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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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她在楼下冷清的大厅里见到坎皮恩。

“我瞧见你上楼去,”他激动地说,“他没事吧?什么时候决斗?”

“我不知道。”她讨厌他把决斗的事讲得像马戏表演似的,麦吉斯哥则像个悲哀的小丑。

“你跟我去好吗?”他问,那副神气仿佛有门票似的,“我已经租了旅馆的汽车。”

“我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我想看了会吓得我少活几年,可是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这机会。咱们可以站得远远地看。”

“你何不叫邓斐利先生跟你去?”

他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这会儿没有胸毛来藏它了,只好挺直了身子。

“我永远不要再见他。”

“嗯,我恐怕不能去。妈妈会不高兴。”

露丝玛利走进她的房间,她母亲睡得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动了一下,对她遥问道:

“你到哪儿去啦?”

“我只是睡不着。妈,你再睡吧。”

“到我房里来。”露丝玛利听见母亲从床上坐起来,便走进去把发生的事告诉她。

“你何不去看?”她母亲建议,“你不必走近,也许事后还可以帮忙。”

露丝玛利并不喜欢看决斗,没有搭腔,她母亲睡意犹浓,回想自己做医生妻子时,深夜死了人或是发生祸事请医生去的情景,“我要你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事,自己做主,不要管我——你以前替雷尼的片子做宣传时干过比这还要麻烦的事。”

露丝玛利仍不觉得为什么一定要去,不过到底还是听从了那个肯定、清脆的声音。她十二岁时,就是那个声音叫她进入巴黎奥迪安戏院后台,并在她出来时招呼她的。

她在台阶上见到阿贝和麦吉斯哥驾车走了,本以为这下可以不必去了——谁知道过了一会儿,旅馆的汽车转过墙角驶来。坎皮恩乐得咯咯笑,把她拉上他旁边的车座。

“我躲在那儿,生怕他们会不让咱们去。我有电影摄影机,你瞧。”

她不由笑出声来。他实在太要不得,你反而不会在乎他,只不过不把他当人。

“我奇怪麦吉斯哥太太为什么不喜欢戴弗夫妇?”她说,“他们夫妇对她非常好。”

“哦,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有什么事被她看见了。因为有巴班在的关系,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如此说来,你刚才很不开心并不是为了那个。”

“哦,不是为了那个,”他说,嗓音忽然变了,“那是我们回旅馆后发生的一桩事。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我什么都不管了。”

他们跟着前面那辆车,沿着湖畔朝东行驶,掠过胡安松林,新赌场的构架耸立其间。时值四点多钟,在蓝灰色的天空下,最早作业的一批渔船正嘎吱作声地驶入蓝绿色的海。他们驶离大道,深入乡间。

“是在高尔夫球场,”坎皮恩嚷道,“我相信一定是在那儿。”

他说对了。阿贝的车在他们前面停下了,东方的天空又红又黄,预示这又是个大热天。露丝玛利和坎皮恩吩咐旅馆汽车在林荫里行驶,绕过晒成褐色的球场草坡,阿贝和麦吉斯哥正在那里走来走去,麦吉斯哥每隔一阵子便抬起头来,像兔子正在嗅闻有无对头出现的气息,不久远处的一个开球区那边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巴班和他的法籍助手,那助手腋下挟着枪盒。

麦吉斯哥有点胆怯,溜到阿贝身后,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喉咙咳呛着想一直走到对方那里去。阿贝把他拦住,走向前去和那法籍助手讲话。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坎皮恩一把抓住露丝玛利的膀子。

“我不忍心看,”他尖声说,声音简直听不出来,“实在太可怕了,会使我——”

“放手。”露丝玛利厉声说,很急切地用法文默祷了一下。

决斗双方面对面站着,巴班卷起衬衫袖子,两眼在阳光中闪烁不定,不过在裤缝上擦手心时,动作故意慢腾腾的。麦吉斯哥因为喝了白兰地壮了胆,嘟着嘴,又满不在乎地把长鼻子尖乱翘,直到阿贝捏着一方白手帕走向前去。那法籍助手站在那里,脸向别处看。露丝玛利屏息看着,大发怜悯之心,咬牙切齿地深恨巴班;后来听见:

“一——二——三——”阿贝喊的声音很不自然。

两人同时开枪。麦吉斯哥身子摇晃,可是马上稳住了,两把枪都没打中。

“现在,够了!”阿贝大喊。

决斗的那两个人走过来,人人都带着询问的神气望着巴班。

“我并不满足。”

“你当然满足了,”阿贝不耐烦地说,“你只是不知道罢了。”

“你的那位拒绝再来一枪吗?”

“你说得不错,汤米。是你一定要这样干的,我的当事人已经照办了。”

汤米大声冷笑。

“距离简直荒唐。”他说,“我不习惯这种滑稽把戏——你的当事人可得记住他现在可不是在美国。”

“讥嘲美国没用,”阿贝厉声说。后来又以较为委婉的声调说,“这件事已经搞得够厉害了,汤米。”他们谈判了一会儿,然后巴班点点头,向他刚才的决斗对手冷冷地鞠了个躬。

“不握手?”法籍医生说。

“他们本来认识的。”阿贝说。

他转身面对麦吉斯哥。

“来,咱们走吧。”

他们俩大踏步走开的时候,麦吉斯哥狂喜得抓住阿贝的胳膊。

“且慢!”阿贝说,“汤米要讨还他的枪。他以后可能还要用。”

麦吉斯哥把手头的那支枪递过去。

“去他妈的,”他以粗暴的声调说,“告诉他可以——”

“要我告诉他你想再来一枪吗?”

“哈,我居然干过了,”他们走开时,麦吉斯哥大叫,“而且干得相当不错,是不是?我并不胆怯。”

“可是你醉得很。”

“哪里的话,我没醉。”

“好好好,那你没醉。”

“就是我喝了一两口酒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自信心越来越大,不禁带着怨愤的神情望着阿贝。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重复一遍。

“要是你看不出所以然,跟你讲也没用。”

“你可知道战时人人都一直醉醺醺的吗?”

“好了,别再讲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后来树丛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那位医生便走到他们身旁。

“对不起,两位先生。”他喘吁吁地说,“两位可不可以付给我服务费?当然,只是医药费。巴班先生只有一张面额一千法郎的钞票。兑不开,而他的钱包在家里。”

“法国人就有这种鬼心眼儿,”阿贝说,然后问医生:“要多少?”

“这笔钱让我付。”麦吉斯哥说。

“不,我身上有钱,咱们可以说是共过患难。”

阿贝把钱付给医生,麦吉斯哥忽然转过身去,对着灌木丛,在那儿呕吐了起来,吐完后,不管面色变得苍白,却神气活现地在玫瑰色的晨曦中和阿贝朝汽车走去。

坎皮恩仰卧在灌木丛中喘气,他是决斗中唯一受伤的人,露丝玛利突然哈哈狂笑不止,不断踢他,一直踢到他惊醒过来。现在对她来说只有一件要紧的事——再过两三个钟头,她就要在海滩上见到她心里仍称之为“戴弗夫妇”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