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新注·上(新编新注十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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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一、《莊子》的作者和文本

《莊子》這部書是甚麽時候出現的?作者是誰?這兩個問題之間也有聯繫,因爲作者的生活年代大致決定了文本寫作的時間。在今天看來,這些關於著作本身的基本信息,却是古籍研究中的難題。

首先是作者問題。最早較爲完整論及《莊子》作者的是《史記》: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爲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爲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爲有國者所羈。”(《老子韓非列傳》)

蒙在春秋時屬於宋國,故《漢書·藝文志》稱《莊子》作者“名周,宋人”。《史記》關於楚王聘請莊周爲相的説法,《莊子·秋水篇》有大致相同的記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内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竟”同“境”,楚使之言意即請莊周爲相,爲國家事務受累。“曳尾於塗中”指在污泥中嬉戲之豬,即上文之“孤豚”。除此之外,在史籍中未見關於《莊子》作者的有價值資料。《莊子》中有幾則關於莊周的故事,一般認爲是寓言性質,不能認作史料。錢穆根據這些材料,推斷《莊子》作者莊周大致的生活年代:“生年當在周顯王元年十年間,若以得壽八十計,則其卒在周赧王二十六至三十六年間也。”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第312頁。商務印書館2001年。王叔岷認爲莊周生卒年大約是公元前368至前288年。見王叔岷:《莊子校詮》第1426頁。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八,樂學書局1999年。西曆當是大約公元前368至前278年。其他一些學者推定莊周的生活年代與此相差不多。

其次是文本問題。現在通行的《莊子》共三十三篇,七萬餘言,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雜篇十一篇。這個文本被學界基本認爲是西晉時期郭象整理編訂的郭象《莊子注》可能也涉及向秀的《莊子注》,但文獻資料有限,難以定論。。但是,古籍中提及和引用《莊子》的時間,却遠遠早於西晉。在戰國時期的文獻例如《荀子》、《韓非子》、《吕氏春秋》中,經常提到並引用《莊子》。其中《荀子》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爲史上名言。這個情況與《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述一致。可見《莊子》的文本在戰國中期以前流傳,是没有問題的。從《漢書》始,歷代史書中“藝文志”、“經籍志”於《莊子》皆有著録。

但是,問題在於,戰國時期流傳的《莊子》文本是否就是現在的文本?根據史籍記載的情況來看,戰國流傳的《莊子》與後來的《莊子》文本存在不小的差異。《漢書·藝文志》録《莊子》五十二篇,幾百年後的《隋書·經籍志》記載《莊子》篇目則非常複雜,其中有向秀注本二十卷,崔譔注本十篇,司馬彪注本十六卷,李頤注本三十卷,郭象注本三十卷,目一卷,又稱梁《七録》録郭象注本爲三十三卷。這裏不僅卷數不同,還有卷與篇之分。而《史記》稱《莊子》“其書十餘萬言”,比今郭象編訂本約多出三萬餘字。這個情況表明,到了西晉時期,流傳的《莊子》可能就與《漢書·藝文志》記載的《莊子》大不相同了。

現藏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末有郭象《後語》,曰:“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説。若《閼奕》、《意脩》之首,《危言》、《遊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若此之類,十分有三。或牽之令近,或迂之令誕,或似《山海經》,或似《占夢書》,或出《淮南》,或辯形名。而參之高韻,龍蛇並御。且辭氣鄙背,竟無深奥,而徒難知,以困後蒙。令沉滯失乎流,豈所求《莊子》之意哉!故皆略而不存。”轉引自王叔岷《莊子校詮》第1440頁。同上。《閼奕》、《意脩》、《危言》、《遊鳧》、《子胥》皆不存於今本《莊子》,可能都被郭象删略掉了,由此可見當時《莊子》文本之雜。《莊子》在西晉以前篇章與文字的差異,造成今人關於《莊子》文本的無休止争議。

