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新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學而第一

【解題】

《論語》分篇,本無嚴格之編纂體例,各篇語録大致根據内容以類相從,摘取各篇第一條語録或記事的前兩三個字作爲篇題。本篇包括十六章,以論學和道德修養爲主,兼及論政的内容,開宗明義,表現出孔子既是教育家,又是思想家的雙重身份。

1·1 子曰[1]:“學而時習之[2],不亦説乎[3]?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4]?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5]?”

【校注】

[1]子:古時男子的尊稱。《論語》中“子曰”的“子”皆用來稱孔子,猶云先生。

[2]時:按時。習:復習。《國語·魯語下》:“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學新習舊,人們往往追求新鮮感,重視學新,而不重視復習,或厭倦復習,故此處孔子特别强調“習”的重要和樂趣。“習”不僅可以鞏固所學,如曾子所説“傳不習乎”(1·4),子夏所説“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19·5),而且“習”不是簡單的重複,往往能悟出新意,不斷有所發現,如孔子所説“温故而知新”(2·11)。

[3]説(yuè):同“悦”。

[4]“有朋”二句:有朋:集解本、義疏本、集注本同。阮校:“《釋文》出‘有朋’云:‘有或作友,非。’案《白虎通·辟雍篇》引‘朋友自遠方來’。又鄭氏康成注此云:‘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是舊本皆作‘友’字。”案,此難以遽斷,可備一説。此二句不僅指一般朋友相會之快樂,更有深一層含義,孔子認爲,會友既有益於切磋學問,又有益於觀摩道德,有助於學養,故説樂。參見12·24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又《禮記·學記》:“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

[5]“人不”二句:知:了解。 愠(yùn):憤怒。 君子:《論語》中使用“君子”一詞,或指有地位的人,或指有修養的人,須據前後文意而定。此處指後者,多數亦同此,以後凡屬此類,不一一加注。此二句亦與學有關,指學習目的。孔子認爲,君子學習旨在充實自己(“爲己”),小人學習旨在向别人炫耀(“爲人”),故惟有君子方能做到“人不知而不愠”,而小人總是計較虚名,惟恐别人不看重自己。參見1·16,14·24,14·30,15·19。又《荀子·勸學》:“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指饋贈之物)。”亦可參。

【辨證】

本章三句話,乍看互不相干;其實不僅圍繞“愉悦”一個論旨,而且談論的内容均與學習和修養有關,主題明確,緊密關聯。

1·2 有子曰[1]:“其爲人也孝弟[2],而好犯上者[3],鮮矣[4];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5]。君子務本[6],本立而道生[7]。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8]!”

【校注】

[1]有子:孔子弟子,名若,魯國人。《論語》中對孔子弟子多稱字,只有對曾參、有若、閔子騫、冉有四人尊稱“子”。凡對孔子弟子稱“子”的語録,或爲相關孔子弟子之弟子所記。

[2]其:假設之辭,若。 弟(tì):同“悌”,敬從兄長。

[3]好(hào):喜好。下同。

[4]鮮(xiǎn):少。

[5]未之有也:意即“未有之也”,古漢語否定句的代詞賓語,提到動詞之前。

[6]務本:致力於根本。

[7]道:道理,法則。

[8]仁:孔子所講的仁,是一種很高的道德規範,具有多層次的内涵,其以家族親情“孝、弟”爲根本,此外尚有愛人(12·22)、忠恕(6·30,12·2,15·24)、克己復禮(12·1)、慎言重行(1·3,6·22,12·3,13·27)等義。 與:同“歟”,疑問語氣詞。

【辨證】

由本章可知,孝弟是維繫以血緣爲紐帶的父系家長制嫡長子繼承關係之基本品德。孝弟既爲“仁”之根本,説明仁愛以親情之愛爲基點,反映出“仁”用以調和、維護宗法等級關係之主要特性。

1·3 子曰:“巧言令色[1],鮮矣仁[2]。”

【校注】

[1]令:善。 色:容態,臉色。 令色:和顔悦色。這裏指假裝和善。孔子曾説“色取仁而行違”(13·20),是對“令色”最恰當的説明。

[2]“鮮矣”句:意謂花言巧語,僞裝和善,必然是缺少仁德。

【辨證】

孔子一貫反對花言巧語,僞裝和善,進行欺騙。參見5·25“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15·27“巧言亂德”。

1·4 曾子曰[1]:“吾日三省吾身[2]:爲人謀而不忠乎[3]?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4]?”

