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5.1
“算是服从命运的安排吧。”尚明说,“一来退出后,股市一直也没有好机会(没跌到安全边际,便被政策托住,自此变成了不死不活),而积蓄则在不断减少;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对投资有些腻烦了,觉得还是凭自己的劳动赚钱更愉快、更有成就感、也更踏实。我本身又喜欢读小说——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这一爱好还是受你影响——也就想试着写写。”
尚明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那个久远的下午,那个田慧向他推荐《平凡的世界》的下午。十三岁的留着剪发头的田慧说:“《平凡的世界》这本书你一定要看看,我刚刚读完,太振奋人心了。相比女生,我觉得它更是你们男生的‘励志圣经’。”并且就在第二天,田慧就给尚明带来了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尚明还记得,《悲惨世界》也是田慧推荐给他看的。他后来在心里一直这么称呼这两本书:“田慧推荐的两世界”。
“你这话的意思是在感谢我吗?”田慧笑道。
“对,非常感谢。”尚明也笑道。
“那我真荣幸。虽说我很意外,但知道你写小说还是非常开心,也全力支持。那么,未来的文学大师,可以给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吗?”
“很遗憾,我至今还没能完整地写出一部小说来。”
“你写的是长篇?”
“长篇。”
“怎么,创作遇到困难了?”
“是的。近半年来,我目前写的这部小说一直都没什么进展。好了,先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究竟为什么和刘轶离婚了?”尚明努力回忆田慧结婚时的场景,回忆到她家做客的场景(同学聚会时,去打过几次麻将),一个瘦削、模糊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
“从何说起呢,”田慧喝了口咖啡说道,“我先给你讲一件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吧。这也是促成我和他离婚的导火索。那天,他回到家里,眉开眼笑地叫我‘老婆’,然后说:‘有一笔好买卖,我要跟你说一说。’你知道吗,我跟他结婚六年了,我太了解他了。他露出这副嘴脸,我已经预感没有好事。”田慧说到这儿已经激动起来,显得很气愤。她接着说:“我当时正在沙发上读一本书,很平静地问他:‘啥买卖?’但其实,我已经头皮发麻了,压根一个字都不想听他说。随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他说他旅行社的一个朋友告诉他,广州有一批客车,大约四台吧,好像是什么‘海狮’牌,我不懂这些,总之,这些客车非常新,每台只要三十五万,而这个车的市场价少说值五十万。也就说四台车转手就可以赚六十万。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图:他让我给他借钱,他想把四台车都买下来,总之是尽可能地多买吧。你看,就是这样的事。他没开口前,我已经大概知道是什么类型的事了。结婚六年,就以每年一次计算吧,这六年中他至少央求我给他借了六次钱。你是真没见他求我借钱的那副嘴脸。在我没说给他借不借时,他百般谄媚,花言巧语一大堆。举例说,他会立刻给我按揉肩膀,一面说:‘老婆,这生意好啊,准保能赚大钱,挣了钱我给你换大房子,给你买首饰。老婆啊,我挣钱还不都是为了你啊,还不是想让你生活得更好啊……’就是诸如此类的话,你能想象得到吧。只要他要干什么事,就能把这事吹上天。假如我稍微露出不愿意给他借的神态,他可能就会立刻变脸,驴脸、猪肝子脸、羊腰子脸、蛇蝎子脸开始在他脸上交替显现。然后就开始大喊大叫地说:‘你傻啊,这是白给的钱你不要啊。无论如何你要给我凑个十几万,用不了一个月我就还你,半个月,半个月我就还你……’这些年来,我早让他的借钱搞得疲惫不堪。我自己的积蓄也早已让他榨干了,为了他,我向父母,向家里人,向朋友卑躬屈膝了多少次。一听他说‘借钱’两字,我头就大了,但令我更恐怖的是他的瞬间变脸。所以,当他说出借钱贩车时,我尽量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没多大用):‘咱们有多大能耐就干多大事,我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吗,况且咱有自己的生意,把咱自己的生意做好不就行了,现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干吗要费那劲?’我说的话没有问题吧,这可是我经历了多少次折磨,总结出来的话。可是,他还是变脸了,还是苦苦央求我给他凑个几十万,向我爸,向我表哥,等等。我真的受不了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你要非倒卖不可,我就给你借点。’我的话言不由衷,心里想一定要言辞拒绝他,可口中吐出的却是十分妥协的话。我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当天晚上,我一夜未眠,一开始我气得想割腕自杀。后来还是气,但稍稍平静了些。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他离婚。