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古書的流傳是“别本單行”,即“古人著書,本無專集,往往隨作數篇,即以行世。傳其學者各以所得,爲題書名”余嘉錫:《目録學發微》第211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而一些文人假託爲聖賢代言,把自己的著述摻雜到流傳名著之中,造成真僞混雜,真假難辨。關於《莊子》文本的真僞問題,成爲《莊子》研究古今聚訟的焦點之一。所有現存材料都難以斷定今本《莊子》文本的真僞。一般認爲,現存《莊子》一書的作者應該是多人,“莊子”與“《莊子》”不完全相同,莊子則專指莊周。郭象在編訂《莊子》時,對流傳的文本進行了删減,並把《莊子》分爲内、外、雜篇,實質上也是對於《莊子》文本的真僞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今日學界的大致看法是,内篇基本代表莊子本人思想,外、雜篇中的思想比較複雜,有些是莊子後學的作品,還有其他學派包括儒家的作品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對此作出新的論證,韓林合《虚己以遊世——〈莊子〉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則對此觀念進行了反證。此二説代表了這一討論的最新進展。。當然,這不是定論。王叔岷説:“大抵内篇較可信,而未必盡可信。外、雜篇較可疑,而未必盡可疑。即一篇之中,亦往往真僞雜糅。”王叔岷:《莊學管闚》,見《莊子校詮》下册第1438頁。同上。持論較爲公允。

我認爲,整部《莊子》仍可看作一個整體,内篇可爲《莊子》基本思想,外、雜篇中也有與内篇思想相一致的篇章,例如《秋水》、《知北遊》等,文字風格亦頗相近。因此,外、雜篇不能完全忽略,内篇也不是字字珠璣,都需要具體分析。

二、《莊子》主要説甚麽

中國文化的内核是儒、釋、道三家思想。道家的代表作就是《老子》和《莊子》。道教稱《老子》爲《道德經》,稱《莊子》爲《南華經》,二者也是道教的最高聖典。因此,全部《莊子》所説的,從根本的思想和觀念來説,最核心的問題不外乎“道”。《莊子》所説的道,與《老子》的思想在根本上一致,但也不完全相同。

《莊子》認爲,從創生論來説,道是創造宇宙萬物的本源:“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无形,精神生於道。”(《知北遊篇》)“昭昭”是明晰可見之物,“冥冥”即神秘幽深之物。“倫”意即倫序、倫理。從可見的事物,到倫理秩序、思想觀念,都來源於道。“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知北遊篇》)正是由於道,宇宙萬物,無論大小、巨細,其生成、發展、衰亡才有規律:“六合爲巨,未離其内。秋豪爲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知北遊篇》)“本根”就是本源,也即道。

道主宰一切,“无不將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大宗師篇》)。“將”、“迎”即送迎,意爲道與萬物相隨。道無所不在,除了在我們認爲可觀的、美好的事物之中,也在“蟻螻”、“稊稗”、“瓦甓”這些人們認爲不可觀、不美好的事物之中,甚至還在“屎溺”這樣骯髒的事物之中。而且,“道行之而成”,在事物的自然運動之中,“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齊物論篇》)。在事物的千變萬化中,道則始終如一:“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爲一。”(《齊物論篇》)“莛”是屋上的横樑,“楹”是屋柱,厲是醜女,西施是美女,可是從道的方面看,她(它)們都是一樣的。

然而,道爲何物?道創化宇宙萬物,故《莊子》又稱道爲“物物者”。第一個“物”是動詞,意即“使物成爲物”。“物”不僅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可是,《莊子》認爲,“物物者非物”,意即道與世界萬物是不同類的。而且,“物物者與物无際”(《知北遊篇》)。“際”即邊界、關係之意。從宇宙萬物也不能獲得道的印記和痕跡奥古斯丁(St.Augustine,354—430)認爲,上帝是真善美本身,上帝創造了宇宙萬物,故宇宙萬物都具有美的特徵,然而都有缺陷,不能達到上帝的完美本身。《莊子》的道與萬物的關係與此不同。。道無生無死:“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宗師篇》)道決定萬物的盈虚積散等變化,本身却没有變化。“彼爲盈虚非盈虚,彼爲衰殺非衰殺,彼爲本末非本末,彼爲積散非積散也。”(《知北遊篇》)道也不屬於時間和空間的概念:“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爲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爲深,先天地生而不爲久,長於上古而不爲老。”(《大宗師篇》)同時,道“有情有信,无爲无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然而是不可言説的:“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則陽篇》)言語和思維都不能表達道。“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知北遊篇》)