【校注】

[1]曾子:孔子弟子,名參(shēn),字子輿,南武城(故地在今山東費縣西南)人。

[2]日:每日。 三省(xǐnɡ):從三方面反省。

[3]謀:策劃。 忠:忠誠。“忠”爲仁之重要内涵,與“恕”共同構成孔子關於“仁道”之兩面説法,參見4·15孔子云:“吾道一以貫之。”曾參解釋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均爲推己及人的待人之道,“恕”乃從消極防範一面而言,如孔子云:“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5·24)“忠”乃從積極施與一面而言,如孔子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6·30)

[4]傳:指老師之傳授。

【辨證】

本章中的“三省”,一般解釋爲多次反省,根據是古人習慣用“三”“九”等數字泛指多數(參見汪中《述學·釋三九》)。其實本章中的“三”字,具體指下文提到的三件事,如【校注】部分所解。案,《論語》中“三”“六”“九”等數字,多爲實指,而非泛指,參見1·11及4·20“三年(指居喪期間)無改於父之道”,7·8“舉一隅不以三隅反”,7·25“子以四教”,8·4“君子所貴乎道者三”,9·4“子絶四”,14·28“君子之道三”,16·4“三友”,16·5“三樂”,16·6“三愆”,16·7“三戒”,16·8“三畏”,16·10“九思”,16·13“問一得三”,17·8“六言”、“六蔽”,17·6“能行五者於天下”,17·6“三疾”,17·21“三年之喪”,18·1“三仁”,19·9“三變”,20·2“尊五美,屏四惡”等。又,曾子所反省的三方面很重要,與孔子的思想一致,參見1·8“主忠信”,7·25“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相當於“傳”,“忠”、“信”是“行”的主要内容。)

1·5 子曰:“道千乘之國[1],敬事而信[2],節用而愛人[3],使民以時[4]。”

【校注】

[1]道:同“導”,治理。 千乘(shèng):一千輛兵車。古時四匹馬駕一輛車合稱乘,國家的軍賦以乘計,故擁有車乘之多寡,可反映一個國家之大小和强弱。一般“千乘之國”指諸侯國,但孔子時代之“千乘之國”已不算諸侯大國,故子路有“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之言(11·24)。

[2]敬:嚴肅認真,兢兢業業。 事:指政務。 敬事,指認真、勤勉執政,不怠忽職守。參見1·14“敏於事”,13·19“執事敬”。 信:指取信於民。參見12·7“民信之”、“民無信不立”。

[3]用:財政用度。 人:人民。 愛人:即惠民,參見5·16“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20·2“因民之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 此句敦煌殘卷伯(希和)2618號正作“節用而愛民”,並存《論語集解》文:“包(咸)曰:節用,不奢侈。國以民爲本,故養愛之。”案,費用取之於民,故將“節用”與“愛人”對舉。參見12·9“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又《荀子·治國》説:“足國之道,節用裕民,……節用以禮,裕民以政。”《毛詩小序》:“《駉》,頌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穀,牧於坰野,魯人尊之。”皆可與此互參。

[4]使:役使。使民,指驅使老百姓從事兵役、工役(築城、治河等)和雜役(如《詩·豳風·七月》“尚入執宫工”)。 時:四時,季節。 以時:按時,指不違農時(春種、夏耘、秋收)。 此句《論語集解》:“包曰:‘作使民必以其時,不妨奪農務。’”案,古代社會經濟,以農業爲本,農業生産季節性極强,故干擾農時爲治國之大忌。《管子·治國》有“耕耨者有時,而澤不必足”之言,可與此句互參。

