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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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锦绣无良缘

胭脂字:古代面膜配方之一,面黑令白,瓜蒌瓢三两,杏仁一两,猪胰一具,同研如膏,每夜涂之,令人光润,冬日不皴。

——《本草纲目·草部》

大粤陵州地处江南,天共水,水远与天连,江南岸,云树半晴阴,江南之水,柔而不腻,江南之城,风月旖旎。

陵州流城以胭脂水粉闻名于世,粉香脂浓,一阵风过,似便有流城最名贵的脂粉味拂面而来。流城女子冰肌玉骨、钟灵毓秀,便如同流城脂粉般,香名远播,其中俱以慕容家最盛。

虽说,流城亦有城北苏家,与城南白家三足鼎立,可近年来,却越发不能与慕容家相抗。

自从慕容夫人过世,二夫人季芸执掌家业。长子慕容绍为慕容夫人所出,自从慕容夫人过世后,便怪疾缠身,常年与药水为伴,长女慕容雪为季芸所出,姿容艳丽,芳名远播,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

而次女慕容芜与慕容绍同为已过世的慕容夫人所出,慕容家乃胭脂世家,世代以胭脂为生,可这位慕容二小姐,年已十七,却从不施粉黛,终日与一些个市井之人、江湖豪客混迹于一起,挥霍家财,丝毫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季芸懒得管她,她如此样子,只怕是嫁不出的。她一心经营慕容家业,操心着慕容雪的婚事。陵州流城最是奢华的酒楼醉内,喧闹非凡。

今日,慕容家二小姐大摆宴席,醉月楼里,一片人声鼎沸,酒香四溢。来者皆是江湖之人,小到市井混混,大到青衣剑客罗山。

酒桌之上,大小不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慕容家二小姐慕容芜正坐于中央大桌,一身洁白无华的绫丝衫子,长发以金丝带束了,白净的面容,无一丝脂粉痕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嫣然笑容,香腮如雪,她豪爽地举杯,一饮而尽。

“今天真亏得大家赏光,本小姐心情大好,大家尽量喝,喝最好的酒,点最好的菜,千万不要客气。”慕容芜说着,再将酒杯斟满。

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慕容芜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剑眉如刀,紧紧拧在一起,他深黑的眼中有不见底的幽深:“别喝了,你该回家了。”

“要你管我?”慕容芜甩开他,那人再次攥紧她的手腕:“我说了,不要再喝了。”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慕容芜挣脱开他,清艳如莲花淡淡的容颜,板起脸来,竟真有几分泼劲儿。

那人将她的手腕越攥越紧:“我是你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慕容芜一怔,随即冷冷笑了:“心意?哈……我没听错吧?江岳山,不要以为在江湖上有点名头,就想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本小姐可不管你是不是出了名的夺命剑,也不管……你跟我大哥有多么好的交情,只要妨碍了我,我一样不会顾及情面。”

“芜儿……”

“住口,谁准你这样叫我?”慕容芜断然打断江岳山,用力挣脱他,却无奈她不会武艺,无法脱开他的掌控,她瞪着他,“你定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你该回家去了。”江岳山低声提醒她。

慕容芜却冷冷笑了:“回家?是我大哥叫你来监视我的吗?还是季芸?”

“你明知道不是。”江岳山目光纠结,却换不来慕容芜一个好脸色。

此时,身后有人突然扣住了江岳山的肩:“小子,他妈的,放开你的手,谁准你对慕容小姐动手动脚的?”

那声音极是刺耳,带着点粗俗,江岳山转头看去,目光顿时寒如冰霜:“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身后之人愣了一愣,兴许是这样的场合太过于得意忘形了,竟忘记了江湖之中亦有尊卑。

他沉了声气,放低了些声音:“这……慕容小姐为人豪爽,咱们乐得和小姐一起,兄台又何必扫兴?”

