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来时的一记阳光
序章
会议进行到一半,展泽诚手边的电话却一亮一亮地振动起来。看了一眼号码,他最后还是接起来。
可是并不是她,是陌生的女声,声音高亢而激动,即便透过了话筒,也能听到对方几乎在大喊大叫。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鸦雀无声。
“她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展泽诚的手轻微地一颤,旋即收起了电话,低声对一旁的秘书说了句话,便出了门。
会议室的门被合上了,留下一室嗡嗡的议论声,秘书亮了亮嗓音:“展先生有事,我们这里还是继续。”
那个女孩靠在急诊室的门帘边,因为惶恐而脸色苍白。他终于记起来,那是她的好朋友,王敏辰。他大步走过她,伸手就要掀起隔离开急诊室的厚帘。
王敏辰伸手拦住了他,手里还拿着她的电话,嘴角带着冷笑:“她自杀了,现在你满意了?”
有呕吐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展泽诚微微退了一步,手便悬在了空中,良久,才慢慢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不用她回答了。帘子被掀开,躺着的女孩子头发纠结,露出尖俏的下颌和污渍斑斑的衣衫。自从认识她开始,自己的印象中,她便是干净清爽的女孩子,从未像现在这样。
心底一沉,他条件反射地想要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抱住她……医生拦住了他:“对不起,这位先生,麻烦让一让……”
慌乱之中,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却看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想是听到了刚才自己和王敏辰的对话,她的声音低弱,执着得近乎固执道:“你滚。”
王敏辰已经过去握住她的手,柔和地低声安慰:“别生气了,我马上把他赶走。”
他看着她被送进病房,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最深渊的地方,雾茫茫的,看不到一点出路。
手边的电话又响起来。
这一次,是秘书打来的。
展泽诚的态度极为不耐烦,这让秘书诚惶诚恐:“展先生,两个方案都已经出来了,最后用哪一个,还需要您……”
“我来跟他说……”
是母亲的声音。
清和,又不失从容。
“泽诚,这是你第一次主持的董事会。想想你的父亲,他的心血……和你肩上的责任。”
他又看了一眼那间病房:“我马上回来。”
再一次赶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左手已经触到了病房的门把,展泽诚微微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些期盼,又似是有些犹豫。
身体的反应却比思维的停顿要迅捷得多。
轻轻的咔嗒声,从露出的一丝门缝之中,已经看得到她靠在床上,早已不是上午那副狼狈样子。她束着头发,露出苍白而秀丽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在看书。
他压抑住想要抱她的冲动,推门而入。
她抬头的瞬间,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如水清透。
然而片刻之后,那些暖意,那些微笑,在瞬间退去了温度。她看着他,并非像是看着仇人,可是那样的眼神,似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集。
最后自己说了什么,其实早就忘得七零八落了,唯一记得的,却是她手中的那本书——被狠狠地掷过来,他不闪不避,只是闭了闭眼睛。风声滑过额发,而页脚坚硬如石,就砸在了眉梢的地方,有一种类似刮骨的疼痛。
书“哗啦”一声就散落在地上,他只觉得有温热的一道细流从眉梢处滑下来,可是只滑到脸颊的地方,就已经慢慢变凉。
她的声音近乎麻木:“展泽诚,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还以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就算是分手了。”
鼻间已经可以闻到血的腥味,他似乎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伤口,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和你分手。”
明明离得这么近,可她抬起目光,没有露出半分的诧异或是波澜,声音却仿佛遥遥传来,简单地说:“你不要逼我,我够恨你了。”
语调平淡,大约就是所谓的如枯槁死灰,连争辩都不曾予他。
有护士走进来,看到这个场面,吓了一跳,怯怯地问:“先生,需要包扎一下吗?”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淡淡地挑起眉梢:“我可以等,等到你消气为止。”
这就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他便只记得她的眼神。她挑衅般地回望他,像是尖锐透明的针,一点点地扎进他心里。或许细如麦芒,并不见血,可就是永远在那里,稍微触及,便痛不可抑。
“展先生?”工作人员善意而温和地喊他的名字,“展先生,请签字。”又十分体贴细心地将笔递给他。
终于从汹涌的回忆中抽身出来,展泽诚抬手,神色自若地拿起笔。如繁星般的灯光映射之下,白色的袖口,有一对如猫眼般的宝石袖扣,滑过浅浅一轮光泽。
他几乎忘了这是第几份自己亲手签下的文物拍卖合同。
每一次,易钦的代表在前台拍下的那些古玩字画,随后就会有专家陪着自己来到库房检查鉴定被拍下的古董。厚实的地毯,调适得极为柔和的灯光,专家们戴着手套,屏住呼吸,鉴定的过程中也会耳语几句。最后移交手续。
过程算是漫长而繁冗的,可他是少有地耐心,从头至尾,沉默地等待签字的那一刻,又仿佛是在等待着她。
这次拍下的是一件青铜器,造型敦厚,粗看有些狰狞,可细看又带着远古的粗犷的生命力。
有限的记忆中,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总是清晰至此。比如,她曾指着这尊青铜器的图片给自己介绍:“商代的双羊尊……现在据说是在国外一个收藏家手里……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被掠走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有柔和一闪而逝,最后下笔,字迹遒劲而清晰,却并不是自己的名字:
白洛遥。
隆冬之际
谁的承诺
被丢进炉火当柴火
时间一直在经过
我知道取暖的人
是我
——方文山《时间一直在经过》
双羊尊
每天早上这个时候,白洛遥就会被闹铃声吵醒。声音很大,就像是重金属的敲打,每次它响的时间超过三十秒,洛遥就会担心它会不会忽然散架。或许这三年来她从来不会迟到的原因就是得益于这个老旧的闹钟。
她很快地起床,套上一件大衣,随意地拿藏青色羊绒围巾绕了两圈,出门前在镜子前照了照,一张脸几乎被埋到了围巾里,只有一双眼睛,无尽的疲惫。
从家到地铁站,一路上一直在下雪粒子,窸窸窣窣的,落得人心焦。地铁里没有位置了,她靠在门侧的挡板上,无声地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偶尔见到有广告牌,亮光也是很快如流星般逝去。心里一站站地数着数字,终于听到了中心广场的站名,她毫不费力地就第一个挤了出去。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怕,一夜之间,梧桐树叶便落光了。暮秋之际的树叶金黄发脆,此刻被水一洇,贴在了地上,仿佛少女金色的长发,柔软无力得任凭狂风疾卷。
洛遥走工作人员的通道,和保安打了招呼,走进文岛博物馆的更衣室,很快地换了工作服。藏青色的套装,白色真丝衬衣,领口软趴趴的,她习惯性地对着镜子整理了数次,可没什么效果。她无奈地笑了笑,仿佛不甘心似的将目光移开,将长发盘起,用最不起眼的黑色卡子把碎碎的长发别得服服帖帖。
此刻她已经是衣着规范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衣服款式、颜色都是老气的,可她肤色白皙,按规定擦了口红,唇色便显得嫣红,比起那一身随意的衣裳,显得精致干练了许多。
老馆长范吉成此刻也慢慢踱步进来,见到她就问了声:“洛遥啊,怎么这么早?”
洛遥正在给每个人擦桌子,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馆长您早,您今天开始上班了吗?”
范馆长点点头:“刚回来,这次还从那边带了些资料。下午要抽时间组织大家一起看一张光碟。”
文岛博物馆前一阵配合国家弘扬汉文化的倡导,一直在策划精品文物的出国展览。由主办方精挑细选出二十四件国宝级器物,空运至英国伦敦做题为“华夏大观”的主题展览。回想起那段日子,白洛遥觉得是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要历经长途跋涉,国之重器不容有丝毫的闪失。除了签订相关的协议和保险外,运输包装工作都做得异常严格精细。
沿用的一直是老方法。丝绸覆起表层,在器物的支脚之处再加固,缠上棉布,最后充实棉花,放进木盒中。最后监督负责运送的工人贴上封条,准备装箱。这样包装下的古器物,即便从几层高的楼上摔下来,也不会有丝毫的破损。
白洛遥和同事一起,没日没夜地蹲在那里打包文物。虽然是累了些,工作又枯燥,可她专心致志,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这么快,转眼间这批博物馆人眼中的宝贝,已经回来了。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拆除包装工作。一想到又有机会和这批老朋友“亲密接触”,白洛遥心底倒也泛起了一些快乐。
在博物馆工作的大多数时候,周围的环境总是极安静的。手里的古物,不论是瓷器、书画,或者是青铜器,总是像有生命一样,只是将灵魂拘在了深处,唯有细细地辨别,才能轻轻触到。
洛遥小心地拆下了一件瓷器耳柄处的棉布,忽然有人来提醒:“两点半的学习时间,都准备下上去吧。”
不知道蹲了多久了,她将器物放回原处,直起腰的时候仿佛听到“咔”的一声,似乎是哪个关节错位了。站直的时候还好,没什么异样,幸好这个身体也已经适应了这样周而复始的疲惫。直到走远了,犹自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木箱,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步骤。倒是同事不停地催自己:“快点,来不及了。”
来到一楼旁边的小型会议室,他们拣了后边的位置坐下。馆长已经在讲这次外出访问中所了解到的国外若干著名博物馆的最新管理经验。
范吉成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研究专家,正因为如此,文岛市收藏青铜器的博物馆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改革开放之后,曾经短暂地迎来了海外华人捐献文物的小高潮,正是因为范先生的名气,好几件文物被指名送到了文岛。老先生也在同城的A大任名誉教授,偶尔会带研究生,说起话来总有一种语重心长的长者风范。
“看过这些,就会知道我们还是和别人有着差距的。”他叹口气,示意助手放音像资料,“当然,这次的展出策划总体还是成功的,收获也颇丰富。大家先看看这段记录。”
一段很平实的纪录片,以一个国外博物馆工作人员一天的工作为线索,串起了整个博物馆的运作流程展现。的确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洛遥边看边点头,又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在本子上写了些要点。
画面一转,她还没来得及看,忽然听到身边有同事轻轻惊叹了一声,然后推了推她:“快看,快看。”
她愕然抬起脸,画面里有两个人,范馆长和他身边的年轻人。
林大姐在问她:“那不是那个谁吗?报纸上常露面的,展什么来着?”
她又默默地低下头,没有答话。纸上蘸了一滴蓝黑的墨水,她很想伸出手指去抹掉,可是那样会把手弄脏。她用尽了心思在勉力克制着自己,一边努力地想着,到底要不要揩去呢?
放映完毕,范馆长的声音重新通过话筒传出来:“各位也看到了,这次去伦敦,恰好遇见了易钦集团的展泽诚先生。我们谈了谈,他对文物的流失十分关注。如果有可能,收回文物、策划展览等一系列工作都可以和易钦集团合作。这是好事啊,国外很多博物馆和私人或者商业集团的联系都是相当紧密的……”
白洛遥听到自己哼了一声,到底忍不住,指尖重重地抹过那滴墨水,然后压低声音对林大姐说:“我去洗下手。”于是匆忙地站起来,躬着身子出了会场。
她走向洗手间,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的那抹淡蓝。指纹错综,一圈圈一条条,深淡交替,仿佛是一小块奇异的烙印。
她一遍遍地冲洗着指尖,直到两只手都淌满了清水,颜色还是没有褪去。就像刚才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展泽诚的背影,被高大的西方人簇拥着,却依然挺拔。她懊恼地想,这一眼,不知道要费却多少时间,才能忘记。
自来水一直哗哗地流着,指尖已经洗得发红发痛。林大姐和一群同事一起推门进来:“哟,洛遥你还在洗呢?那边都已经散会了。我替你把笔记本带出来了。”
她擦干净了手,接过本子,说了句“谢谢”。然后侧过身子,翻到被弄脏的那一页,“刺啦”一声,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扔进了废纸筐。
一天工作结束,白洛遥回到家的时候,带进了一身的风雪。她像往常那样打扫完屋子,又泡了杯红茶。遥控器已经不算灵敏了,电视打开,恰好出现了新闻女主播端庄秀气的脸。
“在这一批流失文物中,也包含了国宝级的器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商朝的青铜器双羊尊,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九日,在索斯比拍卖行进行了公开拍卖。最后由现场一位不具名的男士拍得……”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视的声音,时有时无地传进白洛遥耳里,她想起老馆长下午的讲话:“成化的斗彩杯我们这里有一个,这次没带出去。为什么?因为人家博物馆里有三个,比我们还多出一对。我们去西方文化地盘搞策划展览,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股火气在,总要让外国人看看,这些东西是我们的,我们保护得不比你们差。”
年轻的女孩子只是觉得无力,用手捂住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旋即,纤细的手指轻轻一颤,一股小小的燥热从深处慢慢地燃起,仿佛是火苗,蹿到了心头。
她很快地站起来,忽然记起,是那个白瓷杯,再不去洗,红茶垢就会黏上去,然后就再也洗不掉了。她匆忙地扎起长发,戴上塑胶手套,拿了杯子就浸在了水里。温水,洗洁精,一遍遍地洗,最后再放在水龙头下冲。对着厨房的节能灯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洁白如雪的杯壁,她终于放了下来,放心了似的,一步三回头,出了厨房。
刚才还在放着新闻的频道,已经在黄金时段播放起了《本周关注》,标题会让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义愤填膺:
流落海外的国宝何时才能回归祖国?
访谈现场的背景是熟悉的高楼——易钦集团。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西服,白色挺括的领口,法式袖口上一对袖扣并不浮华,是黑色的,仿佛猫眼,低调优雅,就像此刻他的谈吐。
主持人正在问:“展先生,这几年来易钦集团在国际拍卖会上买下了很多流失的文物。”
他的眼睛深邃,嘴唇的形状优美,又薄,就这么轻轻一抿,淡淡地说:“是。”
“您有收藏文物的爱好吗?”
他微笑,安静地回答:“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永远难以企及文物流传的千年万年。所以,收回那些文物,我只考虑将它们捐献给博物馆,重新为公众所有,这样意义会更大。这也是我一个朋友一直想做的事。”
主持人顺着话题说下去:“看来这个朋友对你的影响很大。”
他略一低头,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光芒,带着轻微的笑意和怀念,并不否认:“是啊。”
她一直以为他早就把自己忘了,却又忽然提起……他知道自己能看到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吗?洛遥觉得刚刚平息下的燥热转瞬又燃起了,她不安地握了握拳头,又咬住了嘴唇。那些往事,突然间历历在目。
那时候自己坐在他身边,缓缓地把那句诗读给他听:“受封的骑士,最终也仅能以生命的长度,拥有宝石。”
他就笑:“这句话说得好。既然这样,你还那么愤愤不平,非要那些文物回归祖国?”
当时自己就坐起来了,语气执着而认真:“那怎么能一样?文物回来,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拥有的。我希望它们可以回来,是因为虽然一个人的生命有限,可是它们是中华文明的承载者,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在,它们就应该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他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探过身抚了抚她的头发,莞尔一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满目素白中刹那间蕴起了惊人的美丽。可是毕竟板着脸的时候多,一双眼睛叫人生畏,像冰块似的叫人心底发冷。
洛遥记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自己迷迷糊糊中只看到那么一双眼睛,于是歇斯底里,用尽了力气对他喊了一句:“你滚,我不是自杀,更不会为你自杀……”回想起来,声音低弱得仿佛是一只挣扎的小猫,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
此刻闭目所能回忆起来的,全是惨痛,洛遥知道自己该做些别的,只要能岔开注意力就可以——
她的讲解词!明天博物馆要新进一批捐赠文物,她得把文物处理保护流程过一遍。
她一下子关了电视,就这么盘腿坐在了沙发上,开始看那本做满了记号的笔记,直到头昏脑涨,开始有睡意。
睡梦此刻对她来说这么具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睡……她想要去看看门关好没有……电视机的插座拔了吗?还有刚才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吗……
等到这一圈转回来,却又生生地将睡意驱逐完毕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白洛遥无力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恰好和老馆长等一部电梯。洛遥犹豫了一会儿,问:“馆长,您看新闻了吗?”
老头停下了步子,白发微微一晃,敏捷地说:“你是说双羊尊的拍卖吧?”
洛遥点点头,注视着老先生。
这一次,他却不像往常那样唏嘘感叹,忽然微笑起来:“不知道是谁拍了下来……”
洛遥点点头:“说不定哪个好心人买了,就送回来了呢!”
只要能送回国内,不论在哪个博物馆,老馆长自然都是有机会,带上放大镜去仔细地瞧瞧的。老先生颔首,分外慈祥:“是啊!谁知道呢。”
按照惯例开始处理新入馆的藏品,忙活了一上午,洛遥疾步走回办公室喝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能一语破的。
一回到办公室,就发现一屋子的人正围着林大姐说话。她的神色也古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分明又是欢喜的,大声地宣布:“知道那尊商代的双羊尊吗?刚刚被拍下来。馆长说,易钦集团已经来接洽了,说是要捐赠给我们馆。”
满室哗然:“原来是易钦拍下的啊!”
人人都笑说:“难怪老头这次不急不躁啊!”
也有人恍然大悟:“我敢说,他早知道风声了,就是一直没说出来罢了。”
白洛遥回到自己的位置,打开网页,却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到底还是关掉了。站起来去洗杯子,就这么在休息室里,用手指一点点地摩挲,她竭力控制着……她不能在工作的地方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可是真的有一把小小的火,在心底明明灭灭地燃烧。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忽然想回家再检查一遍:出门的时候,门真的被锁上了?还有早上温牛奶,天然气的阀门关上了吗?
有人在外边喊了一声:“谁见到洛遥了?”
她急忙出来,手里还提着杯子:“怎么了?”
是老馆长喊她。老头的眼镜几乎要滑下鼻梁了,正倾身和林大姐说什么,转头见到她就笑:“洛遥啊,还真被你说中了!”
暂且不管那是谁捐赠的,心里总是有些高兴,洛遥回应了老人一个微笑。
“今晚一起吃个饭,捐赠仪式可不能马虎,大家总要一起协商一下。”
洛遥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和谁?”
“易钦那边来人。他们拍下的,你猜多少钱?”
洛遥摇头,想必是天价。
“两千四百五十万。”
老先生的目光近乎迷醉,又自言自语地说:“和国宝比起来,那些钱算什么。可惜啊,唉。”
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这个老人有一种近乎孩童式的固执——如果可以,将国库里的钱全去换那些流亡在外的文物回来,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至于饭局,去就去吧。她想,那个人,至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小场合。
晚上的宴席上,易钦方面只来了总裁助理。先是互相寒暄仰慕了一番,又约定了捐赠时间,到时候会有一场盛大的记者会,他们会捐赠包括双羊尊在内的数件珍贵文物,有瓷器、书画、雕塑。无一例外,都是这几年易钦集团从海外拍卖会上购得的。
助理小李很直接地说:“范先生,宣传和曝光对我们集团也是必须的,到时候希望你们能配合。”他手里举着一杯葡萄酒,“合作愉快。”
洛遥听得心底发寒,其实很想问问到时候的捐赠仪式会隆重到何种程度,又有哪些高层会出席。可到底还是不敢,只是随着众人举杯示意了一下。酒店的高脚杯太晶莹,轻轻一捏,手指印就在杯口。酒精的味道就在唇齿间,虽然没醉,但也有了几分薄醺。
在酒店门口打的回家,才发现胃里难受。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其实酒也没喝多少,可就是不舒服。下了出租车,洛遥在小区小道上熟练地穿行。一路坑坑洼洼,又因为下着雨雪,随便一踩就能溅出水来。趁着还有路灯的灯光,她将半边脸从围巾里挣出来,漫不经心地去掏钥匙。
楼道下停了一辆车,她从没见过这么高档的车在自己的小区里出现过。
白洛遥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想都不想,条件反射般地转身往小道上走,想要避开。然而只是转身的刹那,就已经来不及了。
那束灯光强劲地扫过来,仿佛是最亮最亮的焰火,照亮了这狭小的路。
她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很快,至少比自己快,从容不迫地赶上自己。最后自己的右臂轻轻地被攥住了。
洛遥几乎要哭出来,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忍住。他抓着自己的力道柔和,却又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洛遥被他拉着转身,这三年里,她无数次看到过他,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直接。
面对面,毫无遮蔽。
时光可能是不忍心,也可能在他身上失效了。他真的是一如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惊艳得叫人再也移不开眼睛。老天实在是偏爱他。很多人花费了无数力气去隆鼻,是因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无缺的鼻梁,就像他的,仿佛是老天一刀削下去,他的鼻梁便有了这么挺直而自然的弧度。如果不是此刻的对视,她亦几乎忘了他的眼睛如此深邃,如海般望不到底。
心底潜伏的软弱,自己偷偷知道就好。白洛遥轻轻咳嗽一声,打起精神来,声音中规中矩:“展先生,您好。”
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色莫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时间还是有用的,至少看起来,你不会再找我拼命了。”
洛遥后退了一步,他的手顺势滑到了她的小臂上。
她轻轻笑了笑,只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找你拼命?”
他微笑着说,目光璀璨若星:“这么久了,你觉得够了吗?”
可她不在乎,点漆般的眸子里,竟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听不懂。”
她如今拿着一份稳定的工资,工作惬意,每天不忙也不闲,那些热血、那些雄心,早就全没了。
展泽诚终于放开她:“三年了,你还忘不掉吗?”
有一种内在的张力逐渐在两人之间撑开,仿佛淋漓尽致地展现他们之间的挣扎和对峙。
他的脸依然英俊,却陷入阴霾,唇角抿起如刀锋:“古人守孝也不过三年,你要我等多久?”
守孝三年……这句话真是提醒了她。
洛遥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地蜷曲着,仿佛突然被激怒了,手就这么抬起来,甩了一巴掌过去。
她的动作并不快,他也明明可以躲开,可他没有,连脸都没有偏过去哪怕一寸一厘。清清脆脆的一声,她不知道自己打得有多重,可是路灯这么亮,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上有淡淡的指印开始浮现出来。
掌心火辣辣地疼,洛遥忽然觉得很累,她认命一样看了眼不怒不喜的展泽诚,只是觉得无力,于是将头埋在围巾中,仿佛小小的鸵鸟。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眉梢微微一挑,似乎在强自克制:“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
她自然是知道的。他想重新开始吗?就像分手时说的:“我给你三年的时间。”这么快,原来期限到了。
她最后给的回答,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迫得他倾身靠近才听见那句话:“你简直是在做梦。”声音轻得像是雪花飘落,可是他确确实实地听清楚了,透着一股子的狠厉劲儿,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展泽诚的表情,或许更多的是失望,抑或是疲倦吧……他放开她的手腕,凝视着她的那双眸子深不见底,猛然就叫洛遥想起了那对单眼黑曜石袖扣。
洛遥亦一言不发,只是侧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北风卷得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展泽诚最后那句话顺着风势钻进她的耳中,许是因为她从心底不敢去听,于是只是成了一串破碎不堪的音符,零落在这个天地间。
他并没有再追上来。白洛遥回到家,将房门一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着床边的灯光,又开始翻看从三年前就开始熟读的讲解稿,页边几乎翻烂了,看样子还得再去打印一份。可就是这么破破烂烂的一本讲义,却仿佛是自己的《圣经》,睡前她总是要仔细地读上一遍。
“商晚期的贮酒器……造型简洁优美,采用线雕、浮雕手法……整个器物用快方法浇铸……”
“宋代哥釉瓷釉质莹润,通体釉面被粗深或者细浅的两种纹线交织切割,俗称金丝铁线……”
其实在学生时代做志愿者的时候,她就已经将每句话都记熟。现在偶尔也会在接待重要来宾的时候说上几遍,可她真的不放心,就怕某天会全部忘记,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就像硕士论文答辩的那一次,就这么站在台上,明明PPT还能提示自己,可她真的忘了该说什么,台下全是教授,还有师弟师妹们,她皱着眉头,想下一句是什么,可是脑海里一片空白。
台下坐着的那些学者教授当中,本来该有拥有一双如月牙般细长而祥和的眼睛的老师,她会鼓励地望着自己,总是对自己充满信心,在自己写论文焦头烂额的时候耐心地指导她:“这次素材的收集方向不对,我们重新梳理一遍。”
可她不在那里,她早一步在医院里,永远地离开了。
李之谨
白洛遥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梦到了老师,或者是因为在迷迷糊糊中听清了展泽诚那句话,出了一身的冷汗。出门去上班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楼下,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去,半信半疑地推了推门。门岿然不动,她彻底放了心,去挤地铁。每天的日常都规律得像是一个运行了两年多的程序,从未变化过。
今天博物馆会来一批义务的讲解员,网上报名和校园宣传是同步开始的,有很多学生来报名。馆长至今记着当年她扎着马尾辫来这里义务讲解的样子,就指名要她去面试。那会儿洛遥还是学生,一通过面试就大着胆子问他:“馆长,我听说馆藏有很多珍品都是在博物馆后院里藏着啊,放外边的都是复制品,如果来这里工作了,是不是能看一看呢?”老馆长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几乎每次招募新人,都会和她再调侃一次。
来的学生什么专业的都有,两轮下来,最后选定了十个。洛遥合上文件夹,微笑着说:“周末开始培训,培训期间就像修学分一样,要听完指定的讲座课程,才可以上岗。”
有个女生笑嘻嘻地举手:“请问,工作人员不用在外边等着排队进场吧?”
这叫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洛遥抿着嘴笑,点点头:“不用。”
送完学生出门,洛遥走下楼,去李征远陶瓷馆。
下楼梯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李征远先生的塑像前站着,他在仔细地看生平简介。因为个子高,十分显眼。他带着绒帽,简单的一件抓绒外套和牛仔裤,背一个双肩包,简单却清爽的装扮。
她走过他的身侧,却被喊住了。年轻人的声音十分有礼貌:“你好,请问可以讲解下这里的藏品吗?”
洛遥停下脚步,笑眯眯地说:“您需要讲解,可以在服务台租用讲解仪器,里面也有义务的讲解员。”她拿起对讲机,“我可以替您安排一下。”
他的语气很文雅,看了眼她的胸牌,才说:“算了,谢谢,我还赶时间。真不知道等着排队进馆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或许他是真的有急事,因为午休,此刻洛遥也不赶时间,迟疑了一下,很快地决定了:“您想了解什么?我可以带您转转。”
他的姿态随意而闲适,身上有很清爽的薄荷气味,这样的参观者,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的。
展区的入口处,是一面碎瓷墙。朝代变迁沉浮,从上至下,一个隔行便是一个朝代。乍看之下纵然是平平无奇的碎瓷堆积而成,却总能追寻出每个时代特有的文化脉络。代表着宋朝的一栏,清淡如同雨过天晴的颜色,将上下五千年的瑰丽隔绝开。洛遥每次看到,总是心潮澎湃,仿佛见证了美学上的巅峰。
她指着那一横栏解释:“李先生很了不起,这里的馆藏中好几件宋代的瓷器,全是他捐献的。一千多年了,其实能找到名窑的瓷片都是了不起的,而他捐献的藏品,比如那个哥窑的水洗,是完好无损的,非常珍贵。”
年轻男人打断了她:“看起来,你很喜欢宋瓷。”
她愣了愣,笑着指了指不远的地方,看得见一尊清朝时期的巨大瓷瓶,珐琅彩,色彩缤纷而美妙,据说是融汇了西洋艺术的精华。“每个人的审美不同吧,我并不喜欢那样五彩斑斓的器物。”
她想起有次和馆长争论,她坚持认为宋瓷才是中国艺术的巅峰,可是馆长摇头:“不对,比如乾隆时烧制的那尊著名的‘瓷母’,你觉得配色太繁复,不够好看。可它代表了当时的制瓷工艺,那种高难度的烧制,至今我们也不能说完全掌握了。”
这是审美与技术的矛盾,说不上谁对谁错。
“李征远老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洛遥有些欢快而调皮地感叹,“如果是我,有自己最珍爱的艺术品,我未必愿意捐出来啊。”
他愣了愣,妥帖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是很了不起。请你继续。”
她讲的时候,他会凑近玻璃,仔细地看,然后点头。其实洛遥知道他有些地方没听懂,可是表情认真,仿佛是好学的孩子。最后到了出口的地方,她习惯性地说:“我们的青铜器馆也是国内很有名的。”
他轻声微笑:“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这么负责的工作人员。”
大厅的灯光远比展厅里要亮得多。他一把摘下了绒帽,露出一头短短的头发,五官出奇俊朗,洛遥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向她伸出手来:“我叫李之谨。”
洛遥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开玩笑说:“下次来的话,记得在服务台租借讲解仪器,或者预约讲解员。”
他愉悦地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
易钦集团已经把相应的设备、广告牌派人送到了博物馆。为了不影响平时的工作和展览,少不得要加班辛苦了。双羊尊也已经运来了,老馆长连同A大的几名老教授正忙着拓下铭文,鉴定花纹,加班的时间比一般人还要长。
自然有专家来研究几件文物摆放的位置、射灯布置、空气湿度调节、周边文物的协调。洛遥是资历浅的小职员,每天也跑前跑后地忙碌。
说起来白洛遥的专业艰涩冷僻——宗教学,听起来都觉得冷清。恰好那年博物馆招人,她因为从研一起就一直在做志愿者服务,和博物馆的上上下下早就熟得和自家一般了。笔试过了,也不担心面试,就顺顺当当地进来了,一直工作到现在。
原来真的过去两三年了,洛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日期怔怔地发呆。
月底,月底……据说,在捐赠仪式上,展泽诚先生和他的母亲——易钦集团的董事长方流怡女士都会出席。林大姐这几天前前后后地在协调这个活动,忍不住八卦了一下:“展泽诚现在是收藏界的红人,上一期的《收藏家》还刊登了他的专访。”
是么?洛遥去买《南方周末》的时候确实在报刊亭上见过那一期,他的半身照,很不容易啊!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拍照了。她觉得很不舒服,那本杂志向来是以文物作为封面首页的,能和人搭上关系的也就兵马俑,他算什么?!唯利是图的商人?冷血,自私,只怕连什么是文物都不知道,还收藏,不就靠了几个钱吗?
想到这里,她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还没说话,听到林大姐说:“咦,我们馆不是有订那本杂志吗?怎么没看到?”说着还往那个固定放报刊的架子上看了一眼。
洛遥有些心虚,其实她是早上见到的,看着心烦,和过期的杂志一起,扔到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去了,于是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吧?”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从台历本上一个一个数字地点过去,距离三十号还有……一,二,三,四……还有七天。
那一晚他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没有半点防备。可这次不同,因为预知了时间,于是会胡思乱想……还剩七天了,他一定会来,他们还会见面吗,要不要请病假?
……最让人绝望的是: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压下愈来愈强烈的焦虑感?
她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强迫症,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读奥修的书,里面说,千万不要试图去抗争,它是你的一部分,你怎么能抗争得了呢?就让它自然地存在,然后你就会慢慢弥补起心底的缺块,慢慢地,你就不会再焦虑,不会失眠,不会强迫自己。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就像此刻,手心里是空的,她只想做些什么……撕纸片吗?或者再数一遍日期?是七天吗?到底还是忍不住,手指轻颤着去点台历上的数字,展泽诚……她恨这个名字,她知道,它正在越来越严重……
三年前她恨他,原来到现在,竟是愈来愈恨。
台历的旁边,是一张相片。照片里自己还扎着马尾,有些拘谨地跟在导师后边。那时候自己刚成为喻惠茹老师的学生,因为不熟悉,所以总觉得见导师很拘束。她还记得复试面试的时候,面前坐了五个老师,轮番发问,有一个问了中西方宗教对比的问题,很宽泛,以洛遥的理解,那样一个问题,几乎可以写上厚厚几本专业论述了。她只能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
她说西方的宗教比东方的强势太多,好高骛远,可是东方的又比西方的功利太多。所以说到底,东西方的宗教,得道的人是少数。宗教终归是小众的。
当时坐着的一个女教授拿下了眼镜,就这么仔细地打量她,眼角微微翘起,双目秀长而明亮,最后点了点头。想不到就是这样被录取了。
她开始跟着导师做田野调查,其实就是一个一个庙地跑,才知道这个专业的辛苦与乐趣,也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高人。门面破烂的小庙,住持方丈目光温润,总是在禅房里,轻易并不见人。她和导师一去,人家拿来招待她们的明明是最粗的茶叶,可是喝下去十分解渴,仿佛是清洌的泉水,头脑都觉得清明。
到底还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一点都不愉快了。洛遥开一个小差的工夫,听见林大姐在接电话,语气有些烦躁:“影响倒是不影响,但你们只是开一个馆,不过……”最后没听清,大概是什么事情解决了,她说了句,“好,我会安排。”
“洛遥,你三十号有没有空?”
洛遥心口一紧,勉强笑了笑:“怎么了?那天不是捐赠仪式吗?”
林大姐叹口气:“那天晚上陶瓷馆要借给一个剧组取景,需要工作人员陪着,你看……”
她忙不迭地点头:“我去,我去。”
“可是酒会也很难得……”林大姐皱着眉头,“不然还是我去好了,不是说那个酒会还请了明星吗,你们年轻人……”
洛遥站起来了,急得要结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一开电视,那些明星一个个整了容,谁认识谁啊?还是工作重要,我去吧。”
林大姐倒笑了,半晌,洛遥才记起来:“什么剧组啊?来陶瓷馆取景?”
“拍纪录片的。关于李征远的纪录片,我们还能不借吗?”
她“哦”了一声,忽然觉得放心了。陶瓷馆在底楼,捐赠仪式和酒会都在二楼,她甚至听说了,那天会有保安将二楼隔离开来。这么说,她真的可以躲开了。
接下去的几天,她恍然觉得,自己又不那么焦躁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博物馆的宣传页已经下厂重印了,而网页也已经重新设计,显眼的地方都突出了几件新到的重量级文物,等捐赠完正式展览的时候,估计又要迎来新的一阵参观高峰。
三十号下午开始,博物馆就开始闭馆了。有人在铺设红地毯,重新安置灯光,陈设展板,现场前几排是留给记者的。专门请了五星级酒店的宴会部,他们此刻正在布置桌上的鲜花和冰雕。
其实这里一布置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红木根雕作为屏风巧妙地隔开空间,暗色高贵的大理石,巨大的吊灯,一支支的水晶蜡烛。
那么庄穆而肃然的博物馆呵,转瞬就会变成衣香鬓影的香艳之地。她驻足看了半晌,又看看时间快到了,独自拿着整理的资料,顺着一旁的小楼梯往下走。
此刻通往博物馆的路上,方流怡一袭黑色的貂皮披肩上胸针闪耀,将她衬得分外出色。她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倒是越来越像慈善家。”
展泽诚没接话,只微微抬起手来整理了袖口,一对黑曜石的袖扣,简洁一如他的表情。
方流怡忽然就冷笑起来:“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还在博物馆吗?”
