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糖/
这是一个南方的故事,事情发生在佐治亚州的小城镇塔尔顿。我十分喜爱塔尔顿,但不知怎的,每当我写一篇有关它的故事,南方各地就会纷纷来信,用非常肯定的言辞谴责我。《橡皮糖》在《大都会》发表后,我就收到了许多这类责备的信件。
这篇故事是我在第一部小说发表后一种很奇特的情况下写成的。而且还是第一篇与他人合作写成的故事。因为我发现自己难以弄清楚掷骰子的情节,就把这部分交给了我妻子。她是位南方姑娘,在这种有趣的地方性娱乐方面的技巧和术语方面,应该是个行家。
一
吉姆·鲍威尔是橡皮糖。尽管我很想把他写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但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欺骗你们是可耻的。他是一个本性难移、彻头彻尾、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的橡皮糖。他在橡皮糖的季节里懒洋洋地成长。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南橡皮糖的土地上,每个季节都是如此。
如果你称呼一个孟菲斯人为橡皮糖,他很可能从屁股后口袋中抽出一根结实的长绳,把你吊死在随便哪一根电线杆上。如果你称呼一个新奥尔良人为橡皮糖,他很可能咧嘴一笑,随即问你,谁会带你的姑娘去参加狂欢节最后一天的舞会。产生这个故事主角的那片具体的橡皮糖地带位于上述两者之间的某个地方——一个四万人的小城市。它在佐治亚州南部混混沌沌地沉睡了四万年,在瞌睡蒙眬中偶尔会抖动一下,含糊地提起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发生过一场人们早已忘却的战争。
吉姆是橡皮糖。我再次这么写,是因为这很好听——就像是一篇神话故事的开始——似乎吉姆是个好人。似乎让我觉得他有一张圆圆的、诱人的脸庞,从他的帽子里长出各种各样的花瓣和蔬菜。但是吉姆又高又瘦,由于老是俯身在桌球台上,把腰都弄弯了。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北方,可能把他称之为街头流浪者。在整个没有瓦解的南部邦联中,“橡皮糖”就是一生用第一人称演绎着“闲逛”这个动词的那个人——我正在闲逛,我曾经闲逛过,我将要闲逛。
吉姆出生在绿树成荫的街角的一幢白色住宅里。宅前有四根饱经风霜的柱子,宅后有许多斜条木架,为沐浴在阳光中铺满鲜花的草地洒下一层阴影婆娑的背景。原先,这白屋的住户曾经拥有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以及再隔壁的土地。但这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连吉姆的爸爸都记不清了。事实上他认为这件事毫无意义,因此,当他因在争吵中受到枪伤而生命垂危时,都忘了把此事告诉当时只有五岁而且吓破了胆的小吉姆。这幢小白屋成了一个家庭旅馆,由一位从梅肯来的沉默寡言的女士经营着,吉姆称她为玛米姑姑,对她讨厌到了极点。
吉姆长到十五岁,上中学了。他乌黑的头发蓬成一团,还很害怕女孩子。他十分讨厌自己的家。家里的四个女人和一个老头儿,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地聊着鲍威尔家原先拥有哪些地块以及明年会长出什么样的花草来。有时,镇上一些小女孩的父母想起吉姆的母亲,并且觉得他们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很相像,会请他去参加聚会,但是聚会让吉姆感到羞涩,他更情愿坐在蒂利修车厂里卸下的车轴上掷骰子,或者用一根长长的稻草无休止地在口中拨弄。为了挣零用钱,他打些零工,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再去参加聚会了。当他第三次去参加聚会时,小马乔里·黑特不经意地悄悄说了一句,吉姆是个有时要去送杂货的孩子,让人听见了。从此,吉姆再也不去跳两步舞和波尔卡,而是学会了用骰子扔出他想要的任何数字,还听人们讲述过去五十年中周围发生过的各种粗俗的枪击事件。
他长到了十八岁。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当了水兵,在查尔斯顿的海军船坞上擦了一年铜制部件。然后,变动了一下,到了北方,在布鲁克林海军船坞上擦了一年铜制部件。
战争结束,他回家了。当时是二十一岁。他的裤子显得太短、太紧了。他的那双扣钮扣的鞋子又长又窄。他的领带是紫色和粉红色巧妙的组合,很惹眼。在领带上方,两只眼睛是蓝色的,像太阳晒久了的一块结实的旧布,已经褪色了。
在四月一个傍晚的暮色中,一抹灰色的光线扫过棉田和闷热的小镇。此时,吉姆是靠在木栏干上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吹着口哨,凝视着挂在杰克逊大街街灯上空的月晕。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让他想了一个小时了:有人邀请橡皮糖去参加聚会。
早些时候,当时所有的男孩讨厌所有的女孩,克拉克·达罗和吉姆是学校里的同桌。但是,当吉姆进行社交的渴望消失在修车厂油腻腻的氛围中时,克拉克却时而恋爱,时而失恋,后来上了大学,有了酒瘾,又戒掉了,总而言之,成了镇上一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公子。不过,克拉克和吉姆仍保持着友谊,尽管是漫不经心的,却是肯定无疑的。那天下午,克拉克将那辆老福特开到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吉姆身旁,减慢了车速,非常突然地,邀请他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一次聚会。克拉克这么做的冲动与吉姆接受邀请的冲动一样奇怪。吉姆很可能是出于下意识的无聊以及有点受惊的冒险感。眼下,他正在认真地思考此事。
他开始边唱歌,边用他的长脚懒散地蹬着人行道上的石板,让它们随着他那低沉的歌声时高时低:
“橡皮糖女王珍妮住在哪里?