其实,他已经认出了夺命剑江岳山,夺命剑出,剑出人亡,是人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只是装作不知,希望不知者可以无罪。

慕容芜趁着他走神之际,猛地挣脱开他,朝着江岳山身后之人挤挤眼睛:“谢了。”

她轻轻揉着手腕,江岳山狠狠瞪那人一眼,那人全身都不免一颤,慕容芜瞥见,淡淡说一句:“你休要怪罪别人,就算不是他插口,本小姐也自有办法让你放手。”

“芜儿……”

“我说了,不准这样叫我。”慕容芜转身郑重地看着他,江岳山立时住口,低低唤一句:“慕容小姐。”

慕容芜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其实,江岳山并不若江湖传闻中那样可怕。不错,他用剑之时,的确如地府修罗,恐怖之极,可平日里,他只如平常温雅的公子,彬彬有礼。

慕容绍向来与他交好,慕容芜却并不待见他。

好好的一场大宴,无端端被他坏了兴致,慕容芜没好气地说:“哼,你呀,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吗?”

慕容芜与江岳山的对话,令喧闹的酒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多年来,慕容小姐好像是他们的财神一般,只要是谁手头上紧,都可以向慕容小姐开口。条件很简单,只要慕容小姐无聊了,一声召唤,可以随时陪她喝酒聊天,讲一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便可以了。

也许,她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朋友,又或许都不是。

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有些人呢,就是喜欢自讨没趣。”正当此时,又一个声音自角落里响起来。众人转头看去,但见角落处的男子一身白衣翩翩,侧颜俊美,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幽幽饮酒。

“你是何人?”江岳山看着此人眼生得很,难道不是江湖中人?又或者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可若是如此,他却怎敢出言如此嚣张?

那人回过眼来,人群之中才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

“白玉之啊……”

“白玉之?啥人啊?”

“呵,人家可是号称咱们大粤朝第一美男子,有着倾城男子美誉的,白家脂粉继承人。”

人群中的议论声,令江岳山心中略微有数,白玉之之名他倒是有所耳闻,却不想今日会在此处相见。

慕容芜亦仔细看了过去,上下打量他。

白玉之,自己与他是从无往来的,他的名号确曾听过,却一直不曾见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俊美之名扬大粤,上门提亲的名媛闺秀不计其数,听闻便连当朝最得宠爱的十三公主亦爱慕着他,是陵州名动一方的风流人物。

亦是同为制香之家白家的继承人。

只见白玉之缓缓起身,走过江岳山身边,冷冷一句:“明明一代侠客,却成天跟在个丫头身后,真是令人惋惜。”

他言辞嘲讽,江岳山剑眉一横,顿时怒意满面:“白玉之,我敬你亦是流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请你说话客气几分。”

“客气?”白玉之悠悠然笑道,“原来……杀手也讲客气二字,倒是白某孤陋寡闻了。”

“白玉之!”不待江岳山出口,慕容芜反而一步冲到他的身前,她明净的眼里照出他悠闲的笑意,那是尘世少有的笑,他肌肤如女子般白滑,眸子若湖水般清澈无澜,挺直的鼻翼,令他看上去俊朗非凡,好似仙家少年。

“请指教。”白玉之望向慕容芜,这位流城出了名的小姐。

慕容芜忽而挑唇笑了:“哦?原来这就是大粤第一美男子,也不过如此嘛……”

“小姐客气了,区区白某自然不过……如此!”他似无意与她纠缠,微微点头示意后,便欲离去,慕容芜却拦住了他:“白公子这就想走吗?”

“小姐欲要何为?”白玉之静静地说。

“哼,白公子不请自来,又得罪我的贵客,自要给我这个主人一个说法不是?”慕容芜与他一般,白衣翩然,净若水莲。不同的是,白玉之行止优雅,翩翩如仙,倒是身为女子的她,显得霸道了些。

白玉之笑笑:“小姐,卿本佳人,奈何……”

他摇摇头不说话,慕容芜眉一蹙:“奈何什么?”

不等白玉之出口,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慌慌张张的声音:“小姐……小姐……”

慕容芜回头看去,是侍女香萍:“何事慌张?”

“小姐,夫人让您速速回府一趟,若……若您还是夙夜不归,便……便……”香萍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慕容芜面色一冷:“便怎样?”

她眼光逼视,迫得香萍身子一瑟,低头伏在慕容芜耳际说:“便再也不是慕容家之人……”

慕容芜眉心骤然一紧,想季芸向来很少管教她,她任意胡为也好,夜不归宿也罢,她都懒得过问,只要她亦不要妨碍她把持慕容家业便好。

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事情?

