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话本小说地域空间分布与理学地域空间分布
宋元以来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与话本小说的生产、繁荣有莫大关系。其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话本小说、商品经济、理学的兴盛几乎同步。此现象似乎提醒研究者,话本小说的生产空间与理学空间的并存并非巧合。
一、拟话本小说地理分布及相关问题
明末清初话本小说的作者主要集中在江浙一带。从刊刻(包括翻刻)地看,现存明刊本拟话本小说中,浙江23部,江苏24部,福建4部,江西1部,安徽1部。小说刊刻地、小说作者(或编者)籍贯,都以浙江杭州、江苏苏州为主,一些不署作者真实姓名的艳情小说,如《欢喜冤家》《弁而钗》《宜春香质》等,也多在苏杭刊刻。福建、江西、安徽等靠近苏杭的地区则数量很少。
东南之地是文人聚集的地方,据统计,明代文人中,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安徽、上海五省一市共有文人1055人,占明代籍贯可考的著名文学家总数1342人的78.61%。其中,江浙二省文人又占总数的61.15%。清代文人中(截至1840年),这五省一市共有文人1272人,占清代全国著名文学家总数1744人的72.94%,其中江浙二省占70.13%。仅从明代考中进士的人数看,江苏以3667名位居首位,浙江以3391名居第二位,次之是江西籍进士,共2690名,福建籍进士共2192名。
按照经济发展及科举比例所显示的文化教育状况来看,江浙两地出现众多话本小说家理所当然。但有几个问题有待探究:
其一,虽然江西、安徽、福建三省经济相对落后,但教育并不落后,且都离江浙二省很近,其刻书亦很精良(如徽州刻书),但话本小说极少。
其二,福建在明万历、泰昌时,通俗小说的刊刻最多、最繁盛。建阳书坊中,历史演义、神魔、公案题材最多,世情题材少,苏、杭书坊中世情题材较多。
其三,明嘉靖到万历前期,是福建书坊最为繁盛的时期,以建阳为中心的刻书区成为全国刻书中心,众多通俗小说在此刊刻(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大宋中兴演义》《水浒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列国志传》《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等)。万历、泰昌时期,福建所刻通俗小说有26种,却没有一种是情色小说。当其他地方大量刊印情色书籍以追求利润时,一向对市场把握准确,并以劣质刊刻来追求利润的福建刻书家并没有跟风而上。
解答上述问题,应从理学思想影响入手。有学者指出:“建阳是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的故乡,是深受理学影响的地方,他们出版书籍时,还有一条道德的底线,既要盈利又要承担教化的任务,所以大量出版历史演义等宣传‘忠义’思想,表彰忠臣义士的小说,不敢去刊印那些有露骨的色情描写的作品。”此说乃为至论,可惜没有展开。明清理学的两大阵营在东南之地根基各有不同,对小说刊刻的影响也有所差别,尤其对刻书种类与题材选择影响较为明显。
二、福建理学与拟话本小说刊刻
福建理学以朱子学为主。朱熹生在新安,却在福建长大,是闽学开创者。朱子闽学提倡居敬穷理、反躬践行,崇四书。他以讲学传道为己任,讲学时以经学义理教育为主,要求人们明人伦、晓义理。朱熹利用刻书,或宣传自己的学术著作及传播学术思想,或整理前辈理学家如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人的著作,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教学用书。朱熹门人也以福建籍为多,这些闽学者的后代多为刻书者。如建阳刻书家刘氏、魏氏、熊氏、黄氏、蔡氏、叶氏等,都是闽学者的后代,且书林人物之间也多存在姻亲关系。建阳书坊林立,刻书丰富,刻录了不少理学著作。据林应麟《福建书业史:建本发展轨迹考》统计,福建官刻书籍407种,经部66种,占16%,史部70种,占17%,二者共占33%。在建宁府1603种刻书中,经部234种,占14.6%,史部295种,占18.4%,经史类共占总数的33%。很多书坊往往同时兼刻通俗小说与科考书籍。如余氏书坊共刻书235种,经部40种,史部46种,小说38种;刘氏书坊共刻书297种,经部32种,史部64种,小说13种。总之,福建刻书很重视经史一类的书籍,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理学在福建的广泛传播。