离橡皮糖在镇上的家只有一英里。
她掷起骰子,多么欢喜,
骰子,骰子,个个都会帮你。”
他停了一下,然后急速而猛烈地在人行道上蹬了几脚。
“他妈的!”他轻声嘟哝着。
他们都会在那里——那帮老相识。从那幢早就卖掉的白屋子的居住权和挂在壁炉上方身着灰色军装的军官画像来看,吉姆本应该属于那一伙的。但是,就像姑娘的裙子是一英寸一英寸地逐渐加长,小伙子的裤脚管肯定是突然掉到踝骨处一样,那帮人也一起变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对于那些互称教名和追逐少年男女之间短暂爱情的一帮人来说,吉姆是个局外人:贫穷白人的一个陪伴。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不过都摆出一副优越的神气。吉姆只对三四个姑娘举帽致意。就是这么回事儿。
当暮色渐渐浓郁成月亮的蓝色背景时,吉姆穿过那闷热而气味强烈的城镇,向杰克逊街走去。店铺正在纷纷关门,最后的一批购物者都在往家里涌去,就像被一个慢悠悠的旋转木马驱使着似的。远处的街道集市摆着一排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货摊,在夜色中传来阵阵和谐的乐声:汽笛风琴奏着东方舞曲、畸形动物展览前响着忧郁的喇叭声、手摇风琴欢快地奏着《回到田纳西老家》。
橡皮糖在一家商店里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一只衣领。然后又漫步朝索达·萨姆店走去。在这里他看到店门前在夏季傍晚常常停着的三四辆小汽车,还有一些小黑鬼拿着圣代冰淇淋和柠檬水来回奔跑。
“你好,吉姆。”
有人在他身旁叫了一声。那是乔·尤因,他和马丽琳·韦德一起坐在小汽车里。南希·拉马尔和一个陌生人坐在后座。
橡皮糖迅速举起帽子。
“你好,本……”然后,几乎是不为人觉察地顿了一下,“大家好!”
走过这辆车,吉姆继续从容地朝修车厂走去,厂房楼上有他一个房间。他的“大家好”是对南希·拉马尔说的,他已经有十五年没对她说过话了。
南希有一张像记忆中的吻一样的嘴,蒙眬的眼睛和蓝黑色的头发,那是她那出生在布达佩斯的母亲遗传给她的。以前,吉姆常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她总是双手插袋,走起路来像个假小子。吉姆也知道,她同那个从不分离的萨利·卡罗尔·霍珀一起,从亚特兰大到新奥尔良,一路上不知甩了多少伤心的人。
就在那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几分钟里,吉姆真想跳舞,但他却大笑一声,边哼着歌,边朝家门走去:
“她那果冻卷似的头发揪着你的灵魂,
她有一双浅褐色的大眼睛,
她是橡皮糖女王中的女王——
我的珍妮住在橡皮糖镇上。”
二
九点三十分,吉姆和克拉克在索达·萨姆店门前会合,坐上克拉克的福特车,朝乡村俱乐部驶去。
“吉姆,”当他们嘎啦嘎啦地在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夜色中驶去时,克拉克随便问起,“你靠什么为生?”
橡皮糖顿了一下,思考着。
“嗯,”他终于开口了,“我在蒂利的修车厂楼上有一个房间。下午我帮他修修车,他就免了我房租。有时我开开他的出租车,赚上一点钱。不过我不高兴按时上下班。”
“就这些?”
“嗯,活多的时候,我白天也帮他干,通常是在星期六。不过,我有一项主要的收入,但一般我是不提的。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几乎是这个镇上的掷骰子冠军。现在,他们让我从杯子里掷骰子,因为我一旦摸到两只骰子,它们就会为我去滚动。”
克拉克会心地咧嘴一笑。
“我从没学会让它们按照我的想法滚动。但愿有一天你能同南希·拉马尔赌一把,把她所有的钱都赢过来。她会同男孩子们一起掷骰子,输的钱超过了她爸能给她的限度。我偶尔得知,上个月她卖掉了一只漂亮的戒指来还债。”
橡皮糖没有表态。
“埃尔姆街的那幢白屋还是你的吗?”