【辨證】

本章用簡單三句話,概括了治國之大政方針,且貫穿以辯證思維。國事與民信是一組矛盾,惟有治理好國事,方能得到人民信任,而其中民信又是矛盾之主要方面,民無信則國家立不住;物用與人民是一組矛盾,物用屬物力資源,人民屬人力資源,而人民又是矛盾之主要方面,物質財富靠人民生産;徭役與農耕是一對矛盾,而農耕又是矛盾之主要方面,當時農耕是社會生産之基礎。此處孔子之思想,不僅周密照顧到各個方面,而且恰當地强調了主要方面,參見12·7,12·9。

又本章“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二句,爲趙紀彬《論語新探·釋人民》一節論證《論語》中“人”與“民”兩個字之含義有階級區分的一條重要依據,《新探》有一前提,即認爲孔子所處之時代爲奴隸社會,故根據此處對“人”講“愛”,則認爲“人”只能是指奴隸主,對“民”講“使”,則認爲“民”只能是指奴隸。實則此説難以成立。首先,從語言學上講,語言本無階級性,基本詞彙不可能具有特定階級含義;其次,從校勘上講,本章“人”字或作“民”(見注[3]),文本依據發生動摇;復次,從訓詁上講,通觀《論語》中“人”字有三種含義,須根據具體語例確定:第一種含義,與鬼神相對而言時,指人間之人,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1·12);第二種含義,與事物相對而言時,指人類,如“節用而愛人”(本章),“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8·4),“傷人乎?不問馬”(10·15);第三種含義,與自己相對而言時,指别人,如“人不知而不愠”(1·1),“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16),“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2·2,15·24),“己欲利而利人,己欲達而達人”(6·30),“學而不厭,誨人不倦”(7·34),“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14·24),“不患人之不己知”(14·30),“不怨天,不尤人”(14·35,案此例中的“人”字既與“天”相對而言,又與“己”相對而言),“修己以安人”(14·42)。故《論語》中之“人”字,並不如《論語新探》所言實指統治階級奴隸主。《論語》中之“民”字有兩種含義,亦須根據具體語例確定:第一種含義,與鬼神相對而言時,指人間之民衆,包括各階層、各階級之人,如“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6·22),“有民人焉,有社稷焉”(《11·23);第二種含義,與執政者相對而言時,指治下之民衆,包括各階層、各階級之人,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2·3),“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此下皇侃《義疏》本有“民”字,末句“則”字下亦有“民”字)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2·20)“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12·7)“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13·3),“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13·4),“上好禮,則民易使也”(14·41)。所以《論語》中之“民”字,並不如《論語新探》所言實指被統治階級奴隸。作人類群體講的“人”和“民”都是中性的詞,並没有不同階級屬性的差别,《論語》中的例子,如11·23:“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民”“人”與“社”“稷”對應,從意義上看,“社”與“稷”没有等級差别,“民”與“人”也没有被壓迫者與壓迫者的區别;《論語》之外的例子,如《詩·大雅·抑》“質爾民人”,《左傳》昭公二十年“民人苦病,夫婦皆詛”,其中“民人”皆爲兩個同義詞構成的短語。“民人”又或作“人民”,如《周禮·大司徒》“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佐王安擾邦國”,《周禮·小司徒》“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數”,《周禮·閭師》“掌國中及四郊之人民六畜之數,以任其力,以待其政令,以時徵其賦”,《周禮·質人》“掌成市之貨賄、人民、牛馬、兵器、珍異”,《周禮·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與其財用、九穀、六畜之數”,《孟子·盡心下》“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與“民人”結構、意義均同。因“人”、“民”二字《論語》全書多見,並被人先入爲主、穿鑿附會進行歪曲解釋,故於首見處詳辨如此。

1·6 子曰:“弟子入則孝[1],出則弟,謹而信[2],汎愛衆而親仁[3],行有餘力則以學文[4]。”

