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是最好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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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动的烤串

四月的小长假到邻近城市上海走了走。

冬末春初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热,不湿不闷。脱掉一年中最厚的衣服,身心都觉得舒爽很多。结束一天的看展行程,回到旅店还是不想歇息,可能怕一个人的寂寞。于是打算在旅店附近散散步。上海虽然去过很多次,可终究还是陌生的。在陌生城市行走的快乐就是一切都有新鲜感,可以忘掉自己的职业,自己的身份,以及“你是谁”。

我也不是饿,就是觉得出去散步总要做点什么。于是开始边走边找吃的。食物是最容易排解寂寞的。

离旅店不到200米的距离,我就看到了一家烧烤店开始铺张着出生意。太好了!有什么比烤串更好吃的夜宵嘛?又有什么比烤串更适合做夜宵的美食呢?都没有。这意外的惊喜,立刻终止了我继续散步的决定。就停在这儿吃份烤串吧。

这家店铺应该在这儿开了有些年头。摆了很长的摊位,有好几个帮手。他们可能来自于一个家庭。都说烧烤摊是个暴利的生意,可能不用几年,就能赚到好多钱。所以这一家人的劳动力都铺在了烧烤摊上。不到十分钟,这儿就聚拢了五六位顾客。菜品很多,老板娘一边忙着摆货一边张罗着顾客。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点了很多素食。我不太点烧烤摊上的肉,一是我听说烤肉可能会致癌,一是怕肉不新鲜。要是真想吃烤肉,我可能会选择挂着“清真”牌子的饭店。他们的烤羊肉串是我很喜爱的。

点好食物,坐在露天的椅子上等着美食上来。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烤串家族在穿梭忙碌着。有帮忙点菜的,有忙着烧烤的,还有在一旁穿烤串的。整条街道除了路灯,就只有烤串师傅头顶上的那个吊灯了,远远看去,像是给他打了一个舞台光。有时烤串烤的太久,或者人太多,等不急了,大家就往那盏灯望去,开始催促他。老板娘听到客人催促,就跑到烤串师傅那边叮咛几句。师傅一边忙应和着,好了,快了快了。一边抬起手臂,给自己擦汗。

在这样的烧烤摊,是不会寂寞的。

客人的聊天声和笑声、餐具和杯子的声音、烤串冒出的烟、老板娘忙着招呼的声音,一切的嘈杂淹没了一个人的存在感。它们和醉意一起像麻药般渗入人体内,为人们的心灵松了绑。

在这样的烧烤摊里,没有客人会久坐不走,所以风景时刻都在变化,不会让人厌倦。新来的客人是一对年轻的小伙子,点了很多生猛的烤肉,几瓶生啤。他们很快就坐下来,准确的说是瘫坐下来,好像刚刚结束一整天的工作。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肉香四溢的烤串端上他们的桌子,坐在对面的我,也能闻到。烧烤的美味让我不禁感叹活到今天真好。

我喜欢在一个陌生没有熟悉事物的地方放空自己。没有熟悉的一切,让我有种安全感。在这种时刻,我也很喜欢去和陌生人交流。夜幕越来越深,烧烤摊上的人少了一些。老板娘坐在我的对面开始歇着。

我才看清她的脸,有点微胖,染了黄色的头发,年轻时纹的眼线还残留在眼睛上。约莫着四五十岁。她用自来熟的声音说道:“我们家还有一些小菜很好吃,要来一份吗?”

“好,要一份。”

“阿晖,拿一份腌黄瓜。”

“好——”

上海的腌黄瓜我曾经吃过一次,那是室友的上海朋友给她带的。味道有点酸甜,很入口。配上生啤,可以解烤串的油腻。我一边用一次性筷子夹着吃,一边喝着生啤。杯子很快就空了,我又要了一杯,外加一条烤黄鱼。这是我在烧烤摊上唯一会点的肉食。

烧烤摊上的人又空了一些。除了我,还有一位看起来像常客的中年男子,穿着很有点潮,还戴了顶帽子。

老板娘跟我聊天:“你从哪里来?”

“杭州”

“很近。来上海出差吗?”