福建王学学者不多。黄宗羲《明儒学案》虽设“粤闽王门”,但言及闽之王学学者只有马明衡、郑善夫。王学福建籍弟子主要分布在泉州、福州地区,“闽中学者中即使有个别来越师从阳明者,后来也大都转向了朱学”。即便是马明衡、郑善夫,也没有摆脱朱子学的影响。可以说,在明代福建地区,朱子学占据主导地位,阳明之学显得冷清。晚明福建的文化巨人谢肇淛(1567—1624)自27岁调任湖州司理,此后绝大部分时间在外辗转做官。他与心学人物袁宏道等颇有交往,但对阳明心学却有所保留,认为“良知”“止修”之说只是拾人唾余,欺世盗名而已,对于信奉李贽学说之人,“甚恶之,不与通”,听闻李贽之死,其评价是“此亦近于人妖者矣”。
明嘉靖年间(1522—1566),杭州出现了话本小说《清平山堂话本》(原名《六十家小说》),其中不乏世情题材,如《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风月瑞仙亭》《刎颈鸳鸯会》《戒指儿记》《风月相思》等。谢肇淛万历三十四年(1606)评《金瓶梅》,1607、1608两年都待在福建老家。在此期间,他完全可以将此书交给书坊刻印——那时,正是福建书坊繁盛时期。与《金瓶梅》同时代的,还有署名为兰陵笑笑生的1606年刊出的《玉娇李》。万历三十八年(1610),《金瓶梅词话》在其他地区刊出。据嘉靖《建阳县志》载,当时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书市盛况空前,与外界商贾往来甚为频繁。对于外界情况及需求,福建书坊坊主应有所了解。
明代福建刊刻的话本小说只有《熊龙峰小说四种》。四种小说中,《张生彩鸾灯传》《苏长公章台柳传》《冯伯玉风月相思小说》《孔淑芳双鱼扇坠传》均属于婚恋题材。建阳熊龙峰刊刻过的婚恋题材的作品还有《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建阳刻书中双峰堂的《万锦情林》、世德堂的《绣谷春容》所选内容有《钟情丽集》《天缘奇遇》《李生六一天缘》《娇红记》《吴生寻芳雅集》《三妙传》《刘熙寰觅莲记》等,属于世情乃至艳情题材。建阳书坊坊主余象斗所刻的《万用正宗不求人》中设有“风月门”,录有很多情书套话和关于春药、房中术乃至其他风月的知识。可见,建阳小说并非不懂得采用世情题材,更不是找不到新的题材,而是不愿意使用这些题材继续编撰话本小说。否则,以福建人之才华,建阳书坊坊主之精明及职业敏感,建阳书坊编写、刊刻更多的话本小说不是难事。话本小说先在福建刊刻,当话本小说盛行时却没有继续刊刻,除了没有专业人才从事话本小说创作外,或许与话本小说的题材多涉及婚恋有关。受程朱理学的影响,福建书坊刊刻小说时有意识地弱化世情题材,进而束缚了话本小说在这一地区的刊刻。谢肇淛评而不传播《金瓶梅》,也当与其作为福建士人固有的观念相关。
三、江西、安徽理学与拟话本小说编撰
话本小说在江西及安徽也很寂寥。早在明嘉靖时,徽州歙县刻铺比比皆是,有“时人有刻,必求歙工”之说。万历以后,“雕工随处有之,宁国、徽州、苏州最盛,亦最巧”。胡应麟说:“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谢肇淛也说:“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徽州官刻、坊刻、私刻颇盛。刻书种类繁多,谱牒、经史子集、日常用书都有刊刻,“以数量而言,明代徽州私人刻书数以千计种次”,“清代前期,徽刻承明代遗风,还较兴盛,比较有影响的刻铺仍有三十多家,刻书仍有数百种之多”。然而,这众多的刻书中,通俗小说却极少。究其原因,当也与理学有关。