展泽诚嘴角轻轻一勾,依然是面无表情,也并不想回话。
车子恰好停下来。有人过来拉开车门。
闪光灯仿佛能将人淹没。
不过瞬间,方流怡的表情就变了。她从车里出来,丝绒旗袍贴身,胸前水滴形的暗扣形状优雅,有岁月静静沉淀下来的雍容华贵。她挽起儿子的手臂,优雅地抬起脚步,往博物馆台阶上走去。
剧组人数并不多,是从偏门低调地进来的。唯有一个女助理特别活泼,走在洛遥身边,叽叽喳喳地问:“呀,今天什么日子啊?我看到外边这么多人,还以为来接我们的呢!”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于是洛遥好心地解释:“今天我们馆有捐赠仪式,还有酒会,所以这一楼和上面一楼都隔离开了。”
剧组的准备工作很详实,要取哪些镜头,哪几件文物需要重点拍摄,全都已经计划好,洛遥感觉自己在一旁站着倒像是监工。
摄像机慢慢靠近一件南宋年间的哥窑五足洗,其实明明知道隔着玻璃,又有尼龙绳和黏胶固定,即便是用力撞击这个展柜,也不会对里边的文物有什么破坏。可是洛遥还是忍不住地紧张,连拳头都握了起来。
这些古物有多脆弱,她心里十分清楚。那时自己第一次走进库房,戴着手套触摸到了那些脆弱的瓷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轻轻一用力,就会将这些胎质纤薄的器皿捏得粉碎。以至于到了现在,一见到这样的场面,条件反射般,总是难免神经紧张。
忽然就有人打断了自己的忧虑,那人的声音很轻松,直接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又见面了。”
洛遥转过头,灯光打得很亮,她看见李之谨戴着鸭舌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慌忙说了句“你好”,甚至也没想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目光情不自禁地,还是移向了那台摄像机。
“天哪,你看起来太紧张了。那摄像机根本不会碰到瓷器的好不好?”
洛遥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才苍白着脸色笑了笑:“我没有紧张。”仿佛为了转移开注意力,她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工作人员?”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和导演熟,他就带我进来看看。”
那个女助理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张报纸,挤到了洛遥身边:“原来今天是这个捐赠噢?”她指着报纸上那张大大的图片——双羊尊,一时想不出名字来,就停顿在那里。
洛遥以为她对文物感兴趣,就点头:“对啊,就在楼上,以后都可以来看了。”
哪知小姑娘把报纸翻了翻,露出一张男人的照片,仿佛根本没听见洛遥说了什么,声音很激动:“他真在楼上?”
蓦然看到这张照片,洛遥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个人真是无处不在。她有些尴尬地笑笑:“这位先生……应该在的吧。”
“真的?那我们拍完了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坚决地摇头:“不行,我这里忙完了还有事,而且我们这样着装,也不合要求。”
或许是拒绝得太过生硬,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收起了报纸。倒是李之谨伸出手去:“什么人啊?让我看看。”
展泽诚,或许是在街头拍的。异国风情,行人都是外国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十分抢眼。然而镜头并没有对背景采取模糊处理,他穿着低调的灰色风衣,抓拍的那一刻眼神斜斜睨来,仿佛冰冷的匕首,能插进人的灵魂深处。这个人,总是有让自己这么出众的本事。
白洛遥怔怔地看着报纸,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冷漠?
小助理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李之谨看到了,半开玩笑:
“要不我带你进去吧?”
洛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拿出了请帖。
李之谨先生亲启。
她当然认得这张请帖。专门请了人设计的,封面上那尊双羊尊微微凸起,色泽浑厚,有着一股凝重的气质。
可手持请帖的人,满不在乎地穿着深红的格子衬衣,套一件贴合The North Face黑色冲锋衣,踩着一双耐克鞋,背包是双肩的,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学生。
小助理快活得几乎跳起来:“呀,我怎么忘了呢?你肯定有邀请函的。”
李之谨摘下帽子:“再等一会儿,我们这里拍完了我带你上去。”
他似乎知道了她的疑惑,然后指了指角落李征远的铜塑:“喏,那位,我的曾祖父。”然后耸耸肩,“我爸让我过来看着他们怎么拍,他希望纪录片拍得真实一些。恰好和宴会的时间撞车了。”
李老先生的后人似乎都在海外,洛遥问他:“那你跑回来干什么?”
他回答得很轻描淡写:“和朋友一起办了个工作室。嗯,文化产业。”
前边导演喊了一声“收工”,走到了李之谨面前:“等到带子剪好了,我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好,麻烦了。”又转过眼神,看着洛遥:“你真的不去?”
她摇摇头,喊来了保安清理场地。等到走出几步,看到那两人还真往楼上去了,忽然叹了口气,喊住了他们:“喂,那边走不通。”
到底还是带着他们,从小小的员工电梯上去了。出口处很昏暗,他们三人,没有一个人打扮得像样,相视一笑,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她的胸口好歹还挂着一块工作人员的胸牌,于是找了个侧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缝,透出一丝光亮来。洛遥笑了笑:“你们从这里进去。”
小助理先进去了,李之谨扶着门,皱眉看看她,忽然就这么一拖她的手腕:“你都没吃晚饭吧?至少蹭顿饭再走啊!”
强迫症
不知大厅做了什么视觉处理,竟是出奇的大,比平常感觉的还要大上许多。洛遥被他拉得一趔趄,就这么和他一起站在了角落里。望出去一片光明,亮得能蜇痛眼睛。
他们的位置,恰好是宴会区。扫了一眼,很多熟人。人人衣着正式,男士好歹也是西服笔挺,就算向来排斥西服的老馆长,也穿了一身中山装,倒也很有大家风范。至于女士,有穿晚礼服的,也有像林大姐那样穿着正式套装的。
洛遥看看自己和李之谨,无语地叹了口气。
她也没挣开他的手,只是试图往角落移一移,至少也不要这么扎在人群中显眼。
有侍者从身边经过,李之谨要了两杯饮料,侍者神色间有些怀疑,或许是他要饮料的动作太自然,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冲他们笑了笑。
李之谨扫了一眼,微笑着说:“你看,那边也有人像我们这样打扮的。”
洛遥哀叹一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人家挂着记者证好不好?”
他呵呵笑了几声:“嗯啦,没事的,我还有请帖呢。”
她正要回他,忽然嘴唇就嗫嚅了一下,声音迅速地喑哑下去。视线的尽头,展泽诚正在和人轻声交谈,可他的目光,却越过了重重人群,和自己的撞上。她一下子觉得慌乱无措,由着李之谨拖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样的场合,展泽诚必然是全场的亮点,仿佛是磁石,将所有的人吸引到他身边。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就这么忽然分了神,正和他交谈的那人有些尴尬地停了下来,等他的回应。
对方是个女子,银色长裙,身段妖娆,连说话都吐气如兰。可他微微欠身,似乎已经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失陪一下。”
他看得分明,是一个年轻男人拖着白洛遥走开的。想到这里,嘴角不禁弯了弯,仿佛是弓弦被拉紧了,笑意冰凉。
他猜到她会躲开,独独没想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走了几步,就轻易地看到了在堆满花篮的那个角落,她背对着自己,正和那个人说话。这么多人,唯独他们穿得普普通通。她还穿着那天晚上的长毛衣,可不管穿了多少衣服,也总显得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展泽诚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蓦然间又柔和下来,这么单薄的人,却有着那么倔强的性子,和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从不退让。
这么分神想了一会儿,助理走到他身边,提醒他时间到了。他点点头,将手中的酒杯交给一旁经过的侍者,转身走开。
厚重的红色丝绒覆着那个长方形的玻璃柜,人人的目光注视着那里,仿佛是无形的焦点。李之谨和白洛遥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也将视线投向了那里。
她清楚地记得他的手,漂亮得像是钢琴家的手。那么修长,又有力,握着她手腕的时候,几乎能将她的骨头捏碎。此刻那双手轻轻地一拉,那块丝绒质感太好,宛如流水般滑落在地上。灯光恰到好处地从底座打上来,给那尊上古怪兽的铜器踱上淡金色的优雅和神秘。每个人的目光都被这件酒器所吸引,一时间,寂静无声。
洛遥知道它的珍贵。它的两只羊背部相连,各探向一方……羊角弯曲,羊身上长着怪异的鳞片……她很早就想仔细地看清楚它的模样……可是目光却偏偏不受控制,盯着展泽诚的袖扣。彩虹单眼黑曜石,仿佛是带着灵性的黑猫的瞳孔,他还戴着。
而台上的那个人,似乎有了感应,目光随意地抬起,隔那么远,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仿佛枯萎的白色玫瑰。他不经意地抬了抬手腕,凝视着她的表情,遥遥地似乎想要提醒她什么。那双沉如墨的眸子,比黑曜石更加深邃。
她的头无意识地抬起来,看着他的唇角,那边有她熟悉的微笑,就像此刻他所展现的那样,英俊得让人屏住呼吸。
他的嘴角只露出很浅很浅的弧度,却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展泽诚在笑,心情愉悦。闪光灯又是一阵乱晃,人人在抢一个好的角度,竟又将那尊文物的风头抢了回来。
主持人正在邀请他说几句话,可他不置可否,只是优雅地摆摆手,对着母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看样子依然是不愿意公开讲话。
方流怡款款地走上去,从容不迫。眼角余光看到儿子从一边走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开始讲话。
洛遥不敢再看,后退了一步,喃喃地背诵着:“它的两只羊背部相连,各探向一方……羊角弯曲,羊背相连托起尊筒,羊身上长着怪异的鳞片……”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控制自己的心思。
连李之谨都看出了她的异样:“你没事吧?”
她匆忙将手里的糕点放回到身后的长桌上:“我真的还有急事。你去找一下那个助理小姑娘吧,再见。”
仿佛水草,瞬间滑溜出了视线。李之谨看着她逃命一样消失在门后,耸了耸肩。
洛遥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才出门。她从旁门走,却依然要一级级地走台阶。博物馆的台阶非常之多,又高,每次走在上边往下看,总有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可是对于一个有着强迫症的人来说,这并不是有趣的事。
她会情不自禁地去数,走到一半,又强迫自己忘掉。每次都会回头去看那走过的台阶,仿佛在心尖上撒上了一把钉子一样难受。
然而这一次,她强迫自己不得不数下去,因为不知道从哪一级开始,她见到那辆车停在最下边。或许这个时候,只有数数,才会让自己安心。
她知道自己逃不开的,即便刚才选择从旁门出来,即便此刻转身回到办公室——只要展泽诚下定了决心要见到自己,那么自己毫无办法。索性加快了脚步,借着下冲的力道,小跑着站在车前,微微喘着气。
车门悄无声息地弹开了,她借着灯光,看见他坐在后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出了半个身位。
洛遥挣扎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不和他一起走他不会罢休——可是她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她扶着车门,良久,语气轻而坚定:“我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他从黑暗中抬起眸子看她一眼,似乎有无限耐心,吩咐司机:“你下车。”
最后坐上车,洛遥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熟悉路景,忽然觉得悲哀。他看似妥协了,可其实妥协的永远是自己。就像此刻,身不由己地被他带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也在沉默,只是偶尔看一眼后视镜。她安静地坐着,没有张牙舞爪,没有声嘶力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这样的状态至少是个好的开始。没多久,他把车子停下来,然后在前面等她。
可是洛遥坐着一动不动。他站了一会儿,替她拉开车门:“下来吧。”
仿佛是被逼到了极处,她不情愿地跨下车。错身而过的刹那,他的手背擦过她的手指,温温痒痒,竟让他在一瞬间一怔。很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无穷无尽地涌出来,他想去牵她的手,然而只是这片刻,她已经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周围是轻薄的无奈,他和她,要怎样才能回到从前?
展泽诚领着她进门,一边说:“晚上吃饭了没有?”绝口不提在博物馆两人之间微妙复杂的眼神交汇,又说:“你不是爱吃素斋吗?我请了人来做,就在家里,一起来尝尝。”
他如今就住这里吧?有自己熟悉的味道、薄荷清凉的味道、清浅的烟草味道,甚至是皮革的味道。灯光将他的脸这么坦诚地露在了自己面前,她看得很清楚,他一定太久没对人笑了,于是现在看起来,他笑起来这么勉强。
他大约早就布置好了,不过几分钟之后,就有人端着菜引他们在客厅里坐下。
真是花了心思的。
红梅虾仁,银菜鳝丝,翡翠蟹粉……每一样都做到以假乱真,可是洛遥握着筷子,迟迟没有动手。
“如果我没去那里,你没见到我,你会怎么办?”
他淡淡一笑,喝了口水:“你不是在加班吗?加班完了,大概也是回家吧?我会去接你。”
“我要是不愿意来呢?”
他的杯子就握在手里,不急不缓地抬起头,笃定地说:“你会来的。”又微笑起来,“就算是为了双羊尊,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吗?”
此刻他只穿了白衬衣,真是清贵逼人。她又看见他的袖口,那对黑曜石,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指竟然一松,“啪”的一声,镶银的红木筷子掉在了餐盘上,溅起了菜汁点点。而她不管不顾,手指执意地去够那对袖扣,有些慌乱地说着:“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展泽诚只是往后一靠,似乎惊讶于此刻她的失态,皱眉去握住她的手:“洛遥,你怎么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依然温暖柔软,熟悉的亲密感刹那间击中了她,白洛遥一动不动地缩回了手,低头看到自己的毛衣,一点点,溅满了黄色的汁液。素斋做得太逼真,竟然还嗅到了蟹粉的味道。
她几乎忘了这是在哪里,那些斑斑点点被无限地放大,就在眼前。她随手抓起纸巾,往毛衣上擦去,那张纸几乎被揉烂了,可是斑点还在——洛遥在刹那间几乎无着可想了。餐碟下还有一块餐布,她随手就这么一扯,“哗啦”一声,两层叠起的镶金骨瓷碟就这么跌落在了地上,一地碎片。而她似乎全无发觉,继续在擦,仿佛要把身上的毛衣擦破。
展泽诚就这么看着,眉头愈皱愈紧,忍不住开口制止她:“擦不干净就算了。”
她没听见。
他终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吗?”
修长的身躯投下了一片阴影,展泽诚几乎将她笼罩在下边,洛遥一声不吭,握着那块餐巾,奋力地挣扎。他强制般的把她的双手分开,强迫她看着自己,语气尚自克制:“你到底怎么了?”
他认识白洛遥这么久,她总是活泼而开朗的。只是那次在她导师的病房里,她看着医生将白布蒙在了老师的脸上,哭得双膝跪在了地上。从此之后,即便那次她被同学送去医院洗胃,迷迷糊糊中见到他赶过来,狠狠地吐出了一句:“滚。”
可是这一次,她却呜咽着,宛如被夺去糖果的孩子:“展泽诚……你放开我……你让我擦干净好不好?”
她一哭,展泽诚便是一愣,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洛遥趁机挣开他,又一点点地开始擦拭。
展泽诚薄唇抿起,终于还是觉得不对劲,一手扶了她的肩,不发一言,另一只手开始剥她的衣服。
幸好她的衣服是开襟,她的力气又小,只是片刻,衣服被扔在地上,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打底衫,被他强制地固定在怀里。
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不稳,俯下身去,微微偏过头,吻在她的额角,低声说:“洛遥,你到底怎么了?”
毛衣被抛开后,其实她已经安静下来了。就这么抱着她,只是自己的私心吧。他太久没有这么亲密地抱过她,就像抱着一个孩子。
他一低头,看见她眼角还挂着泪珠,仿佛是被他欺负了,真是楚楚可怜。于是一手抚着她的长发,嘴唇轻贴着她的耳侧,声音宛如在轻轻啃噬她的神经:“什么时候有这个病的?”
“我没病……可是我见到你就紧张……我害怕……你让我回去……”她的声音还带了轻微的呜咽,连身体都在轻颤,“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他真的熟悉她的目光,很久之前,她就很会这样看着自己,眸子仿佛是一池盈盈落满了轻花的春水。而只要看到她这样的神情,自己就毫无办法,心软得不可思议,任她做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拒绝。
他悄无声息地叹口气,放开了她,却不放心地再确认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她只是要回家,似乎再在他身边待上片刻,情绪就会越来越糟糕。
他开车送她,车速很慢,因为她不喜欢坐快车。
过了十字路口,就是A大。洛遥觉得自己是恍惚了,竟然说了一句“到了”。
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连展泽诚都是愕然,然后转头去看她。以前他总是在那个转弯的地方放下她,她叽叽喳喳地说完话,笑容里都是依依不舍。其实自己心里也总有些舍不得,于是去亲吻她的脸颊。
他不动声色地开过校门口,校门从视线里掠过,他看见她微微垂下了头,有心和她说话:“快单身节了。”
快单身节了……洛遥也记起来了,认识了他之后,她终于不用被朋友拉去参加单身派对了。
那是入学后两个月。洛遥的室友王敏辰算是学生会的积极分子,为了举办每年一次的、在文岛市高校内赫赫有名的单身节派对而忙里忙外地拉赞助。直到在某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敏辰非拉着她去易钦的总部,说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学长,又是老乡,大笔的赞助已经有望了。
白洛遥就在秋困中,被她从床上拉起来,挤上轻轨,然后第一次踏进了易钦。
师兄在开会,她们就坐着等。直到会议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洛遥在浅眠中被脚步声吓了一跳,坐直了身子,听到敏辰偷偷拉自己的袖子:“哇,看,帅哥。”
她眯着眼睛望过去,那人已经走过去了,只见到一个背影,却说不出的熟悉。
正发怔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停下了脚步,淡淡回头扫了一眼。
展泽诚!
她一时间觉得难以置信,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刚才还是公事公办的肃然神色,又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他却在片刻之后对她微笑,细微不可见地向她眨眨眼睛。这份熟悉,仿佛两人之间的小秘密,因为旁人的毫不知晓而显得令人兴奋。
也只是一瞬而已,有人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递给他资料,又把彼此的视线挡住了。
师兄高池飞见到她们,相当热情而客气:“不好意思啊,刚才开会呢。老板亲自来的,实在走不开。”
王敏辰就八卦了一下:“就是刚才走过去的那人?”
高池飞点头:“就是他,新官上任,我们哪敢怠慢?”
王敏辰的口水都快流一地了,转头却看见洛遥还在发呆,于是推推她:“你怎么了?”
洛遥忙摇摇头:“没事没事。”
回去的路上,因为拉到了赞助,王敏辰一直开心地在叽叽喳喳。她拉着洛遥:“哎,我给你留个名额。”
洛遥摇头:“我不去。”
“哎呀,人家抢着报名呢。外校的帅哥好多,真的。你研究宗教的,难不成真要当尼姑?”
洛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谁说的?你懂宗教吗?”
出了轻轨站,两个人打了一把伞往回走。本来就已经淋湿了半边身子,手机又很不恰当地响起来。洛遥接起来,下意识地往外侧挪了挪,仿佛怕同伴听到,低声说:“怎么是你?”
两重含义。
总之电话那头声音很从容:“你从来没问过我。”随即语调有些微微上扬,“那笔赞助够不够?嗯?交友还是联谊?”
洛遥微微有些发窘,不知道说什么,路又不好走,只能不吭声。
他最后说了一句:“不许去。”
秋风冷峭的日子,白洛遥忽然觉得不冷了,她小心地跨过一个水坑,然后吐吐舌头,有着可爱的坚持:“干吗听你的?我答应了同学的,一定要去的。”
后来到底还是没去成,那天她都收拾好了,可是走到门口,就被展泽诚带走了。她坐在车上,开始给王敏辰打电话:“我真是临时有急事,走不开,真的走不开!”
“有没有搞错啊?女生的名额就一百个,别人还都是经过筛选的,白洛遥,现在我这里少一个人啊,怎么办?”
她没来得及解释,电话就被轻巧地夺过去了。他连车都停下了,平平淡淡地问她:“你还真准备去?”
那天天气还是不好,阴蒙蒙,仿佛是老天也垮着一张脸。他从头到尾地打量她——马尾,浅蓝色的毛衣,牛仔裤,一双板鞋,要多朴素就多朴素,要多简单就多简单,清清爽爽的素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他,很有点无辜的意思。
他忽然就这么笑了,阴霾尽散,可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算了,看你也没打扮得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这个词,可不是抬举她吗?
她哪里担得起这样的词。
洛遥忍不住转过脸来偷偷地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
她说:“你这个人真不浪漫。”
“联谊不是你们独家赞助的吗?你该安排一下,然后八分钟约会的时候,你就坐我对面,这样多好。”
展泽诚更是没好脸色:“你小说看多了吧?”最后又强调了一遍,“我也不是故意来找你的。正好有空,就带你去吃个饭。”
真是口是心非。可洛遥心底暖暖的,就去握他的手,他正把着方向盘转弯,眉头也不皱:“别闹。”她更放肆,索性把头靠在他手臂上。
“你放心啦,我去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就是去见识见识。”
他专心致志地开车,仿佛没听见她的解释,可是却在不经意间侧过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可是记忆里那个总是包容宠爱自己的人,因为对自己隐瞒身份而惴惴不安、怕自己生气的人,真的就是现在的展泽诚吗?洛遥怅然想着,又望向他的侧脸。他的脸色并不严肃,甚至带了微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同一件事。
车子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没说再见,径直推开门就下车了。展泽诚一低头,如墨的瞳孔轻轻一缩,后座满是零落的纸巾片,因为被她出去时开门的气流一带,落得到处都是,像刚下过一场雪。
墓地
易钦集团。
小李走过秘书室,听到里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推开门张望了一眼,故意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喂,老板的门你没关严实。”又顺手指了指那扇门。
几个秘书慌作一团,第一反应是站起来,顺便把报纸塞到了桌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笑:“你就吓人吧!”
小李哈哈大笑:“我从底楼跑到这里,人手一份啊!”
人手一份报纸,不论早报晚报都市报,都有类似的照片,角度不同,可是展泽诚确实在微笑。尽管笑容清浅,可是眉梢眼角,他从未笑得那么舒心。照片里,他的面前就是那一尊青铜酒器,可他眼中的光芒璀璨如星,分明望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几个秘书又开始低声说:“你说他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啊?”
小李才想插话,手机响了起来。
“是,我知道了,汪医生两点会准时到。”
他不敢再留着开玩笑了,转身就走。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他跟了展泽诚三年的时间,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情绪不稳和难掩的恍惚,于是对昨晚宴会上的那个女生愈加好奇。不过这份好奇,他不敢在老板面前表现出来,于是敛了神色,抬手敲门。
展泽诚看了看时间,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把手里的报告继续下去了。
门开了一丝缝隙,隐隐有笑声从屋外传来。他猜得到外边在讨论什么,因为今天整幢大楼上上下下,全在传看报纸。
各家的报纸,都有他的照片,昨晚的自己,在给文物揭幕的一刹那,确实是心情极好的。因为想到了要带她去吃素斋,因为想到完成了的许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要和她一起,连干什么都不重要。
他可以容忍她继续恨他,甚至拳打脚踢、大声哭闹,就像她以前做过的那样——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见到了她这副样子。一想起这个,愈加焦躁起来,看看时间,下午一点五十。下午两点的邀约还没有到时间。
三点。
他耐着性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汪医生的说明。
内线打进来,是提醒他三点一刻的会议。展泽诚接起来,简单地说了句:“推迟。”然后抬头望向汪医生:“请继续说。”
汪医生喝了口水:“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根据你描述的情况,我不能断定你的朋友是患了恐惧症,或者广泛焦虑症,或者强迫症。”他顿了顿,“我只能说,你的朋友情绪不稳定是确然无疑的,并且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是遗传因素,受后天社会因素影响的可能性最大。所以——虽然不礼貌,我还是要问一些问题。”
展泽诚点头,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五官都隐秘在阴影中,他的表情叫人看不清虚实。
“你朋友平时看起来怎么样?”
“很正常。”
汪医生问得小心翼翼:“也就是说,是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有这些症状?”
展泽诚一怔。
“或者更具体一些——平常她可以克制自己,除了在特定的场合,或者遇到特定的人,才会这样?”
展泽诚的眉峰轻轻皱在一起,刹那间有了凌厉和不快。他沉默了良久,反复想着洛遥的话,她说:“我没病……可是我见到你就紧张……我害怕……”
仿佛屈服于医生的询问,他有些不自然地放低了声音:“好像是的。”随即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头轻轻一偏,脱离那一片阴影,目光深处燃起了光亮,“那又怎么样?”
“某些重复动作和行为往往是强迫症患者为了减轻内心的紧张不安。”汪医生沉吟着,“看起来你的朋友情况并不算严重,可是具体怎么样,还是需要我亲自和患者谈。展先生你看,方便吗?”
展泽诚并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站起来,微微欠身,向他伸出手去:“我知道了。谢谢你。至于我的朋友,我会征询她的意见之后再和你联系。”
洛遥知道昨晚自己太失控了,而他想必留心到了自己的异常,才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她曾经对着他发疯一样又打又骂,歇斯底里得连自己认不出自己了,最后把他逼急了,也不过抓住自己的手腕,表情深处是一种冰冷的怒火:“你闹够没有?”就像那一晚自己甩了他一巴掌,他只是不避不让。
可是再包容再忍让,都不可能回到彼此深爱的时候了。
如今见到他,竟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刚分开的时候,她想念他向来冷冽的眉眼,于是勉强自己做别的事,实在无事可做,就躺在床上数着数字。她心里知道自己可以看书,可是看书太花费精力,她宁可单一地去做一件事。
在独处无人的时候,白洛遥可以容忍它存在,她总是有着绝佳的意志力,可以在人前掩饰起来。她想,哪天她真的在人前都藏不住了,她才会真的承认她病了。
然而昨晚,她和展泽诚在一起,她满心满意地不想去看他的样子,不想去看他的表情,才会拼命地擦那件衣服。否则,她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崩溃的情绪。
以前是这样,到了现在,他依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总是会勾动自己最隐秘而激烈的情绪。
茶水里加了几片薄荷叶,有几缕清新的蒸雾水汽钻进了呼吸深处。她捧起马克杯,近乎贪婪地喝了一口。有人敲了敲门,年轻的实习志愿者从门后探出来:“白老师在吗?”
洛遥放下杯子,向林琳招招手:“什么事?”
她蹦跳着走进来,还没说正事,眼睛倒瞪圆了,仿佛是小巧精致的铃铛:“哇,李之谨工作室的演出邀请卡?”
洛遥随着她的视线,目光停留在那封信函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
林琳点点头,愁眉苦脸:“我是学艺术的啊,怎么会不知道?那票好难拿啊,我们学生会统共也就分了三张,我手气不好,就没拿到。唉,上次他来我们学校,就见了一面……”
洛遥疑惑地打断她:“李之谨看起来很年轻啊,和你们差不多大吧?”
“他本来就是年轻有为啊。白老师,你怎么认识的啊?”
洛遥简单地说:“他来过几次博物馆,工作上有联系。”
小姑娘的表情像是记起了什么,她慢慢地说:“上次我们来面试,我好像在排队的人群里见到他了……是不是啊?”
她也记得,那次就是李之谨第一次来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对,那天他是在这里。”
林琳差点没跳起来:“我就说是嘛!当时她们都不相信。”
洛遥想起李之谨,忍不住有些好笑:“是啊,他人挺好的,老老实实地和人民群众一起排队。”
“什么?”
“他没介绍自己吗?李征远是他曾祖父。”
洛遥可以肯定,林琳的眼睛刹那间成了红色的心心眼,仿佛听到了爆炸性新闻。
“真的啊?出身名门啊?”
洛遥的耳膜几乎被震破,于是微笑着把邀请卡递给她:“喏,里面有一张票,送给你了。”
并不是她不想去,可是演出是在冬至那天,她抽不出时间来。偏偏这几天李之谨的电话总关机,她联系不到他,只能擅作主张。
林琳都快笑傻了,洛遥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办公室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她接起来还没开口,先对着小姑娘比了个手势:“嘘,轻点。”
声音里有久违的温柔,顺着看不见的电流传到了另一端,让展泽诚沉默了良久。
那边又疑惑地“喂”了一声,他才说了句:“是我。”
彼此的呼吸可闻,可气氛却如严冬至寒。
洛遥没说话,听见他问自己:“后天有没有时间?”
她下意识地去看日历,周六,日历旁还注明:冬至。
“后天?”她笑了笑,“冬至是扫墓的日子。你说呢?”
她不用多说一句话,倏然挂了电话。
冬至那天,洛遥早早地就起来了。天气就像是预报里说的那样,寒冷、阴涩,老天爷连痛痛快快地冻人一场都不愿意,行人只能在湿冷中继续着手脚被冻僵的麻痹。
喻老师的墓地是在很远的地方。算算路程,两个小时,几乎要赶到另一个城市。
吴越山,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烽火诸侯,乱世红颜,总叫人想起西施、范蠡、夫差的故事,三个各自痴心的人,各自无悔,各自精彩,可到最后,总是有一个会伤心。
洛遥在车站下了班车,伸手拉了拉大衣的衣襟,拦了一辆出租车。
墓园其实在半山腰,司机很熟络地对她说:“小姐,今天车子都只能开到山脚下。”
她愣了愣。
师傅说:“今年交通管制了,山路就那么点,扫墓的又这么多,年年堵塞,今年规定只能到山脚了,都得步行上去。”
果然到了山脚下,就见到很多交警在严阵以待。其实还早,人还不多,洛遥下了车,就顺着山路的方向慢慢往前走。幸好今天穿的是厚实的夹绒棉衣和跑鞋,走起来算是轻便。
满山的雪松,初寒的日子,连绵的山峰似是天地间唯一的绿色,流丽悠长,如翡翠般光滑而名贵。有风吹来,那些枝叶就仿佛是碧水缓缓淌过,将双目洗得清凉而舒怡。
她每年都会来上几次,对这里也十分熟悉,绕过前面的路口,山势会豁然开朗,被分成了数片陵区。
虽说是交通管制了,到底也会有人有些特权的。身后有汽车开近的声音,洛遥往路边靠了靠,果然一辆轿车从身边擦过,最是稳重而典范的黑色奔驰,牌照是文岛市的。洛遥往一侧让了让,加快了脚步,山风拂起了额发,微微发热的脸颊觉得有一分凉爽,又因为快要到了,油然而生的亲切,仿佛即将见到恩师。
这块墓地虽然并不是处在最高档的那一片,可四周青山绿水,也是风景宜人。
洛遥站在老师的墓前。这样的冬季,泥土里还有了几根细细的青草,而老师的墓地总比一般人的整洁许多,就像她还在的时候,仪表亦总是简单洁净,有着莫名的气质。
照片上的人带着淡淡又温和的微笑,眼睛是标准的凤眼,细长,微微往上翘,即便年纪大了,也显得风度优雅。她从背包里拿出了清酒,缓缓地洒在墓前的泥土上。
有轻薄至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闻在鼻子里,就是微醺的快意,可是洛遥鼻子一酸,低声说着:“老师,那本书再版了,出版社给我打电话了,不过还没拿到样书,不然我就给你捎一本来看看。”
她又抿着嘴唇,不知道该对老师说什么,可是偏偏舍不得走。是啊,说什么呢?说她这半年又没看什么书,顺便把以往学的都忘得干干净净?还是说她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最终极的美?因为再终极的尽头,再圆融通透的大师教导,都不能让她再寻回平静。
不远的山头被淡淡的烟雾笼罩,这一片地方分外清冷,可能是因为路不好走,远没有东边的一片陵区密集。而再过去小半个山头,是最高级的陵区,据说风水也是最好的,洛遥看见的那辆黑色车子就停在那边,也只有那一片,地势空旷,会有停车的车位。
她下山的脚步不算快,逆着人流,低着头往下走。忽然两边的人群都慢慢往旁边散开,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还是那辆车,占据了路上大半的空间,也在缓缓往下。
开到她身边的时候,后座车窗以匀速打开了。
她看见坐在后座的人,嘴角轻弯,以莫名复杂的神色看着自己。
相隔很近,洛遥半边身子都挤在了路边的灌丛里。她自然是认得方流怡的,她们见过面,那时候展泽诚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母亲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
此刻那个贵妇人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冰冷,或许还有厌恶,比这天气还让人觉得心底发寒。洛遥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车窗放下来,如果这么讨厌她,大可以走开,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互相面对。
车子还在往前,那么华贵的侧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远处。她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心底却又忍不住嘲笑自己:我怎么这么傻?难道那一瞬间,车窗落下的时候,指望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刹那间窥见了自己的软弱,竟隐隐有些丧气。
她其实早就明白的,他不是她的救世主,她更不是他的天使。
若是有不恰当的期望暗暗地在心底萌芽,就要及时地把它掐灭,就这么简单。
她默数着下山的步伐,早就不知累积到了几千几万,直到见到前边长长的出租车队伍。
洛遥叫了出租车在附近的小镇上逛了逛,她并不急着回去,就在临河的一家小店点了碗最寻常的雪菜肉丝面,不急不慢地吃着,暖意一直延绵到了指尖,雪菜总有一种有别于其他菜色的鲜美滋味,很朴素的味道,却叫人觉得舒服。洛遥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名字,嘴角带了微笑:“你好。”
李之谨的语气很直接:“我不好。”
洛遥挑挑眉梢,略带诧异:“怎么,我有给你发短信啊!”
“短信?什么短信?”李之谨忽然压低了声音,电话的背景里传来了音乐的声音,“你在哪里?”
她只好全盘托出,自己确实是走不开。李之谨听她说完,才淡淡地说:“幸好我们还有一场。”
快挂电话的时候,洛遥忽然听见李之谨以一种近乎无奈的口吻叹气:“你把票给谁了?”
