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着爷俩越聊越僵,成凤娘从炕上下来。
北方人到了她这把年纪,或多或少都会有老寒腿的毛病,把套着棉袜套的脚伸进地上的棉乌拉里下到地上,一瘸一拐走去堂屋。
“凤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把下半生交给一个病秧子,实在是不值当。”
成凤忙过去扶住母亲坐下,“娘,你这话就不对,老话还说的好呢,宁可给尖子牵马坠蹬,不给傻子当祖宗。且不论老祥家在这方圆百里是大户,只说祥龙这个人,识文断字就是本事,我守着他,能见识到我这辈子都见识不到的见识,他可以教我读书写字,兴许有一天,我自己也能写封信给铁头哥。”
成凤的眼里燃着灯,亮堂堂的,她在对着自己跪拜,礼佛般的虔诚,她是她自己的神,她自己的佛,她对她的期望予以许诺,她嗤嗤地笑起来,“我得给铁头哥颁道圣旨,告诉他莫要再惦记我,好好同那城里的大小姐过日子,只要他好我便是好的。”
“这丫头莫不是疯了?”成凤娘愁眉不展,“铁头同他媳妇过日子,哪里需要你来颁什么旨,人家现在是铁头大帅,不管你好不好,人家都是好得很。”
她的铁头哥陪了她十五年,从小时的跟屁虫,到大一点的捉蝈蝈掏鸟蛋,再到老树桠上用麻绳系成的秋千,她一路的笑声都有铁头哥的功劳,她问过铁头哥,是不是所有女孩子都会有个铁头哥哄她们笑,铁头哥挠了挠他剃到锃光瓦亮的头,憨憨道,“不知道……”
她的铁头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才要写信告诉他,没有人同她一样幸运,有人哄她笑哄了十五年,十五年半盏茶就能说完,但是她对他的心事说不完。
“娘,所以你才要让我嫁给祥龙呀,他过得好,我过得也好。”
成凤娘心活了,今天铁头娘送来二斤肥猪肉,说是铁头成婚,分给父老乡亲一点薄礼,人家成婚都是盼着多收份子钱,铁头成婚却不许随礼,只说是大家同喜,铁头娘翻着眼皮得意的样子,瞧得人牙根痒痒。
“可是,他这病……”成凤娘疼女儿,她担心她女儿终有一日会成了寡妇,没男人的女人日子有多苦,当初她同她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候早已尝遍。
成凤是铁了心的,“黄泉路上无老少,若注定是个短命鬼,平地摔个跟头也能摔死;若天生是常年百岁,纵使咽了气也能起死回生。我是自己决定嫁给祥龙的,他纵有个三长两短也是我自己选的,脚底下磨出来的泡我自己挑。”
成凤爹续上旱叶烟,叼住老玉烟嘴大口地嘬着,一团团的白雾腾起缭绕,成凤想大约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就是这般炼丹的,喷云吐雾烟火明灭,可她爹不是神仙,炼不出丹来,更掐算不出她下半辈子的命来。
“她爹,你倒是说句话。”成凤娘与孟婆子一个腔调,她倒不是不耐烦,她得让当家的表个态,哪里有女孩子为了置气,把下半辈子搭进去的理。
这世上置气的事情太多,值得去置气的事半件也没有,终究都是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过日子给人家看,不如过给自己瞧,日子甜不甜都在自己心里头,与他人无关,她的凤儿是个傻丫头。
成凤爹闷头不说话,他还在琢磨着龙凤呈祥的事,两个大活人非要比喻成龙和凤,黑土地白山头,谁见过龙凤长什么样?他就只知道老祥家的长子是个病秧子,就算是条龙也只能卧着。
“我不同意。”成凤爹终于开口,他还是觉得,能满山追着野兔子跑的狗蛋才有资本活得长远,他舍不得成凤受一点儿苦,他得为他闺女往长远打算。
有成凤爹的话垫底,成凤娘的心也落了地,她也不愿意成凤嫁给祥龙,有兔子肉吃也不差。
成凤回去里屋,她同爹娘住在主屋,大哥分家出去单过,二哥、三哥住在下屋,她是老成家的凤,得在金蛋里呆着。
屋里为着节省没点灯,堂屋里的灯也被爹吹灭,眼前黑漆漆的,她听得到爹连声的闷咳,还有娘拖拉走路声,随后是吱呀关门声,耳朵里静到起了回音,嗡嗡地响着,参杂窗外的寒风连成片,里面有男有女,有哭有笑,尘世里的喧嚣大抵如此,吵吵闹闹,对与错,左耳进右耳出。
成凤抬手把耳朵堵上,她努力咧开嘴去笑,无声的,就像当初铁头哥逗她笑把她逗急了,眼泪含在眼圈里,大张着嘴半个音都发不出,铁头哥以为她被逗笑了,拿出个甜菇娘塞进来,于是,她没出息地嚼着甜滋滋的菇娘破涕为笑。
她不是没人疼的,她有三个哥哥疼她,有爹娘为她一辈子的幸福操心,没了他铁头哥,她除了笑不出来,剩下一切如常。
她终有一日还是会笑出来的……
那些个没有铁头哥哄的女孩子也未必都是哭着过日子的,她们或早或迟都会遇到她们的铁头哥,她的铁头哥眼下不就在哄着别的女孩子笑么?叽叽咯咯的,她不用听都知道的音。
被窝堆放在热炕头上是暖的,成凤褪下棉衣棉裤钻进去,热乎乎的。
可她忽然就想起浑身冰冷的死人来,躺在黑漆漆地棺材里,亘古的虚无又是实实在在的活不过来。
她的铁头哥就是靠着把人送进棺材里的本事成为大帅的,就算他现在肯来逗她笑,她也只会为他哭,他是顶着铁头哥名头的陌生人,有些人和事一旦错过,就连他自己也追不回来。
左右翻滚把身子卷进被里,伸手扯住被角掖在颈项下,花花绿绿的被子把成凤裹成了毛毛虫,作茧自缚。
一个屋檐,两下心思,成凤的爹和娘脸对脸地说话。
“祥家有那么多人上门提亲,为啥他们谁都不选,偏偏选到咱们家成凤头上?难不成这凤字就这么好?他们家的龙就必定要凤来配?”
成凤爹抱住成凤娘伸进被窝里冰块一样的脚,抱住放在心口窝上捂着,冰得直咧嘴也不肯撒手,本来是脸对脸的人变成了一横一竖。
“谁知道呢……”成凤爹说着咳出口痰来,成凤娘立刻从被窝里伸手将痰盒递过去,成凤爹接过来将痰吐进去,放到炕沿下的小凳子上。
“明日孟婆子来,只管告诉她,咱们眼里的女婿只有狗蛋,什么龙不龙的,跟咱们庄稼人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