【校注】

[1]弟子:子弟。 “弟子”二句:此處“入”與“出”,均相對於宗族而言,參見13·20“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2]謹:恭敬。 謹而信:《論語》中經常將事與言對舉,這裏“謹”就事而言,“信”就言而言。“謹而信”,即1·5“敬事而信”之意。

[3]仁:指仁德。

[4]行:品行修養,禮義實踐。 文:文化知識與技能。

【辨證】

由本章前四句可知,仁是有差等的,其以反映宗族血緣關係親情之愛的孝、悌爲基礎(參見1·2),進而擴大到泛愛衆人。全章説明,孔子以修養仁德的德育居先,以學習文化知識的智育居次。

1·7 子夏曰[1]:“賢賢易色[2],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3]。”

【校注】

[1]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孔子弟子中有所謂“四科(或稱四門)十哲”,子夏即居其中,屬“文學”科,見11·3。子夏以整理文獻見長,曾因偏重文化知識,忽視道德修養,受到孔子告誡:“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6·13)而本章内容倒還説明子夏能繼承孔子思想,比較重視實際道德表現。孔子死後,子夏居西河教授,爲魏文侯師(《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2]賢賢:第一個“賢”字是動詞,即“以……爲賢”之意,又可徑訓爲“崇重”,如《禮記·禮運》“以賢勇知”;第二個“賢”字是名詞,義爲賢德、善行。 易:輕易,輕視。 色:指容態。 全句意謂崇尚實際之道德修養而忽略表面之儀態表現。此句多有異説,詳見【辨證】。

[3]“雖曰”二句:意謂即使本人説未曾學習禮義道德,我一定説是學習過了。

【辨證】

本章“賢賢易色”句,第二個“賢”字有二解,一是賢德,一是賢人。“易”有三解,一是改易之意,一是輕易、輕視之意,一是如同之意。“色”有二解,一指美色、女色,一指容態。單字不同解釋之相互配搭,整句的解釋亦産生差異:如皇侃《論語義疏》存二解,“云: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於賢(案此襲《論語集解》説),則此人便是賢於賢者,故云賢賢易色也。然云賢於賢者,亦是奬勸之辭也。又一通云:上‘賢’字猶尊重也,下‘賢’字謂賢人也,言若欲尊重賢人,則當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莊敬之容也。”劉寶楠《論語正義》亦存二解:或解爲擇妻重賢德輕姿色,如引宋翔鳳《樸學齋劄記》:“三代之學,皆明人倫也。《毛詩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也。哀(憐愛)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意也。’此‘賢賢易色’指夫婦之確切證。”又謂陳祖範《經説》、管同《四書紀聞》略同。或解爲好德如好色,説:“《廣雅·釋言》:‘易,如也。’王氏念孫《疏證》引之云:‘《論語》賢賢易色,易者,如也。猶言好德如好色也。’亦通。”以上諸説雖可參,但總覺不合《論語》本意,尤其是把孔子所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9·18),理解爲以“好色”對比“好德”,似近於荒唐(詳下)。即使勉强成立,“好德如好色”亦非褒義,王説更爲可疑。實際“賢賢易色”講的是道德修養,應解爲重視實際的德行,輕視表面的容態。賢賢,即以賢爲賢,衆説略同,但尚可作補充説明,“賢賢”實與12·21“崇德”同義,其云“先事後得,非崇德與?”亦有道德重在實踐(“先事”)之意。又《荀子·非十二子》有“貴賢,仁也”之言,“賢賢”如同“貴賢”。易:輕,輕視。色,容態,指顯露在外的姿態、表情。通觀《論語》中的“色”字,有兩種含義,一指美色、女色,如“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16·7);一指容態,如“巧言令色”(1·3),“色厲而内荏”(17·12)。尤其是“色”與“賢”“德”並舉時,“色”總是有特定的含義,即指與屬於内在修養之道德相對而言的表面的儀態或容色,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9·18),“好德”指喜好實際的道德,“好色”指喜好故作姿態,裝出端莊和善的容色。舊解以喜好女色比喜好道德,不倫不類。又如“君子者乎,色莊者乎”(11·9),“色取仁而行違”(12·20),“色”均指容色。案,“賢賢易色”實爲概括提示之語,即實實在在,不“巧言令色”之意。下面緊接的三句話都是“賢賢易色”的具體表現。最後“雖曰”二句,爲總括上述之言,説明子夏頗得孔子之傳,對於屬於學習結果之道德修養,能够從實際觀察,重在表現,而忽略具體之學習過程和細節如何,尤其不以人們謹慎自謙的言辭爲依據,參見6·22“仁者先難而後獲”,12·3“仁者,其言也訒”,“爲之難,言之得無訒乎”,13·27“剛、毅、木、訥,近仁”。