徽州号称“东南邹鲁”“朱子阙里”。徽州民众“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若孙也”。“其学所本则一以郡先师子朱子为归。凡六经、传注、诸子百氏之书,非经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也。是以朱子之学虽行天下,而讲之熟、说之详、守之固,则惟新安之士为然。”“新安为程子之所从出,朱子之阙里也。故邦之人于程子则私淑之,有得其传者;于朱子则友之、事之,上下议论,讲劘问答,莫不充然,各有得焉。嗣时以还,硕儒迭兴,更相授受,推明羽翼,以寿其传。”徽州刻书中,理学书籍众多,如休宁陈若庸刻《性理字训讲义》百篇,休宁倪士毅刻自撰《四书集释》,歙县郑玉刻自撰《春秋经传阙疑》四十五卷,徽州路总管郝思义刻《朱文公语类》等。逮至明代,新安理学更为兴盛,刻书繁荣。其中直接研究和传播朱熹本人学说的有官刻图书《文公年谱》《晦庵语录》《四书集解》《朱子语录》等。私家刻书有歙县汪正刻朱熹辑《上蔡先生语录》三卷、休宁程至远刻朱熹撰《孝经勘误》一卷、婺源朱崇沐刻《重浸朱文公奏议》、新安金氏问玄馆刻朱熹撰《四书集注》十七卷等。吴勉学与吴养春合刊的收录朱熹著作的《朱子大全集》就多达一百余卷。同时,明代理学家的著作也广为刊刻,较重要的有程敏政的《心经附注》《新安文献志》,程曈的《新安学系录》,汪应蛟的《汪子中诠》等。在底蕴深厚的理学熏陶下,徽州人有一种自觉的理学精神。不过,明中后期的心学也影响到徽州地区。据大略统计,投身到心学门下的徽州学者达24人。这些弟子学成归来,即在本地推行讲会,传播心学思想。湛若水、邹守益、王艮、钱德洪、王龙溪、罗汝芳等都先后到过徽州,主讲盟会。心学讲会多样,有月举、季举、岁举。正德十年(1515)至天启元年(1621)新安大会“会讲大旨,非良知莫宗;主教诸贤,多姚江高座”。在程朱理学与心学的颉颃中,朱子学说的阵营遂有所压缩,但仍屹立不倒。嘉靖以来徽州讲会在汪应蛟、余懋衡的推动下,与东林讲学相呼应。户部尚书汪应蛟在家乡徽州居留十九年,主持徽州六邑大会并参与各县的讲会,在正经堂、富教堂、三贤祠、福山书院频繁出席讲学活动,以朱子学为其宗旨。清初程朱理学重兴,徽州学者讲会亦以朱子学说为尊。正因为如此,徽州书坊也刻过《第一奇书金瓶梅》《觉世明言十二楼》《牡丹亭》《西厢记》等小说、戏剧,但数量远远低于江浙一带书坊所刻的。
江西也是理学家汇集的大省,甚至有人认为宋明理学就是“江西之学”,因为江西不仅是理学的发源地,也是理学集大成之地。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理学大家都曾在江西为官讲学。周敦颐在江西南安创立了理学,讲学于濂溪书院。二程在江西受学于周敦颐。江西也是朱熹的主要讲学之地,他兴复白鹿洞书院,并在此讲学。与朱熹关系密切的书院有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丰城县的盛家洲书院和龙光书院、安福县的竹园书院、新城的武彝讲堂、玉山县的怀玉书院和草堂书院及刘氏义学、余干县的忠定书院和东山书院、德兴县的银峰书院和双佳书院。“程门四大弟子”之一杨时在赣州任职时讲学,一时弟子如云。陆九渊本是江西人,在江西金溪槐堂书屋和贵溪书院讲学多年,“鹅湖之会”使其名声大噪。明中期两个重要的理学家吴与弼、胡居仁都出身于江西。吴与弼一生授徒讲学不辍,弟子众多,著名的有胡居仁、陈献章。吴与弼认为要成圣,需要“静时涵养、动时省察”。胡居仁以传承程朱理学为己任,以“主敬”为其学术主旨,倡导慎独、力行。娄谅、胡九韶以及罗伦、张元祯等学者,也共创讲会、聚集门徒,宣传程朱理学。在江西诸多学者中,罗钦顺是坚守朱学的中坚力量。“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柟与罗钦顺云。”罗钦顺对朱学的坚持,对阳明心学的批判,推动了朱学的发展,“大有功于圣门”。
江西王学极盛。王阳明江西籍的学生有邹守益、欧阳德、何廷仁、魏良弼、刘阳等。“当是时,士咸知诵‘致良知’之说,而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然江右王学代表之主张,与吴与弼、胡居仁的主张有很多相似之处。如邹守益、欧阳德的“主敬”“慎独”,聂豹、罗念庵的“归寂”与“主静”等。江右王门的这一派被誉为王学修正派,其观点与程朱理学有很多相似之处。黄宗羲称:“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江右理学的这些特征,直接影响到文人的思想。“在小说类型的选择上,江西、福建籍的作者仍倾向于历史演义和文言杂俎,有所依本,具有很强的史实性,完全虚构的内容很少。……言情一类相对较少……福建只有2部世情小说,江西一部也未发现。”“原因就在于:福建书坊大量刻印历史小说,而当时很多科举不得意的江西文人,都被聘请到福建书坊进行创作。”