吉姆摇摇头。
“卖了。卖了个好价钱,要知道它所处的位置在镇上已算不上好地段了。律师让我把钱投入自由公债。但是玛米姑姑神经错乱了,所以全部利息都用来支付她在大农场疗养院的费用了。”
“呣。”
“我在内地有个年长的叔叔,我想,一旦我真没钱了,可以去那里。那是个很棒的农场,但周边没有足够的黑鬼干活。叔叔曾让我去那里帮忙。不过,我估计我不会喜欢那地方。他妈的太寂寞了……”他突然打住了。“克拉克,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请我出来,不过,你要是能在这里停车,让我走回镇上去,我会高兴得多。”
“呸!”克拉克哼了一声。“参加些社交活动对你有好处。你不必跳舞,只要走到舞池中去晃两下就行。”
“等等,”吉姆不安地惊呼道,“你不会把我引到那些姑娘跟前,把我扔在那里,弄得我非同她们跳舞不可吧?”
克拉克大笑了一声。
“因此,”吉姆坚决地说,“你要是不发誓不会这么做的话,我就在这里下车,我的两条腿会把我送回杰克逊街的。”
经过一番争论,两人取得了一致。为了不受到女性的骚扰,吉姆将坐在角落里隐蔽的沙发椅上看热闹,克拉克不跳舞时就过来陪陪他。
所以,十点钟时,橡皮糖就稳重地抱着双臂,两腿交叉地坐在那里了。他尽量摆出很自在的样子,有礼貌地不去关注那些跳舞的人。实际上,他内心非常矛盾,既感到羞涩和不知所措,又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十分好奇。他看见姑娘们个个像活泼的小鸟,伸着懒腰,拍着翅膀,依次走出化妆间。她们从擦着香粉的肩上回过头去朝她们的护送者送去秋波,迅速地扫一眼屋内的状况,同时还要看清人们对她们入场的反应。然后,她们又像小鸟一样落下来,倚在等待着的庄重的舞伴怀里。眼睛弱视的金发女郎萨利·卡罗尔·霍珀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服装,像刚刚绽放的玫瑰似的眨着眼睛。还有马乔里·黑特、马丽琳·韦德、哈里特·卡里,他常看见这些姑娘中午在杰克逊街上闲逛,现在她们个个都卷了发,擦了发油,并且参照头顶上的灯光将头发染成雅致的色彩,变成了像是刚从店里买来还没干透的粉红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还有金色的德累斯顿瓷器那么精美而奇怪的人物。
吉姆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克拉克多次快活地走过来陪他,却一点也没有让他感到愉快。克拉克每次就是一句话:“喂,老兄,你怎么样?”然后拍一下他的膝盖。有十来名男子同吉姆搭过腔,或者在他身旁逗留过一会儿,但吉姆知道,他们个个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讶,他还觉得,有一两个人甚至对此有点不满。但是,到十点半,他那尴尬的情绪突然消失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场面让他完全丧失了常态:南希·拉马尔走出了化妆间。
她穿着黄色的玻璃纱连衣裙,这套服装上有上百个炫目的亮点,三排褶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蝴蝶结,弄得她全身散发着某种黑黄相间的磷光。橡皮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哽住了。她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等她的舞伴匆匆地赶过去。吉姆认出他就是当天下午同她一起坐在乔·尤因汽车里的那个人。吉姆看见她双手叉腰,低声说了句什么,大笑了起来。那人也发出一阵笑声,让吉姆突然感到一种新的莫名刺痛。某种光芒从两人中间闪过。那是片刻之前曾让吉姆感到温暖的那道阳光射出的美丽。橡皮糖突然感到自己像是长在阴暗处的杂草。
一分钟之后,克拉克双眼闪烁、满面红光地朝他走来。
“喂,老兄,”他还是老一套,“你怎么样?”
吉姆答道,他就那样。
“你跟我来,”克拉克命令道,“我弄到了能让今晚出彩的东西。”
吉姆笨拙地跟着他穿过舞池,走到楼上的衣帽间,在这里,克拉克拿出了一瓶没有名称的黄色液体。
“很棒的陈年玉米威士忌。”
侍者端来了一盘姜汁酒。除了矿泉水,“很棒的陈年玉米威士忌”这样的烈性酒还需要一些伪装。
“你说,伙计,”克拉克气喘吁吁地说,“南希·拉马尔很漂亮吧?”