和这样一个人再过下去,我一定会疯掉。第二天,他早上出门,中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那些车不能过户。’你看,就连我一个没做过生意的女人也能想象得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这些车明显低于市场价,那么一定会有某些问题嘛。他讲完这事,我就意识到了这点,可没法对他讲,讲了他也听不进去。这六年里,每次他让我借钱,多次都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还算是好的,更多的情况是,我给他借来钱,他拿去投资,结果以失败告终。比如他投炼油厂,投火锅店,投洗浴中心,等等。我和他结婚时,他有一家西餐厅,五家连锁饮品店。现如今只剩下一家西餐厅,两家饮品店了,这些店面也是勉强维持。你说,就借钱投资这事,我骂他句‘蠢货’不为过吧,不是言之无物吧?他有葛朗台的贪婪和吝啬,可却没有葛朗台的精明。前些日子为了分析我老公的性格,我特意重读了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说到他的吝啬,不夸张地说,他带我去餐馆吃饭,从来没让我吃饱过,生怕点多了,生怕剩下。比如说去吃羊蝎子,他就要一碗,一个人都不够吃。他自己也没吃饱,没吃过瘾。回了家后,他就自己买羊肉,自己炖,连吃好几天。他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我也迷茫了,说不清这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你说,我们这代人有这样的吗?不过大概他和我们不是一代人吧,他是七零后。”田慧一股脑地说完了,情绪显然已经亢奋起来。
“和他离婚是对的,的确不值得和这样的人过下去。听了你的讲述,我感觉,他就是个喜怒无常、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人——而且是盲目的贪得无厌。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现在才和他离婚,你怎么能忍受这么久?”尚明还觉得,忍受这样的人,并且还时不时地与此人做爱,这简直就是耻辱。当然,这层意思他不能说出口。
这话大概让田慧感到意外,一时间田慧沉默了。她没没想到尚明会说得如此直接,如此激进。她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可灵感却也突如其来,她说:“我总不能刚和他结婚,刚发现他的毛病,就和他离婚吧,这样未免显得过激了嘛。况且我毕竟是个女人,头几年我还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田慧平静地说,尚明比她自己更激进的话,倒让她心情平复下来了。本来在讲她丈夫前,她还担心尚明不赞同她,或是说些冠冕堂皇、哼哼哈哈的附和话。那样的话,她大老远跑过来,寻求一个心灵栖息地和依靠的想法(还有别的想法,暂且不表)就会破灭一半。可自从她与尚明见面的几个小时以来,尚明却不断地给她惊喜,先是预先埋伏的奇兵——电动车,接着是单身汉住的大房子,到现在他完全站在她这边的谈话,这让田慧紧张的心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某种幸福感顷刻间攫住了她全身。
这时,尚明开口说:“那么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孩子?哈,你不说我都忘了。”田慧笑着说。
尚明惊讶地看着田慧,一脸的懵懂。
“谁和你说我有孩子了?”田慧继续说,同时面带微笑,仿佛考试时对一个数学难题突然想到了解题步骤。
“我让你完全搞懵了,怎么回事,难道你没有孩子?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米线店吧,那时,你不是抱着一个孩子?这不是我梦里的场景吧?”
“你不是做梦,是有这么回事。我现在突然来找你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到了你三年前的眼神。可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我小姨的孩子。三年前我就知道你误会了,你还记得我微笑的样子吗?”
“原来如此,”尚明笑道,“谁遇到那种情形也会误会嘛。没孩子就好办多了,否则麻烦事太多。你们结婚六年竟然没要孩子?!这也真是够奇特的,他没提这个要求吗?”
“他对此倒是无所谓,不过他妈总提,搞得我不胜其烦。”
“原来如此。还喝啤酒吗,我再去取。”
“不喝了。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今天也够你忙的,收拾完,早点休息吧。”
“你又客气了,你忘了,上学时,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待在你身边。行,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你这一天舟车劳顿的,早点休息。总之,来这里什么都别想,我陪你好好玩几天。你去歇着或者去洗漱、洗澡吧,我去洗锅。”说着,尚明便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我帮你一起收拾吧。”田慧也站了起来。
“不必,就这么点儿活儿,你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