不能被言説的道却能够被體驗。但是,能够體驗到道的則是非常之人:“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知北遊篇》)體道者即是得道者。比如,“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崐崘;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黄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説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大宗師篇》)。除了天地、日月、星辰,得道的幾乎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除此之外,《莊子》中描述的得道者大體有三種。第一種是能够“無待”而逍遥者,即絶對逍遥者。“待”即依賴、憑藉之意。莊子認爲,像大鵬鳥那樣,“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摇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絶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适南冥也”,不能算絶對逍遥;其次,“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也不是絶對逍遥;甚至列子,雖然能够“御風而行”,仍然不是絶對逍遥,因爲,他們的行動都是“有所待”,即必須憑藉某物。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這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才是絶對逍遥(《逍遥遊篇》)。能够這樣逍遥的,只有“神人”、“至人”、“真人”、“聖人”。

第二種是混沌無知的人,即“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像南郭子綦、伯昏无人等。成玄英疏曰:“伯,長也。昏,闇也。德居物長,韜光若闇,洞忘物我,故曰伯昏无人。”(《大宗師篇》注)

第三種即庖丁、梓慶等“寓道於技”者。从“庖丁解牛”、“梓慶削木爲鐻”、“輪扁斵輪”等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庖丁、梓慶、輪扁都身懷絶技,之所以有絶“技”,是因爲得“道”。

很顯然,《莊子》中得道的第一種人的境界是神仙境界,也可以説是一种宗教境界;第二種人的境界,類似於氣功的境界;第三種人可以説有一种藝術境界。但這第三種人在《莊子》中不是最高的得道之人。而且,這類人也不完全是一種藝術化的人生,我們只能説他們的技藝達到了藝術的境界,并非能證明他們的人生態度也是藝術的和審美的徐復觀認爲:“《莊子》之所謂道,落實於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精神;而他由心齋的工夫所把握到的心,實際乃是藝術精神的主體。”(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第3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我認爲此説難以成立。

由於道是不可説、不可聞、不可知的,因此《莊子》認爲,從根本上説,首先在認識論方面,我們不可能把握關於世界和社會生活的真理,無法判别真假問題。“莊生夢蝶”是這個問題的極致表述。其次,在倫理觀方面,我們也無法判斷善恶:“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恶能知其辯!”(《齊物論篇》)第三,在審美觀上,我們更是不辨美醜:“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齊物論篇》)《莊子》中很多理想人物,在生理上都有缺陷,例如“跂者”、“佝僂丈人”等。可以想象,真理和道德問題都因爲無解而被懸置,美醜的問題還能進入《莊子》的視野嗎?當然,這不包括《莊子》展示或流露出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追求,例如,從文學來説,《莊子》中的很多篇章就是美文。

基於以上論證,《莊子》的根本意旨是要求人們全身養生。“獨於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篇》)這就是莊子人生觀的核心。後來的道家哲學以及道教思想,由此一以貫之。

三、怎樣讀《莊子》

《莊子·天下篇》是這樣描述《莊子》一書的:

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爲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真,以寓言爲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无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宏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蜕,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由於真理不可説,真意的表達幾乎是不可能的,“説不可説”是《莊子》的困境。於是《莊子》採取了一種特殊的言説方式,即“重言”、“寓言”、“巵言”來表達其思想。“重言”指强調之意,胡適説:“《莊子》所説的‘重言’,即是這一種借重古人的主張。康有爲稱這一種爲‘托古改制’,極有道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第14頁。東方出版社1996年。“寓言”即故事。“巵言”含義較爲複雜,難以斷言。《説文解字》曰:“巵,圜器也。”又曰:“圜,天體也。”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曰:“渾圓爲圜,平圓爲圓。”“巵言”大義即渾圓之言,不可端倪之言。《莊子》説:“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篇》)就是所謂“无謂有謂,有謂无謂”(《齊物論篇》)。“言无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寓言篇》)。在《莊子》的言説中還有弔詭的方式。

《莊子》獨特的言説方式和深刻的思想,給我們提供了巨大的閲讀空間,故《莊子》有多種讀法。

首先可以把《莊子》當作文學經典來讀。唐宋“古文運動”就是提倡用先秦的諸子和史傳散文,來掃蕩六朝綺靡浮華的文風。《莊子》是諸子散文之翹楚,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瑰寶。其汪洋恣肆的文風和高妙的藝術境界,爲歷代文人所崇尚不止。唐代作《莊子音義》的學者陸德明云:“莊生弘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清代學者王先謙稱其文字“奇絶”。《莊子·天下篇》亦稱“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西方古希臘柏拉圖的對話集亦是著名散文。這大約是中西文明的兩個代表。