吉姆点点头。
“非常漂亮,”他表示有同感。
“今晚她打扮得太完美了,”克拉克接着说。“看到那个同她在一起的家伙了吗?”
“那个大个子?穿白裤子的?”
“是啊。嗯,那是从萨瓦纳来的奥格登·梅里特。老梅里特是制造梅里特安全剃刀的。这家伙疯狂地爱上了南希,追了她整整一年了。”
“她是个放肆的姑娘,”克拉克接着说,“但我喜欢她。人人如此。不过她的确出过一些疯狂的花招,通常还能安全地脱身。但是她干的那些事把她弄得声名狼藉。”
“是吗?”吉姆将酒杯递了过去。“这玉米威士忌味道很好。”
“不错。喔,她很放肆。还掷骰子,知道吗,伙计!而且很喜欢掺了姜汁酒的威士忌。我已经答应,一会儿给她一杯。”
“她爱上这个……梅里特了吗?”
“鬼才知道。这里的好姑娘似乎都会嫁到外地去。”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小心地把瓶子盖上了。
“听着,吉姆,我得去跳舞了。只要你不跳舞,就把这瓶酒放在你屁股口袋里,我会很感激的。如果有人发现我喝了酒,就会走上来问我,没等我反应过来,酒就会喝完,别的什么人就该享受我的快乐了。”
这么说,南希·拉马尔要出嫁了。整个镇都爱慕的一个人将成为穿白裤子的那个人的私有财产了——而且这仅仅是因为穿白裤子那人的父亲制造出来的剃刀比邻居强。在他们下楼时,吉姆觉得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说不清的难受。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蒙眬而浪漫的渴望。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她的形象——南希像假小子似的、快活地在街上走着。抽税似的从虔诚的水果商那里拿一只橘子,根据虚构的理由在索达·萨姆店里索取软饮料,纠集一帮花花公子,然后热热闹闹地驱车去挥霍、歌唱一下午。
橡皮糖走到走廊上一个暗暗的、无人的角落里。那是草地上的月光和舞厅唯一一扇房门中的光亮都照不到的地方。他在那里找到了一张椅子,点燃了一支香烟。陷入了他常有的虚无缥缈的沉思。然而,此时此刻,夜色和潮兮兮的粉扑发出的热乎乎的气味,让他的沉思充满了快感,这些粉扑塞在低领的连衣裙前面,散发出上千种香味,飘过敞开的房门。音乐在高音长号的带动下,变得热切而蒙眬,懒洋洋地为许多双皮鞋和凉鞋蓬擦擦地伴奏着。
突然,一个黑影遮住了从房门射出的方形黄色亮光。一位姑娘走出化妆间,站在走廊上,离他不到十步之遥。吉姆听见了低低的一声“他妈的”。接着她转过身来,看见了吉姆。那是南希·拉马尔。
吉姆站了起来。
“你好!”
“你好……”她停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过来。“啊,是……吉姆·鲍威尔。”
他微微欠了下身子,试图想出一句随意的话来搭腔。
“你觉得,”她迅速开口说,“我是说,你知道口香糖吗?”
“什么?”
“我的鞋子粘上了口香糖。哪一个蠢驴把他的,或者她的口香糖吐在地板上,我当然就踩上去了。”
吉姆不合时宜地涨红了脸。
“你知道怎么能擦掉它吗?”她急躁地问道。“我用小刀试过。我用化妆间里的每一样鬼东西都试过了。我试过肥皂和水……甚至香水,我还想用粉扑去粘它,结果把粉扑也毁掉了。”
吉姆有点焦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嗯……我想,也许汽油……”
他的话刚出口,南希就抓起他的手,匆忙地拉着他离开了低矮的阳台,越过花坛,飞快地奔向在月色中停在高尔夫球场第一洞旁边的几辆汽车。
“放汽油,”她气急败坏地命令说。
“什么?”
“当然是为了口香糖。我必须去掉它。粘着口香糖,我没法跳舞。”
吉姆顺从地朝汽车转过身去。为了得到想要的溶剂,他开始观察这些汽车。哪怕她要汽缸,他也会尽量给拧一个下来。
“有了,”他找了一会儿说。“这个比较好弄。有手绢吗?”
“在楼上,已经弄湿了。我用它来蘸肥皂水了。”
吉姆费劲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搜寻。
“我想我也没有。”
“他妈的!不过,我们可以打开它,让油流到地上。”
吉姆拧开了喷口,汽油开始往下滴了出来。
“多一点!”
