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3.1

郭文诺上高三时，他父亲郭自胜与人合作在浙江丽水开发了一个山间别墅项目。项目运作了一年，预售极差，资金链断裂。屋漏偏逢夜雨，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合伙人卷款潜逃。此后，这个项目工地上的半拉子楼就再也盖不下去了。接着就是农民工联合讨要工资，已预售出的楼盘业主也向法院起诉了郭自胜浙江的公司。此外，开发这个项目时，郭自胜还向苏州一家小额贷款公司以月息三分的利借了三千万。儿子上大学后，郭自胜从浙江返回了苏州，他将苏州公司的股份作价三千万抵给了小额贷款公司。他还拖欠小额贷款公司三个月的利息二百七十万。他又把奔驰车作价两百万抵给了小额贷款公司。小额贷款公司的老板与郭自胜打过多年的交道，老板念他讲信用，并且此时处境艰难，剩余的七十万利息就给他减免了。接着，郭自胜和妻子以五百万的价格卖掉了中央景城的房子，还了三百万的银行贷款后，还剩两百万。郭自胜用这笔钱偿付了拖欠的农民工的大部分工资。至于部分业主讨要的预付款，他就实在无能无力了。这一切处理完后，郭自胜并没有消沉，并没有被打倒，他立即就去找工作了。他去了几家房地产公司应聘经理、顾问、工地监督，但是统统不成功，没有一家公司接收他。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仍然没有放弃，他又尝试了各种办法去引资，想让浙江的项目起死回生（因为此时国家的宏观调控放松了，房地产业正在悄悄地复苏），但同样以失败告终。于是郭自胜感到绝望了。他觉得自己没脸再面对家人，尤其是即将放寒假回来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了，对这个家庭再没有一点用处了，活在这个世上也只能是家人的累赘。于是就在郭文诺期末考试期间，他躺在租住房屋的床上割腕自杀了。当时郭文诺的母亲田晓丹回了娘家，给母亲洗澡，收拾家，等到她晚上回来时，郭自胜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四个小时。

郭文诺获知上述消息是在考试之后了，他立刻坐飞机赶了回去。在几天后的葬礼上，他看到了经过美化后的父亲的遗容：双眼紧闭，面容安详，穿戴整齐。在殡仪馆的大厅，短暂的仪式过后，父亲的尸体被推进了焚化炉。

13.2

郭文诺父亲的葬礼结束后，张倩倩约郭文诺去喝了咖啡。张倩倩小郭文诺两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倩倩的父亲张全忠给郭文诺的父亲当了近二十年的司机。在外人面前，两人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但私底下，两人的感情好得就像是亲兄弟。郭文诺自小对张全忠这个叔叔的感情也比他那些亲舅舅、亲叔叔的感情要深。郭文诺对张倩倩母亲李慧芬的感情也不同于一般人。郭文诺上中学时，母亲经常外出打麻将，每当这个时候，郭文诺就被安排到张倩倩家吃饭。而张倩倩的母亲李慧芬做饭的手艺，总是令郭文诺赞不绝口。所以，无论是郭文诺一家还是郭文诺自己，都和张倩倩一家的感情都非同一般。

“文诺哥可要坚强啊。”

“知道了，倩倩放心吧。”

“文诺哥，我明年也想考到大连，你给我看看学校吧，看看哪所适合我，我也能考上。”

“干吗要考到大连？”

“你在那儿上大学算是原因之一，我妈说和你在一块，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另外，苏州夏天的热，冬天家里的冷我是受够了。我听说大连夏季无比凉爽，北方冬天家里又有暖气，所以心目中就一直也挺向往这个城市的。”

“要是为了这两点，我推荐你考QHD吧，大连我可不推荐。”

“为什么，你觉得大连不好？”

“不好，太不好了，我待得都快崩溃了。”郭文诺摇了摇头，做出了无奈的表情。

“怎么了，究竟哪里不好？”