她不急多想,便向楼下而去。江岳山叫住她:“慕容小姐……出了什么事?”

慕容芜看他一眼,冷冷说:“不该问的别问。”

江岳山一怔,这世上敢如此对他之人,恐怕只有慕容芜了。

醉月楼上,所有的人看着这位慕容小姐离去。这位拥有显赫的家世,却又似乎永远游离在家族之外的小姐,好像爽直的心里却仿佛搁着太多的心事,她喜怒无常,眼底总有让人捉摸不透的一层悲喜。

马蹄声声声震心,流城长街,慕容芜策马疾驰毫不在意,小棉袍随风飞舞,冷风还是飕飕灌入衣领,冷……又要入冬了吧,又要下起遮天蔽日的大雪了吧?

她心头一紧,五年来的每个冬天,每逢下雪,母亲临死前的脸便会浮上心头,那双至死不能瞑目的双眼,还有欲言又止的嘴唇,都会变得无比清晰,冬,也便愈加寒冷。她常常蜷缩在角落里,即使屋内放了再多的炭火盆子,也分毫温暖不了她的心……

转眼到了大门前,慕容芜看着门楹上笔力遒劲的“慕容庄园”四个大字,目光却是冷冷的,她不知已有多久没有回来过?三天?五天?半个月?

虽然她人一直在流城,可这座流城最是显贵的庄园,她却不愿踏进来,这个……她本应称作家的地方。

“你还知道回来?”一个女人的怒喝,迎面而来,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回来都会先面临一阵风暴。

慕容芜早已习惯了,她淡淡地抬眼看去,唇际只有一抹冷冷的笑。

“一个女孩子,成天成日地不着家,你可知这外头的人都怎样议论着你?真是丢尽了我们慕容家的颜面。”说话的女人,似高贵端庄,一身锦绣,大朵的牡丹花绽放在裙摆处,高高的眉眼,精心描画了,那是慕容家最绝妙的手法,只可惜却令她一张脸看上去更加可怖,她便是季芸,如今慕容家一家之主。

慕容芜不想与她多做纠缠,只是说:“这样急着找我回来,只为了教训我吗?”

季芸眉尖挑动:“哼,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家法?”

家?这里还是她的家吗?五年前就不是了。

慕容芜冷冷地看着她:“若没事,我醉月楼的酒还没喝痛快……”

话未及说完,“啪”的一声,季芸猛地挥起一掌,打在慕容芜脸上。慕容芜一惊,扬眸看着她,眼里有几分不可思议。

这些年,季芸虽说刻薄于她,却倒是不曾动手打她,只要她不干涉家中之事,不干涉她主持家业,她爱挥霍多少家财,季芸也随着她,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芸目光居高临下,似有一种宣泄一般的快感。

她沉一口气,故作平静:“如此让你这般败坏我慕容家名声,倒是不如将你早嫁了出去,还省心些。”

嫁人?!

慕容芜完全没有想过,她惊讶未消,只听季芸继续道:“今儿个有人上门提亲,我欲将雪儿婚事定下,而下一个就是你……虽然你在外名声不好,可凭着我们慕容家几分薄面,还是不难嫁的……”

此话一出,慕容芜忽然明白了,今日,她叫她回来,是想要炫耀她终于为慕容雪觅得了如意郎君,那定然是精挑细选的人物。

而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将自己一并处理了出去,必先要打压住她才是。

想起来不禁好笑,慕容雪嫁人与否,与她何干?要她嫁人,除非……她狠狠看季芸一眼。

十二岁那年,她便曾在心里发誓,若不看着季芸付出代价,为母亲报仇,便绝不出嫁!

况且,父亲当年另娶季芸,攀附权贵一事,亦令她对男人死了心。

虽然父亲也曾许诺,绝不平妻,季芸进门只能是妾,可端王府高高地悬在这桩婚事上,即使是妾,可人人都不得不承认,季芸反而变作了这家的女主。

她不能原谅季芸,亦不能原谅父亲!

若非如此,母亲不会死,自己亦不会有这许多年来的痛苦。

“要嫁你嫁,不要扯上我!”慕容芜冷哼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我已为雪儿应下了白家的亲事,白家公子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呢……”季芸的虚荣心永远无法控制,就如当年,亦是因着这份虚荣心,所以名头凌驾在她之上的母亲必须死!