吉姆开大了一些。汽油开始流淌,形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油坑,在油坑颤动的中央映射出十来个抖动的月亮。
“啊,”南希满意地叹了口气,“全放出来。只要在里面走一下就行了。”
吉姆不顾一切地把龙头开大,那小坑突然扩大了,朝四面八方淌出了小溪和细流。
“太好了。这才像回事。”
她撩起裙子,优雅地踩了进去。
“我知道,这样可以去掉它,”她喃喃地说。
吉姆微微一笑。
“还有很多车呢。”
南希轻巧地从汽油中跨了出来,开始在汽车的踏板上刮她的鞋帮和鞋底。橡皮糖再也忍不住了。他爆炸似的笑弯了腰,一秒钟后,她也大笑起来。
“你是同克拉克·达罗一起来的,是吗?”当他们朝着阳台走回去时,南希问道。
“是的。”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想是在那里跳舞。”
“见鬼。他答应给我喝一杯威士忌的。”
“嗯,”吉姆说。“我想那没事儿。他的酒瓶就在我裤兜里。”
她灿烂地朝他一笑。
“我想,你也许需要些姜汁酒,”他又说。
“我才不要呢。只要酒瓶。”
“肯定吗?”
她轻蔑地大笑一声。
“你考验我一下好了。任何男人能喝的,我都能喝。咱们坐下吧。”
南希挺直了身子,坐到一张桌子旁,吉姆就靠在她身旁的一张藤椅里。她拿掉了瓶塞,将酒瓶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吉姆入迷地望着她。
“好喝吗?”
南希气喘吁吁地摇摇头。
“不,但是我喜欢它给我的感觉。我想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吉姆表示同意。
“我爸爸太喜欢喝了。喝上了瘾。”
“美国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喝酒,”南希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吉姆吃了一惊。
“事实上,”南希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他们什么都做不好。没有出生在英国,是我终生的遗憾。”
“在英国?”
“是的,没有出生在那里,是我一生的遗憾。”
“你喜欢那里?”
“是的,太喜欢了。我自己从未去过那里,但是我遇到过许多来这里的英国军人、牛津和剑桥人,你知道,那就像这里的斯旺尼和佐治亚大学……当然,我还看过许多英国小说。”
吉姆感到有趣和诧异。
“你听说过黛安娜·曼纳斯夫人吗?”她认真地问道。
没有,吉姆没听说过。
“唉,我就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乌黑的头发,你知道,就像我一样,而且狂得不得了。她会骑着马登上天主教堂或者基督教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台阶,她就是那种女孩子。后来,所有的小说家都让他们的女主角这么放肆。”
吉姆礼貌地点点头。他无法理解。
“把酒瓶给我,”南希说。“我还想喝一小口,喝一点酒不会伤害一个姑娘的。”
“你知道,”她接着说,呷了一口酒,又让她喘不上气来了。“那里的人有风度。这里的人都没有风度。我是说,不值得为这里的小伙子去打扮,或者干一些轰动一时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想,是的,我是说,我想不是这样的。”吉姆嘟哝了一句。
“而我什么都想干。我是镇上唯一的一个真正有风度的姑娘。”
她伸展着双臂,愉快地打了个呵欠。
“夜晚很美。”
“确实不错,”吉姆表示同意。
“我想划船,”南希神情恍惚地说。“想在银色的湖面上荡漾一番。例如在泰晤士河上。喝着香槟,吃着鱼子酱三明治。有那么八个人,其中一个男人会跳下船去逗大家快乐,结果淹死了,就像有人曾经为黛安娜·曼纳斯夫人所做的那样。”
“他这么做是为了讨黛安娜·曼纳斯夫人的欢心?”
“他并不是想用淹死的办法来讨她的欢心。他只是想从船舷上跳下来,逗大家乐一阵。”
“我想,他淹死的时候,大家正笑得要死了。”
“噢,我想他们笑了一小会儿,”南希承认。“我想,无论如何,她笑了两声。她的心肠相当硬,我想……就像我一样。”
“你心肠硬吗?”