“我来给你细说一下大连让人不能忍受的地方吧。首先，大连‘人无路可走，车无处可停。’你听到这句话怕不怕，人还怎么就无路可走了？但我和你说，一点都不夸张，大连几乎没有人行道，而且也没有自行车道。当你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行走时，你旁边就是呼啸而过的汽车。所以，在大连步行的体验是差到不能再差了。除了刚才说的大连狭窄的近乎没有的人行道外，大连还是一个丘陵城市，市内几乎没有一块平地，所以无论你到哪，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这让你要多心烦有多心烦，反正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平原城市的人对此是极不习惯的。‘车无处可停’是怎么回事呢？前些日子我刚看了《半岛新闻》，上面说，大连停车位的缺口至少有三十万，所以大连的车是到处乱停的，不是停在马路边，就是停在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人行道上。前面说了，人行道本来少，现在在如此有限的、且狭窄的人行道上还停上了汽车。那么人在这些有限的人行道上行走时，就得常常绕着汽车走蛇形路线了。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点，大连‘人无路可走，车无处可停’。前些日子，还看到一条新闻，说大连的人均道路面积在全国是最低的。这条新闻算是对我前面说的的一个概括吧。其次，我再来和你说说大连的堵车和公共交通状况。大连买不起车的市民的出行只有靠公共交通，步行没路走，骑电动车和自行车也没路，有路也没法骑，因为坡太多，风太大。所以大连的一个独特人文景观就是：市内几乎见不到自行车和电动车。大连的道路成发散状，据说当年俄国人建设大连时，是带着巴黎的城市布局图的，以广场为中心，道路向四面八方发散。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大连的中山广场逛逛，你就知道了，从这个广场一共发散出了十条路。在大连待这半年，我才切身地体会到，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原来指南针也是必不可少的——不只是航海家才用的着啊，因为在大连你不经常看着点指南针，走走就迷路了。我不知道今天大连的堵车和当初俄国人的规划有没有关系，总之现在大连的道路堵车严重，公交车拥挤异常，你挤一次BJ的地铁一号线就知道大连的公交车有多挤了，一点不比BJ地铁一号线差。最关键的是地铁准时准点啊，大连的公交车常常等个二十几分钟不来一趟，来的时候就三四辆一起来。等你终于挤上车后，就站着等道路顺畅吧。和你说，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车等来了，嘿，人家还不给你停。这一点以后有机会带你坐大连的轨交202，你就深有体会了。最后再和你说说大连的风，冬天大连的风风力常常达到七八级，刮起来那叫个怕人，厚厚的木板都能吹得在地上滑行。我第一次遇到时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也就呆立着看着那块木板没动，直到木板滑倒我跟前，我才连忙躲，可已经晚了，木板撞在了左脚内侧，那里至今都是一片淤青。你说，就这样的城市，你还要去？我已经没办法了，你就别再自找罪受了。”

“啊，这么多让人糟心的地方啊。那我再详细考虑一下吧。我记得我爸爸和我说，你上大学前，去大连旅游了一次啊。它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报那里？”

“是去旅游了，但是待了几天也没有深切体会，当时又是夏天，大连确实非常凉爽，也就感觉挺好的，可待的时间长了，才深入了这个城市的内核，也才发现了它各种让人糟心的地方。”

“好吧，那我就再好好考虑一下。”

“对了，你爸有什么打算吗？”

“他说准备去驾校学习，把A1驾照考下来，以后给人开客车。”

“噢，那还不错。我听说有A1驾照，就算是高级技工了。”

“是的，我爸也是这么说的，算是凭技术吃饭。”

这次谈话之后，张倩倩果然打消考大连的念头。但她自幼在江南生活，实在想体会一下北方冬天有暖气的生活，也就听从了郭文诺的建议：五个月后，她以五百〇一分的成绩考到了QHD医学院，读护理专业。

13.3

家庭的变故让郭文诺无法去RB了——既提供不了在职证明，财力上也捉襟见肘。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整个寒假，郭文诺除了每隔几日到苗菰叶奶奶家的小区门口徘徊许久外，就都陪在母亲身边，他看着母亲慢慢地从巨大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母亲一个假期和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儿子，爸妈对不起你，没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你大学还没读完，爸妈非但无力供养你了，反倒可能还要托你的后腿。”