四、江浙理学与拟话本小说编撰
通俗小说的崛起与阳明心学关系密切。王阳明倡导良知说,认为“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四民异业而同道”,以向下的姿态拉近了士与农工商之间的距离,也改变了人们的通俗小说观念。王阳明在浙中讲学时,“诸友皆数千里外来”,四方鸿俊,千里负笈,“当时及门之士,相与依据尊信,不啻三千徒”。王阳明在浙中讲学不仅次数多,而且规模大、影响广。《万历野获编》云:“自武宗朝,王新建以良知之学,行江浙、两广间,而罗念庵、唐荆川诸公继之,于是东南景附,书院顿盛。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然而,阳明心学对通俗小说的影响主要是通过王学左派——泰州学派、浙中学派讲学实现的。“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王阳明去世后,其弟子王畿、王艮之讲学,将其推到极致。“自闻阳明夫子良知之教,无日不讲学,无日不与四方同志相往来聚处。”王艮大肆发挥阳明学的良知学,很注意对下层民众的宣传,鼓吹“愚夫愚妇未动于意欲之时,与圣人同”。“真性”“天则”“真性流行,自见天则”是其常说之语。王畿主张真性流行,反对虚假做作:“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他认为“性是心之生理”,味、色、声、嗅安逸于口、目、耳、鼻、四肢乃是自然之性,把人性归结为自然本性。王畿在王阳明之后传播其学说达四十年之久,无日不讲学,在江苏、浙江、安徽徽州、江西讲学达36次之多。这对明清之际的自然人性论直接产生了影响。
泰州学派是阳明后学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学派。学派创始人王艮“多指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学”,“言百姓日用即是道”,“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王艮《年谱》)又提出明哲保身论,呼唤对生命与自我价值的尊崇,把人的主体精神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其后王襞、王栋、徐樾、颜钧、赵大洲、罗汝芳、何心隐等,都得王艮真传,他们多能“以手搏龙蛇”,乃“名教之所不能羁络”者。泰州学派的影响也最广。据袁承业《明儒王心斋先生师承弟子表》载,当时泰州学派中王艮弟子及其再传弟子可考者487人,江西35人,安徽23人,福建9人,浙江10人,江苏本省数百人。如韩贞讲学“秋成农隙,则聚徒谈学,一村既毕,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也”,听韩贞讲学者“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余”。王襞继承其父衣钵,在家乡,每三个月在东淘精舍举行一次大型讲会;在外地讲学,其所至,“士庶辄百十为辈,群聚讲下,吴、楚、闽、越之间,信之尤笃,感孚既众,德誉日腾。一时缙绅、督学币檄交驰,或本郡师帅构室敦延”。泰州学派是“中国封建专制社会后期的第一个启蒙学派”,其“离经叛道”的“异端”思想对民众思想的启蒙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其关怀平民、不泥古、不盲目迷信权威的怀疑精神,对独立主体精神品格的构建影响最为明显。
深受王畿、王艮影响的李贽尤为“离经叛道”。他倡言“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把饥来吃饭困来眠等最自然的要求都看作是“道”,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生命欲求。其“童心说”对小说影响巨大。他认为《水浒传》《西厢记》都是天下至文,把小说与经史并提,极大地提高了小说地位。
要之,浙中王学与泰州王学的传播本来就影响极广。加上江浙的经济发达、文士辈出,有一大批人从事小说的编撰与创作,最终促进了通俗小说的繁荣。