1·8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1],學則不固[2]。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3]。”

【校注】

[1]重:莊重。威:威嚴。

[2]固:固執,與“毋固”(9·4)、“疾固”(14·32)之固同義。又,“固”解爲固蔽或固陋之義,亦通。

[3]“主忠信”三句:上承前二句,主語亦爲君子。 主:崇尚,注重。無:同勿、毋。9·25作“毋”。《經典釋文》云:“毋音無,本亦作‘無’。” 友:用爲動詞,交友。 憚(dàn):畏難,畏懼。

【辨證】

“君子”二句,《論語集解》云:“孔安國曰:‘固,蔽也。’一曰:‘言人不敦重,既無威,學又不能堅固,識其義理。”則此存二説:孔安國認爲前句“不重”不貫通後句,前後句各自爲解;而“一曰”則認爲前句“不重”貫通後句,故關聯作解。朱熹《論語集注》説從“一曰”,謂:“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内。故不厚重則無威嚴,而所學亦不堅固也。”楊伯峻《論語譯注》從朱熹説,譯作“君子,如果不莊重,就没有威嚴;即使讀書,所學的也不會鞏固。”其實孔安國説是對的,此二句分别爲兩個對句,前句“不重”與“不威”對應,成因果關係;後句“學”與“不固(固執、固蔽)”對應,成因果關係。

“主忠信”三句,與上文文意似不連貫,又見9·25,單獨構成一章,疑彼章錯簡於此。而邢昺《論語正義》則於9·25章云:“《學而篇》已有此文,記者異人,故重出之。”姑存異備參。又其中“無友不如己者”句,邏輯上似乎難以説通,王若虚《滹南遺老集·論語辨惑》:“‘毋友不如己者’,東坡曰:‘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爲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是謂不以辭害意,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其説甚佳。”案,對所謂“無友不如己者”的理解,不可絶對化。其實無論優秀之人,還是普通之人,與自己相比,總會有其長,又難免有其短;只要有其長,就可以説勝過己者,即可以爲友,並不是一定各方面全勝過己者,纔可以爲友。通常所説取長補短,就是交友的辯證觀點。孔子説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7·22),又説過“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4·17,此處的“賢”,不僅限於指賢人,也包括指優點),正是這種辯證觀點的反映。

1·9 曾子曰:“慎終[1],追遠[2],民德歸厚矣[3]。”

【校注】

[1]慎終:指敬慎地料理父母喪事。 慎:敬。終:老死。

[2]追遠:追念、祭祀遠祖。

[3]德:道德風尚。 歸:返回,趨向。 厚:敦厚,厚道。

【辨證】

古代宗法社會以血緣親族關係爲紐帶,故“慎終追遠”關係到世俗民風的淳厚,參見1·2“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與”,8·2“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

1·10 子禽問於子貢曰[1]:“夫子至於是邦也[2],必聞其政[3],求之與?抑與之與[4]?”子貢曰:“夫子温、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5]?”