洛遥只好硬着头皮说:“哦,小林啊?她很崇拜你的,很可爱的小姑娘。”
即便是李之谨,也有片刻的失语苦笑:“……那下一场,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买票回到文岛,车子很空,已经有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透过玻璃窗,落在了苍白的指尖。下车的一刻,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觉得茫然,似乎无处可去。今天她休假,不用去博物馆,而家里冷冷清清,她也厌倦了无休止地擦拭地板和清理衣服。于是想了很久,摸索着掏出了电话,挑选着适合的名字。
因为觉得有些对不住李之谨,她诚恳地说:“我请你吃饭吧,晚上。”
对方还真是一点都不矜持,连声答应下来:“好,算你识相,不过得晚一些,七点吧?我这里还有些事。”
洛遥站在街上微笑:“好啊,随便你。”
街角就是三联书店。很小的一家店面,店主很多时候都在忙着看书,大堆大堆的书扔在一起,有一种奇妙的紧凑感。仿佛那堆积起的并不是各式各样的纸张,而是汇流如河的智慧和知识。
洛遥推门进去,空调嗡嗡地送着暖风,老板坐在收银台后边看书,连抬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
她踱到其中的一栏,竟看到了那本书,封面素净至极,简单勾勒的庙宇,天上白云悠悠几片,叫人觉得岁月幽静。页脚的地方是几瓣淡淡绽开的粉色莲花,是唯一的亮眼之处。
飘逸至极的墨色行书两行:
石古苔痕厚,
岩深日影悠。
厚厚的一册书,里边全是各地寺庙摘录而来的楹联。而这句,最得唐诗的韵味,于是就选了印在封面上。
第一版的印数很少,想不到还能在这里找到一册,又簇簇如新,洛遥嘴角轻轻弯出一道弧度,目光中仿佛勾起了深远的往事。她拿了书去付钱,老板一边去扫条形码,忽然停下了动作,叹了口气:“呀,这本啊,我刚翻出来,正打算读呢。”
洛遥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最后想了想,认真地说:“老板,我买了送你吧。”
老板更是吃惊,一时间盯着洛遥看,说不出话来。
她就真的付了钱,心情很好:“这本书编得不错的。真的,”她说得煞有介事,“编书的作者也蛮有名气的。”
扉页上就印着编者的照片,是个端庄雅致的女子,秀长的凤眼,神情淡然。
洛遥又看了一眼,转身要走,老板却急匆匆地喊住她:“喂,那个,你拿张VIP卡吧,以后来打七折。”又憨憨地笑,“以书会友。”
她微笑着接过,小心地将卡放进钱包里,和信用卡、借记卡、各种会员卡放在一起,动作很细致。
出门的时候,天空竟落下微雨,路上行人脚步匆匆,仿佛对这样的阴涩避之不及。
烂柯山
城市里第一盏路灯开始亮起,明黄明黄的,将雨丝衬得愈发纤细。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她开始觉得焦躁,她终于还是站在屋檐下接了起来。
总是那个号码,她曾经闭着眼都能熟练地摁下去,一直没变的号码。
展泽诚的语气随意而亲昵:“回来了?”
雨沙沙地落,有越来越大、难以止歇的趋势。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不耐烦,连威胁听起来都是不露痕迹的温柔:“洛遥,你可以试试继续不说话。”
白洛遥重重地咬了牙齿,终于出声:“什么?”
他对她说话,从来不会有漫不经心,即便隔了电话,也总有一份特殊的关注,宛如就在眼前。
他只说:“我想见你。”
他给了自己三年的时间,很久之前,他站在她的病床前,目光隐忍而暗淡,唯有神情依然倨傲:“我给你时间,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没有关系,我可以等。”
他给了她三年,然后就这样重新出现,自以为她早就忘记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洛遥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轻轻地摇头,竭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这么久了,我早把过去的事忘了,你也不要再介意了,好不好?”
他仿佛预料到了她会这么说,只是淡笑:“你是真的不介意了?”
洛遥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声音有掩饰不住的狰狞:“展泽诚,你想要别的什么不可以?非要这样……”
他干净利落地打断她,听在洛遥的耳里,仿佛有一层一层悠远的回声:“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白洛遥真的快撑不下去了,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击中她的软肋,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最脆弱,他知道她不敢说起的那些往事……
不远的地方,沿着绵延排列的路灯,有人快步地走过来,身材修长,手持黑伞,笔挺的卡其布风衣,隔了老远对她招手。洛遥深深呼吸了一口,语速很快:“展泽诚,我挂了,有约会。”她特意说了“约会”两个字,发音清晰而漂亮,“其他的事……真的算了吧……”
他只是静默了几秒,说了句:“哦,那下次再说。”而最后,声音不咸不淡,“也好,别老待在家里。”
真是宠爱到了骨子里,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吧。如果是以前,他会弄乱她的额发,然后将唇贴在她的眉心,细细地亲吻。
洛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狼狈。她知道他在等她先挂电话,可是突然就说了一句:“我今天遇见你妈妈了。”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哪里?”
嘟嘟的忙音,她到底还是挂了电话。
其实根本不用问,他知道在哪里,吴越山上,他的父亲就在那里。展泽诚看着被雨水濡湿的窗台,灰蒙蒙一片,视线里一片纷乱,而他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抚在额上,有片刻的失神。
秘书进来的时候,看见展泽诚的侧影,清冷得就像这些日子的天气。而他很快注意到了有人进来,收敛了神色,恢复如常,在文件上签了字,又吩咐一句:“替我联系汪医生。”
电话接通。
“……我可以安排她和你一起吃顿饭。”
他沉默着听了很久,终于说:“不,如果我在,我怕她接受不了。”
汪医生很敏锐,很快地说:“这么看起来,展先生,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和你朋友的病有关?”
他无话可说。
医生的声音依然沉稳:“最好的方法是,我想见到她最真实的情绪状态。”
展泽诚毫不犹豫:“我会尽力。”
雨水噼噼啪啪地敲打这个城市,寒意伴着水汽弥漫。
隔了深深鸿沟的两个人,却几乎在同一时刻看了看天空。他隔着玻璃,看见雨水在玻璃上漫延滑落的痕迹,仿佛晶莹的水墨画。而她抬起头,却看见一张温暖的笑脸,青春而俊朗的,把她拉进了雨伞下。
李之谨老远就看到她在打电话。天气委实太冷,她的脸色发白,偏偏嘴唇不知是不是涂了唇彩,嫣红如火,倒真是唇红齿白。穿了那么多,可是因为纤瘦,出落出几分和厚重棉衣略有反差的楚楚动人。他也忘了她就在白天的时候无条件、不计后果地转让了一张试映券,一下子觉得闷气全消了。
幸好伞足够大,遮了两个人,彼此之间还留着疏落的空间,竟也绰绰有余。
他走在外侧,问她:“请我吃什么?”
恰好路边就是一家豆捞店,洛遥都不用想:“这种天气,最适合围着热乎乎的炉子了。”
进了店,洛遥先去了洗手间,用凉水扑了扑脸,才有勇气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狼狈,头发还是柔顺地束在脑后,眼睛里有些微的红血丝,可眉眼间都是沉静——看上去远比内心镇定。
出去的时候,看见李之谨手中拿了酱料碗,正在专心致志地调拌。他将大衣脱了,穿了一件很清爽的白色厚T恤,低着头,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手上的那个小碗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一抬头看见她出来了,才笑着说:“你吃辣的吧?试试我调的,一定超级无敌好吃。”仿佛是个得意的孩子,又放在她面前,强调了一遍,“真的很好吃。”
洛遥看着稠稠的酱汁,忽然有些愧疚:“哎,你刚才没生很大的气吧?”
李之谨的头发倒像是长出了一些,不再短短的像刺猬。其实这么短的头发才考验一个男人的长相,因为没有任何修饰的余地。可即便面对面地直视,他也还是能经得起考验,十分赏心悦目。
他并没有不悦,唇角的笑很孩子气:“本来也还好。可是那个小姑娘……真的太……”他琢磨了一下,“热情了。”
白洛遥发誓,她真的在他脸上找出了一丝苦恼,于是忍着笑:“也还好吧?她最多也就找你说了几句话啊,你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
瞧瞧李之谨的样子,大约真的想要把筷子敲在她头上了:“你知不知道那张票就是在我旁边?”
她终于忍不住了:“贵宾票?”
他抬起头来,眼神柔和,又像有几分刻意的哀怨:“差不多,有我的专业讲解。”
此刻却莫名地有些尴尬,仿佛一下子陌生起来,洛遥只能呵呵笑了一声,低头吃西兰花。
她记得李之谨送票来的时候,自己问了一句:“你们演什么啊?”
他给了一个叫她意外的答案:
昆曲。
正好趁这个机会问问他为什么,顺便转个话题。
一个圆菇落在了酱料碗里,真是不凑巧,溅起的酱料滴在了他的白色T恤上。洛遥看了一眼,深褐色,手指一动,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帮他擦拭。李之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又抬起去看她的唇,随即微微低头,若有所思。
洛遥强忍着不去看,只是把纸巾递给他,慢慢问他:“你很喜欢昆曲?”
“是啊,《烂柯山》,听说过没有?”
她记得一些情节,以前在书上看到的。
朱买臣和妻子崔氏相守二十年,最后一年崔氏不甘贫贱,弃他而去,终于没等到丈夫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她去跪求丈夫的原谅,可不过是痴梦一场。崔氏受尽羞辱,投河自沉。
缠绵惆怅的《长生殿》和姹紫嫣红的《牡丹亭》,都美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部?
李之谨的眼神深邃起来,淡淡地笑,最后说:“痴梦和泼水那两折,你不觉得戏剧冲突特别强烈吗?”
那句话在洛遥的脑海里沉浮半晌:马前泼水,覆水难收。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这样的残缺所吸引?
后来还说了什么,洛遥差不多也忘记了,只知道自己吃得太多太撑,连酱料都换了两碗。而他调得是真的好吃,恰到好处的辣味,再平凡的菜色蘸了都会出彩。
李之谨不无得意:“你不知道么?我家当年就是做香料起家的啊!这是祖传技能。”
最后出门的时候不惧寒风,他开车送她回去,最后在小区门口,把伞递给她,郑重地关照:“明晚我来接你。”
洛遥点点头:“你放心,一定会去捧场的啦。”
李之谨果然给了洛遥贵宾级的待遇。她在后台见到饰演崔氏的女孩子,高挑纤细,正细细地往眉梢上抹妆彩,而化妆师正在替她戴头饰。
她从镜中看见一股浅浅流动的内在韵味。这么年轻,却又在汩汩地活动,一时间联想起了很多东西。很多在这半个多世纪被人们抛弃的东西,终于还是慢慢地被记起来了,而只要记得就好,再细微的薪火,总会让人看见希望。
或许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世界不至于是一片机械和物质的丰盈。就像昆曲,它和青铜器、瓷器甚至古建筑都不一样,甚至载体脆弱到只是泛黄的词谱。可它们活生生地在唱、在跳,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的美妙,却从来不会逊色于任何珍宝。
都说专心工作的男人最能迷惑人,洛遥看见李之谨正俯下身,对男演员说着什么,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肃然而认真的神色。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语气,专注如一,像是那天一起吃饭,他喝了一口果汁,然后对自己说:“喜欢呗,就去做了。你知道……就像李征远一样。”
那是他的曾祖父,他随意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并没有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反倒是隔了沧桑岁月,他却能如同自己的长辈一样,执着而深刻地热爱某一样事物。对于这样一个家族,难道不该抱着敬意吗?
李之谨看到她,笑着站起身,带她回到了座位上。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
那么优雅天成的水磨腔,此刻声声泣血;而纤美如云的身段,却势若癫狂。
“马前泼水他含恨,隔断琴弦我太绝情。一场大梦方清醒,愿逐清波洗浊尘。”
戏台上崔氏已近疯狂,她的手在地上抓起泥土,试图将那些已然渗进土中的水重新倒出来。她的丈夫就在一旁站着,目光中有恨意,大约也是有怜悯,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爱。
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人才会想出这样一出戏剧?所有的人冷眼旁观,半疯的女人将红花当作凤冠,将百衲衣当作嫁衣,因为残存希望,总觉得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人性大抵如此,再多恩爱,再多不离不弃,可是只要在最后一刻背叛,总能将一切美好抹杀干净,只剩薄凉。
洛遥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心痛,不知是为了崔氏的悔恨,还是朱买臣的冷漠,或者是二十年的相守,抵不过一朝世事的变迁。
身边的李之谨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女演员太投入,一个踉跄,身位没站好,眼看着要跌倒在地。她的身边,朱买臣到底还是不轻不重地伸出手去,拉住她下坠的身子,又轻飘飘地放开。
终究是不愿见到她跌入尘埃?或者只是下意识地伸手,随后依然避之不及?
洛遥一时间有些恍惚,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经把厚厚的一本专业的大辞典就这么向展泽诚砸过去,他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没眨,坚硬的书角砸在他的眉骨上,闷闷的钝响。或许是知道他对自己太好,才做了那么多近乎疯狂的事。连目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明确,只为了伤害,只为了让他明白什么是愤恨和覆水难收。
台下掌声如雷,仿佛暴风雨席卷了这个不大的剧院。洛遥半侧过脸:“恭喜你,演出这么成功。”
他本该站在台上,和演员一起接受祝贺,可此刻掩在人群中,笑意淡淡浮在眼里。
他说:“我很低调的。”
可能真的只是享受这样的过程而已,他的语气很淡然,都没有一丝炫耀在里边,更没有跋涉到终点的欣慰,宛如此刻只是走过小小一段路,因为风景宜人,所以边走边看。他的瞳仁有一种琥珀的颜色,里边映着一个女孩子的笑容,温暖而亲切。
他们随着人流一道往外走。洛遥问:“真的不用去后台?”李之谨的眼睛亮亮的,就像是天边闪耀的星子:“我觉得找地方吃点东西比较实在。”
他们跨出剧院,清凉的寒风灌进了肺里。走出很远,洛遥忽然回头去看剧院,在高高的台阶上,灯火犹自辉煌。她这才觉得惊讶,和他说着话,竟然忘了脚下的台阶。
最后是李之谨拍了拍她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等到洛遥转过脸来的时候,几乎被他吓了一跳。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说:“白小姐,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白洛遥仔细地听他说完,眉眼流转清丽如水,如花嫣然:“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
就像预料的那样,捐赠仪式之后,几件文物又出现在了新闻媒体的财经版、娱乐版上。在财经版上,商双羊尊总是伴随着易钦即将和某集团合作的新闻出现,而在娱乐版则是极为八卦地详细介绍了方流怡女士的旗袍款式的定制,以及和那件皮草相关的、保护动物协会的抗议申明,顺带附上了文化版那幅南宋名画的简介。总之,一时间博物馆的曝光率大增,俨然掀起了一阵古玩文物热。
慕名来参观的有单位也有个人,甚至很多是怠慢不得的,很多时候正式工作人员便代替了义务讲解员,穿梭在办公室和展厅之间,每天都要站着大半天,一时间胖大海成了办公室必备品。除此之外,陶瓷馆在修整,展厅需要重新布置,洛遥累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在下班前坐回了办公室,却听到了需要和林大姐、老馆长一起出去吃饭的消息,差点没哭出来。尤其是吃饭的对象,又是和易钦有关,让她愈加提心吊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大家一起上车。
五六点,是城市最堵最喧嚣的时候。
酒店是一座小小的海派花园式建筑,店名低调地缩在灰色的墙上,一晃而过,洛遥连一个字都没瞧清楚。门口立着保安,黑色大衣,又插着耳机,可见管理十分严格。
李助理已经到了,于是简单地给其余几个人作了介绍。洛遥环视一周,没有展泽诚,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么多人,所有的疲惫而倦漠都隐藏在寒暄之下。洛遥只对汪子亮印象深刻,四十岁模样的男人,短短的头发,目光醇厚,掌心温暖。他在打量自己,可却丝毫没有对人造成压迫感,洛遥浅浅地笑了笑,转开了目光。
吃饭的时候她照样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只要和易钦有关的事物,总会让自己有些不自在。汪子亮就坐在自己身边,是个很妥帖又有风度的男人,偶尔会和她稍微聊上几句。
白洛遥和他说着话,心底却莫名地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仅仅是因为今天换了一个酒店吃饭,明显档次比头一次要高出很多。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聊天上,听见汪子亮问:“白小姐以前是学宗教学的?据我所知,学宗教的人,心态总会比一般人通透一些。”
洛遥想了想才说:“研究宗教,又不是信仰宗教。我倒觉得,搞研究的人,不执着于信仰,才能真正做到客观。”
汪子亮点点头:“说的也是。”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可是洛遥觉得闷,宁愿站起来出门去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卫生间透透气。她向汪子亮示意了一下,暂时停止了话题,往外走出去。走廊的地毯很柔软,两侧仅有的两间包厢,门面都是典雅的暗红色,而空气里是淡淡紫檀香的味道。
她从洗手间出来,手被温水冲过,推门而入的时候,觉得金属把手有些冰凉,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这一层一共两个房间,自己的记忆力不至于差到离谱。
包厢很宽敞,可是因为一下子多了几个人和往来的话语,便显得热闹起来。
年轻的男人正在和馆长握手,就站在自己身前,有她熟悉的味道。她认出他,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之前就有了预感,倒不觉得突如其来,只是有些发蒙,觉得处处是陷阱,她无处可逃。
小李在说:“这位是白小姐,白洛遥。”
展泽诚转过身,彬彬有礼地伸出手:“你好。”
洛遥像是在那一刻神游在外了,浑然没有反应。一屋子的人看着她,觉得尴尬,她的目光明明是在看着展泽诚,却又像透过了他的脸,望向墙面上的那幅国画牡丹。
展泽诚耐心地伸着手,嘴角浅浅地微笑,目光柔和,似乎不介意对年轻女士的等待。
洛遥惊觉过来,林大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慌忙伸出手去:“展先生您好。”
酒店卫生间里放着的那支润手霜非常好用,气味清淡,连指尖都分外柔软。此刻她有些局促,可是不失礼貌,乖巧得让他抿唇一笑。
最后他侧过身,让她从身边走过去。很窄很窄的通道,她走得那么小心,可是依然触到了他。洛遥想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分明有衣袂簌簌擦过的声音传出来,有些痒,仿佛划在心里。
展泽诚对汪子亮微一颔首,又不动神色地将眼神投向了白洛遥。她低着头,手放在桌下,宛如小小的孩子,在刚才的失态后窘得不敢看人,向来白皙的肤色成了淡淡的粉红。
汪子亮手肘轻轻一动,不经意地碰倒了一小碟香醋,连忙喊了声小姐。而在这之前,洛遥已经顺手拿了手边的毛巾,仔细而认真地开始擦拭。
别人都在说话,没人注意到她此刻在干什么。汪子亮目光一敛,轻轻扬起头,嘴角勾了起来,却不动声色,只是看着。
小姐也走过来,拿干净的毛巾垫在那块污渍上,吸去多余的液体,就这么遮住了浅褐色的一块。这让洛遥有些不安,她勉强让开了手,不自在地靠回了椅背,指间还抓着毛巾,长久地不愿放开,仿佛那就是冬日里可以取暖的火炉。
展泽诚不过待了片刻,马上就离开了。林大姐悄悄凑过来:“洛遥啊,刚才发什么呆?”
洛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陡然间压力一松,连毛巾掉地上都没发觉,勉强笑了笑:“什么?”
林大姐以过来人的经验,点点头:“哎呀,他是长得好看,我要年轻上十几岁,也会被迷晕了。”
真是不知所云。洛遥脸色逐渐正常起来,掩饰地笑笑,抬腕看时间,真是漫长的一晚。
汪医生出来的时候,展泽诚已经在车里等了有一会儿了。他漫不经心地抚着袖扣,语气却是凝重的:“怎么样?”
这么明显的事实,甚至不需要他的专业分析。汪子亮没有沉吟,直接说:“展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会比我更清楚。你想要我帮助她,我需要知道更多。”
一下子安静下来。
车子开得平稳,展泽诚唇线微抿,瞳仁中倒映出车窗外如流水般掠过的景色,平静地说:“她因为导师去世,坚持要和我分手,我不同意。那时她情绪很不稳定,我不想刺激她,所以一直在等。三年时间,本来以为,足够她忘记了。”
汪医生皱起眉:“她导师去世,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他必须回答,否则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彼此折磨的现状。
“她觉得,是我害死了她的老师。”展泽诚忽然难掩烦躁,松了松领口,“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
以专业心理医生的眼光来看,汪子亮去过展泽诚的办公室,那个房间简洁得近乎单调,其实也反映了他的个性,沉稳而内敛,永远都是不动声色的锋锐,而不是现在这样如同被激怒的野兽。
汪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坚持:“你没告诉我全部的情况。”
可展泽诚不愿意再开口了,修长的手指抚着袖扣上的宝石,仿佛之前那简短的说明已经是极限。
盛夏的雨 有痛快着 饱满熟透的离别
让落叶在腐败分解中死去 竟还带着笑意
有些美好只能属于 过去
——方文山《爱过你》
画中人
洛遥剥了一个香蕉,咬一口,满嘴甜糯。
电视屏幕一片海蓝色,各种各样的影子在水底摇曳,古船的桅杆斜斜伫立,还缠绕着海中长而飘逸的带状植物。还有人正在舱门里外漂浮移动,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
电话很扫兴,洛遥接起来的时候很没好气,可是考虑到对方是孕妇,她还是忍了。
“小白小白,我家高池飞下厨,来吃晚饭吧!”
洛遥扔了手里的香蕉,却不由得眉开眼笑:“我马上来。”
当年的拉赞助事件,直接促成了王敏辰和高池飞这一对,如今开花结果,连结晶都已经在腹中了。幸好革命友谊还在,因为处在一个城市,洛遥老是去她家蹭饭吃。
最后赶到她家的时候,离晚饭时间还有好一会儿。洛遥熟门熟路地和在厨房里忙乎的高池飞打了个招呼,就坐在沙发上,陪着王敏辰一起看电视。说是陪她,可还是抢了遥控:“哎,我在看海底捞宝直播呢!”
据说那是明朝的沉船,曾经见证了海上丝绸之路和郑和七下西洋时期的繁华和兴盛。若是其中携带的艺术精品又能重见天日,那真是人类艺术史上的幸事。
王敏辰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算了,你慢慢看,我去看看骨头汤煲好没有。”
或许是同一画面出现的时间太长,一直是墨蓝的色彩在眼前晃荡,洛遥眼看着短期内出现珍宝无望,终于还是被香味勾到了厨房门口。
王敏辰的小腹也只是微微凸起而已,站在高池飞身边,挽着他的肩膀,两个人说着什么。
虽然油烟机大开着,又隔了门缝,洛遥还是听见王敏辰说:“男人都是一个样,一会儿你别再提起了,我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洛遥皱皱眉头,忽然心里有数,知道她在说谁。她有些难堪,转过身子想悄悄离开,还是被敏辰看见了。她半张了嘴,轻轻咳嗽一声:“洛遥……”
高池飞还在易钦工作,前几天是一个员工内部的聚会,向来出席公司各种活动不带女伴的展泽诚,这一次却带了一个女孩子一起来,一时间也成了闹得沸沸扬扬的话题。
没等敏辰开口,洛遥舀了一碗汤,不经意地说:“是何孟欣吧?”接口太顺溜,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么跳到脑海里来的。
高池飞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骨头汤可真好喝,和甘笋、木耳一道炖着,一点都不腻,色泽又是极漂亮的淡黄色。洛遥喝了半碗,意犹未尽。思维极缓极缓地转了转,才想起来:“哦,她啊,我以前见过照片的。”
当时自己一见,顿时大呼小叫:“好漂亮啊!这是谁?”
那张照片是在跑马场,她挽着展泽诚的手,笑得仿佛初生的太阳花。何孟欣有着那种极立体的五官,即便是照片,还是有一种带着英气的美丽,足以叫人觉得惊艳。另外,除了俊男美女,还有那匹黑色的骏马,亦是神气得如同主人一样。
当时展泽诚说:“我妹妹。”
她有些怀疑:“亲妹妹?怎么不像?”
他随意地转开了话题:“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在英国。”她没空去纠结他以前的事,就“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翻,这才发现,他们的合影还真是不少。转头看看他,倒是一脸坦然,有时候还指着某张对她说趣事,惬意自如的样子,由不得她不信。
洛遥笑了笑:“哎呀,别问了,好歹我以前和他那么熟。”
只有在王敏辰和高池飞面前,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那些话。反正他们见证了自己最糟糕的那段经历,别的事和这个相比,也就小巫见大巫了。
那次自己被送到医院,王敏辰在走廊上对着展泽诚大吼:“她自杀了,你乐意了?你达到目的了?”
其实后来自己向她解释了无数遍:“我真不是自杀,我干吗为他自杀?”可是敏辰总是不信,叹口气安抚她:“好了啦,我知道你不是自杀。”
摆明了还是不信她的话,即便有医生证明也没用。洛遥后来无数次怅然地想,也好,就当自己为情所困。这个“真相”,比别的都要好。有些秘密,就适合在仅有的几个人之间,慢慢腐烂……即便腐蚀出了再也消不去的伤口。
吃饱喝足,两个人关了房门,端了一盆水果色拉,像是年轻的女学生一样,躲在房间里聊天。
王敏辰很警觉地问她:“我看到新闻了……展泽诚去了你们博物馆,和你有关系吗?”她不过是依照常识进行推断罢了,却意料之外地看见洛遥脸色变白,于是又问她:“真见面了?”
岂止是见面。
她该不该告诉老朋友,展泽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逼着她,回到过去。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只说了句:“嗯,见面也没什么啊,就是工作关系。”
任是谁,经过了那样一段恋情,曾是花好月圆,曾是珠玉满地,却又在刹那间分崩离析,总会对爱情有了恐惧吧?
王敏辰握了握她的手:“没事就好。”
有人敲了敲门,高池飞探头进来:“要不要银耳羹?”
难得见到一个男人,做到了高层主管的位置还这么恋家。洛遥接过一碗,微笑:“谢谢师兄。”她贪恋地舀了一口,边吃边说:“我吃完就走,不打搅你们二人世界。”
敏辰坚持让高池飞送洛遥回家。高池飞取了车出来,洛遥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深蓝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洛遥,我认识好几个人,条件都不错,下次给你介绍。”
洛遥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高池飞打了个转弯,侧过脸笑她:“你就敷衍我吧,真让你出来时,就各种理由推掉。上次是加班,上上次是什么?应酬吗?”
“真不愧是搞财务的,这么小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我是认真的。他们都不是易钦的,不用担心。”
路灯一盏盏地掠过,仿佛小时候绕着床边的萤火虫。她想数清楚,可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理智得多,也成熟得多。高池飞看看师妹的表情,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因为即便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展泽诚也确实出色到让人生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气氛沉默下来,高池飞轻轻咳嗽一声,开了电台。
“据悉,此次易钦集团成立的爱心基金……”
没头没尾的一条新闻,却仿佛是无形的电流,激得洛遥条件反射地去换台。
滋滋的噪音,洛遥静静地转开眸子。高池飞没说什么,只是调到了音乐频道,音乐是可爱的童声,不知是哪国语言唱的,轻巧如同银铃。
媒体的力量太强大,有时候她看见报纸杂志上的那个男人,总会觉得那是在虚幻的镜子里,而里边的展泽诚那么不真实,常常会恍惚:那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他总是风度翩翩、卓尔不凡,慈善基金、文物捐赠、文化保护,似乎愈发愿意做善事了。
可是只有洛遥知道,那不是他的全部。若是那些所谓的“慈善”和他的集团、他的家族有了冲突,他只须轻轻一皱眉,所有的粉饰和光环就会顿时化为齑粉,在指间簌簌地飘落,比雪花还易融化,比纸片还不值钱。
所以,人不可貌相。
彼时他们初见,洛遥又怎能想到,那么亲切又英俊的年轻男人,有一天就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毁了自己的一切。
她支起了下巴想,他们初识……是什么时候?是导师向出版社申请了寺庙楹联收集的项目那会儿吧?
那一天,她骑着自行车,从市区出发,一直骑一直骑,直到西山。
西山就两座寺庙,她和老师来过两次。
整座山仿佛是刚刚睡醒,伸个懒腰之后,褪去了冬的深沉。四处都是朦胧鲜嫩的绿色。因为是踏青,所以并没有什么目的,她顺着山路盘旋而上,若是觉得累了,就推着车,一低头就会看见松鼠在丛林间钻过,那大大卷卷的尾巴仿佛是松软的毛毯。这个时候野花未开,而她的棒球帽却是最鲜亮的红色。山间点缀的色彩映在她的身上,人在画中,宛如风景。
其实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就开始口渴,她记得自己和老师一起来那次,就是在那间小庙中喝茶。那是一间一师一徒的小庙宇,少有人去关注。小庙的后院就是菜园,山上的溪流涓涓而下,自给自足,宛如世外桃源,又像是王摩诘的诗,隔了千年,此刻历历在目。
从山路的一侧蜿蜒行进到山的深处,路不难走,阳光透过层层阴翳落下来,早就没剩下几许,也就将轻轻的燥热一并带去,只剩下如水泻般的清凉。洛遥推了车,一把摘下帽子,走过的短短一段路,已经看得见树荫掩映下的庙宇。
只是今天外边停了一辆车,带了几分现代化的气息在,有光线落在后视镜上,又折射回来,不规则的光斑落在青石板上,有一种奇异的光亮和温暖。她就将车放在了槐树边,跑上去敲门,讨一口水喝。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瘦瘦的小徒弟,洛遥快活地说:“小师傅,我来讨碗水喝。”
他的身后,有个年轻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便踮起脚尖去看是谁。
那个年轻人有着漂亮至极的眼神,似是山上小涧里的溪水,虽是盛夏,却依然有冰凉彻骨的清澈。他随意地坐在院里的那个石凳上,微扬了下巴,清俊夺目。仿佛是顾恺之古画中走来的人,只因行云流水地画下来,才会如此巧夺天工。
洛遥后来问过他:“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展泽诚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他眸子里的清光渐渐聚拢在一处,说:“小师傅,我来讨碗水喝——你不觉得,那很像是《西游记》里的化缘吗?”
连洛遥自己都忍俊不禁起来。那个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对面,然后小师傅捧了一个大瓷碗出来,浓浓的、褐色的茶汁,有粗糙的清洌。她捧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碗,才发现那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似乎觉得有趣。
那么好看的男人啊!白洛遥再坦然再无畏,也觉得不自在,于是放下了碗,大方地说:“你好。”
他的手边也是一碗浓茶,只是看起来一动没动,洛遥又小口地喝了半碗,才听见他说:“喝太浓的茶不好。”
那个粗碗已经见底,只剩些渣子落在底部,小姑娘托了下巴,好奇地打量他:“禅茶一味啊,浓点才好,很多坐禅的人都会喝的,不然会瞌睡。”
她的肌肤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因为热,脸颊上泛着红晕,仿佛淡粉的云霞,那一瞬有一种可爱的纯真扑面而来。展泽诚忍不住顺着她的语气问了一句:“你小小年纪,还会坐禅?”
洛遥有些赧然地笑笑:“没有,我老是静不下心来,坐禅要睁着眼,我就乱七八糟地想别的东西。”那个表情真是可爱,仿佛是小兔子,又像不好好做作业的学生,里里外外都透着清澈。
就这么坐着,小师傅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说话:“师父说请您进去。”
展泽诚站起来,整个人挺拔如同水杉,连那西裤都是笔挺的,冲洛遥点点头,就进去了。
她难得见到老居士愿意会客的,于是有些好奇:“他是谁呀?”
小师傅有些局促地说:“我不认识。”
她也不急着走,一个人坐着,用手当扇子,不轻不重地扇着风。春天的山里竟然有虫子的鸣叫声,并不急促,宛转几声,宛如天籁。
老居士一身灰白色的布衣裳,和年轻男人并肩走出来,低声说着什么。他一抬眼看见洛遥坐着,花白的眉毛一抬,微笑:“你什么时候来的?”
洛遥站起来,极有礼貌:“老师父,我就坐了一会儿。”
他点点头,深如古潭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你的老师身体还好吗?”说完这句,却侧过脸看了一眼展泽诚,似乎记起了什么,眉宇间轻轻一折。
她忙说了句“很好”,本就是来讨口茶喝的,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又被老人喊住了:“你跟我来。”
他没再理会展泽诚,却携着她走向后屋。展泽诚站在门槛边上,看着她擦身而过,微一低头,可以看见她白皙的颈上柔软卷起的发丝。一老一少,背影远去,竟然说不出地和谐。他大步走到院中,那碗茶水还未被收去,已经凉了下来。于是低头喝了一口,有一种很冲的苦涩,直往脑门而去,可是细细回味,却又有绵长的甜意。
老居士递给洛遥一个黑色的罐子,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只是一个铁盒子。
触手冰凉,那个铁皮罐子,仿佛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般。洛遥好奇地看了一眼,问了句:“这是什么?”
老头想了想,眼角沟壑纵横,有岁月划过的深深刻痕:“冻顶乌龙。山上没有冷藏的地方,你拿去给你老师喝吧。”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拨动那串念珠,“去吧。”
他指间的念珠是极长的一串,从胸口一直垂到了腰间,流苏上还缀着一粒大的黑色珠子,像是猫的眼睛,莹亮如玉,迥异于其余的木质珠子。
白洛遥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起老师对自己说:“其实他并没有受戒,算是居士。如果在古代,大概也算是高人隐士了。”
深褐色的窗棂仿佛有着灵性,将阳光巧妙地分割,又打在老人身上,有一种积淀下的智慧和通融。心中莫名有些欢喜和激动,仿佛自己见到了平安和喜乐——而这些,她在书里读到了很多很多,直到现在,才隐隐有感悟。
院子里只有沙沙的扫地声,石桌上还有两只大碗,小师傅在院子一角扬起灰尘,见她要走了,忙说:“再见。”
洛遥冲他摆摆手,推开大门。
展泽诚还没走,就倚在树边,回头看见她,随意地笑笑:“下山吗?”
洛遥扶起自行车,冲他扬起一个笑脸:“是呀。”
那辆车是他的,他说:“自行车下山太危险,我带你下去。”
山路是真的陡,下冲的势头有时候完全不能控制,洛遥本来是打算推车下去的,被他这么说,又没法拒绝好意,只能踌躇着抿了抿唇,半晌才说:“啊?”
他不动声色地说:“啊什么?”
是呀,她“啊”什么呢?
车子被他放在后备厢里,洛遥坐进车里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看着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送些茶叶来。”
白洛遥烫手一样地打开背包,愣愣地问他:“不是这个吧?”
他踩了刹车,看着白皙手掌上的那罐茶叶。
冻顶乌龙,父亲最爱的茶,自家种的,冬天采,冬天制,冰冻保存,喝前数个小时才拿出来醒一醒,味道才能出来,泡十多回都不会失味。
洛遥看他的神色,有些好奇地问:“这是好茶吗?”
展泽诚想了想才说:“我是帮别人带来的,看样子他和你的老师关系很不错。”
洛遥“嗯”了一声,一脸崇敬:“不愧是大师,在他眼里,最高档的茶和最粗劣的茶应该没有差别吧?”
展泽诚有意识地放慢了车速,忽然觉得这个丫头讲话的声音真是悦耳动听。
最后是在不到学校的那个转角处放下她的。展泽诚又替她拿下那辆自行车,看着她轻盈地跨上车,趁着红灯还没亮,飞快地走了。他坐在车里等着红灯,看见面前行人如流水,纷纷扰扰地在人行道上蹚过,忽然有些小小的后悔:为什么刚才不留她吃个晚饭呢?