无论阳明心学是否受到官方的推崇,讲学运动毕竟使其在民间得到传播。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始终居于主流地位;阳明心学作为下层民众的意识形态,在民众中盛行不衰。无论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之消长如何,它们对于人们的影响都不可忽视。二者对于伦理道德的关注,是社会化的人们的必然追求。阳明心学对个体人格的认同、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必然受到民众欢迎。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在本质上都是为构建和谐社会服务的,有很多共通之处,对民众而言,同时接受二者并不难。
文学创作相对于社会思想而言,有同步性,也具有一定的滞后性。嘉靖、隆庆时期是阳明心学高涨之时,但细观这一时期的通俗小说,刊刻数量并不多,且以历史演义、神魔、公案为主。通俗小说的繁荣时期在万历后。据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统计,嘉靖至隆庆的51年,全国共有通俗小说9部;万历至泰昌的48年,共有52部;天启至弘光的25年,共有通俗小说67部。汪燕岗统计的数据为嘉靖、隆庆时通俗小说5部,万历、泰昌时76部,天启、崇祯时80部。世情故事到万历后发展迅猛。这一时期,色情小说大量刊行,如《如意君传》《痴婆子传》《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寻芳雅集》《素娥篇》《绣榻野史》《金瓶梅》《浪史》等。究其原因,固然与成化、嘉靖时盛行房中术有关,也与嘉靖、隆庆时王学的讲学之风为艳情小说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对人欲的肯定有关。程朱理学的官方地位及深厚土壤,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在本质上的一致性,令小说在肯定人伦物欲之际,仍坚持伦理教化。甚至在色情小说中,作者往往再三表明其中的教化意味。《绣榻野史》篇首《西江月》:“都是贪嗔夜帐,休称风月机关。防男戒女破淫顽,空色人空皆幻。”并以果报之说劝人警醒。《浪史》的作者在序中宣称“情先笃于闺房,扩而充之,为真忠臣、真孝子,未始不在是也”。《肉蒲团》的作者在第一回中称:“凡移风易俗之法,要因势而利导之……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动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使他瞿然叹息……又等他看到明彰报应之处,轻轻下一二点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
自《熊龙峰小说四种》《清平山堂话本》刻出之后,直到天启元年(1621)以后话本小说才重新抬头。话本小说家经过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东林党争、复社运动的洗礼,其创作必然会打下时代的烙印。明末清初话本小说中,或有言情乃至艳情之作,如《欢喜冤家》《一片情》《龙阳逸史》《弁而钗》《宜春香质》等,即便是凌濛初这样的正统文人,在“二拍”这样的充满告诫之作中也有许多色情描写。但总体而言,明清之际的话本小说中,艳情题材的数量仍然是比较少的,色情描述的篇幅也不多,作者常常跳出来对故事进行干预者比比皆是,其教化色彩相对于中长篇小说更普遍,也更浓郁。
概言之,话本小说虽然较早就在刊刻小说盛行的福建刻出,但在整个明代及清代,福建刊刻话本小说都比较少,这与福建刻印通俗小说要讲究题材的要求相一致。其原因在于福建程朱理学的底蕴深厚。而在安徽、江西一带程朱理学原来的阵地,虽然也是阳明心学流派活动频繁之地,得阳明心学精髓的却是江右学派,这些王学传人在宣传阳明心学时,也在不断修正阳明心学,使之与程朱理学更趋于一致。江浙一带则不然。其经济更发达,思想更活跃,加上科举考试之盛、王学左派之长期讲学、东林之活动、复社之广泛,使这一地区长期浸润在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土壤中,正是这诸多因素导致明末清初话本小说具有世俗性与教化性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