【校注】

[1]子禽:陳亢的字。鄭玄注《論語》及《禮記·檀弓》均云陳亢是孔子弟子,不知何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未載此人,19·25載陳亢與子貢的對話,徑稱孔子爲仲尼,可見他不是孔子弟子。陳亢屢對孔子有疑,參見16·13,19·25。 子貢:係字號,或作“子贛”(見《左傳》哀公十五年、《禮記·樂記》《祭義》等),姓端木,名賜。孔子弟子,在“四科十哲”中屬“言語”科。

[2]夫子:本爲古代對男子的尊稱。孔門尊稱孔子爲夫子,因以特指孔子。後世又沿稱老師爲夫子。

[3]聞:知聞。

[4]與(yǔ)之:給予的,授予的。

[5]其諸:猶“或者”,表示測度的語氣。詳《論語譯注》引洪頤煊《讀書叢録》及黄家岱《嬹藝軒雜著》説。

【辨證】

本章陳亢懷疑孔子周遊各地,每到一國,總是强求干預其政。子貢予以否定,認爲孔子即使得以與聞各國政事,那也是以善意謙和的態度得到的,與某些人强求干預的做法不同。

1·11 子曰:“父在,觀其志[1];父没[2],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3],可謂孝矣。”

【校注】

[1]“父在”二句:在:指在世。 其:指代兒子。 志:意念。案,父親在世,兒子不得專行,故只能觀察其意念是否對於父親忠誠。參見14·20“有父兄在,如之何聞斯行之?”

[2]没:没世。 行:行爲。

[3]三年:指三年守喪期間。參見14·40“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以及17·21“三年之喪,期已久矣”。道:指政道,包括政治制度和措施,參見19·18“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辨證】

本章中的“三年”,在解釋上有異義,一是實指喪期三年,一是泛指多年。主後説者,如《論語譯注》説:“三年——古人這種數字,有時不要看得太機械。它經常只表示一種很長的期間。”若此則容易推導出孔子具有反對當政者的繼位人進行政治變革的保守思想,並且有人正是據此判斷孔子政治立場保守,甚至反動。其實“三年”是指喪期三年,辨析已詳注[3]。孔子之所以如此强調,固然旨在維護貴族以血緣爲紐帶的政統繼承性,同時也不無當政權交迭傳承之時力求政治連續性和社會穩定性之用意。

1·12 有子曰:“禮之用[1],和爲貴[2]。先王之道[3],斯爲美[4],小大由之[5]。有所不行[6],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校注】

[1]禮:此處主要指區别尊卑貴賤的等級制度及與之相應的禮節儀式。 用:推行,施行。

[2]和:和諧,調和。 貴:尚。 以上二句反映了儒家的禮治思想:禮的根本作用在於區别差異,故《荀子·樂論》説“禮别異”,《禮記·樂記》説“禮者爲異”,“禮者别宜”。但是片面强調差别,又易離心離德,甚而導致分崩離析,如《樂記》所説“禮勝則離”。因此儒家的禮治觀點總是追求人們在等級森然的前提下和諧相處,做到“禮之用,和爲貴”。

[3]先王:指儒家理想中的前代聖明君王,如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實則其中包括原始無階級社會的公衆領袖在内,如堯、舜即是。 道:指政道。

[4]斯:此。指“禮之用,和爲貴”。

[5]小大:小事大事。 由:遵循。

[6]不行:行不通。

【辨證】

本章有子的話,可與2·14孔子所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及13·23孔子所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互參。“和”是一個重要命題,其哲學意義是對立的統一。參見《左傳》昭公二十年:“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臺,子猶馳而造焉。(杜預注:子猶,梁丘據)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爲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杜注:燀,炊也),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杜注:濟,益也。泄,減也)。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杜注:亦如羹)。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争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無言,時靡有争。”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杜注:須氣以動),二體(杜注:舞者有文武),三類(杜注:風、雅、頌),四物(杜注:雜用四方之物以成器),五聲(杜注:宫、商、角、徵、羽),六律,七音,八風(杜注:八方之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又《國語·鄭語》:“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1·13 有子曰:“信近於義[1],言可復也[2]。恭近於禮,遠恥辱也[3]。因不失其親[4],亦可宗也[5]。”