幸好彼此还留下了电话,虽然只相识了半天,也总不至于是萍水相逢。
喻老师住的地方就是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区,她是单身,住着两居室,也就是四五十平米的样子。很老式的房子了,铁门上还拉着一块蓝白底的粗布,是最家常的模样。洛遥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动静。
她一直觉得老师很奇怪,她总是不爱开灯的,哪怕此刻天色近晚,屋里依然是暗蒙蒙的,一盏小灯都没有,只是有一种很清新的味道扑鼻而来。有次她也是这个时候过来,发现老师就坐在窗台下看书,光线昏暗,于是忍不住问:“您这样看得清楚吗?”后来喻老师才说:“我不习惯被灯光照着。”
呵,她的老师总有些古怪脾气。
洛遥拿出了那盒茶叶,喻老师愣了愣,没接,却转过头去开日光灯。找了一会儿,“啪”的一声,灯亮了,她才伸手接过,又起身去放进冰箱里。
往常老师总是会和她说笑很久,可今天她的神色有些淡淡的,只问她:“你今天去西山了?”
洛遥点头:“我一个人去踏青玩。”又说,“老师,原来你知道是什么茶啊?冻顶乌龙,山上的老师父也说要冷藏的,他让我带来给你喝。”
奇怪的是,喻老师什么都没问。清亮的灯光如水,其实喻老师的年纪并不算大,谈吐间总是如轻云拂月,常常是那份优雅压过了美丽,叫人惊叹岁月和智慧的力量。白洛遥看见老师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依稀泄露着女人年龄的秘密,忽然有些艳羡这样的从容。她听见老师对自己说:“知道了。你吃饭了没有?和我一起吃吧?”
洛遥忙站起来:“不了不了,我还要回去洗澡。老师再见。”
回到宿舍洗完澡出来,宿舍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手机上倒有几个未接来电。
接了电话才知道,展泽诚还在老地方等着,洛遥大惊:“你还没走?”
他很平静地说:“迷路了。”
白洛遥只觉得对方这个玩笑可真不好笑,可是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起来,于是出门去找他。
迷路
这样沉静的夜晚,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缭绕如雾的歌声,总能勾起对往事的沉湎。洛遥想着想着,高池飞就已经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遥跳下车,道别之后,绕过大门往回走。抬头的时候,心里忽然一紧,看见展泽诚只穿了衬衣,闭了眼睛靠在路灯上,霜白色的路灯打在他的脸颊上,却微微泛起淡红。这么冷的天,应该是冻出来的吧?
白洛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难过,却咬了咬牙,数着自己的脚步,很轻很轻地从他身前走过。他依然闭着眼睛,似乎毫无知觉,只是喃喃地说了句话。
洛遥的脚步一滞,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还在说,声音很轻,可是她却听得很清楚:“洛遥……我迷路了……”
或许还有很微薄很苍凉的酒气,隔着短短的距离,如同花香,她轻轻地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泽诚脸上的红晕不是因为冷,而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面前。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轻缓的呼吸,仿佛是孩子。展泽诚甚至没睁开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胛处,低低地唤她:“洛遥……我迷路了……”
独属于他的味道,这么钻进了自己心底,洛遥试着动了动身体,可是展泽诚没有理会,固执地抱着,很用力,不肯放开。他的脸颊冰冷,贴在她的颈侧,却又有温软的呼吸落在她的鬓角,痒痒的,撩拨人心。
洛遥僵直着不动,他总是这么顽固,总是不愿意松开手……眼睛有了些潮意,她仰头忍住,仓皇中又看见他的大衣就这么落在地上——真是醉了吧,才这么狼狈。
她定定神,试探着将双手扶在他的腰间,轻轻地回抱他,低声说:“我在这里。”
她心甘情愿地回抱他,没有勉强和犹豫,很熟悉又很遥远的拥抱……他终于像是放心了,双手轻轻一松,声音像是呢喃:“嗯。”
趁着这个机会,洛遥挪了挪位置,俯身去够那件大衣。
他的手已经滑到了她的右手上,牢牢地扣住,不让她离开。洛遥叹了一口气,腾出左手将大衣拾起来,又艰难地把大衣盖在他的肩头,摸出了他的手机。
因为被冻着了,手指并不灵活,触摸屏十分灵敏,提醒她输入指纹。洛遥想要用他的手指,可他抱着她,并不肯松手。她无奈,连续输入错误,又跳出了密码页面。
四个字的密码,会是什么?
其实压根儿都不难猜。
她没有怎么犹豫,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果然开锁了。
那个瞬间,她心底略有些五味杂陈,可也只是片刻而已,她略过了这种情绪,调出了他的通讯录,看到第一个名字,她又怔了一下,忍不住侧过头看着他。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似乎是微笑,又像满足,温和得不可思议。
三年的时间,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名字,从初识起,就加了一个a,一直列在他通讯录的首位。
就像他以往开玩笑的那样:“方便找到你啊。”
屏幕一闪一闪的,洛遥的手指往下一移,直到看到助理的名字。
十分钟不到,助理的电话又打到了这个手机上。展泽诚依然倚着路灯,和她十指交扣,却再也没说什么话。洛遥尽量不惊动他,接起电话,压低了声音,报了自己的位置。
小李来得很快,眼神亦不望向她,只是低声说:“白小姐,我们一起扶他上车,我会送展先生回家。”他另开了一辆车来,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洛遥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展泽诚,慢慢地向那辆车走过去。
把后座的门打开,白洛遥耐心地陪展泽诚坐进去,将衣服放在他的膝上,然后开始掰开他的手指。
小李还在车外,并没有进来。车子里温暖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伴随着他浅浅的呼吸声的,还有叫人窒息的压迫。她慢慢地将他修长的手指拿开,一声不吭,越来越用力,他的手指上有她指甲掐出的印记。他半醉半醒间,终究犟不过她拼了命的气力,最终还是被她分开了。
最后钻出车子的时候,展泽诚似乎醒了过来,洛遥转头看了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向来是果断的表情,此刻却前所未有地留恋,似在挽留,轻轻地喊了一个名字。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走开,甚至惶急得没对小李说上一句话,仿佛身后是纠缠不清的幽灵。
回到家就开始洗澡。洛遥在浴室里,闻到有种气息叫湿润,闷得人心疼,仿佛喘不过气来。她把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脸上、身上还在往下滴着滚烫的热水,沐浴液和洗面奶堆在脚下,她要把他的气味都洗得干干净净……
洗了很久很久,出来的时候,并不觉得神清气爽,只是疲倦,巴不得趴在床上就睡过去。可是还不行,还有那些衣服、围巾,通通换掉……
她将能洗的洗掉,外套塞进了袋子里,明天上班的时候顺便送到干洗店去,仿佛做完这一切才甘心。
最后洛遥躺在床上,却不可遏制地想起来,他说他迷路了……那么有目的性的人……他会迷路吗?
究竟是谁在迷路?
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她从来就没有迷过路,因为从来等待她的只有慌不择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那辆车已经不在了。她快步走进地铁,有小孩在卖报纸。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洛遥面前,她就掏了钢镚买了一份。其实前一晚睡得不好,头还昏昏沉沉的,她怕头晕,连看的欲望都没有,于是握在手里闭目养神。直到坐在身边的乘客轻轻拍了拍她:“小姐,你的报纸借我看一下?”
洛遥有些错愕地睁开眼。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一份来着,那个小孩早走远了。”
她说了句“没事”,就把手里的报纸给她。
对方熟练地翻到了某一版,很快地浏览完就还给了她,说了句“谢谢”。
她一时好奇,就看了一眼。
娱乐版。
“展泽诚首次偕女友出席酒会。”
配了一张大图,展泽诚一贯的清冷表情,却在不经意间回过头去,向他身后的女子伸出手,自有妥帖而温柔的气质。因为他身材修长,身后的那个女子只露出了玫瑰色的礼服裙摆,并没有正面清晰的照片。
下边的报道则更具体一些,甚至有易钦的员工爆料,这个女孩子也曾陪他参加了集团内部的酒会,而展泽诚的母亲在听到记者问起的时候,亦是满脸的笑容。
展泽诚醒来的时候,皱眉抚了抚额头,竟然没有想明白这是哪里。
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是秘书打来的,告诉他上午的日程已经全部推迟或取消,并且问他下午是否会来公司。他有半刻没有回过神来,因为窗帘很厚重,好几层,都是不透光的,于是看了看时间,这才惊觉,竟然已经是中午。
温水从龙头里唰唰地流出来,他的手一触到水,竟然有些刺痛,逼得他抬起了右手,仔细地看了一眼。
手指上、手背上全是被抓开的伤口,有几处很轻,有几处却要重得多,连皮都碎开了,有淡淡的血块凝结。他毫不在意地又把手浸在水中,又是一阵刺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是因为疼痛,只是忽然突然想起了昨晚,她离开时的背影,果断,毫不犹豫,就连掰开他手指的动作,竟然也奇迹般地想了起来。
喝得那么醉还执意去找她,又一次头破血流,就像昨晚那样,手背上全是她狠心抠下的痕迹。可他真的疯了,即便这样狰狞,即便到最后只剩伤痕,他却还是舍不得,连怨恨都不会给她。
走到楼下,宽大的落地窗前,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纤细而高挑。他没说话,只在餐桌前坐下,往红茶中加了些牛奶。
何孟欣转过身来,语气有些嗔怪:“悄无声息地就下来了。”她凤眼微翘,语气沉吟,坐在他的对面,“你昨晚喝得太狠了,我来看看你。”
展泽诚“嗯”了一声:“我没事。”
她轻轻笑起来:“还没事?该不会还摔了一跤?手上全是擦伤。”
自然的光线下,洗去了血痂,手背就有些狰狞。他看了一眼,波澜不惊:“还有什么事?”
何孟欣一手托着下巴,纤指点了点他手边的那份报纸:“打开看看A8版。”
展泽诚的下颚瞬间绷紧了,仿佛冰山一般,他默不作声地扫完全版,语气微凉:“还有什么报纸?”
何孟欣的眼神很无辜:“很多,不过照片都没这张清晰。”
他默然将手边的餐盘推开,也不避讳她坐在对面,拨了电话,声音中已经有了微怒:“让马胜去看看今天的报纸。”甚至不耐烦说下一句话,就已经摁下了挂断键。
何孟欣自然晓得,马胜是公关部的负责人,负责易钦集团和展家对外的媒体联络和形象。她觉得有趣,咯咯笑了一声,声音脆生生的,仿佛珠落玉盘:“你发什么脾气?绯闻就绯闻呗,我们又不是娱乐明星,你怕什么?”
他没有接话,冷冷看她一眼,站起来要走。管家觑着他的脸色,把茶几上的钥匙拿起来递给他:“这是李助理今早送来的。他说车子被刮花了好几个地方,您看……”
展泽诚没接钥匙,管家连忙去喊司机。他随意地坐下,手边还是那份报纸,他翻到了财经版,浏览标题,又喝了一口微凉的茶,瞳孔是幽深的黑色,深沉荡漾。
何孟欣的语气很耐心:“没有人背后点头,这条新闻能上报么?你干吗非要为难你手下?”
展泽诚缓缓地低头整理袖口,语气似乎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萧索的凉意:“你是说我妈?”最后他又轻轻拨好黑曜石的位置,不急不徐地抬起头看着对座的女子,“你似乎没弄明白,现在的易钦,是我在做主。”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最终还是停了停,语气清淡:“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见到我妈,也告诉她,适可而止。”
林大姐端着饭,又递了一碗汤给洛遥说:“多吃点,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说:“这工作还真是不见天日啊。”
真是不见天日,没有一点夸张,仿佛冬眠的穴居动物。
其实严格算起来,白洛遥算是博物馆器物部的工作人员。因为这几天陶瓷馆重新布置,又有新藏品引进,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洁修补,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
工作室是在博物馆最底层,工作台上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灯光打在文物上,手上的碎片有一种清晰的真实感,仿佛踏着岁月而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细细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黏合剂,屏着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会变形。
其实大多数修补师傅岁数都有些大了,因为少有年轻人耐得住性子。可白洛遥是例外,就连轻易不夸人的钟师傅都跷起了大拇指。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老师有教她坐禅,那时候还小,怎么也静不下心。到了现在,再也没兴起过那个念头,因为觉得心灰意懒,又因为心头时时起的焦躁感,倒是这么孜孜不倦地重复做一件事,比如修补,或者清洗,反倒让心情平静下来。
这次修补的全是瓷器。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为在粘补的时候,哪怕缝隙里还有一小粒污泥也会影响最终瓷器的形状。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轻柔,偶尔听到工作槽里轻轻的水滴声,这么坐着,度过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复完一件青白釉的四系罐和一个越窑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填充材料,将碎片拼接起来,又将缝隙填满,最后由专家来验收,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傍晚的时候,工作人员把几件成品装进了盒中,带去了展厅,每个人都笑着叹口气,大功告成。
洛遥扶着发酸的脖子回到办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剧组又来了,这次是来补几个镜头。离陶瓷馆重新开幕越来越近,因为开幕那天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同事们都焦头烂额,不复向来悠闲的意态,行色匆匆,互相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她伸个懒腰,换下了工作服。手机一直没带到工作室里,现在才看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数条短信,都是李之谨的。
有一条清晰明了地说:“五点半,我来接你,你没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赶忙回了个信,在广场东侧等到了他。李之谨等她坐上来,连声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们去吃饭。”车子一径开到了凯悦宾馆,他直接就领着她上楼,一边说:“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洛遥不自觉地摸了摸,“啊”了一声,忽然就笑了:“你试试在地下室坐上一个星期,保准白得和鬼一样,都不用上粉。”
他不作声地瞅着她,半晌才说:“年纪轻轻,喜欢这么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遥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可是一个“不”字到了舌尖,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弯了嘴角:“哪里能和你比?在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一出,多风光。”
一个六十多的老师傅在套房里等着,见到洛遥,微笑着问:“是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替她量身段。
洛遥退了一步,说话都有气无力:“这是干什么?不是说替你校一校那些瓷器的解说词吗?”
李之谨双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诞辰,你既然答应了帮我忙要讲解藏品的,怎么能不穿得好看些?这位贾师傅可不轻易帮人裁衣服,还不是便宜你了。”
洛遥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诞辰……我只是答应给你讲解词啊。”
他却叫起真来,目光丝毫不肯放松,语气很执着:“你明明答应了我。到了那天,你总得陪我一起去吧?”仿佛是怕她不记得,又强调了一遍,“就在剧院外边,你明明答应的。”
这么一个好看挺拔的年轻人,说起“明明”两个字眼,真是带了可爱的稚气。洛遥捏了捏额头,当时他说的是——“过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岁诞辰,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答应替他搞定到时庆典上的讲解词。现在想起来,真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确实是答应了。洛遥把包扔地下,乖乖地任由贾师傅摆布。
李之谨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说:“贾师傅,我觉得上次那种白底紫花丝缎比较衬她肤色。”
贾师傅一边让助手记下数据,一边说:“唔……可以。”
李之谨随口和贾师傅聊天,原来之前的昆曲里,几件极精美繁复的戏服都是出自贾师傅之手。洛遥看着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团锦簇,各色的花样和绸缎,他递给李之谨:“要不要再选一选?”
李之谨嘴角微微一勾,笃定地说:“就白底紫花。”
贾师傅说:“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确会好看,但是会不会显得太单薄一些?”
李之谨将本子递给她:“你喜欢什么?”
她自然是信得过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艺术家,连忙摆手:“就听你的。”
量体裁很费时间,简直比体检还麻烦。一直等到贾师傅记下了各种尺寸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洛遥从背包里取了大叠的资料和图片,一项项地对他讲解,哪些图片可以在布置会场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点介绍,条理分明。她娓娓道来,简直就是如数家珍。
正在说一件龙泉窑的舟行砚滴,李之谨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饿吗?要不就在这里随便叫些吃的吧?边吃边说。”
还真是饿了,洛遥摸摸肚子,失笑:“你不说的话,我还真忘了自己还没吃饭。”
从抽屉里翻出菜单,随便点了两份。一碗薄皮云吞六十块钱,送来之后,其实也不过如此,只是一整套送上来,酱醋数碟,几乎将桌子堆满了。洛遥吃得心不在焉,又多倒了醋,只吃了几只就推开了。她拿了靠枕坐在软榻上,问李之谨:“这次捐赠品里还有什么?”
他耸耸肩:“有一件什么明代釉里红……什么杯的。”
洛遥激动起来:“明代宣德的釉里红三鱼纹高足靶杯?”
这么绕口的名字,她一气说出来,仿佛是很好听的诗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得多。”
她只是在资料上见过罢了。这件明代景德镇的珍品釉里红瓷器,因为釉料中掺了红宝石粉末,釉色鲜艳如红唇,三条小小的鳜鱼很活泼,仿佛正在沉浮游动。如果真的能捐献给馆里,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亲手触摸一下那么名贵的器物。
多么奢侈,可又分明不是梦想了,已经触手可及。
白洛遥难掩兴奋,忽然想起了什么,撇撇嘴:“范馆长真没意思,他准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没告诉我。”
轻轻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眯起来,像是发了脾气的小女孩。这样看过去,她的脸色嫩白,莹润得就像古时的白瓷。
李之谨忽然微笑起来。天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那么多的耐心,家里的那些东西,瓷器也好,生意也罢,他向来都不大感兴趣。如果父亲知道他此刻坐在这里,一心一意地筹划这个活动,耐着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会不会惊讶得眼镜都落下来?
可转念一想,其实一点都不难懂,他想和白洛遥在一起,说话聊天,什么都好。就像现在,只是静静坐着,却没来由地觉得安心和快乐。
何孟欣
冬夜,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仿佛少女微妙的心事,在玻璃窗上划下一道又一道错综的痕迹。
洛遥将资料整理完毕,舒心地伸了伸懒腰。李之谨拿了钥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觉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宾馆吗?”
他摁下电梯按钮,一边等,一边说:“不是,这几天我爸在这里,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个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点,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来如织。洛遥也曾经去过,墙上有李老先生和当时政府要员们的书信往来,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经费的单据。一帧帧的照片,老旧而黑白。那个时代的人们,在相机前拘谨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们眼中的光亮,总叫人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谈谈说说,电梯降到了底楼,还有人等着进来,李之谨伸手护住门,让洛遥先出去。她跨出了一步,忽然卡在人群当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钟,匆匆忙忙地转头对李之谨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也无心去辨认标牌,于是随便抓了个服务员就问:“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姐很耐心地给她指路,她垂着头听完,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盏盏的灯光落在脚下,仿佛就是淡黄色的芙蓉初开。
最后还是没找到洗手间,因为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红色地毯和数不清的房间,总有一种相似却陌生的感觉。
她就停下了脚步,靠着走廊的窗台,静静地站着。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好像又只一会儿,她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直到有服务员走过来,笑容满面:“小姐,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说没有,沿着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红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厅。
不知道能不能避开刚才的惊鸿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只有李之谨在等她,他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关切地看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摇头:“走吧。”
他却忽然笑了,像个大男孩,眼神灿烂,出其不意地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哎,别急,我带你去见见我爸。”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大堂,有一群人站着低声交谈。
她没有看见别人,独独只一个男子,银灰色的西服,挑着眉梢,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仿佛被冰冻在很远很远的冰雪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和她身边的李之谨。
仿佛会有一把冰刃,“刺啦”一声,划过心尖的地方。
不会见血,因为伤口太冷太冷。
原来真的避不开。
洛遥是被李之谨拖着走过去,一步步,清晰地听见鞋跟在很有规律地敲击地板。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就这么六神无主地走着,连挣扎或者拒绝都忘了。
可是她有什么好怕的?展泽诚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在酒会上喝得大醉,也许正是因为酒醉,才忽然想起了她,于是在冬夜牢牢抱着她不肯放手。等到第二天早上,又叫她看见,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份报纸,里边全是他和女伴的绯闻。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上了李之谨的脚步。
李公子拖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手走过来,在场的一干人,认得他的一脸兴致勃勃;不认得的,则惊诧于李先生忽然停下了交谈,目光转了一个方向。李之谨的父亲李耀辉,指着来人,微笑着对展泽诚说:“我儿子。”
展泽诚似乎全然没有看见白洛遥,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幸会。”
李之谨收起了平时温然随意的态度,此刻的风度礼仪,倒真像是世家名门子弟,波澜未生的优雅,又透着交际时必备的淡淡疏离:“展先生,幸会。”
其实他只是一时兴起,想把白洛遥介绍给父亲认识而已,对于展泽诚的印象也不过停留在那天在博物馆晚宴上那个锋芒毕露的年轻男人。他很快地转开目光,笑着说:“爸,我和你说过的,白小姐,白洛遥。下个月的活动,她帮了我很多忙。”
洛遥只能强迫自己看着李耀辉,李之谨很像他的父亲。虽说年纪大了,可依然看得见年轻时的清俊,李耀辉双目秀长,他温和地伸出手来:“白小姐,你好。”
洛遥把手伸出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之谨放开了自己,站在一旁,只是微笑。很奇怪的感觉,明知道他是好意,可还是不舒服,觉得心底有火苗在灼烧。
为什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呢?思维瞬间裂成了两半,有一半在尖叫着催自己离开,可另一半的理智却又让自己镇定自如,连应答都十分得体,遑论此刻为了掩饰而浮起的淡淡微笑。
仿佛为了再挑战一下自己的神经,又像自虐,百忙之中,她竟然鼓起了勇气,去看展泽诚的眼睛。
他是真的面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太深太厚的波浪,掩起了所有的波动,不让她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连隐约的猜测都不给旁人。她看见的,只是如岩石般的坚硬,壁垒层层。
李耀辉十分儒雅地转向展泽诚,向他解释:“下个月是我的祖父百岁诞辰。”
展泽诚的语气反常地温和:“白小姐吗?我们之前见过了。”
他转头对李耀辉微笑:“之前我们集团和博物馆有合作。白小姐对工作很认真。”他又随意地转头向助手,“是不是?”助理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虽是不露痕迹,可人人都听出了淡淡的赞赏之意。其实没人是傻子,既然她和李之谨的关系不一般,聪明人都会适时地说上一两句。
一行人往宾馆门口走去,停停走走。李耀辉忽然转头对儿子说:“你先送白小姐回家吧,我们这里还有些事要谈。”
洛遥松了一口气,微微咬住下唇,从展泽诚身边走过。
蓦然一只手从斜侧伸出来,不松不紧地扣住她的手指。修长、清瘦、有力,就像以前握着自己的手——她下意识地紧紧反扣住,仿佛可以攫取温暖。
然而下一瞬间,她倏然反应过来——明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两个绝不类似的人——洛遥真的知道自己弄错了。
李之谨的笑容温煦而俊朗:“我们先走。”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惶,又不知道在惊惶什么,于是很快去看展泽诚。可是他正半侧着脸,光线映在脸上,投下淡淡斑影。他旁若无人地在别人说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动作。
只有这几秒的时间,大门已旋转了整整一圈,他们仿佛走出了一个世界,踏进另一个世界,制服笔挺的门童,冰凉的雨,和劈头盖脸而来的寒风。
洛遥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手,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沉默。
李之谨仔细地看了她半晌,才微笑着说:“哎,刚才幸好是我,不然你就撞玻璃上去了。”
身后的门又旋了一圈,她不自觉地站得远些,看得见雨滴从眼前滴落。这么冷,她等着李之谨的车,却想象着雨水落地之前,会凝成小小一粒冰雪,然后掉落在地上,清脆悦耳,却又清冷寂寞。
幸而还有喧杂的人声在客套,也像在告别,并不真切地钻进自己的耳朵里。直到有明亮的灯光直晃晃地打进自己的眼里,门童迅速地跑过来,替她拉开车门,洛遥终于忍住回头的冲动,坐进了车里。
暖气扑在脸上,扫出了红晕,洛遥知道自己不该开口问,可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很正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唔,好像和易钦有一个开发西山的项目吧?”
“西山?”
气氛蓦然变了,先时她只是在试探,可是此刻却发出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冷笑。李之谨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刻薄地笑,冰冷刻骨。
他愣了愣,眼神中滑过一丝诧异:“是啊,西山。前些天我和朋友去过,已经开发得不错了,高尔夫球场也不错。”
“你以前去过西山没有?”洛遥喃喃地说,“三年前那块地方……和现在,完全不同,真的。”
她怎么会忘了那个三年前的西山呢?清茶一盏,世外桃源,宛如清泉般美丽的初遇,她的老师在田野调查的时候,石破天惊地发现了一座十分珍贵的唐代木建筑寺庙……她所有美好的记忆。
可是三年后,没有一件保存下来。
他等着她说下文,可她猝然移开目光,双手紧紧握着拳,再也没有开口。
凯悦宾馆。
该说的在刚才的会议上已经说完,在门口也不过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李耀辉邀请他出席家族的庆典,也就是自己祖父的诞辰纪念。展泽诚薄唇一勾:“那是自然会来的。”
车门已经打开了,他最后一次和李耀辉握手:“合作愉快。”
展泽诚坐在后座,半侧过脸,隔了车窗,看见白洛遥拢了拢自己的肩,站着等李之谨的车。他自如地转过眼神,敲了敲椅背:“开车。”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微微侧过身,语气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讲话的时机是否正确。
“刚才我接到马经理的电话,他说已经处理妥当了,明天会有澄清……”
展泽诚淡淡地打断他:“什么?”
他皱着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说下去:“是关于前几天您和何小姐的报道,当时您对马经理发了脾气的……”
他当然记得,也知道如今媒体的无孔不入。看到报道的那一瞬间,心里在意的并不是别人,只有白洛遥。他们的联系已经太微薄,几乎细若游丝,他不希望这些误会再次将仅剩的、彼此还存着的微弱温暖都耗尽,于是在看到的瞬间大发雷霆。
可是现在看来,真是讽刺。
怔忡的一刻,望向车窗之外,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终于还是记起来了。那天傍晚,电话里她的口吻宁静淡然:“我挂了,有约会。”那时她是在刻意强调“约会”两个字,而当时自己并不介意,只当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来,是真的约会。那天在博物馆的捐赠仪式,他也见到了他们,彼此牵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语,而她见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着过往的心事,逼着她重新回来。有时亦会失望,或者难受,又因为心疼她,只敢若即若离地试探,从来不敢过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着她已经放开了心结,却哪里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说的,已经放开了。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吗?
这一刻,展泽诚的心底竟起了从未有过的动摇,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尘埃,覆上了素来都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他知道自己远不如外表这么冷静,目光看着的是自己的双手,可脑海中浮现的分明是另外两只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经的他和她,一样的亲密和默契。
到底还是赌气了。
于是长睫毛轻轻覆下来,他恰到好处收敛起眸色,语气不轻不重:“算了,也没什么好澄清的。”
短短一句话,带了微微上扬的语气,有轻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场景,小李心下有了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借着不远不近又一闪而逝的路灯光亮,展泽诚低着头,拨弄袖扣。半晌,他终于解下来,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抿起,下颌绷得很紧,目光的色泽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总是冰冷,仿佛此刻手里握着的,过了再久,却没有沾染半分的温度。
翌日照常是工作日。
即便穴居,即便不见天日,总有上来透气的时候。
孙师傅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了一眼新闻,说了一句:“他就是捐双羊尊那人?”饭菜很可口,洛遥连头都没抬:“是啊,就是他。”
孙师傅摇了摇头:“现在的记者真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头条,绯闻啊偷拍,有啥意思?”
“嗨,你是老古董不爱看这些,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看啊。”一旁有人插了一句,“再说了,人家是正经男女朋友,哪来的绯闻。”
洛遥吃完最后一口饭,餐盘里干干净净。刚开始学佛教简史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佛家说要惜福,不要糟践粮食,就是该从这样的地方开始做起。
她静静地扬起头,娱乐主播正在播报头条——“展先生默认牵手的女子为交往对象”。
听得多了,看得多了,简直就是媒体的轮番轰炸,乐此不疲。洛遥都不记得当时看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因为太复杂,连回味都觉得疲倦不堪,于是只能让它过去。他会有他的生活和决定,能放开她,她就已经很感激。
放回餐盘的时候,林大姐过来找她:“下午有讲解任务,先别去工作室了。”
孙师傅先下去了,她回办公室慢慢地浏览着资料,觉得热,嘴唇有些干燥。其实工作室的温度和办公室一样,可是工作室就让人觉得冷清,不像这里,同事往来,进进出出,总是很热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她在这里一直等。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她一遍遍地看资料,可是并不是越看越放心。
读一句,默念一句,回想一句,十分钟过去,她强迫自己翻过一页,依然惶恐。那些汉字,一个个仿佛在不规律地组合,她愈来愈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记住,是很熟悉的无能为力。
所以才害怕等待吧?因为藏品的维护工作是程序,重复着做一个动作会让自己觉得安心,不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徒劳,甚至是病态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喊她出去。
隔了老远,她一眼认出了来人。立体而美丽的五官,身材轻盈纤长,走路的姿态仿佛猫,有无形的媚意——这几天新闻报纸杂志追逐的焦点人物。洛遥见过她的照片的,那些私家的,媒体永远看不到的照片,那时何孟欣在展泽诚身边,还有青涩的美丽,却不像现在,明艳得如同绽放的玫瑰。
一旁的林大姐也看到了,笑着说:“哎,是她啊,难怪易钦说要我们好好接待一下。”她视力不大好,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赞叹说:“哎哟,真是漂亮啊,比电视上还好看。”
何孟欣是独自一人进来的,神态有些倨傲,下巴总是微微扬着,对工作人员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洛遥陪着她走进青铜馆,心想幸好她并不认得自己,又询问她对什么感兴趣。何孟欣并不爱说话,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最后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随便吧。”
今天下午馆里出奇地冷清,寥寥几人在转悠。展馆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尊商代的双羊造型酒樽。洛遥像往常一样,从捐献人开始讲起。
开口的时候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记熟了。易钦,展泽诚先生,器物的高度、长度……她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参观者是不是在听。她以前遇到的参观者,目光总是在展品上流连,试图将讲解词和展品对应起来,可是何孟欣离展品足足有小半米的距离,目光如宝石流转,如暗色调的展厅里的一汪亮色,却不知在关注着什么。
许是太久没有讲解了,洛遥发现自己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声音,仿佛隔了空旷的大厅,重又折射回来。她讲得很详细,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刚刚跨进门来,于是自觉地凑了过来。
这种事洛遥以前就常干,那时候自己还是学生,有时候景点讲解要付费,就蹭讲解。她自然能体谅,于是微微让出一侧身子,让那几个学生离展品近一些。
可是何孟欣并不喜欢人多的感觉,她停留了十几秒之后,也不管洛遥还在说,径直走向了对面。她的半句话就含在嘴里,很有些尴尬,反应过来后才抱歉地对那几个学生笑了笑,追了上去。
语气还是礼貌的,洛遥的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寒意,她继续问:“您是对这个子仲姜盘感兴趣吗?”
对方微微挑了挑眉梢,目光落在展品上,漫不经心地说:“算了,我自己看看吧,太吵了,我反倒看不进去。”
很傲慢的神态,下一瞬间就把她当作了透明人。白洛遥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忽然看见何孟欣款款地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亦有着惊喜的娇嗔在:“你马上就到?嗯,那好,我等你。”
洛遥的额角不自禁地跳了跳,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礼貌地转向她:“那么,您慢慢欣赏。”
何孟欣微扬起嘴角,目光中有淡淡的挑衅,似笑非笑:“稍等一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可惜一旁并没有可以顶班的同事,洛遥半侧着身子望向展厅外,低声讲解起来。
才讲了一半,展厅门口就有了轻缓的脚步声。如此逆光,那个逐渐走近的人影如同曝光过度的一道成像……洛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原本极为熟悉的青铜馆忽然变得陌生,仿佛所处的只是一个缀着漫天繁星的云端,种种器物被射灯晶亮的光芒围绕着,依稀组成了不知名的星座。
她不得不对孤身而来的展泽诚打招呼:“展先生,您好。”
展泽诚微微颔首,表情和她如出一辙,生硬,又带了些疏离的礼貌:“你好。”
他们并肩往里馆走去,洛遥微微落后半步。前边的曼妙女子脚步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一侧男子的手适时地扶住她,低声说了句“小心”。
神差鬼使地,洛遥看见他的袖口洁白挺括,配了一副银质的菱形袖扣,清贵典雅。
“为什么这里的光线这么暗?”何孟欣不轻不重地抱怨了一句,皱眉打量四周。
洛遥有一刻的恍惚,听清了她的问话,一板一眼地解释:“在展厅里,太强烈的光线照射会对文物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另外,出于突出展品的目的,我们也会将灯光集中在文物上,方便观赏。”
“白小姐,我们自己看看就可以了。”展泽诚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讲解,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亦是波澜不惊,“谢谢。”
洛遥真是如蒙大赦,虽然心底越来越不舒服,可她由衷地谢谢此刻展泽诚的这句话。于是极快地点点头,又挤出了几丝笑:“好的,请慢慢观赏。”最后尽量克制住飞奔的欲望,往展厅外走去。
出馆,一直走到了服务台,展泽诚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不自觉地望向了墙上那一排照片。那是一排年轻人的照片,每个季度评选一次的最佳志愿者。他看着那些灿烂而热情的笑脸,忽然就想起了刚才那个脚步匆匆离去的女孩子曾经也挂了照片在上边,而她快活地打电话给他,一直嚷嚷着要庆祝一下。
那天来这里举办捐赠仪式的时候,范馆长发现展泽诚对这个博物馆如此熟悉,十分惊讶,而他不过略微地折了折眉,淡淡地说:“刚才看了下平面图,对于这里的几个馆也是闻名已久了。”
他只是掩去了那段过往,以前他每个周日都来这里接白洛遥。她做完志愿者下班,就蹦蹦跳跳地挽着他的肩膀,拉着他说:“我的志愿者编号是065号,你去给我投一票吧,好不好?”
展泽诚觉得好笑,最后在服务台要了选票,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号码,投进那个箱子里,然后批评她:“你怎么这么虚荣?”
她不服气:“这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你知不知道?你觉得我讲解得不好吗?你觉得我态度不认真吗?嗯?”
其实上一季度的大名还光荣地挂着呢。照片上小丫头扎着马尾,璨璨地笑着,眉目姣好。他扯开了话题,问她:“刚才你们一车人从哪里回来?”
白洛遥咳嗽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倒放轻了语气:“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瞒你啊,馆里去外边做了一场策划展览,我就去帮了一天忙。哎,真的饿了。”洛遥扯扯他的衣袖,“走吧走吧。”
他站着没动,垂下眸子打量她。
“唉,好吧,其实是去监狱,给那里的犯人展览了一些复制文物。算是一场改造教育,据说这是从国外学来的方法,效果很好。”白洛遥扣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别的就没什么了。”
展泽诚的指间缠着她细长而柔软的手指,心里微微一动,依然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你们同一期的都去了?”