“硬得像钉子。”她又打了个呵欠,接着说,“再让我从那瓶子里喝一口。”
吉姆犹豫了一下,但是南希挑衅地伸出了手。
“不要把我当成小姑娘,”南希警告他说。“我不像你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她想了一下。“不过,你可能是对的。你是……你是少年老成。”
她跳了起来,朝房门走去。橡皮糖也站起身来。
“再见,”她客气地说,“再见!谢谢,橡皮糖。”
她随即走进屋去,将睁大双眼的吉姆留在走廊上。
三
十二点钟,一些身披斗篷的女子从化妆间鱼贯而出,个个身边都有一名身穿大衣的花花公子,就像是在舞池中相遇的舞伴一样;他们带着睡意蒙眬的愉快的笑声晃悠悠地出了房门,穿出门,向夜色中走去;一辆辆汽车在那里往后倒车,发出阵阵喷气声。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围到冷水桶旁。
坐在角落里的吉姆,站起身来去寻找克拉克。他们曾于十一点钟遇见过。过后,克拉克就跳舞去了。因此,吉姆跑到原来是酒吧的饮料店去找他。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困倦的黑人在柜台后面打盹,还有两个小伙子懒洋洋地在一张桌子上拨弄着一对骰子。吉姆正想离去,却看到克拉克走了进来。克拉克正好也抬头看了一眼。
“喂,吉姆,”他命令道,“过来帮我们喝了这瓶酒。我想,没留下多少了,但是还够喝一轮的。”
南希、那个萨凡纳人、马丽琳·韦德和乔·尤因都在门口懒洋洋地放声大笑着。南希迎住了吉姆的目光,朝他幽默地眨了下眼。
他们走过去,围在一张桌旁,等服务员送姜汁酒上来。吉姆感到有点尴尬,看了一眼南希,她已经同两个小伙子在另一张桌旁玩起了五分钱一盘的掷骰子游戏。
“把他们叫过来,”克拉克说。
乔朝四周扫了一眼。
“不要叫上那么多人。这是违反俱乐部章程的。”
“旁边没有人,”克拉克坚持说。“只有泰勒先生。他正像疯子似的来回晃悠,想找出是谁把他车子里的汽油全放掉了。”
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我敢打赌,南希的鞋上一定又粘上了什么。她要是在旁边,你就不能泊车。”
“喂,南希,泰勒先生在找你!”
南希正激动地赌得满脸通红。“我有两个星期没看见他那辆小破车了。”
吉姆突然感到一阵沉默。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年龄不明的人正站在门口。
克拉克说话的腔调显得很尴尬。
“你不过来一起喝一杯吗,泰勒先生?”
“谢谢。”
泰勒先生不受欢迎地坐到一张椅子上。“恐怕只能这样了。我在等人给我弄一点汽油来。有人在我车上做了手脚。”
他眯起双眼,迅速地把每个人打量了一番。吉姆想知道他刚才在门口听到了什么,试图回想起当时说的事情。
“今晚我运气很好,”南希得意地说。“我赌了四个辅币!”
“我同你赌!”泰勒先生突然说。
“喔唷,泰勒先生,我过去不知道你也掷骰子,”南希看到他坐下来后立即下了与她相同的赌注,感到十分高兴。自从那晚她断然拒绝了他相当明显的挑逗之后,他们两人公开流露出厌恶对方的情绪。
“好吧,孩子们,为你们的妈妈干吧!只要小小的七点。”南希在低声哄着骰子。她勇敢地放手一掷,将它们滚到桌子上。
“啊哈!我就知道。现在再赌一美元。”
五盘下来,她都赢了。泰勒输得很惨。南希是带着个人意气进行这场赌博的,每赢一次,吉姆就看到她脸上掠过一抹得意的神情。她每掷一次就加码一倍——这样的运气是难以持久的。
“还是慢慢来,”吉姆胆怯地提醒她。
“啊,可是瞧这一次,”她悄声说。骰子投的是八点,而她正确地猜到了这个数字。
“小艾达,这次我们要去南方。”
来自迪凯特的艾达,把桌上所有的赌注都接了过去。南希涨红了脸,有点歇斯底里,但是她的运气还在。她一再提高赌注,不肯刹车。泰勒用手指弹着桌子,但他还是坚持赌下去。
这次,南希赌了一个十点,输了。泰勒急切地抓起骰子。他不声不响地扔下去,在紧张的沉寂中,只听得一颗颗骰子掉在桌上的声音。
现在南希又拿到了骰子,但是她的运气毁了。过了一小时,骰子来回掷着。泰勒又得手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得手。他们终于打成了平手——南希输掉了她最后的五美元。
“你愿意接受我五十美元的……”南希快速地说道,“支票吗?我们全赌上。”她的声音有点恍惚,取钱时手有点发抖。
克拉克同乔·尤因交换了一个疑惑而又惊讶的眼神。泰勒又掷了一次。他赢走了南希的支票。
“再赌一次怎么样?”南希疯狂地说。“所有银行的钱都算上,也就是各地的钱都算上。”
吉姆知道,他给她喝的“很棒的陈年玉米威士忌”——她喝过的那“很棒的陈年玉米威士忌”在起作用。他真想大胆地干预一下,在那种年纪和处境的女孩子很少会有两家银行的存款的。当时钟敲响两点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我能……你能让我为你掷一次吗?”他说,他那低沉的、懒洋洋的声音显得有点紧张。
南希突然变得睡意蒙眬和无精打采了。她将骰子扔到他面前。
“好吧……老兄!正如黛安娜·曼纳斯夫人所说,‘掷吧,橡皮糖’——我的运气没了。”
“泰勒先生,”吉姆漫不经心地说,“我们用现金赌那里的一张支票。”
半小时以后,南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你把我的运气偷走了,真的,”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吉姆赢得了最后一张支票,然后把它同其他支票放在一起,撕成彩色的纸屑,撒了一地。有人开始唱歌,南希把椅子往后一踢,站起身来。
“女士们,先生们,”她大声宣布,“女士们……喂,是你,马丽琳。我要告诉全世界,吉姆·鲍威尔先生,这个城里有名的橡皮糖,对于那个‘赌桌上得意,情场上失意’的流行规则来说,是个例外。他在掷骰子上是幸运的,而且其实我……我爱他。女士们,先生们,南希·拉马尔,常常作为年青一代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也常常如此称呼其他女孩子),登载在《先驱报》上的著名黑发美女,要宣布……无论如何要宣布,先生们……”她突然晃了一下。克拉克抓住了她,让她站稳了。
“我的错误,”她大笑了一声,“她堕落……堕落到……不管怎样……我们要为橡皮糖干杯……吉姆·鲍威尔先生,橡皮糖之王!”