“妈，看你说的。你们已经给我提供了这么多年这么优良的生活，把我养这么大了，你们在我眼里就是最优秀的父母。况且咱们家现在虽说出了这样的事，但我暂时也不缺吃，不缺穿啊。回了学校，我会开始勤工俭学，生活费还是能挣出来的。”郭文诺宽慰母亲道。郭文诺的卡里现在有近十三万块钱。田晓丹平时给儿子零花钱一向大手大脚，总是在儿子上一笔钱还没花完时，就把下一笔钱又给他汇了过去。郭文诺开学前，田晓丹一次给他卡里打了十万，再加上他以往攒下的钱，郭文诺去大连时，卡里有近十五万。给父亲办完葬礼后，郭文诺就要把卡里的十万转给他妈，因为他妈现在除了三千多块的退休金（田晓丹早年在电厂上班——但只上了一年就下岗了——属于特殊工种，所以四十五岁就退休了），就再也没有生活来源了。而这笔退休金，仅够交房租。但他妈说什么都不要。田晓丹说，你还给我呢，就这点钱，你大学四年的生活费还不够呢。你开学后，妈就会把钻戒、项链之类的首饰都卖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啊，这些首饰卖个十几万没问题。然后妈就去去找份工作打工。不敢说能再给你挣些钱吧，起码不能托你后腿。母亲养尊处优半辈子了，郭文诺想象不出她能做什么，打工时是什么样，他也真不忍心母亲出外奔波操劳，可他暂时对此又无能为力——郭文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肩上担负的责任。

田晓丹说到做到，一个月后，她就把首饰都卖了，给郭文诺卡里又打了五万。此外，她也在小区附近商场的一家鞋店找到了工作——这是她时隔二十七年再次有了一份工作。郭文诺收到母亲的钱，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一定要替母亲好好保管这些钱，一定要尽快地挣到钱。可如何挣呢？想来想去，郭文诺觉得，最适合他，而且还有前途、够体面的，也就是写小说了。于是，开学的一个多月后，郭文诺便在大连高新区的因特摩尔，租了一间三十七平米的小公寓（房租每月两千二），准备在这里开始他的写作生涯。虽然到此时为止，他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压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他就这么突然心血来潮地要开始写小说了——要知道他一年前还是个连写八百字作文都困难的人——而且，打从他第一天动这个念头起，他心里想的就是要写长篇，他幻想着他的书一写出来，就会立即发表，立即出版，立即畅销，立即斩获各种大奖，他也会立即成名，最重要的是，立即靠写作赚到大钱。不难想象，他这些异想天开的梦立即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首先，他不知道该写什么，也就只好写自己的经历，陈述他的家庭，陈述他和苗菰叶的爱情经历，陈述苗菰叶的失踪——写得和流水账一样。即便如此，这些内容，在他写到三万多字时，就已经基本概述完了，此后他就不知道他的小说该如何进行了。最后不得已，他只好把它当作中篇寄了出去，一次寄给了十家杂志社。结果不难想象。另外，郭文诺的打印稿上留的是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国文强。

等待杂志社的消息时，郭文诺被接下来该写什么这个问题，折磨地差点神经衰弱——他撞墙，在地上打滚，大半夜出去跑步，但大脑仍然一片空白。后来，郭文诺决定，写他一个表哥的朋友的故事。表哥这个朋友靠洗码发家，随后开始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后来因赌败落，接着又起死回生……总之人生是大起大落无数次。郭文诺觉得这是个好故事，于是就开始写了，可同样是写到三万字时，他就又没词写不下去了。已写完的部分，同样像是流水账。他再次把它当中篇寄了出去，结果同样是石沉大海。

再次的失败，加上实在不知道再写些什么，让郭文诺从他那不切实际的梦中走了出来。经过了一年多的创作实践后，他放弃了写作。与此同时，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更加不切实际的目标：成为日语翻译家。他觉得他目前的资金，省一省还能花两年，他准备在这两年苦学日语，随后开始RB小说的翻译。他幻想，他翻译了一个RB六十年代生的作家的作品，几年后，这个作家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书在世界大卖，在中国销量尤其好，而这些在中国销售的作品就都是由他翻译的。他作为翻译家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和金钱回报……至于为什么要当日语翻译家，而不当英语翻译家、德语翻译家、法语翻译家，那就无需赘言了：他觉得，学会了日语，可以当日语翻译家的同时，还可以为他日后到RB寻找苗菰叶提供方便。郭文诺为自己这个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想法整整兴奋了两天两夜，他认定这个想法毫无问题，一定能实现。他立即从网上买了日语教材和中日双解大辞典，随后就开始了艰苦卓绝、废寝忘食的日语自学。

日语自学持续了一年多后，郭文诺再次从这个不切实际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学到一年时，郭文诺就逐渐意识到，想当日语翻译家他不是不能做到——一年的日语学习，他还是卓有成效的——但那绝对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少说要三五载艰苦卓绝的学习，而他的经济条件绝不允许他等这么久（那时，他的全部银行存款，也只剩下了五万）。他心里有了要放弃的打算，但一来不甘心，二来，放弃了该干什么他还没想好，也就随着惯性又学了几个月，直到他受到一个刺激，再次开始了小说写作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