慕容芜听见白家公子四个字,莫名地站住了脚步,她回头看向她:“白家公子?白玉之?”

季芸显然略有得色:“不错,正是我大粤第一美男子白玉之,两家又同为制香之家,门当户对,定是一段佳话。”

慕容芜忆起适才酒楼内白玉之淡笑的样子,不可否认,他的确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可为何她却偏偏觉得他那种傲慢样子,反而面目可憎?

见她凝神,季芸道她心中吃味,悠悠笑道:“当然,我亦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的。”

“好人家”三字刻意加重了,慕容芜回过心神,漠然道:“不必费心了,我不嫁!”

她说得坚决,转身而去。

季芸美艳的目光渐渐阴森,她攥紧手中衣袖,看着慕容芜转身离开的背影,挑唇冷笑,慕容芜,却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

慕容芜气闷地走回房间,那个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回去的房间,才迈进来,就有扑面而来的尘土气息,她微微皱眉,她不在家,果然不曾有人为她打扫。

香萍小心地四处看看,快速闪身进房,慕容芜看着她的样子,好笑道:“你来干吗?不怕被季芸发现?”

香萍声音小小的,明明很怕,却要装作很胆大:“那怎么样呀?我才不怕。”

慕容芜扑哧笑了,她知道香萍向来待她很好,小时候,自己被罚打扫整座慕容庄园,香萍都会偷偷溜出来帮忙。

“香萍,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慕容雪要嫁了?”慕容芜明澈的眼眸一动,随即略有紧张地拉住香萍,“你知不知道季芸为我找了哪家?”

香萍摇摇头:“没听说啊。只是听说前些天,白家遣人过来提亲,夫人开心得不得了,大小姐也很开心的样子。”

“提亲?”慕容芜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白玉之可憎的笑容。

她没什么好脸色:“好,知道了,帮我做件事……”

香萍脸色立刻变了:“二小姐,你可饶了我吧,每次帮你做事,我吓都吓死了。”

“这次一定不会了。”慕容芜随即低在香萍耳际轻轻耳语。

“啊……”香萍一声轻叫,慕容芜及时捂住她的嘴:“记住没?”

香萍瞪大眼睛看着她,许久才点点头,慕容芜满意地拍拍她:“去做吧,房间我会自己收拾。”

次日,慕容芜正在花园中打理她最爱的木芙蓉,她不在时,它们开得落寞而憔悴,花瓣零落成泥,垂头丧气地在角落里默默枯萎。

慕容芜曾将它们比作自己,母亲过世后,她亦曾一蹶不振、一言不发,成为这个家里被忽略的二小姐。她记得她曾经大病一场,那一场病来势汹汹,几乎要去了她的性命。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场病,只是病愈之后,她决心不再这样过活,她想要离开这个家,所以她放浪形骸,所以她结交天下,三教九流,她一概不分。她也知道,自己如此做,有些许故意,她知道季芸好面子,她的行为会令她觉得是家门不幸。

她一株株地精心收拾,忽然,背后有人用力将她拽起来,她回头看去,正是季芸,一脸愤怒,涨红的脸失去了平日里端持的美艳。慕容芜唇角微牵,笑着说:“又有什么事找我麻烦?”

“你自己知道。”季芸愤愤地说。

慕容芜甩开她:“我怎么会知道?我清早起来便在花圃里弄花了,未曾走出过花圃一步,更不曾与任何人接触过,你不要没事找事了。”

“不是你是谁?还有谁会将慕容家二小姐将择佳偶一事宣扬出去了?”季芸一身茶色芙蓉裙,高贵而端庄,可一张脸却气得几乎扭曲了。

慕容芜心里暗暗好笑,香萍这丫头办事果然利落。

她假装不知:“我自从回家来,便未曾出门过,至于宣扬……呵,从何说起?”