“不是,我就来逛逛”

“都去了哪些地方啊?东方明珠电视塔?外滩”

这些地方都是游客去的,我不会跟风,但是又不想和她说太多我的信息,就搪塞到:“是的。”

“外滩那边有个老码头,你们年轻人很喜欢去。”

“是的,我也一直都很想去,明个去看看。”

我很少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但意外吃到我喜欢的烤串,心情很好。

这家店在这里已经五年了。

正聊着,那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开始插话,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一个人出来逛,我们年轻时都是拖家带口,想自由都没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承认,我一个人出来散心,是因为我失恋了。也不想有过多的人来打扰我。就想一个人换个城市出来走走。看到别人成双成对,怎么知道我不羡慕呢。

老板娘开始说话。

“我以前嫁了一个很好的人家,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他们家里的人嫌弃我出身贫穷,生了儿子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冷嘲热讽,说我勾引我老公、又贪财,才嫁到他们家。老公天天忙着工作,对我关心很少。我又不想抱怨。有一天吃饭,我莫名其妙突然哭起来,把儿子和老公吓坏了。当时我可能已经有了抑郁症吧。心情越来越差,做事情也不专注,我想死,想跳下去,这日子没法过了。后来我就留下一封信,离开了那个家。”

我们的聊天从一开始的闲聊变成了讲述一个灰色的故事。

“那时我就一个人拖着行李来到了上海。我家里是做夜市的,从小跟着爸妈在外面摆摊卖饭,除了做夜市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别的。一开始在一个夜市摊打工,被那个又胖又坏的老板睡了。

被老板强暴了?哎,孤家寡人在外地,举目无亲,又是年轻有点姿色的少妇,很容易被欺负。

“周遭的人知道了,不跟我说话,嫌弃我。我离开那,继续打工。后来攒了一些钱,我就开了这个烧烤摊。”

老板娘语气平和,没有一丝抱怨。听第一次见面的人讲述个人经历,哪怕稍微长一些,都会感到厌烦。能一直听下来,也许是因为今天真的有这个心情吧,或者说,一种缘分。

“那这些帮手呢?是你雇过来的?感觉你们感情很好,像一家人呢。”我脱口而出这个疑问。

“他们?都是亲人了。那个烤串的小伙子,他是个聋子。租房子时他住在我隔壁。我正好缺个男劳力,可以能接受烟火熏烤,能吃苦的,跟他比划了几下,说了这事,他愿意干,就来了。做事挺踏实的。”

我望向那个舞台灯光下的小伙子,他一直闷声不响的干活。

“那个穿烤串的阿姨,十几年前死了丈夫,儿子成家后,就没问过她的事。儿媳嫌她没退休工资,还吃家里用家里的,就让她出来找活干。前两年累的得了脑溢血,还好康复过来,现在也能干点活,就让她负责穿烤串。一直坐着,少走路。”

原来这儿不是一家人,是个临时家庭。

老板娘娓娓道来她的生平,现在的她这么平和,应该不抑郁了吧。或者,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携着伤痛,往前走。

我开始想象,她在最开始那个家庭里伤痛欲绝的样子,想象小小年纪没有了妈妈的儿子该会怎样的难过,会怨恨爸爸对妈妈关心少吗?想象她来到上海后受到的种种折磨。想象这一帮人是因为怎样的因缘际合相聚在一起,开起这个烧烤摊,想象人的不幸与幸运。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烧烤摊。除了人多一点,嘈杂一点,一切都不会记得很清楚。但我这个闯进来的路人为什么会如此悠然自得呢?

也许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舒适。

一直聊到很晚。困得不行。结账时,老板娘给了我一个小份的水果拼盘。”回去吃吧。”不知道老板娘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愣在原地,一时陷入呆滞。以这种方式得到食物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台北,我去买土耳其烤饼,最后一个顾客,老板额外送了我一个布丁。这些食物明明不是贺礼也不是别的,胸口却有一种被填满的感觉。

回到旅店后,我不动声色地吃起了水果拼盘,菠萝的甜蜜,苹果的清香,橘子的酸涩,五味杂陈渗透到我的口腔。

打开窗户,还能远远看到那个烧烤摊,烟火四溢,街灯闪烁,组成了流动的夜景,恍恍惚惚间,我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