几分钟之后,吉姆手捧着帽子,在南希刚才来找汽油的那条走廊的同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克拉克。这时,南希突然出现在他身旁。
“橡皮糖,”她说,“你在这儿吗,橡皮糖?我想……”她那微微摇曳的身躯就像迷人的梦境一般——“我想,为了此事,你值得我最甜蜜的一吻,橡皮糖。”
她的双臂霎时围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我在世上是个放任的家伙,橡皮糖,你却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她就走了,沿着走廊,朝那蟋蟀叫得唧唧喳喳、闹成一片的草地走去。吉姆看到梅里特从前门出去,生气地对南希说了些什么,又看到她大笑一声,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朝他的汽车走去。马丽琳和乔懒洋洋地哼着关于一个爵士小孩的歌曲,跟在后面。
克拉克走了出来,在台阶上追上了吉姆。“我想,一切都明白了,”他打了个呵欠。“梅里特情绪很坏。他肯定会离开南希。”
在高尔夫球场东面的上空,一抹浅灰色展现在夜色中。随着引擎的加热,坐在车上的人们开始齐声歌唱。
“大家晚安,”克拉克喊道。
“晚安,克拉克。”
“晚安。”
歇了一会儿,有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晚安,橡皮糖。”
汽车“嗖”的一声开了出去。马路对面农庄里的一只公鸡孤独而悲哀地啼了起来。在他们身后,最后一名黑人侍者关掉了走廊里的灯火。吉姆和克拉克朝福特车走去。他们的鞋子在砾石的车道上发出沙哑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喂,老兄!”克拉克轻声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掷那些骰子的!”
天色仍很暗,所以他看不清吉姆瘦削的双颊上的红晕,他也不知道,这是吉姆从未有过的一种羞愧的表情。
四
在蒂利修车厂的楼上,有一间破旧的小房间。整天只听得楼下汽车的轰隆声和喷气声,还有洗车的黑人在楼外用水龙管冲洗汽车时的歌声。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桌子,桌上放着五六本书:乔·米勒的旧版书《驶过阿肯色州的慢车》、《露西尔》,上面有许多古老书写体的注释;哈罗德·贝尔·赖特的《世界的眼睛》,还有英国教会的一本古老的祈祷书,在扉页上写着艾丽斯·鲍威尔的名字和1831年的日期。
橡皮糖走进修车厂时,东方的天色还是灰暗的,等他打开唯一的一盏电灯时,东方的天空已变成了瑰丽而鲜艳的蓝色。他又把灯关了,走到窗口,将双肘倚在窗台上,凝视着熹微的晨光。随着他情感的苏醒,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奈,对自己极其暗淡的人生隐隐地感到痛心。他的周围突然冒出一堵墙,把他圈住了,这堵墙就像他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的白色墙壁一样真切和实在。当他觉察到这堵墙时,过去他生命中一度有过的浪漫、随心所欲、无忧无虑、挥霍无度以及奇妙的慷慨之情,都渐渐地淡去了。那个在杰克逊街上一面哼着小曲、一面晃悠的橡皮糖,那个家家店铺老板和沿街摊主都认识的橡皮糖,那个随意跟人打诨插科的橡皮糖,那个仅仅是为了忧愁和打发时光而显得忧愁的橡皮糖——那个橡皮糖突然消失了。这个诨名本身就是一种斥责,一种轻视。经过一番反省,他知道,梅里特一定藐视他,连南希在晨曦中的吻也不会引起妒忌,只会引起他对南希如此贬低自己的蔑视。从他这方面来说,橡皮糖只是为南希使出了从修车厂学到的一种肮脏的招数。他是南希的道德清洁剂,污点该由他来承受。
当灰色天空渐渐变蓝,阳光射进整个房间时,吉姆跨过房间,朝床前走去,使劲抓住了床边,重重地倒在床上。
“我爱她!”他大声喊道,“天哪!”