“不是你,能是谁?”季芸扬起一掌,向着慕容芜挥去,却被慕容芜一手抓住:“季芸,我已非小孩子,我劝你日后不要对我动手动脚,否则……”

她手上加力,用力甩开季芸的手,平静的目光泛起微微波澜,便似锋利的刀刃。季芸心中兀自一颤,她极少见到慕容芜如此眼神,她手腕酸麻,脸色亦霎时变了。

莫非这女子在外竟是学了些功夫吗?想想却又不对,记得她上一次回家来,她还动手打过她。她迅速恢复了高傲的样子,鄙视地看着她:“不论是不是你,如今上门提亲者已排成了长龙。哼,不是些江湖浪子,便是市井狂徒,没一个配得我慕容家门,你便不要想了……”

慕容芜瞥她一眼,昨日,她令香萍将慕容家二小姐即将择偶一事宣扬出去,原意是为季芸不胜其烦,令她自己挑选了便是,可听季芸如此说,显然她心中是早有人选的,那么……定是她想象不到之人,自己可不能被她算计了。

正要说话,季芸贴身丫鬟铃儿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门堂前都要吵开了,您快去吧。对了,白家又上门了,不知是不是和大小姐的婚事有关呢,若是让白家看见咱们慕容家乱成这样,不知……”

铃儿向来机灵,只可惜跟错了主子,她想得周全,不曾说完,季芸便急匆匆地转身而去,复又瞪慕容芜一眼。慕容芜容色淡淡,并不理会。

待季芸走远,香萍小心地从假山石后溜出来:“二小姐……”

慕容芜回头看见她,扑哧一笑:“你这丫头,就知道歪门邪道儿的你最在行,这一天之间,你就弄得慕容家大乱了,真有法子。”

“我有什么法子呀?就去醉月楼一散播,都齐了,平时里小姐交的那些个朋友,哪一个对小姐不是存着非分之想的?哼。”香萍的话里话外到有些不平之意,她觉着小姐真心待人,人家却未必真心以待。

慕容芜自然明白,她却不在意,她求的也只是快意而已。而她心里藏着的,亦是无人可以知晓,她又何尝对人真的真心过?

她拉起香萍:“走,看看去,看看堂上乱成什么样子了?”

想一想,她又说:“刚听说白家又上门了,莫不是有什么热闹看。”

香萍小心地看看四周,四下无人,还好,不然被人知道她和二小姐一心,夫人可定是饶不过她的。

熏脂堂前,两株苍天梧桐高耸入天,阵阵凉风摇荡下,枝叶婆娑,震出沙沙声响。

慕容芜与香萍躲在梧桐树边,刚好可以看见堂内一切,贴在门板上,堂内的一言一语亦可听得清楚,还有梧桐树掩护,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要说季芸为了达成与白家的亲事,真是煞费苦心,只是这么一会儿,传说中已经乱成一团的熏脂堂,已恢复了平静。慕容芜只看见江岳山最后一个走出熏脂堂,悻悻而去,而他去的方向,与其他人不同,他显然要去找大哥慕容绍了。

慕容芜不理会他,静静看着堂内剩下的季芸与白家之人。白家来人亦是一名女子,面容冷清,年纪恰与慕容芜相仿,她容色极是清艳,一身莲纹镂花褶裙,艳而不媚,目光亦如平静的水,不为季芸的殷勤而动半分。

慕容芜不禁有些好奇,这样姿容的女子,会是白家的什么人?

她一时出神,并未听清那女子的言语,却只听季芸大吼一声:“什么?若莲姑娘,你所言可是代表着白家吗?”

那女子轻轻点头:“顾若莲所言,一字一句皆是白公子的意思。夫人,既是两家结亲,又何必在意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您说是也不是?”

原来此女名叫顾若莲。慕容芜暗暗感叹,这女子的气质,果然人如其名,顾盼之间,宛若青莲。

只是她言下之意,慕容芜倒是有些迷茫,她回头看香萍,却见香萍一脸兴奋:“二小姐,这下有好戏看了。”

“什么?”慕容芜因为出神,没听清顾若莲因何而惹恼了季芸,只是听顾若莲之后的意思,似乎婚事有变,而……她暗暗心惊,莫非……

她转头看去,只听季芸压抑了火气,艰声说:“若莲姑娘,你我两家皆是有身份、名望之家,又怎可出尔反尔?这……哼,岂不是笑话?”