從文學的角度讀《莊子》,可推敲、琢磨其中的語言藝術,細細體驗其想象力。《莊子》的語言弔詭、奇特,妙不可言。試舉兩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无爲首,以生爲脊,以死爲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友。(《大宗師篇》)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齊物論篇》)

“尻”是脊椎骨末端或臀部。把“无”當作頭,“生”當作脊梁,“死”當作屁股,這樣的比喻和想象是何等奇特!“秋豪”是秋天大雁的毫毛。一種生物的宇宙比秋天大雁毫毛之末尖還小,那麽其中的泰山有多大?我們能够想象這樣的世界嗎?《逍遥遊篇》所説的大鵬鳥脊背長幾千里,翅膀如“垂天之雲”,細想一下,我們的想象力就被拓展到極限!這一類比喻在《莊子》中俯拾皆是。

其次,我們可以把《莊子》當作思想家的著作來讀。莊子是大思想家,《莊子》中深刻的思想和精湛的分析令人拍案叫絶。要整體把握《莊子》思想,就必須瞭解莊子的生活時代正是戰國最慘烈的年代。春秋時期的戰争帶有競技的性質,布陣、交戰遵循一定的程序和原則,不設險以詐取勝,不俘虜頭髮斑白的老者,等等。因此,宋襄公在敵軍渡河的時候不出擊,體現了春秋時貴族式戰争的遺風。戰國時期的戰争性質和手段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變成了一種野蠻殘酷的大廝殺。各諸侯國改革的主要内容就是獎勵耕戰。商鞅在秦國改革的第一件事就是“令民爲什伍”,把全國變成一個軍事組織。作戰勇敢的軍士,可以由平民直接遷升爲公卿貴族。此時戰争的手段已經很先進,規模也非常大。例如,公元前293年秦將白起破韓魏聯軍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稍後的長平之役,白起大破趙軍,坑降卒四十萬。據統計,秦統一時全國人口約兩千萬。可見這次坑殺的人約佔趙國總人口的八分之一,而且全部是青壯年男子!與莊周大約同時代的孟子,描述當時諸侯征戰爲:“争地以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離婁》)可謂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社會,人們隨時會遭殺身之禍,所謂“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於地,莫之知避”(《人間世篇》)。目覩如此空前血腥的屠殺,大思想家莊周關注的焦點,就是人們怎樣能在亂世中苟全性命。

在莊子看來,相對於生命來説,一切高官厚禄、名譽地位都是次要的。這些外在東西常常是以付出自由甚至生命爲代價的。只要活着,即使像豬一樣在淤泥中度日,也比錦衣玉食然後獻祭的牛强上百倍。《史記》和《莊子·秋水篇》記載楚國王派人請莊子做宰相的故事,表達的思想與《莊子》的主要思想是吻合的,對於我們理解《莊子》可謂至關重要。從這個視角我們讀《莊子》中的《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等篇就會有着深切的體會,也會理解“厲與西施,道通爲一”的説法,即醜女與美女没有甚麽本質區别;理解《莊子》告誡我們不要成爲有用之材,爲才所害,要懂得“无用之用”;理解莊子爲何贊美那些長相奇醜的人,如支離疏、甕大癭、哀駘它、兀者,因爲他們在亂世中皆以殘缺免禍。

在《莊子》看來,當時社會上的儒墨道法諸家都是起於争辯。這種論辯不僅會帶來殺身之禍,也是永遠没有結果的。“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由此推論,“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齊物論篇》)。是非之辨,常常演化爲争鬥、征戰,“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天下篇》),“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齊物論篇》)。從這種立場出發,《莊子》於是要人們超脱是非,以不知爲知,“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齊物論篇》)。這也是在亂世全身保命的法寶。

孟子提出反對征戰的“仁政”思想,以及“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民本思想,其關注點與莊子是相同的,只是從不同方向提出了解決時代問題的不同方案。孟子試圖通過遊説諸侯國君實行“仁政”,以達到消除戰争和殺戮的目的。莊子則要求人們回避矛盾,謹慎處世,以苟全性命。可見,在對待世界和社會生活的態度上,可以説,孟子是積極的,莊子是消極、被動、退守的。