她底气不大足:“啊?”很快地看了他的脸色,又肯定地点头说,“都去了。”
他忍不住一笑,也不拆穿她小小的伎俩,只是说:“以后一个女孩子,不要去那种地方。”
洛遥难得没有和他争执,甜甜地笑:“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多少,目光停留在她嫣红的唇角,忽然情难自禁,很快俯身下去吻了一下。幸好已经走到了馆外,白洛遥也只是推了他一下,微微红了脸,并没有多说话。
依稀还记着她甘洌的气息,就这么密密地钻进了自己的呼吸间,展泽诚略带怔然地回忆起过往,淡淡地想,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变得如现在这般陌路?
何孟欣走在他的身侧,发现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有空?”
那丝笑很淡薄地就这么散开了,展泽诚抬起了眸子看她,很近,近在身侧,他的呼吸很沉稳安宁:“你来这里干什么?”
何孟欣的表情不见变化,声音很温柔:“来观赏你捐赠的文物。”
“是吗?那么需要大张旗鼓地让我的助理帮你联系?”
她终于轻轻笑起来:“一点小忙都不愿意帮吗?需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过来?”
他示意司机开车,不动声色地转过脸:“这里,你以后最好少来。”
何孟欣看见他的侧脸,像是用最坚硬的岩石刻成的,尤其是此刻,仿佛强硬得不会让人触碰到自己的底线,竟莫名地恼火起来,最后语调一变,柔柔地笑起来:“今天接待我的白小姐讲解得很好。”她纤细柔软的手挽上他的手臂,微微眯起眼睛,“你看,是不是她?”
梧桐树只剩下了枯楞的枝丫,张牙舞爪得有些可笑的嚣张。他听到这个她有意提起的名字,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背影很纤瘦,简单清爽。或许是下班的时候太匆忙,还没有将发髻放下来,又有几分柔和的温婉。
他看了数秒,直到那个角度完全成为视野的死角,再也看不见什么,才抿了抿唇,仿佛在下决心,终于还是吩咐司机:“回去。”
何孟欣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可是他的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情感,她想说什么,可最后又看看他愈来愈沉下去的脸色,还是决定沉默。
眼看着车子拐弯,离她越来越近,展泽诚的手扶在车门上,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又回来干什么?明明彼此之间芥蒂如此之深,此刻还有什么好说的?
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打开了车门。
他扶着车门,身影修长,英俊得仿佛艺术家精心塑成的雕像。
还没开口,却和她微扬的脸、灿烂的表情相撞。她在笑,仿佛春花烂漫,又像是朝露晶莹。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么甜美的笑?而自己又渴望了多久?他心底没来由地一软,几乎以为回到了从前。
可只是须臾而已,洛遥在看清楚是谁之后,笑容在瞬间收敛起来,秀气的眉峰都微微蹙起来,仿佛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人。
终究还是失望,展泽诚一点点地冷静下来,语气清冽:“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洛遥转开了眼睛,低声说:“不用,我在等朋友。”
短暂的沉默,直到电话响起,李之谨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在马路对面,你过来吧。”
她条件反射般,很快地抬头,往对面看了一眼。
李之谨的深红色格子衬衣很显眼,正冲着自己挥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收起了电话,走出几步之后,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展泽诚还是一样的姿势,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她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半晌后只低低地说了句:“那么,再见了。”
周围连同着空气一道静默,他的眼中有叫人惊心的情绪一闪而过。
人行道上红灯正在倒计时,三、二、一……绿色的小人跳了出来,正虚拟地迈着步子,四十秒的时间。
洛遥跨出了一步,听见背后有人低低地喊了句:“洛遥……”是和寒风一起送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么,就当自己听错了吧。
洛遥忽然相信了报纸上的话,就像让她看到他和别人并肩走着,他用那种方式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一如那一晚他看到自己和李之谨在一起,他们两人,彼此仿佛真的已经跨上了不同的轨道。
吻
李之谨载着她,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展泽诚?”
洛遥勉强笑了笑:“是啊,正好碰到展先生,还问要不要送我一程。”
他的目光滑到她紧紧绞着的手指上,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时候不好打车。”
洛遥应了一声,有些慌乱,又低声说:“还要试衣,是不是太麻烦了?”
他耐心地笑:“女人还会怕试衣服吗?”
贾师傅拿了两款给她试衣,一款是白底紫花,另一款是浅珍珠色。老师傅一边递给她,一边说:“这是第一次试,这款还没有手工苏绣,这个颜色配花开牡丹相当好看,不过还是等你试完这次再说。”
李之谨坐在茶几边,端着茶杯,一句话也不说,噙着笑,似乎有些期待。
触手只觉得柔软,仿佛有浅浅的水流从指尖滑过,又像拂过乌发,延绵不绝的舒心流畅。她将那件珍珠色的换上,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外边等着的都是男人,她从没有像这样,穿上一件衣服,然后等待别人的评价。
洛遥不安地站在贾师傅面前,问:“还有要改的吗?”
非常的合身,衣服仿佛就是她的第二层肌肤,妥帖地勾勒出纤美的线条。
李之谨微微眯起眼睛,她的侧影看起来很薄很轻柔,发髻松松绾着,又散乱地落下了几丝,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形容词,只觉得美丽,不输给任何人的美丽。他不动声色地转开眼睛,微笑说:“我也觉得很合身。”
贾师傅摇摇头,依然细致地替她做好数据的记录,又笑:“左肩还要再改改。”
又回去试了第二件,效果也不逊于第一件。因为李之谨的眼光很准,她穿这件素色的,清淡雅致得像是雨后的天色,透着白皙的明快和优美。
贾师傅最后赞了一句:“白小姐穿旗袍很好看。”
李之谨顺口就说:“贾师傅很少夸奖人,可见你穿着确实很好看。”
灯光下洛遥笑意盈盈:“我把你这句也当作夸奖了。”
“客气。”他简单地说,“我很期待。”
不过对洛遥来说,更期待的是工作的成果,因为自己一直帮忙在做一部小短片,用的就是那天纪录片剧组拍摄的素材和镜头,另外配音。这个工作占用了大部分的时间,幸好这算是分内事,因为博物馆需要配合李家的这个活动。
于是又有很多机会和李之谨见面。李之谨对人都很随和,甚至有一次专门请林琳以及几个义务讲解员吃饭。洛遥自然是和他们一起去了,看着几个小姑娘一脸崇拜的表情,忽然觉得很有趣,难得李之谨温和又耐心,看得出来,忍耐力很好。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笑了,忍不住抿了唇,向车窗外张望了一眼。
刚把几个小女生放在校门口,李之谨和她闲聊:“哎,你到底要选哪件?”
他们下午又去试了一次衣,正式的成品相当漂亮,尤其是那件花开牡丹的旗袍,花枝浓烈扑面的美丽恰好又被浅浅的珍珠色优雅地中和,一眼惊艳。
可是洛遥想都没想,说:“还是紫色的吧?”
他就这么扶着方向盘,缓缓地看她一眼,笑意从眼角流露出来:“我就知道。”
洛遥顺着他的话说:“是啊,那件衣服太漂亮了,我穿不出味道。”
“不是不适合你,是你不愿意穿吧?”李之谨笃定地说,慢条斯理,“白洛遥,我发现你有避世倾向。”
洛遥无语地抬起眸子望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转了个话题:“不是啊,明明你一开始就替我选了这件,我也是不好意思拂了你的好意。”
他仿佛没听见,语气就像是户口盘查,继续:“你谈过恋爱没有?”
洛遥不乐意:“我干吗告诉你?”
他微微板起脸,可是忽然又微笑了:“不说就不说,反正迟早也会知道。”他侧过脸,向她眨眨眼睛,透着狡黠的英俊,就像大男生那样,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
洛遥却愣了愣,似乎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到底是什么,自己又说不上来。她无声地看着窗外,没有再接话,博物馆大厅里一直滚动播出着李征远的百年纪录片,陶瓷馆已经布置完毕,就等着择日重新开馆。网站上已经预告了新馆的展品:为了纪念祖父的诞辰,李耀辉先生又将捐赠出明代宣德年间的一件釉里红三鱼纹杯,而大多数工作人员也都收到了周末纪念酒会的请帖。
洛遥犹豫了快一周的时间,她不想去,怕见到展泽诚,又怕和李之谨一起会让同事议论。好几晚都没有睡好,顶着黑眼圈上班,想了各种借口,可是没有一个能说服李之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一晚有人看见他们一起在宾馆出现,李之谨又把洛遥介绍给自己的父亲认识,渐渐地同事们也都知道了。林大姐有一晚和她一道坐地铁,说的话就大有言外之意:“洛遥啊,你也不小了,要是对象合适,大家看着都挺好的,要抓紧啊。”
她不置可否,又怕林大姐再说下去,只能含含糊糊地带过话题。
那天地铁非常挤,这么冷的天,车里竟然热得人难受,高领毛衣刺刺地扎人。她几乎透不过气,比窒息还叫人觉得不舒服。这么憋着,倒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她真的不需要躲着他,越是躲着,他越会以为自己还在纠结着过往。
周末下午,李之谨开车来接她的时候,洛遥十分配合。他替她想得很周到,换好了衣服,又有人来打点头发和妆容。
洛遥坐了很久,头发挽来挽去,她心底很不以为然,可是看着李之谨也坐在身边陪自己,全神贯注地在一沓讲义上写着什么,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呃,你不用陪我……”她想了半天,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挺无聊的。”
他连眼睛都没抬,淡淡地说:“我也没闲着。”
整理了整整一下午,只怕结婚也没那么麻烦,李之谨诚意十足,可是洛遥却越发忐忑起来,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初不该答应他。尤其是当自己挽着他的手臂,和酒会上的来宾打招呼的时候,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
真正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应酬交际起来,风度翩翩。以往洛遥熟悉的那个年轻大男孩,仿佛在瞬间变了一个人,谈吐文雅,又时刻注意着不冷落自己,无意间的眼神一扫,都带着无可比拟的妥帖风度。
李之谨很自然地将洛遥介绍给自己的父母认识。其实洛遥已经见过了他的父亲,又和他的母亲打过招呼。李之谨的母亲牵着她的手,微笑着问她的工作,和善可亲。
门口又轻轻起了骚动,闪光灯乱成一片。
有人过来在李耀辉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他便携了妻子的手:“易钦的展先生来了。”又吩咐儿子,“你也一起来。”
她真是不愿意和他一道去,一切仿佛在重演,李之谨却轻笑着在她耳边说:“喂,不给我面子啊?女伴要尽职。”
万幸,忽然有酒店的服务员走过,洛遥听到他们的谈话,似乎设备出了点问题。
纪念酒会的每一个程序都是精心设计的,其中包括放映关于李征远老先生捐献文物的纪实小短片。可是刚刚在后台试映的时候,却发现播放不出来,急得技术人员一头冷汗,又着急地去找刻录的碟片,偏偏又没找到,一时半刻的,母带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李之谨也听到了,脸色有些难看,生硬地说了句:“那算了,不要放了。”
洛遥一直站在他身边,忽然静静地打断他:“不是还有幻灯片吗?接上音响设备,我可以试着讲讲。”
他抬起眸子看着她,声音有些迟疑:“你……”
其实白洛遥的心里远没有外表那么勇敢,她知道自己只是怯懦,怯懦去面对一个人,宁愿毫无准备地躲在幕后。于是只是用微笑掩饰:“不相信我?好歹我在博物馆待了三年了。那时候我给你讲解,你觉得不专业?”
服务员将她带到了一旁的音响间,悄悄退了出去。其实并不是正经的音响间,只是临时开辟的,在角落处,原本是杂物间和工作人员的休息间,构造有些曲折,一眼并不能望到屋内的情形。可是隔了透明的玻璃,却又看得见那块大幅的投影布,工作人员正在调试画面,角度正好,幻灯片打出来的时候,她可以配合着一张张讲解。
洛遥坐了下来,深呼吸一口气,不再看屋外的衣香鬓影,也不去想那么多的人中间究竟有谁。手边是临时找来的博物馆图册,她心里知道一点用都没有,因为上面的讲解都太枯燥,略略的几句话而已。
和某些恐惧相比,其实这些担心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灯光蓦然暗下来,甜美的女主持正将话题慢慢转移到李先生收集并捐献的瓷器上。
幻灯片开始播放。
第一张,白釉贴花石榴壶。
第二张,暗花缠枝莲纹高足碗。
……
一些语句很快地在脑海里组织起来,很熟悉很亲切,毕竟是她写的,而平时又不知温习过多少遍,她几乎对展馆里的任何一件展品已经熟悉到刻骨的地步。她的目光斜斜地看着屏幕,仿佛置身于自己熟悉的陶瓷展馆。
二十分钟而已,八件名贵的器物,宴客大厅的音响效果极好,环绕声中是温婉如流水延绵的女声,配合着精美的瓷器,效果十分好。李之谨甚至觉得,如果只是简单地放一段短片,效果反倒刻板生硬,因为解说的女声里,真的有某种情感,是对一样事物真正的、发自心底的喜爱。
最后一件瓷器讲解完,十分热烈的掌声,低低的私语声,绽放在重新灯火明亮的大厅里。
隔了玻璃,洛遥看到来宾们在笑,才发现自己竟开始出汗了,她真的讲完了吗?她没有看一遍资料,就这么讲完了吗?原来自己记得这么清楚,那个执壶高二十七厘米,那个高足碗的重量……她的头脑里,什么时候竟然强迫自己记下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数据?
她兀自用手撑着额角,手腕处硬硬的,大约是硌到了发间那枚钻卡。身后的门轻轻“咔嗒”一声,有人进来了,然而这个小小的空间,依然悄无声息。
洛遥以为是李之谨,笑着转身。
不是他。
她很快将笑容隐去了,面无表情地走到展泽诚身侧,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借过。”
他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她的瞳仁很黑很亮,就是那样的黑白分明,光彩灵动。他第一眼看到她挽着李之谨的手臂,素色旗袍,白底紫花,项间是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清丽秀气,是一股淡淡的、毫不张扬的美丽。
他忽然间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容忍她的身边还有别人。
她皱眉,淡淡地重复:“借过。”又轻轻地一侧身,试图从他身侧走过。
洛遥几乎以为他会让自己就这么出去,可是他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揽在她的腰侧,逼得她背对着门,面向自己。
他略一低头,微微笑起来:“洛遥,我累了。我们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很突兀的要求。
也不知是谁的眸子更黑更沉如墨,他耐心地等着她回答,一边伸出手去,将她的一丝头发拨在耳后,声音很低很温柔:“好不好?”
白洛遥忽然觉得很恍惚、很怀念。她几乎要像以前那样,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等着他的拥抱。他的拥抱总是很有力、很温暖的拥抱,让她觉得幸福、安全,因为抱着自己的是他,不是别人。
可是现在早就不是过去了。
她咬咬牙,微微后退了一步,不去看他:“我早就忘了,展泽诚,我不爱你了,还怎么开始?”
她就近在身侧,腰肢盈软,又因为衣服的缘故,勾勒出了这么柔软而纤美的线条。展泽诚微微一合眼,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手臂轻轻地一伸,抱住了她,低声说:“不许说你不爱我了。”
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纠正她的错误,有薄责,更多的却像是心疼。
眼前只有如樱花般柔软的唇,浅浅的桃红色,他终于俯下了身子,仿佛迫不及待,却又在勉力克制,还是吻了上去,很轻柔,只是触碰而已。
洛遥条件反射般地往后退开,可是他的一只手从她的脊背滑到了她的脑后,不轻不重地按住,又低低地说:“别动。”
其实他知道她并不情愿,因为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想推开他,可展泽诚几乎没有理会。他吻得这么专心、这么细致,不放过她任何的轻微反应。他贪眷这样的气息,她的鼻尖擦过自己的脸颊,连触感都美妙得叫人着迷。
直到甜美的味道里有凉凉的苦涩,他张开眼,才看见她的睫毛纤长,就在自己的眼前,沾了泪滴,才微微离开她的唇:“洛遥……”
他想他要道歉,一时赌气摘了袖扣,有意在她面前和别人亲密……那都是假的,都不当真……于是最后说:“对不起,洛遥……三年的时间真的太短,不够让我忘记你……”他喃喃地将她拢在怀里,“可是又那么长,我每一天都觉得煎熬,我想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洛遥一度被他吻得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伏在他的肩上,似乎有冰块在血脉里撞击,一点点逼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在抽噎,泪水会化开妆容,会狼狈不堪,可她只是固执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展泽诚,我不爱你了,真的不爱你了……你害死喻老师,我不爱你了……”
小小的空间里,他的喘气声,她喃喃地一句句重复。
这个空间无限地放大,大到看不清彼此;可是又无限地缩小,他分明还紧紧地抱着她。
“我不爱你了……”一声又一声,似乎顽固地要加深他的印象,又像是很慢很痛的凌迟,她给他的,一刀又一刀。
不管她是不是自欺欺人,可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掰住了她的下巴,眼角轻轻往上勾起,仿佛洒落了一地清辉,语气萧肃而冷然:“白洛遥,你为什么会有强迫症?”
她倏然抬起头,满目的惊慌,失去了唇色:“我没有强迫症!”
他的目光森冷,仿佛质问:“你没有?”
她没有回答,嘴唇微微张着,褪尽颜色,仿佛行将枯萎的花朵,被他抓着的手腕没有一丝力气。
他再一次俯下身,狠狠地把她吻住,很深、很粗暴地吻住。
那么激烈的吻,逼得她开始挣扎,她将他的唇咬破,有血腥的甜味。他真的毫不在乎,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再让他停下这个吻,连放在她腰间的手也愈发地加重,箍得她生疼。
直到门再一次被打开,李之谨站在门口,看到这样一幕,莫名的诧异。视线一转,又看到洛遥的挣扎和泪眼婆娑,愤怒如海浪般席卷上来,他毫不犹豫地要冲上来拉开展泽诚。
就在那一刻,展泽诚停下了亲吻,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目光如剑锋般倏然扬起:“李先生,我和我女朋友私人的空间,你至少要先敲门。”
他一只手依然揽着她,低下头去,旁若无人,又轻柔至极地吻她的脸颊,理她鬓旁的发丝:“好了,不要哭了,我们出去。”
他的唇很薄很凉,她避不开。白洛遥麻木地看着他这些亲昵的动作,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展泽诚,你不要逼我,我够恨你了。”
他的动作没有来由地滞了一滞,并不是生气,眼底滑过淡淡的怔忡。他还记得这句话,三年前,她说过一模一样的,下定决心要和他分手……
他终于还是缓缓地放开,李之谨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目光清亮、坚定,仿佛是护卫公主的骑士。
既然有了第三个人,他叹口气,将想说的都搁下,语气轻而浅:“我送你回家。”
李之谨上前半步:“展先生,白小姐今晚是我的女伴。”他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你刚才做的,我已经可以告你骚扰。”
“她是我女朋友。”他淡淡地再说一遍,仿佛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
“我不是,早就不是了。”白洛遥的声音还在发颤,可她慢慢地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展泽诚,你不要再做梦了。”
幸而有李之谨挡在自己的身前,洛遥得以从容地转身,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她不知道该把心思放在什么上头,于是下意识地摸摸脸颊和头发。身后的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李之谨听见身后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他并没有急着离开,说:“她既然说了不是,那就不是。”他的声音不大,也甚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淡淡的像是威胁,又像是无可阻挠的决心。
展泽诚沉默了一瞬,似乎觉得有趣,抑或,他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起和她有关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
这早就不是为了爱情而决斗的骑士时代了。他们不约而同收敛起了冰冷神色,一前一后地离开这间小屋。屋外依然是人声鼎沸,助手急得满场乱转:“展先生,李总一直在找您。”又看见李之谨,忙不迭地说:“原来您和李先生在一起。”
李之谨对他点点头,转身往左侧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展泽诚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抿着唇,一如既往的冷淡,又像心烦意乱,目光在这灯光闪耀的会场上,执着地寻找着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
左拐就是洗手间。她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头发有些惨不忍睹了,珍珠卡子歪着,几缕头发都纠结在耳鬓,挽起的发髻也偏在了一侧。
索性就把头发放下来,重新挽了一下,又用冷水扑了脸。洛遥听见大功率烘手机发出的声音在耳侧嗡嗡响。
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真有些不习惯,洛遥听见有人在和自己说话:“白小姐,又见面了。”
何孟欣是陪着他一起来的吧。
洛遥笑了笑,何孟欣是她见过的能将红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露肩的礼服显得锁骨精致,又没有枯瘦的感觉,圆润动人。她正在补自己的唇妆,又侧头看了白洛遥一眼,忽地微笑:“现在流行裸妆吗?”
洛遥听得出对方淡淡的讽刺语气,没有接话。何孟欣又照了照镜子,往门外走去。她把门拉开,却又回头冲她一笑:“白小姐,在这里也能遇到你,真不简单。”她恰到好处地回头一瞥,更显脖颈修长雪白,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外边还有人等你呢。”
她终于收拾好了心情,门推开一半,是有人在等她。
李之谨靠着墙,指间夹了烟,目光敛着,落在地下。他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气质看似忧郁,愈发显得俊美。只在见到洛遥的时候,便换了表情。他似乎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上来便牵她的手:“怎么待了那么久?我几乎要找人进去看看了。”
这一次,洛遥很快地甩开了,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舒服,想回家了。”
他依然是轻松随意的态度:“我送你。”没有等她拒绝,自顾自地走在了她的前边,“没办法,谁让我这么有风度呢?”
他们走得很匆忙,或许李之谨顾及她的心情,又让服务员带路,从一旁的偏门径直出去了,甚至没有提起自己是宴会的主人。
出了门才觉得寒风刺骨,宴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直接从楼上下来的,大衣全都丢在了房间里。李之谨将西服披在洛遥肩上,又握了握她的手:“冷不冷?要不先在大厅等一会儿,我去拿外套。”
洛遥不愿意再进去了,她宁可就这么不回头地转身就走,也不愿意再进去了,仿佛身后是如影随形的怪兽。他顺着她的意思,轻松地一笑:“白洛遥,你至于吗?不就失恋过一次吗?人家还追着你死缠烂打,我要是你,指不定多得意多开心。”
其实她都没听清李之谨在说什么,冻得要死,拼了命才克制住自己,不至于上下牙齿打架,手指拢紧了他的外套,说不出话来。
他有意要逗她说话,于是不停地唱独角戏:“唉,我真吓了一跳,难怪你不肯说谈过恋爱没有,原来对象是展泽诚啊……”
“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闹翻的?”
“还在藕断丝连啊?”
越说越不靠谱,逼得洛遥凉丝丝地开口:“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愿意开口就好了,骂我也没关系。”
爱与恨
车子到了楼下,李之谨又非要送她上楼,一边强词夺理:“反正回去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意思,还是去你家喝口茶。”
洛遥没空和他磨嘴皮子,一声不吭地带路。
空调打开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制热。李之谨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干净得不可思议的小家,又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竟有一丝恍惚,仿佛第一次真正踏进她的世界。
洛遥在厨房问他:“你要不要加姜丝?”
他随口就说不要,其实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用过滤器将切得很细很细的姜丝滤出来,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倒上半杯姜汁,又把红茶慢慢倒进姜汁里,端出来递给他。
是最普通的玻璃杯,超市买的,红茶亦是袋装的立顿,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无奇。可是那一杯姜汁红茶非常漂亮,隔了透明的玻璃,深红如同玛瑙的色泽,握在手里,暖得像是手炉。
李之谨喝了一口,呛得面红耳赤,辛辣的味道一直冲到了鼻子里。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回味过了,才有很淡很淡的香气在齿间缠绕。
洛遥把一杯都喝完了,连姜片都嚼了好一些,才问他:“还要不要?我再去煮一些。”
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刚才狼狈的抽泣和挣扎已经消失,恢复了从容,不慌不忙。
大块的姜还没用完,她很仔细地洗干净,然后握着刀,心无旁骛地开始切丝。一、二、三、四……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安宁平静。
屋子里终于暖和起来,洛遥一回头,看见李之谨拢着自己的手臂,身影修长,斜倚着厨房的门,沉默地看着自己。他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温和,就像是杯中的暖茶:“洛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昆曲吗?”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以前一直是“喂”“喂”地胡乱叫着,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其实昆曲就是一场梦。《牡丹亭》《西厢记》《烂柯山》都是做了一场梦,该醒就醒了,该散场就散场。你……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愿意醒?”
洛遥心底的某根细弦忽然就被触动了,她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可是姜汁太辣,仿佛有一滴溅在了眼睛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还是春天的时节,这个世界披上一层淡绿的轻纱,触目都是嫩绿的幸福。走在街上,柳絮会偶尔黏在发间,像是缠绵的心思,像是柔软的初恋。
宁寿路是文岛市一条极有特色的路。路面不宽,两旁植满了高大的梧桐,小洋房大多只有两层,若是三层的话,就得把那个小巧的老虎窗算进去了。墙面爬满了植物,因为还不到夏天,褐色的枯藤还没绽放一点儿活力。
如今的洋房大多被改造成了别具匠心的咖啡店,或者是品牌独特的服装店,再或者就是书店。偶尔逛进一家,有短发的年轻女孩儿在夕阳的光线中,身上是粉色的开襟毛衣,坐在收银台后安静地读书,手边一杯澄澈的绿茶。
洛遥拉着展泽诚从里边出来,神色满是向往:“你看到没有,刚才那个女孩子好有气质啊。”
展泽诚倒没说什么,看那副表情,似乎根本没记起来她在说谁。
其实有时候洛遥是挺想开一家这样的小店的,不开心的时候可以窝在店里安静地看一天书,开心的时候把门一锁就云游四方。如果那样,简直就快活得不像人过的日子。她顺口就说了出来,又在苦恼:“如果我也能开一家,要叫什么名字呢?有个性才行,不然一下子就被别人比下去了。”
她的鼻子微微皱着,像是小猫咪一样,粉嫩可爱。展泽诚就问她:“你想开一家?”
她没回答,因为路边的一家房屋中介吸引了她的眼光。
玻璃窗上贴满了要出租或出售的房子,附了照片,独立的一幢小楼,地方不大。她盯着看了半晌,心里默默地把房价乘以面积,然后被得出的数字吓了一跳。
有工作人员推门出来了,微笑着问:“先生小姐,有中意的房子吗?”
洛遥连忙摇头:“没有,我们随便看看。”转身拖了展泽诚离开,扫兴地说:“原来这条路上的房价这么贵!”
那幢小楼,如果按照报价看,八百七十万,还不算零头的。
其实这条路房价贵,一点都不冤。多么有气质的城市一景,随便哪幢屋子,都是历史保护单位的建筑物。
展泽诚微笑起来:“你看中了哪幢?多少钱?”
洛遥掰着指头,有点绝望:“梦想破灭了啦,这么多钱,我要赚到何年何月去。”
展泽诚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要记住她说的那一处地方,然后说:“这里是很不错,等我们老了,可以搬个椅子出来,就在路边晒晒太阳。”
多么美好的遥想。洛遥忽然甩开他的手,小跑了几步,路边是一个福利彩票的零售点,她很快活地买了两张。一回头就看见展泽诚的手插在口袋里,修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她的脚下,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像是在默许孩子的胡闹。
洛遥走回他身边,捏着彩票说:“要是两张都中了五百万,扣掉税,也只有八百万,还是不够啊。”
有一丝柳絮吹过来,落在她的刘海上,他终于笑起来,拉住她说:“别动。”
他轻轻地替她掸去那丝白絮,夕阳金色的光芒落在女孩子白皙的肌肤上、点漆般的眸子里,乖乖地一动不动……这么柔软的心情,展泽诚忍不住,很快地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像是在偷吻,又怕她不开心,于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瞬,很快很快。
她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初吻吗?
这么快活,又这么措手不及,仿佛身处云端,望见了世间的一切,只觉得漂亮得不真切。
那时他们交往了没多久,展泽诚看她发呆,只当她有些生气,于是低下头耐心地问:“生气了?”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没有,没有。”连语言都笨拙得可爱。
他就轻轻笑起来,眉眼都舒展得十分惬意。仿佛得了许可,又或是知道她不会再生气,索性揽住了她的腰,很温柔地亲吻她。
她的展泽诚,只是展泽诚。那些绚烂的外衣,财富也好,地位也罢,他悄悄地瞒着她,暂时不让她知晓,也只是因为她是白洛遥,他的洛遥。
那时的他们,彼此相爱,满是幸福。
至于会在易钦遇到洛遥,于他完全是意外。他们相处了近半年的时间,她一直只知道自己在易钦工作。其实他本来也不打算瞒她太久的。这段时间集团内部一直是母亲在主持,展泽诚的父亲在国外去世已快一年,也是为了集团过渡考虑,葬礼也没有大肆操办。
就在这几日里,大约就会公开自己掌管易钦的消息,到时候想瞒都瞒不住。他本想选个时间告诉洛遥,谁知就在这当头,她和同学拉赞助找到这里来了。展泽诚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打了电话给她。
洛遥的反应倒真让他意外,他本以为她至少也会稍微心里不快一下,可是她没有,听得出来心情很好,最后还开他玩笑:“我干吗不开心啊?展泽诚,我觉得我中了彩票哎!”
他拿着电话也微微笑了起来:“是吗?”
其实他听出来了,她是很开心,可不是因为这个。
果然,下一秒,她就说:“我明天和老师一起去田野调查。”
每次她去做田野调查,用展泽诚的话来说:“我看你怎么像是被关了几年,然后要被放生了?”
其实这些天他也忙,因为自己亲自主持的一项开发计划也进入了前期准备,是近期易钦最大的一笔投资,绝对不容许有闪失。
他“哦”了一声,说了句:“那你小心,回来给我电话。”
洛遥挂了电话整理东西,王敏辰凑过来说:“哎,你们老师那个项目还没做完呢?”
其实那也不算项目,就是出版社找了她,要出版一本书,收集寺庙的楹联。喻老师觉得是个好想法,可以保存很多珍贵的资料,于是答应了。经费真的不多,也不够干什么的,反倒是做书需要很多的资料,光是采集就很费工夫。
关于这一点,王敏辰就感叹过:“你们老师真的很牛,我怎么觉得她什么都精通啊?”
洛遥帮忙一起整理资料,自然知道那些资料都非常珍贵。喻老师说是很早的时候,自己曾经跑了很多地方,摘录了很多宗教寺庙的建筑特征,例如楹联、壁画、雕塑。除开那些楹联,书中对寺庙建筑的描述也是精当而准确的。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说:“我年轻的时候,对建筑学和艺术史都很感兴趣,博而不专吧。也因此认识了一些好朋友,受益很多。”
洛遥听出了老师似乎是有些伤感,眼角眉梢都淡淡地拢着对时光流逝的叹息。老师的手边是一杯冻顶乌龙,她端过来看了一眼,却没有喝,又放下了。
可这次不是为了图书出版那个项目。
洛遥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老师带来西山小庙了。以往他们常常坐着喝茶,因为都是上了岁数的人,随便扯个话题,譬如窗外的竹影,或是翻过的一册古卷,说家常般亲切。至于禅宗常常说起的棒喝机锋,洛遥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就像老师说的,尘尘三昧,最世俗的人或事,才暗合禅味。
老居士的身体不好,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她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灰败之气。然而一谈论起那个荒郊外无意间发现的寺庙,两人都是异常的激动,仿佛一刻也等不及似的,不知疲倦似的赶到了西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
又蜿蜒走了一些路,才终于看见一座寺庙。云初寺并不是废弃的,因为小村落的村民过年过节,时常还是会去祭拜,就连那些佛像、罗汉像,都是经过好几次的重塑上彩。喻老师看了一眼正中的释迦牟尼像,皱眉说:“看样子是清代的彩漆。”
洛遥跟着记录、拍照,却发现老师仰望着屋顶,站在大殿的一隅,似乎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老师父踱过去,微笑着说:“藻井、斗拱、柱础,我都仔细看过,似是晚唐的。”
一说及这个,一旁带路的村民帮衬着说了一句:“这个庙老早就有了,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到这里来拜菩萨。”
喻惠茹什么都没说,双手却轻微地在颤动:“你是怎么发现的?”
“惠茹,你还是老脾气。”老师父微笑着看着她,“我也是前两天才发现的,于是赶忙找你来看看。”
彼此对视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仿佛一道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还年轻,在美国留学,因为想要了解一些宗教建筑的背景,她便去旁听建筑系的课程。听着听着,不免失望。就像一位日本教授所说:“关于中国的建筑资料,我们学界实在知之甚少,听说似乎还不成系统。”
在座似乎就只她一个中国人,她都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只能转头看了看屋外暴雪的天气。似乎也因为暴雪,好多学生都迟到,不过两分钟,门数次被推开,最后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东方人,微微向教授示意了一下,看了看快坐满的教室,选了她旁边的两个空位。
等到人群安静下来,客座的日本教授一脸骄傲地说:“中国目前已经没有唐朝的木构建筑了。如果你们想要看,除了可以在画册上见到,也可以来日本。”
或许他说的是事实,木构建筑很难长时间保存下来,因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太悠长,因为这片华夏土地上承受了太多的灾祸和苦难。自然灾害、外来侵略,无不在慢慢损毁五千年来沉淀下的种种辉煌。
然而这样的话,在中国人听来,却十分不是滋味。
喻惠茹还来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就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嗤笑。于是侧头看了一眼,是身旁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坐在窗边,眉目英俊,嘴角轻弯,毫不掩饰的蔑视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断了,有些不悦,问了句:“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年轻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国地大物博,只要没被一些外来的强盗炸了个遍,总会有一两处地方留下了建筑的。”
他的同伴年岁似乎要大一些,展眉微笑,似是赞赏,自有一份云淡风轻的风度。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没听见,继续上课。
她也记住了那两个年轻人——展景荣和施学成,在这所名校的建筑系,是人人注目、才华横溢的两个中国学生。展景荣很有些傲然的年轻气盛,而施学成则比他长了十几岁,行事更稳重些,俨然是一众留学生中真正的师兄。
下课之后,喻惠茹便向他们询问了一些关于宗教建筑的问题,就此,才真正熟稔起来。喻惠茹从他们处得知,近代的中国每门学科均缺乏严密而完整的体系,建筑亦不能例外。面对这样窘困的状况,展景荣和施学成便下决心编修中国古建筑史。
课下彼此讨论,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因为寺庙建筑是中国古建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喻惠茹的专业也帮助他们良多。那时展景荣蹙眉查看图书馆那些中文资料,以无法忍受的语气说:“这里的资料实在有限,国外也欠缺实地勘察的条件。”
图书馆的灯光是明黄色的,映照在人的身上,带了浮雕般的立体感,有种不切实际的俊朗。展景荣靠在皮椅上,若有所思:“等到回国后,总会有时间走遍名山大川,整理出一部中国建筑史。”
喻惠茹就坐在他的身边,亦是兴致盎然:“师兄,我和你结伴好不好?我也想考察中国宗教的……”
她看到展景荣的目光,那句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他的目光轻含笑意,唇角蕴着浓浅不一的试探:“结伴?”