话一出口,橡皮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就像嗓子眼里的一块东西融化了似的。天空清澈了,东方既白,阳光四射。吉姆翻身趴着,将头埋在枕头里,低声抽泣起来。
在三点钟的阳光下,克拉克·达罗的车正费劲地沿着杰克逊街嘎吱嘎吱地行驶,站在路旁的橡皮糖,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朝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克拉克喊着,令人惊讶地将福特车停到路边。“刚起床?”
橡皮糖摇摇头。
“根本没睡。觉得有点心神不定,所以今天上午我到乡下去兜了一大圈,刚进城。”
“我就知道你会感到心神不定。我整天也是这种感觉……”
“我想离开这里,”橡皮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接下去又说。“我在考虑去农场,帮邓恩叔叔减轻一点负担。我想,我晃荡得太久了。”
克拉克没吱声,橡皮糖接着说:
“我想,也许,玛米姑姑死后,我能把我的那些钱投到农场里,派点用场。我的家人最初都是从那里来的。当时的家业很大。”
克拉克好奇地望着他。
“真有趣,”他说,“这……这种情绪同样影响着我。”
橡皮糖迟疑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开始慢吞吞地说,“昨天晚上那位姑娘谈到一位夫人,名叫黛安娜·曼纳斯,一位英国夫人。对那位姑娘讲的一些事……我思考了一番!”他停顿了一下,抬头古怪地望着克拉克,“过去我是有家的,”他挑衅地说。
克拉克点点头。
“我知道。”
“我是家里的末代子孙,”橡皮糖接着说,略微提高了一点嗓门,“可我一钱不值。人们用软糖来称呼我——又软,又不成形。当我家人很有钱时,有些人什么也不是。可是,现在,这些人在路上遇见我时却把鼻子翘得老高。”
克拉克还是一声不响。
“我受够了。我今天就走。等我再回到这镇上时,我要像个绅士。”
克拉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我想,受到震动的不仅是你一个人,”他郁闷地承认。“姑娘们目前的这种行为很快就会结束的。这也太糟了,不过人人都得这么理解。”
“你是不是说,”吉姆惊讶地问,“一切都给泄漏出去了?”
“泄漏出去?他们怎么能保密。今晚的报纸就会刊登的。拉马尔医生得设法挽救他的名誉。”
吉姆将双手放在汽车边上,长长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车身的金属板。
“你是说,泰勒去调查那些支票了?”
现在该轮到克拉克吃惊了。
“你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吉姆惊讶的眼神就是很好的回答。
“唉,”克拉克夸张地说,“那四个人又搞到了一瓶玉米威士忌,喝醉了,决定去吓唬吓唬镇上的人,所以南希和那个叫梅里特的家伙今晨七点在罗克维尔结婚了。”
在橡皮糖的手指下,车身的金属板上出现了轻轻的一道凹痕。
“结婚了?”
“绝对没错。南希酒醒以后,哭喊着冲回镇上,吓得要死。她说,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起初,拉马尔医生气疯了,要去宰了梅里特。后来,他们平静了一点。南希就和梅里特乘上两点半的火车,去萨凡纳了。”
吉姆闭上了双眼,竭力克制着突现的懊丧。
“太糟了,”克拉克很达观地说。“我不是说婚礼,我猜,婚礼还是不错的,不过我觉得南希一点儿也不稀罕他。但是一个好女孩儿如此伤害她的家人是可耻的。”
橡皮糖松开了汽车,转过身去。他内心再次出现一种心情,那是一种无法解释但几乎是化学的变化。
“你去哪儿?”克拉克问。
橡皮糖转过身来,阴郁地回头望去。
“我得走,”他嘟哝道。“待得太久了;感到很厌倦。”
“噢!”
三点钟时,街上十分炎热,四点钟,热得更加厉害。四月天的尘埃似乎蒙住了太阳,然后再将它释放出来,好像对所有的下午都开着这样古老的玩笑。但是到了四点半,周遭却一片静谧,遮阳篷和枝叶茂盛的树木下的阴影拉长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一切都无所谓了。气候就是一切生命,人们等着度过一切都无所谓的炎热,期待着凉爽的空气会像女人温柔而爱抚的小手放到疲乏的额上一样。在佐治亚州,人们感到——也许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情——这就是南方人最英明的智慧。因此,过了一会儿,橡皮糖就走进杰克逊街上的一家台球房,在这里他肯定能找到一群趣味相投的伙伴,他们会开各种各样古老的玩笑——他早已熟悉的那些玩笑。
裘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