當然,莊周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南方,他對於世界的認知受制於當時人們的知識體系,與今日我們對於宇宙、世界、人體的認識有天壤之别。所謂“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大宗師篇》),即真人是用脚跟呼吸,就是《莊子》特定的時代意識。

第三,《莊子》亦可以當作哲學著作來讀。莊子是大哲學家,他的哲學思想極爲豐富、深刻。從倫理學來説,《莊子》把儒家宣揚的仁義、道德統統指斥爲鎖在人們身上的桎梏,是一種刑罰,稱孔子和儒者爲“天刑”者,即受到天和自然的懲罰。這是因爲《莊子》的核心思想是“全生養身”,與儒家“殺身成仁”、“知其不可而爲之”的思想主張完全相反。《莊子》的這個思想,與儒家思想形成了互補,在中國歷史上産生了極爲深遠的影響。古代文人士大夫所遵循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是儒道兩家思想的集中體現。

以《齊物論篇》爲代表,《莊子》所論及的知識論問題,包括語言與事物的關係、世界是否可知等問題,極爲深邃,可以與兩千多年來西方哲學家所討論的問題相媲美。《莊子》認爲世界是不可知的,因爲,首先作爲宇宙萬物本源的道是神秘不可知的:“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因而言語也無法表述道:“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遊篇》)《知北遊篇》通篇討論能否認識道的問題,結論是否定的。其次,《莊子》認爲,就具體事物來説,它在發生和生成意義上,我們是不可究其根底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齊物論篇》)就是説,事物生成在時間上不可追溯,同時,“有”與“無”在絶對的意義上也是不能追問的,故《莊子》説:“物无非彼,物無非是。”(《齊物論篇》)

從語言與事物的關係上來説,語言是無法把握世界的,世界是不可知的。《莊子》認爲,語言(符號)作爲“能指”,與“所指”之物(對象事物)不能完全符合:“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齊物論篇》)語言也不能表達真理之思:“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天道篇》)我們思維的邏輯和理性是不能把握世界的,真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一般爲人們所孜孜以求的所謂知識,尤其是讀書人皓首窮經,所得不過是糟粕而已。《莊子》以工匠輪扁製作車輪(斵輪)爲例:“斵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斵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天道篇》)真知似乎在是與非、無可與無不可之間。真正的思想表達,只能在心有靈犀的知音中才能實現。《莊子》在此指出了一條與邏輯和理性不同的認識之路。

《莊子》秉持的這種極端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在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叔本華(1788—1860)、尼采(1844—1900)的西方哲學中没有斷絶。這是哲學史一條重要的線索。《莊子》提出的語言與事物的關係問題、最終真理性問題以及真知的可説與不可説問題等,至今仍然是哲學家們討論的熱點。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家德里達(1930—2004),對於索緒爾(1857—1913)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作了徹底的解構。他認爲,語詞的“能指”與“所指”,並不像一個硬幣的兩面。實際上,“能指”永遠不能達到“所指”。“能指”只能指向下一個“能指”,永遠在“能指”之中運行。這個理論,打破了語詞與事物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也消解了對於語詞意義確定性的信念與幻想。從根本意義上説,這個結論與《莊子》的語言哲學是一致的,甚至他們在能指與所指關係的論證思路上,也有不謀而合之處。

《莊子》中還有一些典故和歷史人物,故有歷史學特别是學術史的價值。例如把《詩》、《書》、《禮》、《樂》、《易》、《春秋》稱爲“六經”,就是始見於《莊子·天運篇》。《莊子》描繪的人物有多國諸侯,以及著名的子産、季咸(巫咸)、孔子、老聃、楊朱、列禦寇、惠施和孔門弟子等,雖大多屬於“寓言”,但亦可爲學術研究參考。《莊子》還保留了很多名家的命題,例如“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南方无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等等,這些都是今日學術研究的寶貴資料。

當然,無論文學的、思想的、哲學的、歷史的,這幾種讀法都不是完全割裂的,而是可以綜合的。在欣賞《莊子》絢爛文采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因領悟其深湛的思想和哲學而震撼,爲意外發現歷史人物的蹤跡而驚喜。