对座的施学成十分识相地转开了目光,似乎对身前那张设计图纸感兴趣起来。
她不知道怎么控制脸颊上慢慢浮起的红晕,只能很快地站起来,仓促而慌乱地说:“太晚了,我先回去。师兄,你们也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话是对着施学成说的,她的目光连丝毫的逾距都不敢,头也不回地走了。
展景荣懒懒地扬眉,轻叹:“笨。”只是并没有不耐烦,随机抓起了书桌边的黑呢大衣,对施学成示意了一下,“我送送她,这么晚了。”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喻惠茹异常地小心,那些已经化雪却又重新结了冰的地方,滑溜得难以站立。展景荣很自然地牵起师妹的手,那时的人总是矜持的,有什么微妙的心事,一举一动间,彼此就明了了。他的脚步很稳健,被他牵着,回去的路很长,却又突然变短了。
喻惠茹后来无数次回忆起那个雪夜,不过十数分钟的路程,却仿佛将一生都走尽了。那时候年轻,谁又会想到,若干年后,当他们真的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唐代的木构建筑时,其中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门,面目祥和安定,而另外两人,纵使曾经山盟海誓,余生却再不相见。
喻老师平常总是极淡泊端庄的,就连做学问也是如此,总是不急不躁,并教导学生们也是如此。白洛遥算是她的关门弟子,因为她身体不是很好,学校照顾着,便不再让她带研究生。或许是缘分,复试面试的时候她本来只是考官,却给自己收了一个学生。师生关系很好,她对洛遥仿佛是长辈教导家中的小辈,尽心尽力,又一丝不苟。
在这次考证中,她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实地勘察了很多次,反复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着墙上被香火熏黑的壁画,和建筑系、艺术系的教授们共同探讨。
洛遥有时候也担心她的身体,因为她的心脏不好,总是要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最近则更甚,她常看见老师蹲在云初寺的某个柱础处,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可是脸颊又有着病态的潮红,神情是极度的激动。
她忍不住劝她,可是导师总是在笑:“我身体没事,现在不干,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只能后悔了。”
山上的老居士倒是渐渐不来了,提起这个,导师就神情淡然,云淡风轻中有着怔忡:“他的身体也不好,我劝他不要下山走动了。”
寒风将大片大片的秋叶吹落,万事万物,枯荣不过转瞬间。
那是洛遥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眉目祥和的老师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轻轻拨动手里的念珠,然后细微地、几不可见地抬起眼,看了一眼进来的人,微笑。
洛遥看见导师微微红了眼眶。任是谁,都知道这样一位病骨支离的老人再也撑不下去了。
可是导师什么都不说,老居士也不说话,最后只是向洛遥招招手。
她走过去,他便向她伸出手来,将一粒圆润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里。比鹌鹑蛋略小,又比寻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猫的眼睛,深邃美丽。洛遥见过的,在他不离手的念珠下端缀着,仅此一粒。
他微笑着说:“小姑娘很好,心也很干净。”
洛遥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导师脸色苍白,终于叫了一声:“师兄。”
他摆摆手:“你不用再劝我,身体已是这个样子,再去就医反倒节外生枝。倒是你,惠茹,这次云初寺的事,你太过执着了,这样对你自己不好。”
喻老师沉默半晌,忽然微笑起来,目光轻灵而璀璨:“师兄,你说,如果我不这么做,这一辈子,我还能干什么呢?”
他叹息一声,闭目不言。
老居士圆寂后,喻老师却并没有洛遥想象的那么哀恸,只说:“我是学宗教的,他那时候学建筑,可是不管什么事,他却比我看得开。”感慨到最后,无非四个字:悲喜交加。既为逝者的解脱感到欣慰,却又因为离去而忍不住伤感。
洛遥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竟是师兄妹的关系,也终于知道了,这样一个宁静地生活在山间的老人,曾经在外留学,挥斥方遒,风云阅遍,只是在某个时候,幡然悟了,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喻惠茹在向白洛遥说起这个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师兄他是真正的心境通透。”她指指书架上那册厚厚的书,示意白洛遥拿下来。
《中国古建筑考》,著者施学成。
那是在建筑学界极有名的一本详尽介绍中国建筑史的专著,洛遥耳闻过,此刻看到那个名字,忽然明白了什么,失声说:“这……就是他写的吗?”
喻老师只是笑了笑,手指拂过那个书名,却意外地在施学成那个名字后边的留白处停留了很久。
良久的沉寂。
洛遥不自禁地去抚摸颈间挂着的那粒珠子,她知道它很珍贵,不仅是因为这是能避邪的宝石,更因为它随着大师一辈子,渗进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而她的老师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旧时的女子,秀长的眼睛有着难以描述的美丽。时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开口,只是沉默地回想。
圣诞节那天,展泽诚一见她,就皱眉,然后问她:“谁虐待你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洛遥自己也郁闷,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却日渐增加,偏偏还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挽住展泽诚的手臂:“我们去看话剧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后一场哎。”
展泽诚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我订好餐厅了。”最后看她不说话,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又叹了口气,自动妥协:“话剧几点?”
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小小的剧院里没多少人,光线昏暗。
展泽诚忽然觉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过两三分钟的工夫,她靠着椅背,慢慢地睡着了,头就靠在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地扶了扶她的身体,让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务员替人领座走过来,手电筒的光线照过来,仿佛刺进黑暗的一道阳光。他借着那丝微弱的灯光,只来得及看见她秀气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颈侧,只要微微一低头,就可以亲吻到。嘴唇几乎已经触到了,最后还是停下了,因为她睡得很安静,而他怕惊醒她。
开演的一刻,洛遥却奇迹般地醒了。
舞台的灯光几乎在同时打亮。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话剧。主角是一个木偶,它在酒吧里喝酒,听着各种酒醉后的污言秽语,看着韶华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龙头里的水滴滴答答。
转眼已是二十年后,换了一批面孔,换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面目惊人地相似。
它还在喝酒,水龙头里的水还在滴滴答答,仿佛精准的计时器。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空虚、寂寥、糜烂。
其实不只是生活,更像是每个人荒芜的精神。
洛遥替它数着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个数字有着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断继续。是啊,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不数数字,它还能干什么?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什么都没了,只是行尸走肉地继续,难道不觉得不寒而栗吗?
最后还是展泽诚低声唤她:“结束了,还发什么呆?”
寥寥几个观众开始鼓掌,终于将她彻底地惊醒。洛遥看着台上简单的道具和仅有的三个演员,忽然觉得这仅仅一个小时的表演这么短暂,在滴滴答答简单重复的声音中,几乎在一瞬间,那人的一生就过去了。
出了大厅,洛遥微微扬起脸说:“我饿了。”语气楚楚可怜,仿佛是他饿着她了。展泽诚看看时间:“你想吃什么?”
她从暖气很足的大厅里出来,被冻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车的时间考虑要吃什么。
远处霓虹如画,似是有寂寞的画家在黑夜中快速用笔勾勒。明明寒气逼人,可是街道上还有很多人愿意在酷寒中低语、相视、牵手,彼此取暖。
车子开出来了,洛遥却改了主意,死活不肯上车,说要和他一起逛街。
虽然冷,可是难掩节日的气氛。路边有圣诞老人在派发糖果,往洛遥手里塞了一大把。洛遥拢着他的大衣,就顺手塞在他的口袋里。路边是一家很小的服装店,暖暖的一盏灯光,像是炉火的颜色,烘烤得人心里也暖和。
里边的衣服不算多,她在外边看见了,拉了拉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洛遥一眼看上的是模特身上那件烟灰色的毛衣,很低调的颜色,摸上去手感很好,她拿给展泽诚:“你试一下好不好?”
展泽诚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接,语气也有些不自在:“到哪里去试?”
店很小,连试衣间都只是简单的一块军绿色帆布隔开的小空间。磨破了嘴皮子,他也只是愿意拿在身前比画一下,洛遥的声音无限郁闷:“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看啊?”
他像搂住孩子一样环住她,低声说:“那就买了,我回家试给你看好不好?”
他们低声地商量,仿佛拿不定主意的小情侣。
到底还是没有买,老板人很好,送他们出门,乐呵呵地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洛遥才跨出小店,就笑着说:“人家逛街的时候,女生都会给男朋友选衣服啊,你真不配合。”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他的手抓过来,翻开,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有一样滑溜溜的东西落在展泽诚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遥很认真地说:“我送你的礼物。”
她没说这粒念珠得来的机缘多么巧妙,也没说它多么珍贵,可是她知道,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一定会珍惜。
展泽诚手中的珠子还有微热,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洁,仿佛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润光线,缱绻地落在洛遥的脸上。她的睫毛在月华下微闪,仿佛有看不见的精灵撒下了银色的碎屑,美丽得动人心魄。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王敏辰的声音很着急:“洛遥,你导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一路都是畅通无阻,她却只觉得展泽诚开得慢,心急如焚。车里的暖气吹在身上,手足却都是冰凉的。他瞥了她一眼,沉声说:“不会有事的。”
恰好到了医院,洛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声不吭地就跳了下来。大厅里人来人往,电梯下来,偏偏前面又等着别的病人,磨磨蹭蹭地走得慢,眼看着那扇门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遥急得说不出话来。
蓦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来,适时地插入了见窄的两门缝隙之间。那门似乎迟滞了一会儿,终于又缓缓打开了。展泽诚拉着她一道进去,无声地将手按在她的肩头。洛遥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红色的印痕。虽说电梯并不会夹伤人,可想必刚才他太过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声,门一打开,就看见几个人在服务台不远的地方低声说着什么,护士很不耐烦地走过去:“这里是医院,病人要静养,麻烦你们去外边说话。”
她认出来里边有一位师兄,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抓住护士就问病房号。
护士面无表情地指指挂钟:“今天过了探视时间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下意识地要找展泽诚帮忙,一回头,却看见他走到另一边去了,正和那几个陌生人低低地交谈。她怔怔地站着,一片茫然。
展泽诚在片刻后回到洛遥身边:“你导师没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来。”他的声音很低沉,带了不经意的威严,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带了力道,“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拒绝,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只需要听他的,什么也不用顾虑。
可是洛遥没动,固执地站在那里,对护士说:“那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展泽诚微微蹙起眉,却没有再催她,直到洛遥的师兄喊她过去。
她迅速地看了一眼展泽诚:“你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她指了指师兄,“我会和师兄一起回学校。”
他淡淡地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静的医院长廊,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展泽诚先走之后,那些人陆续也走了,只剩下洛遥和师兄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师兄的脸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们老总一起上来了。”
就在下午的时候,考证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师攀着简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处发现了“唐天宝十四载”的印记。在场的人不多,可是每个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确切地证明了这是唐代的古建筑,接下去的申报项目就水到渠成了。
只是想不到,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一队人马在勘测地形,一旁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大块地都已经被圈走,说是要改建开发,连整个村落都要迁走。
洛遥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你们起争执了?”
“稍微争执了几句,然后喻老师她一急……她的心脏不大好,下午实在是太激动了,唉……”
她继续问:“是易钦吗?”
其实不用师兄点头,因为她听展泽诚说起过他们公司的开发项目是在西山。她怔怔地靠在墙上,连下文都没有问。师兄以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别太担心,这么重要的发现,我们和开发商协调好,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国家法律也不允许他们擅自拆除古建筑。至于老师那边,医生说了,静养一段时间,不要太操劳就好了。”
她茫然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可是头脑里一片混乱。
恰好有人提着东西上来,问护士:“有没有一位白小姐?是外卖,客人说送到十一楼的。”
鱼片粥,一盒热好的牛奶,洛遥此时才想起自己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她捧着牛奶,慢慢地啜饮完,只想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护士无奈地看了他们很多眼,终于还是不再理会,靠着桌子小寐。而师兄再三劝说,终于还是拖着她下楼了。因为是凌晨,医院空落落的,只有急诊的灯大开着,十字标志猩红好似鲜血,很刺眼。
到楼下的时候展泽诚打电话给她,声音近在耳侧:“我在你对面,下车。”
她望了一眼,那辆车无声地伏在暗色中,车灯开着,映出无数落下的翩跹雪花。天气预报早就在说这些天还会有冷空气,其实已经够冷了,再冷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洛遥都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搪塞师兄的,胡乱地说了句要去便利店买些东西,也不管对方信不信,就走开了。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展泽诚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抱歉地笑了笑:“我刚才抽了支烟。”
洛遥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来,他是不是就在这里这么等着,也不告诉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并没有急着开车,一点点地向她俯身过去,安静地抱住她:“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怀里,声音有些惊惶:“我有没有告诉你,云初寺真的是很珍贵的建筑……喻老师她找了一辈子,她说她找了一辈子……现在找到了……”
他轻轻地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无预警地,或许是担心老师,或许是因为他的安慰,洛遥就是忍不住地往掉下眼泪。他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安心,可越是这样,却越是心酸。
展泽诚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云初寺,也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好了,不要哭了。开发项目也有很多种,谁说一定要拆的?”
这句话说出口,自己倒先苦笑了一下,展泽诚强迫她看着自己:“今天太晚了,去我家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他小心地靠近她,慢慢地说,“我可以把开发计划给你看,真的,目前也都是在勘测,你不要急。”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阿姨跑来开门,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妈妈问了很多次了。”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洛遥身上,很是意外的样子,“这位小姐……”
展泽诚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朋友。”
他把洛遥领到一间客房,又让阿姨给她拿了崭新的睡衣,淡笑着说:“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
她在热水下冲了很久,长发落在脊背上,滑滑的仿佛是丝绸,一道道暖流在肌肤上一路往下,直到在脚下汇成了温热的流水,身体也终于泛出了热意。吹干了头发出来,洛遥想找展泽诚,于是悄悄开了房门,恰好碰到阿姨在门口走过,她犹豫了很久,总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没敢出声。
房子太大,她不知道展泽诚在哪里,于是摸了电话出来,打电话给他。
他很快就接起来,听起来神采奕奕,似乎也没睡。洛遥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展泽诚很善解人意地说:“我来看看你,你还没睡吧?”
敲门声很轻地响了数声,她就赤着脚,奔过去开门。
他也是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是宽松的T恤,显得越发的高大,影子能把她的完全覆住。
他径直过去拧了台灯,将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厚厚一沓。洛遥站在他身边,看见有些水印清晰,是“公司绝密”四个字。展泽诚翻开了其中一页,安静地说:“我看过了,原本这一块是要开发成高尔夫球场,也就是说,所有的建筑都要拆迁。”他抬眸看了洛遥一眼,不急不忙地说下去,“你先别担心,这不是最终方案,如果你们A大的这个项目正式立项,我们就还要和文物保护单位接洽,方案还可以变。”
洛遥咬了咬嘴唇,目光掠过图纸,低声问了一句:“你最近不就是在忙这个吗?是不是压力也很大?”
展泽诚笑了笑,索性把她抱在膝上,柔声说:“不会。”
洛遥不说话了,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或许是因为沐浴露的香气,她的身上有一股温和的奶香味,他细致地亲吻她的颈侧,薄唇微凉,她有些怕痒,就偏过了头。
他的手指修长,一点点地把她的脸转过来,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洛遥,你要相信我。”
很轻很轻的声音,他的笑容淡定而温和,很英俊,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点点头,重新埋在他的怀里:“嗯,我知道。”
就像是彼此的允诺,那一刻,洛遥忽然一点都不再害怕,仿佛见到了很美好的明天,喻老师的病会好起来,努力也一定不会白费。
空调送着暖风,轻轻地炙烤着肌肤。有凉凉的水滴从展泽诚的发间落下来,一直落在洛遥的脸颊上,而她攀着他的肩膀,已经睡着。
窗帘没有拉好,依稀望出去,窗外的雪有些大了,像是薄薄的、撕碎的白纸,在云层中被人随便地一把把撒下,落地无声。怀里的女孩子身体柔软而轻盈,他清醒地记得自己对她说过什么,于是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皱起眉,眼中滑过一丝踌躇。
白洛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自己枕着展泽诚的手臂,刹那间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再一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眼不见为净。
其实展泽诚已经醒了,索性把她摇一摇,逼得她睁开眼睛。他的半边脸还掩在松软的枕头里,神情有些慵懒地说:“什么事都没干,你不好意思什么?”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洛遥从他怀里挣出来,有些尴尬地转过脸:“你起来啊,我要换衣服了。”
她就这么抱膝在床上坐着,雪白的被子半堆在身上,仿佛是空地上新堆成的雪娃娃。他半支起身子,连着被子将她抱在怀里,似乎还有些贪眷:“唔,我马上起来。”
洛遥下楼的时候,意料之外地,在餐桌上第一次遇到了展泽诚的母亲。其实她急着去医院,本来连早饭也不愿意吃。展泽诚却神色从容,将她领到客厅,拉了她的手给方流怡介绍:“妈,这是我朋友,白洛遥。”
方流怡正在吃早饭,手边是一杯乳白色的豆浆,她的手指扶在杯壁上,愕然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笑容满面,对洛遥说:“白小姐吃早饭了吗?”又回头对阿姨说:“再准备一份早餐。”
洛遥坐下来,略带客气地说:“阿姨,您叫我洛遥就好了。”
她比他们都早地用完了早餐,很快地站起来,珍珠色的套装将她衬得愈发年轻。她走前将手放在洛遥肩上,俯身的时候有淡淡的香味:“洛遥,我很高兴泽诚把你带回来让我认识。”
洛遥有些发窘,也不敢看展泽诚,幸好方流怡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马上离开了。
展泽诚对她解释:“我爸去世之后,集团里的事都是我妈在管理。我一直希望尽快接手,让她休息一下。她很辛苦。”
洛遥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喝了一口粥,半晌才说:“她看起来……很和蔼。”
展泽诚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是啊,你会很喜欢她的。”
车子停在医院的门口,洛遥解下安全带,转头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见喻老师?”
展泽诚微微摇头:“现在见她不是很方便,等我处理完,会再来看她。”
洛遥摇头纠正他:“喻老师说我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带给她看看。”她眨眨眼睛,“一起去吧……和云初寺没关系。”
走廊上消毒药水的怪味道被早饭的香气稀释了不少,餐车和洛遥擦身而过,她透过玻璃,看见护士把早餐端在了喻老师床上的小桌上。
老师穿着蓝白格子的衣服,侧影清瘦,看到洛遥,微笑着说:“这么早就来了?”
清晨的光线落在洛遥身后的年轻人身上,深邃英俊的五官,似曾相识。她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倾了倾,煮得很浓稠的粥就这么落在桌上,洁白如雪。
洛遥很快地介绍了一下,喻老师已经神色如常,请他坐下,微笑着说:“原来那个开发项目是你们集团的。”
他并没有局促,点头说:“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希望您尽快好起来,如果开发计划有变,我想我们双方还可以合作。”
说起这个,喻惠茹却没有了昨天的激动情绪,她默不作声地看了展泽诚很久,目光如同潺潺流水,在记忆深处穿梭。清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在他挺直的鼻梁处浅浅地投下阴影。就像那个人,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于是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她秀长的双目微弯,柔和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洛遥很乐观,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老师,你别担心了,开发成功的案例不是没有啊,当年的大佛光寺不就是吗?”
喻老师的手指上还夹着脉搏传感器,洛遥看着屏幕上恒率的心跳,把苹果递给她,又强调了一遍:“一定没事的。”
夜不归宿,王敏辰自然不愿意放过洛遥,逼着她把和展泽诚相识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听完之后,王敏辰无语地瞪了室友很久,才叹气说:“你怎么能那么低调?低调就算了,连我也瞒着……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洛遥有些无辜地说:“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啊……后来知道了他是谁,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敏辰是听过洛遥的“中彩票理论”的,于是笑着说:“不用买彩票了,真的不用了。买百八十套小洋房都够了……这概率,啧啧……”
她听到这句话,正要笑出声音来,师兄打来了电话,声音很肃沉:“接到易钦的答复了。他们的开发计划照常,村落已经开始拆迁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下周开始会拆迁云初寺。”
只过了不到一天而已,情况怎么会变得如此急转直下?
洛遥愣了一会儿,傻傻地问了句:“师兄,你是不是弄错了?”
她心底并不相信这个消息,于是又问了一句:“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
师兄在文物局工作,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云初寺现在还没有申请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不是文物保护单位,一旦拆迁,就不能申请原址保护,连拆迁前的测绘、文字记录和摄影、摄像这些资料工作都不必落实,不要说古建筑构件的保管。”
这句话让洛遥的心微微一沉,因为师兄没有提及别的,开口就说拆迁已经成了定局。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展泽诚”三个字,最后又咽了下去:“那我们就申请啊!”
电话那头声音很低沉,似乎在苦笑:“我们申请不上的。”
那时候白洛遥还有一丝天真和执着,并不知道和有些东西相比,自己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
白洛遥是在医院楼下遇到了展泽诚,他独自一人从大门里出来。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神情,走路时微微低着头,似乎十分疲倦,直到她喊住他。
他在抬起眼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错综复杂,但不管怎样,洛遥清楚地看见淡淡的抱歉。其实那一瞬间,她几乎预感到结局。
茶室的包厢很宽敞,隔音效果也很好,可是没人说话,只有茶艺师摆弄茶具发出的轻微声响。展泽诚看了一眼茶艺师,低声说了一句:“你先出去一下。”
功夫茶只进行了一半,茶艺师还是退了出去。灯光下那套茶具氤氲着暖气,很快消融在空气中。
洛遥低低问了一句:“你去医院干什么?”
他沉默,过了很久,终于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进她的眼里:“前期的投入太巨大,董事会不同意弃建高尔夫球场。况且,高尔夫球场也是开发项目的一部分,如果它建不成,整个方案都要重做。”
他的脸色很苍白,语气尽管从容,可眼底是淡淡的一圈青黑色,仿佛不曾睡好,又像被透支完了精力,掩饰不住的疲倦。
洛遥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又问了一遍:“你去医院干吗?”
展泽诚在沙发上微微动了动身子,轻轻闭上眼睛,似乎想掩去心事:“去看你的导师,顺便告诉她集团的决定。”
洛遥不知道此时的心情究竟是不是难受,仿佛失望到了极点,任由一辆车横冲直撞地坠入悬崖。他这样对自己说,不过就是把师兄的说法再重复了一遍而已。而展泽诚坐在对面,也失去了以往的锋锐,如同失去了骄傲的剑客。
她看着他半晌,倾身去够茶几上的杯子。茶艺师走前刚刚换上红茶,此刻凉了大半,洛遥很随便地喝了一口,放开杯子,隔了桌子,去握住他的手,展颜一笑:“我知道了,其实师兄已经告诉我了。”她慢慢握紧他的手,“我没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只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很深的海底,暗流涌动。
她站起来,想要放开他的手,可是他的动作更快,已经先她一步,攥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茶几,而展泽诚站起来的一瞬间,因为碰到桌脚,桌上的茶具哗啦散落下来。他就这么抱着她,很用力,嘴唇几乎压在她的耳侧,缓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
声音还带着一丝恍惚……洛遥甚至听出了一丝软弱。她疑惑地抬头,可他侧过了脸,并不愿让她看见表情。
洛遥心底愈发不安,从他怀里挣开,勉强笑了笑:“我先去看老师。”
马路对面就是医院霜白色的大楼。他们在茶室门口告别,他看着她走过去,那幅画面清晰得叫人难以置信,甚至看得见她纤长的发尾被风卷起。他还记得她长发的触感,柔软轻盈,可是天色阴霾,这一眼望出去,心头上只余下黑色的萧索。
洛遥走到病房外,又看了一眼房门,以为自己走错了。恰好护士端着药水走进来,被她一把拖住:“这一床的病人去哪了?”
护士皱了皱眉:“病人出去了,还说有什么责任自己会承担,我们劝了很久都没用。”
洛遥紧张起来,打老师的电话。振动的声音却从病床上传来,她默默地走过去,在枕边找到了老师的手机。
此刻她还能做什么?其实在和展泽诚告别的时候,她就知道,接下去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不会伤害他,至少也会叫他难堪。
到了那个时候,他或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会给自己最大程度的谅解。可那些谅解,实在苍白得可笑,因为终归,他们还是站在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洛遥轻轻地握拳,连重病缠身的老师都没有放弃,她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认输?
喻老师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她捧着很多资料,脸色白得可怕,看上去几乎摇摇欲坠。洛遥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老师,您去哪里了?”
她笑了笑:“我回家整理了些资料,身体没事。”
洛遥查看着《文物保护法》和《文岛市文物保护条例》,忽然听见老师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的手上还扎着吊针,声音有些虚弱:“你先回去吧,这些东西我今晚会理好,明天让你师兄来取一下。”
洛遥不肯走。
她就没再勉强学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开题完了,论文有在继续吗?”又摇摇头,“是我不好,最近事情太多,这件事快忘记了。”
洛遥忙点头:“我本来想把第一部分写完再拿来给您看的。”
夜已经很深了,洛遥的印象里,这是她最后一次和老师这么说话。
老师的眼睛还很明亮,可是语气怅然:“我只是还想试一试罢了……洛遥,很多事,其实努力不是关键。”她笑了笑,语气很有萧瑟不祥的感觉,“展泽诚下午来看过我……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洛遥……”
洛遥匆忙地回避老师的眼神,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膀,不再说话了。
隔了三年时间,一样的深夜,白洛遥发现自己依然能回忆起那一晚的一切。她的老师有着清澈的眼神,不惊不怒,不喜不惧,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次的尝试,不论成功与否,她都只是在尽力而已。
空调已经将屋子烤得很暖,可是杯中的红茶,还是不可遏制地凉了下去,洛遥轻轻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才发觉自己维持了一个姿势太久,身体都有些僵硬。
李之谨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浅浅地打断她的沉思和长时间的滞默。
“后来呢?”
洛遥轻轻笑了起来,可是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不是去过那个球场吗?那个人工湖,就是云初寺的遗址了。”
她的话慢慢地说出来,是真的饱含恨意,冰凉刻骨。
他坐在她的对面,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踌躇。或许只是热,于是松了松领结,微微地蹙起眉。
洛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淡淡地扬起眉,只是说:“你的表情……不要那样,其实没什么的。过去很久了,你要是不问我,我也忘光了。”
他没笑:“洛遥,如果只是那样……你不该那么恨他,他也有自己的责任,不可能随心所欲……”
洛遥轻轻咳嗽了一声,并没有打断他,甚至不打算反驳他。她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就像是夜色中熠熠的宝石。
“我们拿着材料,跑了很多单位,政府、机关、报社,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还有一个师兄拿了材料去了省里,还有同学在网上挂帖子……可那时候不比现在,帖子出一个删一个……全都没用,全都被截了下来。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可即便那个时候,我都不恨他,可能他也在努力,也在愧疚……”她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一直以来都只是平静地叙述,此刻带了激动的情绪,“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恨他吗?不是的,那时候我真的不想恨他的……”
洛遥发现自己真的说不下去了,手指重重地掐在了手心的肉里,忽然厌恶自己的懦弱——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她还是在恨?
她不记得是哪本书上曾经这样写:爱和恨,总是生命的两极。她如今无法不恨他,就像那时候,她无法停止不去爱他一样。
李之谨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不容她抗拒地,慢慢将她揽在怀里。洛遥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他的手抚在她的脊背上,带了温热的力道。而他的声音则温润如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恨或者不恨,都过去了。”
洛遥的声音从他怀里慢慢地传来,有些柔软,又有些倔强:“我很恨他,不是因为他拆了云初寺。他拆了我也没办法,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可是那天,他带着老师去西山,让她看施工现场……让她看着那个寺庙是怎么被拆掉的……”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血。他那么有本事,会有几百种方法让我们停手,可他偏偏选了那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刚刚被姜茶暖和起来的身体,瞬间又变得冰凉。
喻老师的葬礼之后,她记得自己随着学校的车子回到文岛。那天下着大雨,一个人在A大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主管研究生工作的老师找自己谈话,询问了自己的意见,将自己转到了另一位老师的名下。
仿佛一下子成了无根的飘萍,在偌大的学校晃晃悠悠,不知身处何处。她还隐约记得在老师的抢救室外,展泽诚的背影决绝而冰冷,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留给自己,就一步步地离开了。
她不甘心……她亦不相信……于是用冻得冰冷的手指,拨了那个电话。
冷风一直在往自己的脖颈处钻,等了很久,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带着倦意:“什么事?我现在在开会,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给你。”
她又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他的电话才姗姗来迟。
冻得嗓音一直在发颤,想必展泽诚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不满:“你在哪里?再等等,我来接你。”
她在雨中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上车的时候,脸色苍白如雪,又因为穿着黑色的风衣,更是显得黑白分明,身子纤弱得不可思议。
他将车里的暖气开得大了一些,有一瞬间想要伸手去探探她脸颊的温度,然而目光触到她的神色,便生生地顿在那里,良久,才说:“什么事?”
有着刻意的云淡风轻,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嗯……我是来问问你,那一次喻老师去了易钦,是去找你吗?”她的声音中还掺杂了几声咳嗽,气息有些慌乱和不稳,“她……找你说了些什么?”
她垂着眼帘,似乎不敢看他,睫羽纤长,目光幽幽地落在身下,却不敢看着他,而双手握拳,想是因为紧张,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击,又仿佛是有着轻微的不耐,松了松领口,沉默了很久,淡淡地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才开口说:“她……是来找过我。”
她倏然抬起的目光中有着讶异,亦有浓烈的失望,一层层地、毫不掩饰地涌上来,瞬间将展泽诚想说的话给淹没了。
他坐在那里,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地说:“节哀。”
“展泽诚,你没有否认……你带她去西山了,是不是?”由最初的面无表情,一直到恨意越来越浓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唇抿得煞白,而黑珍珠一样的眸子里,也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是不是?”
他长久地看着她,表情复杂,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最后的语气平静:“我这几天有点忙,过几天再来找你。”
那副样子,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孩子么?就像那个时候,把自己搂在怀里,然后一脸笃定地安慰自己:“洛遥,你要相信我。”
可惜,梦醒了,幻想也破灭了。
他的心底,大概只装着他的事业。而自己,三言两语地敷衍,抑或是漫不经心地安慰,就可以轻松地打发走。
洛遥没有再说话,侧身去开车门,而走前,淡淡地对他笑了笑,语气艰涩:“展泽诚,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我不愿意再见到你……”
你在我最最
最爱你的时候
以一个与地平线平行的角度
离开我
——方文山《至死不渝》
碎裂
第二天洛遥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昨晚和李之谨说到了几点,自己也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她很久没有睡那么长的时间了,幸好是休息天,她又重重躺了回去,要不是胃部饿得发疼,她还真是不愿意这么快就起床。
她洗完澡,回到厨房一看,杯子和茶壶被洗得干干净净,晾在洁白的瓷砖上。洛遥苦笑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忽然觉得自己的习惯实在可怕。昨天等到李之谨走后,自己还是硬撑着整理完毕,才安心地回去睡觉。
屋外阳光灿烂,世界都是鲜活明亮的,恍如隔世,又像换了新颜,昨晚的一切,就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讲了那么长的时间,又是那么长的故事,把自己的激烈情绪都冲淡了好几分。
门口传来嘎嘎的声音,有人在敲防盗门。洛遥去开门,李之谨亦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我把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原来是落在宾馆里的大衣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资料。洛遥请他进来,说了句谢谢,除此之外,因为有些尴尬,只好不说话。
“你吃饭了没有?”李之谨随随便便地拉她一把,“出去吃饭吧。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出去走走。”
坐在车里,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进来,给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李之谨扶着方向盘,并不看她,只淡淡地说:“昨天的事,如果你希望我不记得,我一定不会再记得。”他想了想,依然不去看她,“咱们就当喝醉了,说完就忘。”
洛遥抿嘴笑了笑,侧头去看他:“你这么说,我倒觉得你是真的不会忘记。”
他笑了笑,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车里不算大的空间,浮起一种特殊的韵律,他的唇侧划出清浅的坚毅,似是在让她放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一说,洛遥心里还残存着的尴尬却一扫而空了。她兴致勃勃地建议:“我们去买些菜自己做吧。”
洛遥是咬着白面馒头做饭的,因为实在太饿,需要充饥,于是此刻手下的动作愈加麻利了。培根片夹上奶酪,再放上金针菇,用牙签串起来,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盘,放进烤箱里,等到浓浓的奶味飘出厨房时,蚝油汁也经淋在了生菜叶上。洛遥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做菜了,李之谨惊叹连连:“太贤惠了。”
他很配合地将所有菜一扫而空,洛遥的虚荣心很是满足,于是笑眯眯地谦虚:“也没有很好吃啦,随便做做的。”
杯盘狼藉,李之谨很积极地说:“我可以帮你洗碗。”说着就要站起来收拾。
“不要。”
话一出口,洛遥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甚至下意识地去掸开他的手。她把手收回来,低头收拾:“你是客人,我自己来好了。”
刚才那一瞬,自己在想什么?怕他洗不好么?于是硬生生地拂去他的好意?她微微摇了摇头,将一大摞餐具端回厨房。
她一个人在厨房忙,杯盘碗碟不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重复的动作,有暖气的冬天下午,叫人昏昏欲睡。洛遥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李之谨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她默默地在李之谨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有大团的光亮,仿佛金色的绒线,落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又暖洋洋地撩拨着头发。她看见他的侧脸,线条清爽,鼻梁很挺,睫毛因为轻缓的呼吸而轻轻地颤动。
洛遥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描摹一下他鼻梁的形状。手都伸出了一半,却忽然惊醒,于是又收回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的声音却出其不意地传过来:“白洛遥,你刚才要是把我当做了那个人,我会很失望。”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大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却只是不在意地坐直了身子,目光慢慢地落在她的身上,忽然笑了笑,仿佛孩子一样:“你忘掉他吧,我可以帮你。”
因为他常常笑,洛遥对他的笑容并不陌生,有太阳下青草的味道,可以很轻松地扫到人的心底。整个后背都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洛遥半边脸颊压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笑起来。
如果可以轻易忘记,谁不愿意?
客厅安静到只剩下秒针走动的声音,空气里有微小的尘埃,像是小人在跳舞。洛遥并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很快活地说:“我泡蜂蜜红茶给你喝。”
李之谨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提起这个话题,他亦很有信心,将来的时间这么长,有些东西,他可以让她彻底淡忘。
周一正常上班,午休的时候林大姐和洛遥一起吃饭,又说起了上个周末的晚会。
“怎么后来没再见你啊?”