顾若莲语声淡淡:“慕容夫人,据我所知,前日,亦是若莲上门提亲,只说白家公子欲娶慕容家小姐为妻,却并未曾言明是哪位小姐,夫人何必如此计较?莫不是,那二小姐非夫人亲生,夫人如此厚此薄彼,却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你……”季芸心口起伏,气郁难平,她望着顾若莲波澜不惊的眼神,火焰一般的目光几乎想要将眼前的女子烧成灰烬。

但她依然端持着,咬紧牙根:“这……亦恐怕白家欠考虑了,莫说若按着规矩,该是长女先嫁,就只说我慕容家二小姐慕容芜,却已许配了人家,她……却未必愿意改进白家的门……”

“哦?”顾若莲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一丝诧色,“却不知二小姐许了哪家人?”

季芸冷冷笑了:“城北苏家。”

苏家?!此言一出,慕容芜与顾若莲皆是一惊。城北苏家,亦是陵州有名的制香之家,只是苏家公子苏木仁自小痴傻,家业早已传与苏家小姐苏紫云。

顾若莲面有暗色:“不知苏家何时上门提亲的?”

“五日前。”季芸此时倒是平声静气。

顾若莲冷冷一哼:“哼,慕容夫人还真是公道呢,我前日来提亲,便是在苏家之后,既然需长女先嫁,却为何不是长女嫁入苏家,而次女嫁入我白家呢?呵……夫人既然全部应下了,先后有序,只望夫人信守承诺,令二小姐慕容芜嫁入我白家才是。”

“你是何人?竟敢教训起我?哼,我慕容家如何嫁女却不需旁人过多过问。”季芸终于怒不可遏,其实,她忍着顾若莲这么久,无非是因慕容雪一直仰慕白家公子白玉之,她亦想要极力促成,却不想一个白家的下人,这般来势汹汹。

顾若莲不慌不忙:“慕容夫人嫁女,自不关白家何事,可白家娶妻,却是关乎白家一生之事,怎说无关?如今白公子点名要二小姐入白家门,若夫人一意孤行,呵,却不知小姐嫁过去,会否会夫妇和睦?”

“你威胁我?”季芸脸色极暗,目光如同长剑刺入顾若莲的眸中。顾若莲却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哼,若是白公子对雪儿不好,我端王府却也不是吃素的。”季芸显然恼羞成怒,抬出了端王府。

顾若莲似早有所料一般,轻轻一笑:“如此,怕我白家亦只有上京面圣,唯请陛下圣裁,可如此一来,你我两家结亲之事,只怕势如水火,那么……初衷便大大变了味道,想来亦非慕容夫人乐见。”

季芸心中一颤,她看向顾若莲,这女子她有所听闻,不过白玉之身边贴身侍女,却生得伶俐,颇得白玉之重用,可不想,她竟了解得如此多。

她言语虽极淡然,可字字亦透着威胁。

不错的,如今,端王府早非昔日,新君欲夺端王府兵权,架空端王,而自己的姐姐端王妃亦大病在床,不知是否可以熬过今年冬天。慕容家三世宫廷御用,可今年,因着这层缘故,听闻亦要换了白家。

虽只是风传,她却不能不顾,而她之所以要促成白家与慕容家的亲事,亦是要令慕容家不致受到端王牵累而潦倒。

见她沉思,顾若莲知她目的达到,恭声说:“那么,自请慕容夫人三思,若莲告退。”

“慢着……”季芸忽然叫住她。顾若莲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季芸的气势显然弱下许多去,但依然说:“既然若莲姑娘言及两情相悦,想必白家亦听闻过我慕容家二小姐之言行,这孩子向来任性胡为,竟是爱结交些江湖市井之人,从不与豪门公子往来,适才你也见了,那些个上门求亲者,亦都是些三教九流,却不知这等女子,可入得白家门吗?我亦不过为白家声望着想。”

慕容芜听了,心中有怒,却压抑住,没有冲出去,只听顾若莲说:“慕容二小姐生性豪爽,不攀附权贵,实属难得。”

季芸冷哼一声:“即便如此,她却是极有主意的,却只怕白家有意,而她却无情呢……”

“错。”

不待顾若莲开口,只听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清脆如同珍珠落地,顾若莲与季芸转身望去,只见一女子俏丽地站在大堂门前,一身月白色水纹儿莲花裙,随风荡漾一脉风情。

她不施粉黛,颜色却若娇花落水。

正是慕容芜!

