和精神交互作用的基础”。

第四，与以往将时空经验性和先验性机械对立和描述不同的是，冯契将时空秩序的经验实在性和先验的理想性的统一理解为一个“过程”。时空中的事物的知识有一个从受时空限制到超越时空限制的过程；而时空经验认知也需要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这也是一个过程。时空知识从实践经验中来，再回到实践过程中去，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人类丰富和深化对时空的认识，这本身就是一个过程。

时间和空间是科学和哲学的两种基本概念。冯契就时空问题的论述对我们关于空间理论问题及其方法的探讨具有极大的启发和奠基作用，本书的研究将沿着老一辈哲学家的路径和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