洛遥嘴里还有饭没吞进去,只嗫嚅了一句。
其实林大姐没有逼问的意思,善意地笑了笑:“吃完了?走吧,今天还要拍电视呢。”
洛遥放下餐盘,伸个懒腰,抱怨似的说了句:“今天才开馆,人好像多了一倍。还拍电视,真是凑热闹。”
电梯正在飞速上升,展泽诚微微仰着头,似乎对墙上那块液晶屏饶有兴趣。
门已经打开了,清晰地映出他修长的身影和专注冷峻的神色。
他似乎没有要跨进去的意思,助理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于是只能伸出手去,摁了一下马上要关闭的电梯门,一下不够,又一下。
今天的液晶屏里没有广告,正儿八经地放起了文岛市的新闻。
其实是昨天的新闻了。文岛市博物馆的陶瓷馆修整完毕,正式对外开放。头一天,邀请了李征远先生的后人,著名的企业家李耀辉先生及夫人参观新馆。镜头一点点地拉远,在热热闹闹却又不失秩序的人群的后边,他看见了李之谨。他身边的女孩子,穿着规规矩矩的藏青色套装,侧颜十分柔和……看起来,很般配。
短短一则画面早就跳过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却依然没动,仿佛神游天外。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他们在一起,他的心底,仿佛已经慢慢地被抽空了焦灼和怒气。
不断有人从这里经过,目光总是落在展泽诚身上,然后匆匆走开了。
展泽诚身后抱着大堆资料的秘书狠狠朝李助理使了个眼色,小李又一次摁下按钮,又吞了口口水,勉强说了句:“展总,电梯里……也有液晶屏可以看。”
秘书几乎要笑出声来,连展泽诚也微弯了一下唇角,迈步进了电梯里边。
会议室里除了李耀辉,还有李之谨。展泽诚在门口微微驻足,目光中有一丝兴味。李之谨站在父亲身后,微微向他点头,亦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这两人都已经将那一晚的对峙淡忘了。
他开口的时候,已然带着浅浅的赞赏:“我们的合作很需要艺术家的鉴赏力。”
李耀辉哈哈大笑,转头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学着,幸好现在开始也不晚。”
李之谨只是点了点头,眼中滑过一丝嘲讽,话到嘴边,却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知道了。”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只在李之谨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气氛终于变了变。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图纸:“我有些不解。”
展泽诚坐在他的对面,微微扬起眉:“请说。”
“要配合宗教游的方案我很赞同,为什么要否决?西山历史上就佛法兴盛,这么大一块地方,难道你们没有试着去找一个有些历史的建筑?”
其实李之谨是对着双方的与会人员在说话,只是侧了侧脸,看似随意地望进展泽诚眼里,似乎有些挑衅,专注地等他回答。
只是展泽诚全无反应,他只是略略低下头,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转头便对一旁的人说:“记下来,修订的时候考虑李先生的意见。”
将近中午,展泽诚率先合上了手里的资料,前边演示幻灯片的工作人员也已经把程序关闭。会议室一时显得有些杂乱,李之谨站起来,在展泽诚身边停了下来,微微俯下身去,说了句话。
旁人只当他们关系熟稔罢了,可是展泽诚却倏然扬起眉峰,一贯没有情绪的眼中,忽然翻滚起骇浪。李之谨却依然神态轻松,甚至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展泽诚将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似乎仍然觉得难受,于是将领带一并扯了下来。手边是一沓还未批阅完的文件,他烦躁地推到一边,手指忽然触到了滚烫的杯壁——是一杯秘书刚沏好的绿茶。
滚烫如同热炭的杯子。他慢慢地拿起来,其实他并不渴,可是无法遏制愤怒,茶叶、茶汁,连同雨过天青色的瓷杯,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咔嚓”一声,和墙上的字画框碰撞,掉落下来,撞得粉碎。
李之谨临走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如果云初寺还在,现在就省力得多。”
他靠回了椅背,终于想明白,是什么激怒了自己。
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样胆怯,仿佛不愿去触碰他们曾经的一切,原来可以这样轻易地告诉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陌生人。
秘书在门口敲了敲门,又探进了半个头,目光扫到了一地的陶瓷碎片,连语气都小心翼翼:“展先生……”
展泽诚星眸中滑过愈来愈沉的寒意,没有说话。秘书吓得飞速关上了门。展泽诚下颚的线条越来越紧,打开手机,拨了通讯录里第一个号码。
此刻的白洛遥,穿了工作服,正坐在工作室里,给手里的文物做清洁消毒。
工作室里就她一个人,安静得可怕。她屏着呼吸,半边脸在口罩后边,药水有一种很奇特的味道,因为闻惯了,倒有几分熟悉的亲切。
同事推门进来:“洛遥,你的手机响了一个下午了,你看看吧,别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哦”了一声,小心地将文物归位,又摘下手套,从工作台上下来:“谢谢你。”
以往她从来都不把手机带进工作室的,一时间也想不起会是谁来找自己。已经数个未接来电了,号码长长一串,没有名字。
她皱皱眉,手指一僵,连表情都冷淡下来,把手机放在一边,转身继续工作。
高口杯浸在药水中,可以看见杯壁上红色的小鱼,因为水波轻漾,仿佛振了振尾翼,像活了一样。
又是振动的声音。洛遥微微偏过头,不想去理会。可是手指一颤,几乎捏不住光滑的杯壁。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
她试着专心,用特制的软刷扫过杯壁,忽略一切嘈杂的声音。然而振动似乎越来越剧烈,那个频率发出了如同锯木头一般的干涩声音,又仿佛割在自己的神经上。她发现自己连一秒钟都忍不下去了,很快地站起来,把三鱼杯往工作台上一搁,一边焦躁地摘手套,打算去拔手机电池。
走出一步才发现满手的水,湿漉漉的有些冰凉,于是将手套往工作台上一掷。
离手的那一刻,洛遥才像被惊醒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真像是慢动作的电影,一帧帧地在眼前发生。
淡黄的橡胶手套碰到了那尊纤美的瓷器。
那个洁白如雪的瓷杯,杯壁上那几条嫣红小鱼仿佛要活泼地跃出来,它开始倾斜,慢慢地往地上滑落。
所有的气血一下子涨满了自己的脑海,洛遥疯了一样回身,踉跄着试图去抓那个不断往下掉的杯子。
——终究来不及了。
清清脆脆的“咔啦”一声。
一地的素瓷,仿佛刚刚凋谢的、尚在风中颤抖的玉兰花瓣。
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的时候,将椅子也顺势带倒了——这一切不过是让情况更糟罢了。洛遥知道自己的左膝肯定是磕破了,可是此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目光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低头,会是满目的碎瓷,在恒温的屋内,因为灯光清冷,又仿佛身处碎星满天又寒意逼人的冬夜。
宣德年间的瓷器,馆里刚刚接受的捐赠品,李家一直将它当作传家宝,自己只在故宫见过一次的绝世珍宝……她只知道……自己犯了清理文物时巨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用最蠢的方式打破了最热爱的一个梦想。
洛遥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仿佛重放,耳中神经质地开始响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破裂声。
她可以责怪别人吗?怪那个同事把手机带下来给自己?怪那个人一次次地给自己打电话?她抿紧了唇,一时间大脑又陷入恐怖的暂时空白中。
可她感激这次空白,就像自己溺在水中,而肺里的空气只够支撑最后几秒……而这几秒之后,或许又将被迫浮出水面,激灵灵地回到现实的世界。
如果可以溺毙该多好……如果只是个噩梦该多好……
可心里还有个隐秘的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不是噩梦。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每次她都这么麻痹自己,最后却发现,自欺欺人醒来的那一瞬,才是真正钻心剜骨般的痛楚。
手机又响了起来,她得给自己找些事做,于是像行尸走肉一般,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这一次她连号码都没有看,很直接地接通,亦没有让对方先开口。
“展泽诚,你有什么事非要在我工作的时候找我?”
对方的声音很冷:“你终于愿意接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几乎要吼出来:“你……”然而片刻之后,洛遥收敛了语气,有些心灰意懒地将语速放慢,将眼泪重新忍了回去,“我现在很忙,有什么事,你晚点的时候再联系我,行不行?”
展泽诚握着电话,只是觉得她的声音不对,他瞬间有些迟疑:“你怎么了?”
洛遥慢慢地把手机拿离耳朵,声音越来越低:“我求你了……真的不要再来找我……”
很微弱的声音,展泽诚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下意识地说了句“喂”。可是那边已经挂了,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忙音。
他看不见她的脸,可却熟悉她的声音,也熟悉她的手足无措和强忍住的哭意。又看了一眼时间——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个时候,她的上班时间,会发生什么事,让她这样失魂落魄。
第一个冲进工作室的是范馆长,然后是一个个同事,人人如临大敌。每个人的神情都告诉洛遥,她已经闯了大祸,而这个大祸,恰巧又是不能弥补的那种,因为她看见馆里修复瓷器的专家已经将碎片收集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比对,然后轻轻地摇头。
有片碎瓷正对着自己,如血的胭脂红,像是电视里用来割腕的瓷片道具。
就这么出神的时候,馆长已经走到洛遥面前:“你跟我出来一下。”
她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因为她知道老先生向来是把馆里每一样藏品都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珍视。走到门口也不过数米的距离,她跟着老人的脚步,竟分不清此刻是希望时间快一些好,抑或是慢得永远走不到尽头。
范馆长也是很久没说话,银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闪亮,他的语气显然经过了斟酌。
“洛遥,今天开始你就暂且休息吧,等上面的通知。具体怎么解决,我们还要再考虑。”
她的手指轻轻捏着自己工作服的侧襟,一声不吭,馆长的话里竟然没有半分责怪,这让她更加地难受和焦躁。
“你要有思想准备,行政处分是肯定有的……至于其他……”老人叹了口气,“以后再说吧。”
洛遥低低地答应了一声,依然沉默着,连头都没抬起来,转身就往办公室走去。其实她知道自己本该说一句对不起,可是木已成舟,一句对不起又显得何其苍白和脆弱。
她连一句微弱的抗辩,或是询问都没有,仿佛这条走廊通向的是自己所钟爱的事物的终点。
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听到同事们在说话。
“唉,她来了三年,一点错都没有,怎么一下子就……”
“不知道会怎么处分她啊?一个年轻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有谁叹了口气:“怎么处分也不归老范管。你们记得前几年那次事故吗?那人打碎了一个哥窑瓷枕,最后还坐了牢。”
那还是她在博物馆志愿者培训时听到的一个案例。课上讲,根据文物的珍贵程度和不同程度的损坏情况,最严重是要追究破坏者刑事责任的。当时自己重重地点头:“就是啊,暴殄天物的人最可恶了。”
是真的该坐牢……她在心底对自己说,有的错误,是需要惩罚的。如果坐牢可以让那个瓷杯被修补得完美如初,她一定毫不犹豫;如果坐牢可以让自己稍稍舒缓此刻的心情,她也绝不退缩。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只是不敢进去,生怕一进去,同事们会一窝蜂地过来安慰自己。她还没想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回应,于是费力地想了很久,摸出更衣室的钥匙,转了方向离开。
工作制服的领子还是皱皱的,软软的没有力道,洛遥用手指用力抚了一遍,整齐地叠好,锁上了柜门。大衣落在了办公室没拿,索性就这么出了大门。
拦到出租车的时候,身体已经冻僵了,暖气拂在关节上,却丝毫不能缓解冰凉的气息。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木偶,只要轻轻一动,关节就会嘎吱作响。
这个时候,应该也没有人在乎自己是不是旷工了吧?回到家里,因为心底强烈的不安和焦灼,洛遥几乎无法安静地坐下来。她的目光不时地掠过厨房,仿佛那里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她知道这样做是饮鸩止渴,可是她没有办法……意志最后还是被击垮了,她一步步地走向那里,轻轻旋开了水龙头,一滴滴的水珠正接连而下,有很轻微的“噗、噗”的声音。她坐回沙发上,目光晶莹而专注,心底开始缓慢地计数。
直到天色慢慢地变暗,直到心里的数字大得不可思议,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门铃声。
李之谨按了很久的门铃声,明明一切迹象都表明她不在家,可心底就是有种不安,好像觉得如果自己离开,就会错过什么。他发泄般地一拳砸在了门上,心底却涌起了无力感,只有此刻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出了这件事,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其实洛遥知道门外是谁,最后的那一声敲门声,仿佛是闷雷,在心底炸开。可是——她怎么能去开门?她知道他是赶来安慰自己的,他的脾气素来温和,对自己又好,一定把整件事说得仿佛自己打碎了一个超市里买的玻璃杯那么轻巧。
如果真的是打碎了一个玻璃杯,那该多好?敲门声逐渐在耳边淡去,她胡乱地想着,抱了个靠枕,在重新恢复的静谧中睡着了。
从沙发上起来,已经是夜晚,洛遥也分不清究竟是突然发烧了还是上火,嗓子疼得难以忍受。想来想去,只能打电话给王敏辰。
这样凄凉的夜里,白洛遥觉得人生真是无比的惨淡。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滚烫滚烫,又带着歉意问高池飞:“没打搅你们休息吧?”她往下迈了一步,膝盖一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才记起自己的膝盖还摔破了。
高池飞扶着她下楼,一边说:“没事,我们还没睡呢。”他觑了一眼洛遥的脸色,有些担心地说:“哎哟,真发烧了,脸都红成这样了。”
高池飞开始倒车。片刻之后,又迟疑着往后看一眼,转过脸来看着洛遥,脸上似乎有些疑惑。
洛遥没发现他的异样,嗓子里像吞了热炭,连吞口水都觉得万分艰难:“师兄,真是麻烦你了……我本来熬到明天去医院也行的,这么晚了……”
他神色自若,摇头说:“都这么熟了,还和我客气什么?发烧可大可小,不能拖。”他的目光又抬起来看了眼后视镜,隔了一会儿,说:“你靠着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洛遥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在李家的纪念酒会那天种下的。那天自己真是勇敢,穿了件旗袍就敢往零下的屋外跑,一直零零碎碎地咳嗽到现在,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她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想,其实发烧了也好,脑子一下子轻灵起来,很多事就像窗外的流云,轻轻地一吹,就不知道散到哪个角落去了,不记得也就不记得了。
她安静地坐在大厅里测体温,高池飞替她跑前跑后的,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语气收敛着,似乎怕刺激到王敏辰。
“我刚才在洛遥楼下好像看见一辆车……不知道是不是……”
王敏辰立刻接了句:“谁?不会是展泽诚吧?”
“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楚,但是真的有点像。洛遥又病得这么重,他们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吧?”
敏辰沉默了一会儿:“他怎么还不愿意放过她?隔了这么久了,爱得再死去活来也是过去的事了……哎,她现在怎么样?”
比起一般的感冒,还是严重了许多。因为体温太高,医生要求洛遥留院观察,于是住进了病房。等到把腿上的伤口包扎好,护士又拿着几袋药水进来输液。高池飞体贴地问了句:“你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快凌晨了,也就便利店还开着。他走出医院大门,并没有走向马路对面那家灯火通明的小店,却拐个弯,径直走到一辆车前,俯身敲了敲车窗。
车子的前灯并没有打开,望进去漆黑的一片,仿佛里边不曾坐着人。
车窗缓缓地放下来,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侧脸,线条从模糊变得清晰。
果然是他。
高池飞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让展泽诚下车。
那双漂亮而凛冽的眸子此刻有些闪烁,又带了些担忧和急切,仿佛并不属于那个素来沉默而冷静的展泽诚。他的声音清冷:“她怎么样?”
“高烧,医生留她住院了。我去给她买点吃的。”
展泽诚倚在车门上,说了句“谢谢”。话一出口,又愣住,似乎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替她道谢。
高池飞没说什么,僵硬地点点头。毕竟是自己的老板,可现在他们的交集却是为了往日的私事,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很快地转身走了。
高池飞看着她吃了些东西,又关照了护士,走的时候也挺放心,最后叮嘱她:“记得去单位请个假,这副样子,肯定不能上班了。”
洛遥在床上翻了个身,“哦”了一声,心底却闷闷地一疼。也不知道是药水真的起了效果,还是真的折腾累了,睡意又一阵阵地袭来,连嗓子都不觉得疼了。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陷入了很深很深的黑暗。
极冷的夜,忽然开始下雪。因为没开雨刮器,展泽诚看见雪花落在玻璃上,然后凝成小冰晶,最后细细地化成一道水样的涟漪,缓缓地滑下去。高池飞走前又过来说了句“她睡着了”,他也明白,那是在提醒他,现在可以去悄悄看她一眼。
在病房外踌躇很久,值班护士经过,疑惑的目光落在这个修长俊朗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终于不再犹豫,从容不迫地将手放在了门的扶手上,轻轻地推门进去。
放手
护士离去的时候,只是将床灯拧得暗了些,百叶窗还没拉上,暗橘色的光影中,看得见蝴蝶般翩跹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飞舞。展泽诚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了床上。
蓝白条格的病号服衬得她的脸色看起来白得近乎透明,他凝神看着,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脸颊,或者握住她的手,可又怕惊醒她,打破此刻的安宁。
这个房间都是静止的,只有点点滴滴的药水,伴着时间,透明而无声地流逝。
护士小心地替她拔了针,又悄声退出去。他知道她睡眠浅,睡得这样沉,只是因为她病了,否则自己又怎么能安然地陪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天亮得也晚。
展泽诚替她拉了拉被角,悄然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他愕然回身。
白洛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她的长发松软,微微蓬着,又散落在肩上,仿佛一个娃娃一样看着他,目光纯净,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身上的衣服很大,V字的领口露出了胸口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洛遥整个人显得越发的瘦,那双黑水晶一样透亮的眸子似是轻盈的水滴,落在他身上,浅浅晕开,却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展泽诚站着没有动,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喜,随即是长久的沉静。他抿着唇回眸看着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是烧糊涂了——可那只纤细的手就这么直直地向他伸着,有些固执地等待着。
他在病床的一边坐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在他的掌心划过,有些痒,又暖得让人怦然心动。
真正等到了这一刻,没有争执,没有愤恨,却偏偏相对无言。
展泽诚很清楚地知道洛遥为什么忽然生病,因为仅仅在她挂了电话后的一个小时,他就看到了当时工作室的监控录像。
不算清楚的画面。
她在认真地埋头工作;她接过了同事递来的手机;她最后不耐烦地站起来,然后将手套甩在了那个瓷杯上……他看到她摔在地上,一地狼藉,下意识地不再看下去。
画面一直是无声的,很缓慢,可展泽诚的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执意地要她接起那个电话,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无法平息的嫉妒和愤怒。
他想过她会更加恨他,却没有想到,此刻,她向自己伸出手来,表情恬静,仿佛舍不得他离开。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在惊愕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医院的枕头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如家中的松软。她半侧着脸看着展泽诚,他的嘴角抿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小心翼翼,目光柔和。洛遥想起以前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全心全意地信赖他和爱他。
他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下午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去处理。”他伸出手理理她的鬓发,许是困倦了一夜,声音有些令人心安的嘶哑,“对不起。”
洛遥摇了摇头,温柔地轻笑:“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不好。”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他的掌心,可他凝神听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每次碰到那些文物,其实我心里都会害怕,很难受……如果不是你,我迟早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真的,每次碰到它们,我就很怕它们会碎裂,或者被我弄坏……其实我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什么被我搞砸。其实碎了也就碎了,我知道它再也修补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展泽诚半俯下身去,床灯给他的眼睛镀上淡金色的光芒,浅浅流转着神采。他平静地打断她:“我会让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洛遥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怅然地说:“如果可以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看着她,因为距离很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肌肤晶莹柔滑,她的双唇并非嫣红,上边还有轻轻的纹路,仿佛诱惑的花蕊丝。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洛遥有些不适应,像是害羞的孩子,偏了偏头,几乎把大半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一直想问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泽诚轻缓地笑起来,似乎因为她的孩子气而莞尔:“你说呢?”
洛遥挣扎着坐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
空气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展泽诚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欢愉正在散去,语气无限疲倦:“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洛遥看着他逐渐冷肃的眉眼,忽然语塞。这一整个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着自己,她几次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却一直鼓不起勇气。她装睡,不会比他醒着更轻松。
刚才开口的刹那,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却无限心酸——他并不知道,她留住他,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离开。他不知道,她主动向他伸出手去,于他,其实已经身处悬崖。
她等待的,其实是放开的那一刻。
“展泽诚,这是我这三年来最清醒的时刻。那个釉里红瓷杯碎的时候,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复了,可是裂缝终究还在的。修复的胶水要适宜的温度,热了会化开,冷了又会干裂……就像我们之间的状况,已经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勉强?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她的语气近乎平板麻木,仿佛没看见他眼底激烈的情感。其实洛遥对何孟欣并没有好感,可是说着说着,或许只是为了顺口,又习惯性地想起以往的新闻,于是又一次地提到她。
展泽诚并没有打断她,嘴角的一抹笑轻忽而残酷,安静地听着。
“……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遥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发疯一样去擦那件衣服,真是像个疯子……我一见到你,就会像疯了一样,你要我们在一起,是真的想逼疯我吗?”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低了头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开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似是为了抚慰他,洛遥轻轻地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肤相贴,温暖,却又疏离。
“我想,我不会再留在博物馆工作,有什么惩罚也是我应得的,你真的不必再替我做什么。”
她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换一个工作而已。
可展泽诚心脏微微一收缩,似乎有什么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世界逐渐发白,第一缕亮光在厚厚的云层里燃烧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极缓极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仿佛这个动作就可以宣告一切。
病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手上还残余着彼此的体温,她不是该欣喜吗?为什么又有难言的失落?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热热地沾湿枕头,她越是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越是止不住。起初只是无声地落泪,最后隔了洁白的棉布,终于低声地抽泣起来。
展泽诚在门口,其实尽管听得并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确实是她在哭,声音闷顿而迟缓,听上去像是很累很累。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着,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人开始活动,一直到抽泣声渐渐地变弱变小,一直到他确信她又一次睡着。
这个城市,在最清冷的凌晨,车外的世界,可能只有早起的清洁工人唰唰的扫地声,荒芜得如同空城。展泽诚无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他几乎不认得如此狼狈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表情僵直。信号灯转绿,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往哪个方向。或许此刻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会让自己舒服很多,他终究还是打起最后的精力,驶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错之间。
冲澡出来,虽然疲倦,精神却好了很多。展泽诚看见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怜惜。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虽然不饿,但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小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错:“我知道,我让人准备了礼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来,语调有些冷:“礼物?我看你连礼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因为是秘书置办的,他确实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微微用力:“怎么,她不喜欢?”
展泽诚这样微闭着眼睛的神态,像极了丈夫年轻的时候,眉宇间尽是峥然的俊朗,却又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话就堵在口中,到底也没说出来,只逸出了轻轻的叹息。
她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忽然喊住了他:“泽诚,今晚你……”
他蓦然止住步子,白色衬衣让修长的背影显得更肃然,他索性转过身子,眼神浓稠得如同砚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妈,不如这样,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公布我和孟欣的婚讯,你满不满意?”
微笑尚未绽放,便瞬间褪落,他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就径直离开了。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微颤抖:“你还在恨我?”
而他一步步走得坚实,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直到上车,脸色依然铁青。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觑着他的脸色开口:“展先生,你昨天让我查的,现在有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展泽诚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扬眉:“怎么样?”
“白小姐打破的那件瓷器,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样的一件,不过那一件肯定没有办法……”
他冷冷地打断这段在自己看来冗长的陈述,直接说道:“拣重要的说。”
“上个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捞上来,登记的文物上有一件釉里红高足杯……”
他闭了闭眼睛,简单地说:“把那个瓷杯弄过来。”
小李知道他会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打捞起的文物都属国家所有,专门有人监管,可是老板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释一下,展泽诚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无论如何,它要放在文岛市的博物馆。”他强调了一遍,“要让她看到。”
助理点点头,默默地转过去了,车里又是可怕的宁静。
这个城市的主干道,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已然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目光掠过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话断了自己所有的路,进退不能,又狼狈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这样,即便瞒着她,他依然有想为她做的事。
洛遥再一次醒转的时候,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缥缈。脸颊擦过枕头,摩挲着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痒,想必是因为哭过,于是有些皴了。
她看见李之谨斜倚在沙发上,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为什么他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天气灿烂,而原本盘旋着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她想伸手去抹眼睛——李之谨及时地伸出手来,摁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轻不重,制止了她。幸好如此,因为她的手背还插着针,只动了一下,输液管就剧烈地摇晃起来。
手背的肌肤被药水浸润得冰凉,而李之谨的指节清瘦温暖,他低声说了句:“别动。”又顺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是这么烫?”
原来还在发烧……洛遥微微避开他的手,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扯着嘴角笑了笑,才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
李之谨的手臂小心地穿过她的颈下,微微用力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的胃都空了,嘴巴里泛着苦涩的味道,可是没有一点食欲。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接电话玩失踪。你就脆弱成这样?这么容易就给折腾病了?”李之谨一边给她舀粥,一边淡淡说着,“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你病得再厉害,也拼不起来了。”
洛遥半转过脸,她有些难堪,只能不去看他。
他却依然不以为意,将一碗白粥端到她面前:“你一只手能不能吃?”他甚至没有把勺子递给她,就自顾自地说,“算了,我喂你吃吧。”
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慢慢地滑到了腹中,似乎也能冲淡医院里惯有的味道,连身体都跟着暖洋洋起来。可是也只有一口罢了,洛遥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再吃下第二口,于是默默地转开头,说了句:“我饱了。”
李之谨不依不饶地将勺子举在那里,语气却像在哄偏食的孩子:“再吃一口,就一口。”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总是一派消沉的颜色,这样的清冷,连同一袋又一袋的抗生素药水,却浇不灭白洛遥身体里的虚火。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梦的海洋,浑身的每个细胞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昏睡而吸满了回忆,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很好看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有时候也会犯迷糊,因为他并不存在于那些乱如光影的记忆中,只是真真实实地在眼前,连肌肤的肌理和下巴的淡青色胡茬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尽管闭着眼睛,可她听得见他在和护士说话,也和来看望自己的朋友、同事聊天,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轻快,甚至拿她开玩笑,逗得所有人在为她担心的同时也坚信她会好起来。
于是心里很安慰,结识这样的一个朋友,可真好。
李之谨总是很晚才走,这天几乎快到了凌晨,洛遥躺在床上,脸朝里边,终于听到门被轻轻地关上。她拧开了台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一个人反而觉得轻松,于是拿了一个橡皮筋,将长发束起来,又掀开被子下地。
沙发上还有他留下的一本杂志,她睡不着,于是抓起来看。
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八卦周刊,而是访谈类的杂志。
大幅的照片,是一个能将红色穿得极美的女子。大V领的绸缎礼服,小巧耳垂上的钻石璀璨,仿佛是古时的美人海伦,倾国倾城。洛遥也看到了,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称呼,文章的作者似乎更爱以某某的未婚妻来称呼她。至于字里行间,全是甜蜜的感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从很久很久之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而男主角,延续了以往的低调,没有哪怕半幅照片。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连淡淡的一声允诺都没给她,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到了她所希望的……彻底的结束。
极目远眺,有如流水般蜿蜒的路灯,清妙的城市,溢彩的黑暗,都在自己的脚下。洛遥觉得仿佛身处云端,无力和空虚,仿佛是不断的高烧透支完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分明听到身后的门有轻轻的一声响动,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俯下身,重新把杂志放回了沙发上。
李之谨本来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却又蓦然想起了那本杂志还在沙发上,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匆匆返身而回。然而赶到病房门口,却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手指还触在封面没有离开。
这一幕仿佛被定格了无限长。
他什么都没说,反手带上门,从背后揽住了她。清瘦得让人觉得怜惜,他几乎一只手就能环住她。洛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随手扎起的发髻都散了大半。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喃喃地说:“你看到了……对不起……”
有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也有从外边带来的寒气,洛遥轻轻哆嗦了一下,手指轻轻扶在他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从很近的地方,慢慢地传来,低沉,又坚决:“不要推开我,洛遥,我不会放开的。”
洛遥并没有挣开,可是李之谨还是慢慢地放开了她,因为有很清晰的感觉,她的身子正僵硬地和他保持疏离。他扳过她的肩,慢慢地说:“不舒服就哭出来,憋着才会病得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不舒服,其实我住院的第一天,他就来看过我。”白洛遥的语气很平静,目光更是平澜无波,“我恨他这么久,可是看到这份杂志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还是希望他幸福的。”
分明是他先去了她家,分明他尽了一切努力地去找她,可是知道她住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么说来,终究还是落后了那个人半步。李之谨语塞,心底是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于是只好沉默。
幸而洛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沿上微笑着说:“杂志别拿走,我睡不着,留下让我翻一翻吧?”
他亦懒懒地坐下:“睡不着?那我们聊聊天吧?”
她裹了被子,李之谨就斜倚在沙发上,仿佛就是围炉夜话。更多的时候是李之谨在说,说起他以前的女朋友,说起最近在排演的昆曲,也说起西山的开发。洛遥到底还是病着,听他说着说着,就想要慢慢地合上眼睛,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逐渐睡去了。
他配合着她呼吸的节律,慢慢地放轻了声音,终不可闻。
李之谨站在床边,安静地从上往下凝视着她,她的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仿佛是落在百合上的一只黑色蝴蝶。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很突兀地拦住她,请她讲解。她从开始到最后,眼底始终有一种善意的微笑,自己才知道有一种美丽,并不需要惊艳和绝色,只是清澈和温和。
他俯下身替她拧灭了床灯,犹豫了一会儿,微带湿润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触,才站起来,向着虚无的黑夜,轻轻说了句“晚安”。
辞职
似乎就是从那一夜起,白洛遥一直断断续续没退下的高烧,终于开始好转。王敏辰提着炖好的鸡汤来看她,敲门进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环视病房,笑着说:“李之谨呢?”
洛遥刚输完液,声音嘶哑着,笑着让她坐下:“他又不是整天无所事事,空了才来看看我。”
敏辰“哧”地一笑,也不和她争辩,端了汤碗给她:“快喝,还是热着的。”
最普通的白瓷碗,洛遥的手伸出了一半,忽然眼神微微一颤,就僵在了那里。
敏辰把碗往她面前伸了伸,疑惑地问:“接啊,怎么了?”
鸡汤泛着淡淡的金色,简简单单地在呼吸间萦绕着,有种沉淀的温暖和香气。洛遥悄悄地把手缩了回去,摇头说:“我没胃口。”
敏辰气得连声音都高了八度:“我一个孕妇,给你熬汤我容易吗?”
僵持了一会儿,直到李之谨进来,接过了敏辰手里的碗,又看了洛遥一眼,温和地微笑:“凉一凉再喝。”
恰好敏辰跑到走廊上去接电话,他端起碗,眼神利落,似乎可以看穿她的内心,淡淡地说:“来,喝了它。”
洛遥知道自己心底还在别扭,隐隐还有些惧怕,移开了眼神:“我真的不想喝。”
“你在怕吗?”他将碗重重地搁在了床头柜上,一边毫不留情地拉出她的手,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你迟早还要回去工作,迟早还要再碰那些东西,这么缩手缩脚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洛遥没说话,他把自己的手捏得很疼,可她也没挣扎,隔了很久,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微微扬起了脸:“是,你说得对,这种普普通通的碗,我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打碎了,碎了就再买……”她的目光隐隐有着挑衅,唇角弯出很漂亮的微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打算辞职了?”
他愕然地抬起眼睛,重复了一遍:“辞职?”
洛遥没有注意他的语气,右手从他的掌心挣脱开来。指尖在触及瓷碗的时候,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担心会被烫伤。可她最后咬咬牙,稳稳当当地端起来,扬眉冲着听见了刚才所有对话的敏辰微笑:“我刚才逗你玩啊,这么好喝的鸡汤,又是你的心意,我怎么能辜负?”
敏辰的脸色不大好,她安静地看着她喝完,然后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想吃什么晚上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做。”
王敏辰从医院大厅穿出,看见一辆车候在那里。司机打开车门,极有礼貌:“王小姐,请上车。”
尽管知道是要去见谁,可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七上八下,王敏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仿佛被带入了回忆之河。她是局外人,却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一点点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是没有愤恨的,洛遥是因为深爱,于是匀不出太多的力气来恨他和诅咒他,于是有时候,她的怒火甚至比起当事人来更为猛烈。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下,思绪被打断,敏辰下车——因为知道她是孕妇,司机接引她的时候分外小心,领她到了包厢门口,才止住了步子:“展先生在里边等您。”
包厢里似乎比走廊冷一些。她看见他倚在窗台边,窗户大开着,寒风汩汩地灌入,他却并不畏寒,只穿了件衬衣,头发被吹得凌乱,可是背影岿然不动。展泽诚转身,吩咐服务生把窗户关上,又把温度调高,才和她面对面地坐下,礼貌地询问:“这里的糕点很不错。”
敏辰微微咳嗽一声,拢了一杯温水在掌心,语气微讽:“如果是来喝下午茶,恐怕我不会找展先生您做伴。”
展泽诚点点头:“是,我知道。”
敏辰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水:“我还没有恭喜你。”
展泽诚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订婚的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只说了句:“谢谢。”
厚厚的阴霾遮住了阳光,只让人觉得薄凉。因为他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敏辰为洛遥觉得不值,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压下心中微微烧起的怒火,问了句:“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展泽诚修长的手指扶在骨瓷杯上,神色陡然间凝肃起来,直截了当地说:“洛遥她有心理疾病。”
手里的水差点没泼出来,敏辰不可思议地看着展泽诚良久:“什么?”
他的十指交叠,始终是从容不迫的:“我要你帮我。”
她的印象中,展泽诚一直是不爱说话的,除了这次。
他说起洛遥在自己面前那些有些疯狂的动作,也说起他曾暗中安排了心理医生和她见面,最后说:“这次她工作上又出了错,医生已经告诉我,这会让她心理上的疾病更加恶化,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她。”
敏辰素来口齿伶俐,只有这次,呆呆地看着对座的男子说不出话来,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喝了一口水。
“是……强迫症吗?”她缓了很久,疑惑地皱起眉,“她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他没有说话,神情里有些怅然,语气中带了涩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个字,像是引火线,终于将王敏辰心底的一些东西给激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她蓦然扬起了脸看他,“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病的,可是我知道,她变成你说的这样,就是因为你——现在谁都可以同情她、帮助她,除了你。还有,你不知道你已经订婚了吗?背着你未婚妻,还要纠缠旧情人?你不知道洛遥也有了男朋友吗?即便她有病,也和你无关了。”
展泽诚抿起唇,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很强硬,凛冽得仿佛剑光,寒意逼人,可他最终静静地端起了一杯茶水:“即便我们两个以后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希望她不要这样压抑。这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我请你帮我。”
这是进入这个咖啡店之后,王敏辰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展泽诚。其实她并不陌生他的模样,尽管他们之间的接触已经需要追溯到三年前,可是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他总是频繁地出现,英俊年轻,连神态都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亦总是沉如墨海,唯有在提起白洛遥的时候,像是有人往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一枚石子,虽然轻微细小,却荡起一层层涟漪。
她看着他良久,终于妥协:“不能直接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她可以掩饰得很好,也不承认自己有病……”展泽诚淡淡地解释,“而且,医生说,如果方法柔和一些,效果会更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呵。王敏辰听着他说话,有些分神,连自己也无法否认,他分明还那么爱洛遥,却又能狠下心那样伤害她,那么自相矛盾,就连自己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困惑。
展泽诚很有礼貌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有在听吗?”