四、底本及體例説明

現存《莊子》有刻本、古鈔卷子本、唐寫本、敦煌卷子本等,出土的《莊子》文獻迄今只有阜陽漢簡,内容有《逍遥遊篇》、《人間世篇》、《駢拇篇》、《在宥篇》、《徐無鬼篇》、《外物篇》、《讓王篇》、《天下篇》等,除《外物篇》“宋元君夜半而夢”殘留故事片段外,其他大多僅存數字參見王叔岷《莊學管闚》,《莊子校詮》下册第1441—1450頁。同上。今人嚴靈峰搜集多種關於《莊子》文獻,製作成電子版,可佐研習。

本書採用上海涵芬樓《續古逸叢書》之二影印宋合刊本《南華真經》爲底本,以黎庶昌刊刻《古逸叢書》覆宋本《莊子注疏》爲校本。《續古逸叢書》宋合刊本《南華真經》爲張元濟先生搜輯并於1920年由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此版本比清光緒年間刊刻之《古逸叢書》宋版《莊子》更加精審,爲學界公認之最好版本。今世莊學名家王叔岷之《莊子校詮》即採用此版本。而大陸通行的郭慶藩《莊子集釋》,底本則爲《古逸叢書》宋本《莊子》,誤奪較多。此亦由於郭慶藩卒於1896年,未能見到《續古逸叢書》宋本《莊子》之故。

除本套叢書統一體例之外,本書需要説明的有以下幾點:

1.全書除《齊物論篇》“風振海”前加“飄”爲“[飄]風振海”,《人間世篇》“其大蔽牛”中間加“數千”爲“其大蔽[數千]牛”,“有而爲之”中間加“心”爲“有[心]而爲之”等幾處外,所有底本原文一字不動。訛誤衍奪皆在“校注”中説明。

2.校注合一,不另分别。

3.注釋中引文内容不僅僅限於所注字詞,包括整個句子,甚至更多,例如《逍遥遊篇》“化而爲鳥”注:“化:變化。”成玄英疏:“化魚爲鳥,欲明變化之大理也。”

4.注釋中所有引文皆加引號,其中引文中之引文加單引號。特别應該説明的是,注釋中加單引號之引文,並不表明所引文字是原作,而是根據現代漢語語文規範。例如,《逍遥遊篇》“彼於致福者”注引:錢穆《纂箋》:“章炳麟曰:‘福,備也。《禮記·祭統》:無所不順之謂備。’”而章炳麟原文:“《説文》:福,備也。《祭統》: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之爲備。此福即謂無所不順,御風者當得順風乃可行。”(《莊子解故》)《章太炎全集》(《齊物論釋》等)第15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可見錢穆所引章炳麟語,與原文有出入,但於文意無害。本書不改用直接引文,第一是不敢掠前賢之美,其次是原注文繁雜、拖沓,不利於讀者閲讀。

5.爲行文簡潔,對常引用書目採取縮寫方法。縮寫及原書目如下:陸德明《釋文》爲陸德明《經典釋文》,郭慶藩《集釋》爲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先謙《集解》爲王先謙《莊子集解》,劉武《集解内篇補正》爲劉武《莊子集解内篇補正》,錢穆《纂箋》爲錢穆《莊子纂箋》,王叔岷《校詮》爲王叔岷《莊子校詮》。

6.底本中誤刻字如“己”、“已”“巳”,根據上下文意改訂,不另出校注。

7.全部注音以《辭源》(第三版)爲準,亦適當保留古注中與現代讀音不同者,供讀者參照。

從今日可見最早的《莊子》注釋者司馬彪、崔譔、向秀、郭象等人算起,《莊子》注釋的歷史約有二千年。歷史上之解莊者多爲碩學大家,其中郭象作爲著名哲學家、玄學大師無需贅述,而開一家之言者亦難以盡數。有清以降,莊學研究更是名家薈萃,真可謂“花爛映發”,美不勝收。人們只能在前人的肩膀上創造未來,只能在前人走過的軌跡盡頭開闢新的道路。前輩學者的《莊子》研究自然惠及後來者,本書作者同樣如此。因此,我就不再一一注明相關學者的研究成果了。經過無數學人的整理爬梳、沙裏淘金,《莊子》文本中的字詞解釋今日一般難以標新立異,作出新解。本書同樣如此,文字上之識讀訓詁大致與前賢無異。但是,由於整體的視角不同,這些局部的解釋可能就有了全新的意義。這是本書作者應該提醒有心讀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