季芸一惊,顾若莲目光依然平静地上下打量她,似猜到了,这位想必便是慕容家的二小姐,偏巧不巧,她与自己一般,穿了莲纹衣裙。顾若莲眉间有一丝轻皱,但只在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你来做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季芸一脸紧张,几步走到慕容芜身前。

慕容芜却仰首看着她,目光高高在上:“规矩?你也说了,我向来任性胡为,却哪里来的规矩?”

季芸压低声音,却一字一字咬住,威胁地说:“慕容芜,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慕容芜不理会她,转身对向顾若莲,她有礼地微微垂首:“想必是慕容二小姐,婢子顾若莲,是白公子贴身侍女,见过小姐。”

慕容芜面对她的一片清净,正面相看,却诧异更深。

这明明是位气质高贵的女子,明眸如霜,黛眉似冰,容颜若雪。长长墨发,她只用一根单薄的白色绸缎束了,斜斜地搭在右肩。她亦只是淡淡的描妆,肤色水灵,如月下仙子,无端有种逼人气质,却怎么只是白玉之的婢女吗?如此美貌剔透的婢女常伴左右,白玉之却有心向别家提亲吗?

见她凝神不语,顾若莲轻声开口:“二小姐?可是有话要说?”

此言才令慕容芜回过心神:“呃……也没什么,只是烦请姑娘转告白公子,便说慕容芜应下了这门亲事,只望两家永世交好。”

顾若莲神色一动,随即望季芸一眼:“慕容夫人可还有何话说吗?”

季芸早已气得面目如鬼,早没了一丝美艳可寻,她目光里透着愤恨的光,无论是对傲慢无礼的顾若莲,还是突然闯入的慕容芜,她一时说不出话。如今,她是不可轻易得罪白家的,只得愤愤然转身,任顾若莲得意离去。

慕容芜忽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她正要转身,肩上却突然被人抓住,她回眸看去,正是怒火满面的季芸:“你……你是成心是不是?”

“是!又怎样?”慕容芜毫不遮掩,亦不避讳,她反而得意地说,“那白公子虽然面目可憎,可是一想到……若是我嫁入了白家,可以看到你气到发疯,慕容雪伤心至死的样子,我便觉得是人生一大快事,如何呢?如今……白家要娶进门的……是我!”

慕容芜的眼光忽而有如被冷雪覆盖了。

季芸突然觉得可怕,她眸光一滞。这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慕容芜是认命苟活的女子。可今日,她两次面对她的眼神,两次觉得心惊胆战,难不成,这几年,她留她性命,反而……养虎为患了吗?

“你休要得意得太早……这……亦是你的终身大事,白家公子风流之名冠天下,你却未必是寻到了宝……”

“又怎样呢?就算……我终身不幸,却能令你与慕容雪陪着痛苦……那么……我也无所谓!”慕容芜冷冷地甩开季芸的手,她好似一夕之间变了个人,那种眼神,仿佛令她看到了一头幼狮即将反扑时,露出的凶光。

“季芸,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向苏家交代吧。”慕容芜说完,转身出门。

季芸竟一时愣住了,是啊,还有苏家,自己已然应下了苏家的亲事,原本的如意算盘,一朝落空,留下的竟是不可收拾的残局吗?

苏家亦是名门望族,要如何向苏家交代呢?将雪儿嫁给那个傻子是万万不行的!

季芸攥紧双拳,愤怒之火燃烧到眉心,她望着慕容芜的背影,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太低估了这个连母亲过世都不曾掉一滴眼泪的小妮子?她……是要向自己报复吗?

休想!休想!

慕容芜走出熏脂堂的刹那,心里便忽然空落落的。

她望着一树梧桐,摇曳满园树影,树影之下,林荫缥缈。

一明一暗,一影一动,眼底里交错的,不过是光和影的交叠,虚无缥缈……

不错,当时,看见季芸气到不行的样子,她的确感到快意非常,可是……季芸有句话亦说对了,嫁入白家,那是关乎自己终身幸福之事,却被自己用一句话,用一时的快意,交付了出去……

红妆如此披,而那个人,自己甚至只在无意之中,见过一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