【校注】

[1]《經典釋文》:“近,附近之近,下及注同。”附近之近,即依附、符合之義。

[2]復:因循,實踐。朱熹《論語集注》:“復,踐言也。”楊伯峻《論語譯注》據童第德舉示之《左傳》例句證成其説,如《左傳》僖公九年荀息説:“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又哀公十六年葉公説:“吾聞勝也好復言,……復言非信也。”(案,杜注:“言之所許,必欲復行之,不顧道理。”)

[3]遠:使動用法,使之遠離之義。

[4]因:親,親近。 因不失其親:即“親親”(親近親族)之義。

[5]宗:尊。

【辨證】

孔子認爲,即使是本質好的品德,也要符合禮義的規範。本章有子的話,就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如“信近”二句,孔子認爲,信守的諾言如果合乎義,則屬大信,故可實踐;而死守不合義的小信,則是不可取的。參見13·20“言必信,行必果,徑徑然小人哉!”17·8“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以及《孟子·離婁下》:“大人者,言不必信,唯義所在。”又如“恭近”二句,即孔子所説“恭則不侮”(17·6)之意。孔子認爲,恭敬而不以禮節之,就易過分,變成“足恭”,定會招致侮辱,是可恥的。參見5·25,以及8·2“恭而無禮則勞”。再如“因不”二句所説,講親近、親和,不能不論親疏遠近關係,疏遠親族,有失於禮。參見8·2“君子篤於親”,18·10“君子不施(弛)其親”。

1·14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1],居無求安[2],敏於事而慎於言[3],就有道而正焉[4],可謂好學也已。”

【校注】

[1]無:同“勿”,不要。 飽:滿足。

[2]居:住所。 安:安適。

[3]敏:勤勉。

[4]有道:有德有才之人。 正:端正。此爲使動用法,謂使自己端正。

【辨證】

本章中,孔子爲君子定下了學習、修身的努力方向和標準,即不追求物質享受,敬業慎言,向有道之人效法看齊,以端正自己。

1·15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1],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2],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3]:‘如切如磋,如琢如磨’[4],其斯之謂與[5]?”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6]。”

【校注】

[1]“貧而”二句:是説貧窮而不諂媚,富貴而不驕横。此二句皆就消極防範一面而言,與下文“貧而樂,富而好禮”,取法乎上,追求極致相比,境界不同。參見14·10“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2]未若:不如。 貧而樂:孔子稱讚顔回説:“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6·11)正是“貧而樂”的典範。《論語集解》引鄭(玄)曰:“樂謂志於道,不以貧爲憂苦也。”正平版《論語集解》“貧而樂”作“貧而樂道”。案,“道”字疑後人所增,據《集解》所引鄭注,鄭玄所據本亦無“道”字,故只出“樂”字作注曰:“樂謂志於道,不以貧爲憂苦也。”

[3]詩:《詩經》的本稱,“經”字乃後人所加,以示經典之義。

[4]“如切”二句:出自《詩經·衛風·淇奥》。切、磋、琢、磨:《爾雅·釋器》:“骨(指加工骨器)謂之切,象(牙)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此處以治器之法比喻治學、修身之精益求精。

[5]斯:此,指“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未若“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道德修養須不斷磨練,精益求精之事。

[6]“告諸”句:可與5·9“賜也聞一以知二”互參。 諸:代詞,相當於“之”,用作賓語,指子貢。 往:過去。 來:未來。“往”、“來”分别泛指事物相關的兩個方面。

【辨證】

本章反映了孔子的兩種思想,首先是關於道德修養的高目標追求和精益求精、不斷進取的主張;其次是關於《詩》教須貫徹啓發性,善於比類引申,舉一反三的主張。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1],患不知人也[2]。”

【校注】

[1]患:憂慮。 不己知:即不知己。按古漢語語法規律,否定結構中的代詞賓語提到動詞之前。

[2]知人:了解别人。

【辨證】

本章所説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是孔子的一貫思想,參見1·1“人不知而不愠”句及注釋,14·30“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5·19“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至於認爲“不己知”無所謂,而知人卻很重要,不僅表現出自謙,更與舉賢有關,參見2·19、12·22;又與借鑒别人,修養自身有關,參見1·8“無友不如己者”,4·17“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