敏辰收敛了心思,点点头:“我知道,我会配合你。等她出院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可是,我也有一句话。”
他点头:“请说。”
“如果是为了洛遥好,请你真的不要再纠缠她。如果你还有一点爱她,就请你相信,未来会有人像你一样去爱她、照顾她。”
她说得很平静,注视着他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他抿起了薄唇,很清晰的面部轮廓和一贯的面无表情,终于点头:“我并不希望她再受折磨。”
敏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展泽诚喊住她,不知为何,语气竟难得有些犹豫,“三年前,她真的是自杀吗?”
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因为他不相信白洛遥说的。她说她不会为了这些事自杀,她说在她心里,他连草芥都不如。
他只是不相信,他只当是孩子气的话。那些疑问在他心里盘旋占据了太久的时光,如今问了出来,其实心底有几分茫然,并不知道是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如果她说“不是”,自己会不会有些失落?
如果她说“是”,会不会更加地心疼?
如果展泽诚不提,敏辰几乎也忘掉了这件事,忘掉了那一天她因为愤怒而冲着展泽诚大声地喊了一句:“她自杀了,你乐意了?”
王敏辰倏然止步,却没有回头,语速很快,却又很平静:“我骗了你。她不是自杀,只是酒精中毒。”
他在同时亦站起来,不露痕迹地轻笑着,语声冰凉:“只是酒精中毒?”
没有人知道王敏辰此刻有多害怕,一间不算小的包厢,他刻意地轻笑,隐隐有风雷之声,而脸色仿佛冻了严霜。
其实那一晚她只是比展泽诚早了片刻赶到医院,看到她洗胃,又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样子,理所当然地以为洛遥一时想不开。
她咬咬牙,说:“是。她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就被送进医院了。”
有一瞬间,她看见展泽诚的眸子亮得惊人,她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可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重又坐了下来,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然后吩咐司机送她回家。
王敏辰最后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倚着沙发,侧影出色,目眺窗外,仿佛是艺术家循着最完美的灵感雕刻而成的塑像。坚硬,又毋宁说是寞落,两种气质叠加在一起,竟是一种难言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已经和室温一样,算不上冰凉,却也不烫手。助理来敲门,提醒他接下去还有别的行程安排,他手指抚额,点点头:“我马上出来。”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脑海里回旋着的,还只是一个个零落而单薄的片段,无法串成一条明晰的线索。
双眸微合的瞬间,往事便又涌了上来,可是这一次,自己所看到的那些,却清晰得不可思议。
那段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盘旋着的回忆,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她的朋友看不下去,于是骗了他,想要他愧疚和不安。
而那个时侯,她早已对自己说得清清楚楚:“我不会为了你自杀……”
语气中有傲然,亦有不屑。
或许,早就应该打破自己心底的那丝念想,只是自己不愿意去相信罢了……那丝信念,尽管细若游丝,可毕竟支撑着自己直到现在:她爱自己那么深,才会自杀。
此刻,展泽诚忽然觉得自己精疲力竭。原来在旁人眼中,这么显然的事实,却要等到自己耗尽了所有才能看清。
原来,她爱自己,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深。
出院的前一天,白洛遥的行政处分也正式下来了。林大姐代表办公室的同事们来看她,拿了鲜花和水果,态度和蔼,一个劲儿地安慰。
因为捐赠者并不打算追究责任,只一张行政处分,算是很轻的处罚。林大姐说:“人难免都会失手一两次,你把病养好,然后回来上班。孙师傅说了,现在他修补青铜器都找不到人帮忙,就等着你回去。”
“范馆长也让你好好休息,其实那次你操作虽然不当,可是小钟也有不对,他要不把手机给你送下去,也不会出事。总之,是意外,你心里不要有负担。”林大姐说到这里,带了几分神秘的微笑,“别的也没什么了。你不在,都没人一早来勤快地擦桌子了。”
说起来,她还真想念那间不见天日的工作室。真正静下来工作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想,柔软的毛刷擦过文物历经千年的纹路,就像山间清新的岚气滑过发间颈后。曾经那一方小小的工作台好似自己可以依靠的港湾,可是回想起来,距离竟然如此遥远,仿佛这一辈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这一辈子,和很多东西擦肩而过,她爱的人和物,从来没有一样能留下来,到了现在,工作亦不能例外。
大病初愈后,干什么都有几分疲倦,甚至到住院区楼下的小花园走走,也出了一身虚汗,又因为羽绒衣焐着,有些不舒服。洛遥寻了个石凳坐下,都还没坐稳,就被李之谨拉了起来:“这么凉你也敢坐?”他皱眉,很快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替她垫在椅面上。
她微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又弯下腰,将他的大衣拿起来还给他,“我不坐了,回去吧。”
其实她不应该出来吹风,可是天气实在太好,阳光照得仿佛春风习习的时节,逗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忍不住一个人踱了出来。这样被逮住,也实在有几分心虚。风是从西北向吹来的,他站在洛遥身前,恰好能挡住一些寒气:“刚才碰到你的同事了。”
洛遥微笑:“哦,她刚来看过我。明天我就回馆里去办手续。”
隔了很久,李之谨才重复了一遍:“办手续?”
她并没有回答,轻微地耸肩,表情有些无可奈何,却又倔强得不容旁人劝说。
其实李之谨听她自己说起也已经有两三天了,每次他想再劝劝,就像被截住了话头,再也进行不下去。
倒是洛遥转头看着他,眼神异常明亮:“我真的很谢谢你们,出事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责怪我。可是你们不怪我,不代表我自己已经原谅了自己。”她下意识地把十指放在阳光下,苍白的透明,淡淡的血色,轻轻地摇头笑了笑,“我自己都很难相信,那个瓷杯是我打碎的。如果被……知道,我……”
声音越来越轻,李之谨听不清她说起了谁的名字。宽慰的话已经说过了很多,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只能搂了搂她的肩膀,默然无语。
或许以后再来到这座全国闻名的博物馆,就要像学生时代那样,早早地起来,赶在开馆前就排队,再也享受不到一点点的特权了。
洛遥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略微仰着头。
光线从半透明的穹顶上漏下来,又因为灯光的衬托,大厅显得明亮而柔和。
所谓的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千年前中国文化就定下了这样的调子,所以中华民族历经劫难,至今尚存。据说设计的时候,正是出于温和厚重的考虑,不论雨雪艳阳,整个大厅的光线都极为恒定,不会太过暗淡,亦不会太过耀眼。
洛遥拐个弯去馆长办公室,包里一封辞职报告,写得很简单,只是说了个人原因。她鼓起勇气把它拿出来的时候,范馆长的目光透过鼻子上架着的眼镜,疑惑地望着她:“我还没让你交检讨书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僵硬着摇头:“这不是检讨书。”
老先生看完,把信放下,站起来,引她到沙发上坐下:“怎么?心里还是有些情绪吗?”
她想他是误会了,可是却拙于解释,看着老人斑白的头发,只能沉默。
范馆长指间还夹着那封信,兴趣似乎不在和她讨论辞职这件事上,只是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份工作?”
关于为什么的问题最难回答。
毕业前,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文岛市的。这座城市,于她而言,已是一座空岛,冷漠而荒芜,可最后,自己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是啊,为了什么才会留下来呢?
回忆有些久远,可梳理起来却并不困难。
学院开了两门课——陶瓷鉴赏和玉器鉴赏,上课地点都是在博物馆,学生都要赶很早的一班车去那里,可是没人抱怨,谁会不识好歹地抱怨呢?这么难得的机会,讲课的专家们无一不身经百战,参加过很多次大型文物的现场发掘工作。尽管是选修课,却人人热情如火,老师从不点名,可到课率极高。印象最深的是,当初范先生讲起的、某次关于是否要开掘千古帝陵——秦始皇陵的讨论上,他说:“我们要沉稳再沉稳,或许发掘可以满足一些浅薄的好奇心,可说到底,那都是急功近利。祖宗留下的东西就这么多……唉……”
说着放了一段纪录片,屏幕上有新出土的丝绸,仿佛新织的一般,色泽艳丽。然而出土几秒后,因为氧化,颜色以惊人的速度褪去,最后一点点剥蚀成灰黑的颜色,仿佛被烈焰灼烧过后的灰烬。
老人的叹息落到每个人心底,于是直到此刻,记忆依然鲜活如新。
还是那一次,自己已经是志愿者,恰好有佛教石窟壁画的专题展览,她在一幅千佛壁画前站了很久,几乎忘了自己的工作。
老馆长悄悄走到她身后,低声说:“这是复制品。”
她大惊,回头看了一眼如同顽童一般的老人,忍不住驳斥:“黑色的氧化痕迹,还有用药水剥蚀下来的印记,怎么可能是假的?”
后来进了库房才知道,原来很多陈列的东西,真的是复制品。大约是后人出于赤诚,不愿惊醒那些犹在沉睡中的古物,真品静静地藏在某个箱子里,暗不见光。而她的工作,可以静静地守护这些,也因为这样,心底总有些温暖:可以告诉自己,即便自己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也总能做些什么,而不至于彷徨和茫然。
可是现在,最后一丝温暖也被自己亲手打破了,洛遥不会像三年前那样去怪别人。事实上,她找不到任何人来责怪。她会失手,她忘记了操作规范,只是因为自己心底住了一头巨大的怪兽,它时而透明,时而隐形,可是只要从阴影中露出狰狞面貌的时候,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
这里本来是唯一可以让自己正常的地方,她放弃,也只是因为迫不得已。接下去的生活,她并不愿意被恐惧、不安和焦躁包裹起来,所以还是平静地和馆长对视:“我没有在赌气。馆长,辞职真的只是私人原因,请您谅解。”
出门的时候路过陶瓷馆,洛遥无意瞥到展厅最中央的地方,立着一尊素白的瓷器,上边有嫣红的游鱼。只是这一眼罢了,旋即那抹淡影已经被人群遮住。
她亲眼看着它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可是此刻,瓷杯又出现在世人面前,尊贵而优雅,完好无缺。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兴致很高的参观者们,自然是不会知道每一件价值连城的展品都会有专家仿制出的复制品,专门供人观赏。
真相就是这样,总能被掩饰得很好。洛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用力握得发紧而苍白的指节,低了头匆匆地出门。
顺着台阶往下走,洛遥习惯性地回望巨大的罗马柱,依然气势磅礴。可她知道,一直支撑在自己心里某个角落的柱石,已经悄然坍塌。
咖啡屋
洛遥住院一个星期回家,忽然发现短缺了很多东西,于是选了最热闹的时候大采购。
周末的沃尔玛,人实在太多,黏黏稠稠的,仿佛是一锅乱粥。推车都不能循着正常的轨道前进,仿佛身处田间纵横的阡陌,不时需要调整方向,免得撞上旁人或者是货物。她在日用品区站了很久,把一包又一包的一次性纸餐盘往购物车扔的时候,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可回过神来,却又愣住,隐隐约约地想到什么,手里的那一包东西就僵在那里,怎么也扔不下去了。
口袋里的电话振动起来,洛遥手一抖,看着电话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摁下通话键。
顺着话筒传过去的,可能还有大卖场里的广播声,展泽诚的语气平静:“你在外边?方不方便我过来找你?”
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呢?洛遥握着手机,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即便没见面,展泽诚依然察觉出了她的困惑和不豫,淡淡地说:“让我的助理来也一样,可是我怕他解释不清楚。”
她下意识地问了句:“解释什么?”又怕他误会,忙忙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不在家,我们约个时间吧。”
“我现在有时间,你在哪里?”
洛遥报了位置,又说了个时间,最后挂了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多,只是觉得热,连鼻尖都在出汗,握着购物车的手心也觉得湿滑。她在通道上发了一会儿呆,就连着挡了好几个人的道,她连连道歉,顺着人群往前走,忽然恨不得就这么泯然于众。
展泽诚停完车,从暗长的甬道出来。前边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他走进入口处,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场景。头顶的光线明亮,空气里有温暖的水汽和海鲜的腥气。他孤身一人,没有购物篮,也没推购物车,只是打发时间罢了。万千人海,他们就这么在不同的角落,连有没有交错的机会都是未知。
这么信步在货架之间行走,直到被一个老太太拦下来。
老太太身上有着雪花膏的香味,打扮干净整洁,指了指最高一层货架上的一袋黑木耳:“小伙子,帮个忙好伐?”他伸出手臂,替她取了一包下来,又低下头问她:“是这个吗?”
老太太一直在道谢,他笑着说不必,正要离开,唇畔的笑容却陡然凝住。
白洛遥身前是满满的购物车,正蹲在地上,大衣拖了地,她也浑然不觉,认真地查看一包食品,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抉择。
老太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了一声,对他说:“你女朋友在那里吧?今天人多,小心挤散了。”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人走散了,还有手机,还有广播,最不济就是声嘶力竭地喊她回来……这么多手段,无须恐惧。
可是心走散了呢?
恍惚的时候,脚步却没有停下,他默默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毫无察觉地站起来。
面对面的时候,觉得她清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那层晕红像是被灯光镀上去的,有几分不真实。她傻傻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转不过弯来:“我迟到了吗?”
他很快地移开目光:“没有,我进来转转。”
洛遥有些局促地推车子:“你是不是很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其实……不用迁就我的时间,我下次来买也可以。”
他挑了挑眉梢,打断她的语无伦次:“不用,你还要买什么?”
收银台前排了很长的队伍,洛遥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要不你去车里等着我?”
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神态有些冰冷。
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闻到肉的香气,似乎还有黑胡椒的味道,痒痒地钻进鼻子里。洛遥踮着脚尖看了一眼,是排在前边的一位老太太买的一只烤鸡。老太太恰好转过头,看见展泽诚,微笑着说:“呦,你们也买完了?”
展泽诚难得笑了笑:“是啊。”
洛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倒庆幸有人插话进来免去了尴尬,于是问她:“请问,这只鸡在哪里买的?”
老太太往熟食区一指,乐呵呵地说:“那边,搞特价呢。”
其实洛遥正愁找不到机会溜开一会儿,当机立断:“哦,我也去买一只。”
展泽诚还没说什么,老太太倒是有些不乐意了:“哎哟,姑娘,跑腿的事让男朋友去吧。”
洛遥结结巴巴地开口:“他不是……找不到……”
展泽诚却先她一步拦住她的话,轻声说:“我去吧。”
他从她的身侧挤过去,却又忽然停下,嘴角的笑带了讽刺,又仿佛是用冰刻成的,一眼扫到了她心底的那些心思,旋即转过身,背影只余下冷瑟。
老太太又说了些什么,她都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那么长的队伍,快要轮到自己时,他却仍然没有出现。收银员都扫了一半的东西,她略带着急地张望了一眼,终于看见他从排队的长龙中走过来,仿佛掐准了时间,从容不迫地出现。
展泽诚将手里的食品袋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她“嗯”了一声,低头付完钱,抬头一看,展泽诚已经提了两包东西走在了前边。她数着他的脚步跟上,正想说话,他却微微驻足,目光仿佛晶亮闪烁的星星,冷冷地开口:“如果不想和我说话,就不要勉强开口。”
她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什么?”
展泽诚转过身,微微俯下身,语气薄凉:“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洛遥看着他薄薄的嘴唇,浅浅地勾勒出一道弧度,前所未有的锋锐。她被这句话微微蜇痛了,又有些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陌生。
彼此间隐隐约约有些剑拔弩张,展泽诚回头,瞥见她微微噘着嘴——那是她惯常生气的模样,忽然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这是在置什么气呢?最后斟酌半天,才冷着眉眼说:“辞职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种消息,他永远比别人知道得早一些。
洛遥不得不抬起头来,对着那双如黑玉般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还没想好。”
隔了很久,直到将车子停妥,他的语气才仿佛找回了理智,有着淡淡的脱力:“对不起。”
洛遥很快就明白了,他是在为之前乱发脾气道歉。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可还是笑了笑:“没关系。”似乎也因陡然一松的气氛而觉得释然,她的表情瞬间松弛下来,将手扶在车门上,“真的没关系。”
她走在前边,展泽诚的目光落在两个购物袋上。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买了整整一袋的一次性用品,眸色仿佛天边的铅云,迅速地凝重起来。
到了家,洛遥脱了外套,在他的对面坐下,语气轻松:“说吧,找我什么事?”
展泽诚把一个信封递给她:“你可以抽空去看看。”
洛遥打开,里边是一张小小的纸片,抄录着地址和名字。她看了很久,轻轻念出声来:“宁寿路……”
洛遥出神很久,才将纸片放回信封里,里边似乎还有一把钥匙,可是她没有动,将信封搁在了茶几上。
“这幢房子,你还记得吧?”
她会忘记吗?洛遥抑制不住嘴角的苦笑,指尖触到了那个硬硬的金属片,有些硌手。
“是早就买下来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那里工作。开一家咖啡店,或者书店,都可以。就当是帮我打点,要是不愿意做了,就把它还给我。”他淡淡地讲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特意为你做这些,不用想得太多。”
究竟算不算欲盖弥彰,洛遥也不想去深究,她站起来,问他:“热可可喝不喝?”
其实厨房里只剩下高乐高,巧克力色的液体在杯中翻滚,白色的泡沫沉浮不定。一直到加完牛奶,洛遥才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该怎么回答,她将热饮放在展泽诚面前,坐下,一本正经地问:“你上不上网?”
问得没头没脑,展泽诚愕然地看着她:“什么?”
“我就知道,你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上网?”她将纸杯往他面前推了推,“知道现在什么内容最红吗?网上发一个帖子,带上一个关键词——小三。”
他的脸色不豫,笑容也隐去了:“洛遥!”
白洛遥捂着杯子,专注地喝了一口,没理会他:“我要是接受你这份好意,或许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了。展泽诚,你订婚了。”
他静静地回望她:“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在纠缠你。”
洛遥眉头微锁:“不,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想补偿我,对不对?”
“可是真的不必。未来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能会休息一阵;可能和李之谨一起合作,他说他的剧组里需要有人很了解古代器物;也可能到处走走,不会再留在一个地方……”她嘴角的微笑柔和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么舒适惬意的未来,不用朝九晚五,也不用再被自己心里的怪兽吓倒。
展泽诚探手,修长的手指摁在了信封上,其实他早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却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于是沉声道:“你不愿意接受没有关系,可是,我希望你收回那一句话,你不是第三者。我们之间,也没有第三者。”
洛遥想笑,这个男人,多么没有幽默感啊,可是她牵动了唇角,最后却笑不出来,心酸得发痛。她抽抽鼻子,想了很久,才终于提醒他说:“你不是那种会轻易给出承诺的人。”
关于他的订婚,虽然没有新闻发布会,男女当事人也没有出现,但那也是集团的正式声明。况且易钦接下去又安排了一系列的媒体,专访了何孟欣,郑重其事地将她推到公众面前,让旁人知道他们世交数年、细水长流的情感。
他顺着她的语气,喃喃地说:“你说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展泽诚脸部的轮廓依然坚毅,却倏然滑过茫然。他忽然失语,自己真的是言出必践的人吗?
如果他是,那么当初他答应了她,他说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可结果却叫她绝望;如果他不是,他将所有的前后因果都告诉她,他们还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洛遥并不知道他心里想起了那么多事,只当他不愿意多谈,飞快地接口:“没什么。”又淡淡地说,“我还没恭喜你。”
或许她是真的、迫不及待地想恭喜自己,展泽诚凝望了她一会儿——就像他说的,他没有耽搁她太多的时间,很快就站起来了:“博物馆那边……”
洛遥喟然叹了口气:“那边没什么,只是给了处分。”
他嘴唇微微一动,眉梢轻扬,最后只是说:“那就好。”
他将外套挎在小臂上,风度随意。其实这件衣服,他穿起来更好看。就像刚才在超市,一回头,他站在洛遥的身后,深棕色的羊毛呢双排扣风衣,因为是手工制的,特别贴合他的身材,肩膀宽阔,身材挺直,整个人显得清贵,又极为硬朗。当时她不是没被吓一跳的,可在惊诧之后,自始至终都是掩饰得很好的心平气和。
他们彼此也终于迈出了一步,试图让往事云淡风轻。
只几秒的时间,他便已经下楼离开了自己的视野,洛遥默默地掩上门,收拾桌上的一次性纸杯,杯底剩下尚未化开的一些黝色的巧克力渣。
据说有人会用杯中的残渣来占卜,预测未来。她将自己的未来在他面前述说,气定神闲,可是剥开伪装,或许只有自己心底才知道,她是多么害怕……连精神都荒芜一片,将来这么多的时光,又该拿什么去打发?
因为辞了职,日子便愈发地闲散了。敏辰来约洛遥吃饭逛街,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在逛童装店的时候,才发现人人都说物价飞涨,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件小巧可爱的牛角大衣,宜男宜女,让敏辰和洛遥都爱不释手,最后一翻标签,要两千多块。洛遥坚持要买下来送给敏辰还没出世的宝宝,说是一眼相中的东西,不买下来心里不好受。
倒是敏辰比她理智:“小孩子哪用这么金贵的东西?再说了,你刚丢了工作,哪来那么多钱显摆?”
这句话让洛遥很不受用,她飞起一眼,很快地说:“你弄清楚,我这不是丢了工作……我是想要享受生活,主动辞职。”
敏辰抚着小腹,眯着眼睛打量好友,眸子里滑过一丝幽暗:“我们去喝下午茶吧?我知道一家店,起司蛋糕做得最好吃。”
这个时间,宁寿路很安静,梧桐的枝叶都被修剪过,在肃寒中反倒有一种神清气爽。路边暖色调的洋房,屋顶是深红色的,有老人搬了藤椅出来悠闲地晒太阳,也有金发碧眼的老外戴着耳机快步走过。
洛遥推开车门,问她:“是这一家吗?”
雨棚是玫瑰红色,落地窗透明干净,红砖色的墙面上甚至有一个简陋的白色木质花架,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朵不知名的花朵,清新自然。屋檐下是铜质的风铃,服务生替她们拉开门的时候,恰好飘来一阵略带沙哑的金属叮咚声,说不上绵长,却很特别。
洛遥扫了一眼门牌号,才跟着敏辰进去,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因一类的东西对孕妇不好,敏辰要了杯热巧克力,又把手完全地捂在马克杯上,才满足地叹口气:“好暖和。”
一大杯的拿铁,洛遥看着厚厚一层奶沫,目光飘向了窗外,心情慵懒得不想说话,可到底还是微笑着问好友:“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报纸上有推荐啊,才开业没几天呢。”她对送蛋糕的服务生颔首道谢,“来,试试蛋糕。”
洛遥托着腮,看着敏辰吃了整整两份蛋糕,似乎还是意犹未尽,忍不住笑起来。
敏辰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从蛋糕上移开,满足地说:“要是自己能开一家这样的店多好。”
洛遥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唇侧沾了些泡沫。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这家小店的摆设,田园温馨式的格调,不会曲高和寡,只会让人觉得温暖。这样一家小店……和自己曾经想象的一模一样……
窗外的电线杆边有一个杂货小摊,原来还在……洛遥指了指:“我以前在这里买过彩票……”
话头倏然止住了,其实她并没有倾诉的欲望,侧过脸,回想起彼时和他的亲吻和相拥,心情并不惆怅。
那些回忆,遥远得近乎透明,仿佛是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泡,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可是只要轻轻一触,便碎得无影无踪。
敏辰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踌躇:“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听完之后,白洛遥上上下下地打量王敏辰,难以置信,这么乐观开朗的老友,充满热情的准妈妈,竟然会有产前抑郁症。她知道敏辰的性格,向来很好强,不爱示弱,可既然她已经这么勉强而尴尬地开口了,自己就不由得开始为她担心,紧张地问:“高池飞知不知道?”
敏辰“哦”了一声,说:“他知道,不过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反正我现在没事,就每天来陪你好了,你有什么话,就都对我说,这样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敏辰摇摇头:“我想让你陪我去看心理医生。”
洛遥一愣,反问了一句:“心理医生?”
“嗯,是个朋友介绍的。每周两次,我不想一个人去……”敏辰说得很慢,又看了她一眼,“好不好?”
虽然听到心理医生这个词,洛遥就会不由自主地反感——大概只是讳疾忌医吧——她点点头,柔和地说:“好,我陪你。”
这个世界似乎在陷入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可是财富的增加,却并没有让生活过得更舒适一些;相反,现代人的心理疾病日趋复杂和严重,于是金钱又被投入心理咨询或治疗中,试图去弥补因为快速的生活而造成的可怕裂痕。
这所全市闻名的心理理疗所坐落在市郊,绿荫掩映,流水迢迢,幽静得仿佛是数个大户人家的花园别墅。
她们被径直领向最里边的一间别墅。
洛遥以为那会是最隐蔽最僻静的一隅,可是进去之后,才知道自己错了。一进门,就是巨大的落地窗,视野开阔。窗外是深碧色的湖水,一直延伸到了很远的天边,与浅淡色的蓝天相接,仿佛将这个大厅在空间上也无限地拉伸开了。
或许心理治疗就是这样子的,打开某些障碍,不是龟缩在一个封闭的角落,直面广阔无垠的天地。
领她们进来的是位年轻的小姐,她请她们在沙发上坐下,语气悦耳柔和:“王小姐,您的预约时间是两点,请稍等一会儿。”
敏辰有些不自在地喊住她:“请问……一会儿,我能不能让我朋友陪我一起进去?”
小姐极有素养地轻轻微笑:“我可以替您问一下咨询师,如果她认为有朋友陪同不利于您的咨询效果,这位小姐最好还是留在大厅等您。”
很快就有了答复,说是可以。小姐的笑容让人放松:“两位,这边请。”洛遥无言地握了握敏辰的手,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敏辰更是,低着头,笑了笑说:“走吧。”
踏着柚木地板,走了半条走廊,小姐推开门:“这是林医师的咨询室,两位请进。”
布置得很温暖的一间屋子,屋子正中是一个圆桌沙盘,窗下是一具卧榻,似乎里边还有隔间。一个眉目清爽的女孩子,剪了齐耳短发,笑吟吟地站起来,目光亮亮地找到了王敏辰:“王小姐,您好。”
她又侧目打量洛遥,花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然后微微一笑:“我叫林扬。”
林扬没有问任何关于敏辰抑郁症的问题,很轻松自如地问敏辰:“一般来说,我会要求咨询者在正式开始我们的治疗前,先做一次放松的催眠暗示,王小姐?”
敏辰“哦”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洛遥。
林扬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主动对洛遥说:“这位小姐也可以试试,是很奇妙很舒服的经历。并且,因为您和王小姐可以同时进行,所以只按一次收费。”
林扬的笑容太友善,让洛遥不能拒绝,而敏辰看起来似乎有些胆怯,于是洛遥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生日
在那间屋子里,厚实的天鹅绒窗帘被放下,穹顶上的光线效果仿佛夜星闪烁。
在康德深深热爱并为之震撼的星空下,所有的人,都仿佛是初生的孩子。洛遥闭上眼睛,轻轻地蜷起身子,仿佛是婴儿一样,无声地坠入了绵稠的梦泽。
医生们已经走进了病房,所有的人——她、师兄师姐们、学院的领导,都等在走廊上。明明眼前一片模糊,是苍白的、属于医院的色彩,可她却像看见了那台仪器,上边有绿色的波长,再上边是心跳的数字,在无声地变化。
还有幻听吧……那个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长长的一条直线……“嘀”的一声,无限悠远。
医生们纷纷出来了,自己眼中满满地溢出了什么东西,接着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在了瓷砖上……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抱起来,然后将大衣覆了自己正在颤抖的身上。
展泽诚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东西,怜惜、疲倦、担忧、恐惧……那么平静的表面,掩饰了其汹涌奔腾的暗流,他的声音喑哑:“节哀。”
几乎已经难以克制自己的声音了,颤抖很细很轻,可还是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带她出去?”
他没有说话,眼下有浅浅的阴影,睫毛轻轻地落下来,掩去了一切。
真是冷血的魔鬼。
于是踉跄着把衣服拉下来,掷在他的身上,声音漠然而冷倦:“不想解释?那么,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真的站了起来,背影依然挺拔,只是孤寂得可怕。然后一步步地离开,自己替他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心底明明那么想尖叫,想哭喊,想要让他留下来,然后温柔地抱住自己:“一切都是误会……只是误会而已……”
可他没有回头,没有解释,没有迟疑,一共五十三步,然后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忽然发现那个话剧又重新开演了。她买了票进去,坐在第一排,看着那些虚拟的水珠一滴滴落下,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数数。奇迹般地发现,随着一个个数字、一遍遍简单重复的行为,那种难熬的焦灼、无处发泄的痛苦,正在转移出自己的脑海,仿佛一下子涌起粉饰太平般的轻松……
……
轻柔的音乐开始缓缓地播放,一点点把自己拉离那些场景。洛遥睁开眼睛,一时间有强烈的虚无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何处。她看见林扬坐在很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忽然心虚般低下头,勉强控制住心口的焦躁和不安,深呼吸了一下。
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房间。这一次,林扬不再像之前那样温和,语气直接坦率:“王小姐,你有这些症状多久了?”
注意力不能集中……反复想些无意义的事……反复洗手,清点数目……
洛遥知道自己陷入了某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难以脱身,就好比知道自己是身患重疴的人,又陪着人去看病,听医生一条条地说来,最后绝望地发现,那些症状,没有一条不和自己的情况相符合。
敏辰和医生的对话,好像传到了洛遥耳朵里,好像又没有。她想起来,自己对展泽诚说她快要疯了,是因为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执着地认为自己没病……她和常人相比,不过是神经略有些紧张罢了……难道这是自欺欺人吗?
她坐在那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脸色也诡异地发白。
“当一个人长期被强迫处于某种紧张状态下,内心可能会养成某种转型的强迫行为,以忘记原先强迫的痛苦,并保持新的强迫惯性。”林扬微微抬头,目光不经意地看着白洛遥,慢慢地说,“简单地说,这是一种逃避的方式。”
微白的嘴唇轻轻张开,仿佛是会逸出惊叹一般,洛遥在心底重复这两个字:“逃避”。
而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心底形成……如果她想要全新的生活……如果她不愿意继续在黑暗中苟活……那么,她就不能再逃避。
时间到了。敏辰已经站起来,看见她还坐着,忍不住去拍她的肩膀。白洛遥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医生,虽然语气有些艰难,可她还是表达清晰地开口:“林医生,我……似乎也有一些心理问题,能和你预约个时间吗?”
林扬的目光和敏辰交汇了一瞬,又淡淡地移到了洛遥脸上,语气轻柔,仿佛是在抚慰她:“当然可以。”
是夜,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舞会在八点开始。
展泽诚坐在套房的沙发里,侧过头,在出神地看露台外的夜景,灯光如同钻石,镶嵌在流光溢彩的城市暗色长卷之中。有一瞬间,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只有袖口那一对如同猫眼似的黑宝石在闪闪发光。
何孟欣的声音很轻柔:“快八点了。”
他“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
茶几上的手机忽然以极快的频率发出了振动的声响。他的目光倏然一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
借着露台外并不明亮的灯光,何孟欣看见他的侧脸正在一点点地柔和下来,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最后站起来,点头向她示意:“走吧。”
“那个汪医生?”她显然听到了他的电话,挽起他手臂的同时,压低了声音,嘴角的微笑典雅如同名画上的淑女,似乎对闪光灯习以为常了,“阿姨最近的身体不好吗?”
他只是微微动了动唇:“不是。”
地毯可能没有铺平,鞋跟又太细太高,她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步走得不太稳,可是展泽诚的手有力而妥帖地扶在她的腰侧,低声说:“小心。”
何孟欣侧头看着他,而他已经将目光移开,即便这种场合,氛围祥和而喜庆,可他微微锁着眉,气质清冷。
“谢谢你愿意……帮……”她只是觉得难受,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于是低眸,语气婉转,“谢谢你愿意和我订婚。”
展泽诚忽然停下脚步,低了头,另一只手抚上她,轻轻地握住。他从未见过这个骄傲的女孩子这样局促和不安,仿佛是受惊的小动物,又和记忆深处某个人影重叠起来。
他微笑,前所未有地温和,目光中或许还有些宠爱,很慢很慢地说:“不用和我客气。”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充满善意。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猛然攫住了何孟欣的心,她的目光缱绻留恋在年轻男人英俊的五官上,因为无数的灯光,他的表情深邃而立体。他的手……他的温言……他的一切,几乎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所以,她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开。
仿佛有人打开了聚光灯,闪光灯亮得像是让人置身于片场。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条走廊,却因为他们的出现,好似成了明星的红地毯,几乎如出一辙的尊贵气质,年轻男人修长的影子一直拖到了舞会的入口处,而明媚动人的女子,长长的裙摆仿佛是流曳的水,清美动人。从任意角度拍出的照片,大约都会是无懈可击的。
第一支舞。
舒缓的乐声如同水银泻地,展泽诚向何孟欣伸出手,相偕步入舞池。何孟欣的手扶在他的肩上,微微仰头看着他,配合着他内敛低调的掌控,舞步完美无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的笑浅浅泛着暖意。何孟欣可以感受到有气息痒痒地拂在面颊上,有薄荷的味道,也像是烟草,微微有些呛人。
她想起了酒店的套房里,他面前那一缸烟蒂。展泽诚平日里并不抽烟,一看见她进来,便掐灭了手中那半支还燃着的烟,说了句“抱歉”。她觉得他在紧张,或者在焦灼地等待什么。因为念想着什么,心思始终不在这里,像是蒲公英的绒羽,流荡在天际,触不到,连看清都觉得吃力。
何孟欣凝望了他很久,手终于慢慢游移往下,抚在他心口的地方,低低地问:“你的心呢?”
舞步飞旋,轻音乐温柔地流进每个人的耳中,她问得很轻,可是展泽诚却低下头,幽黑深沉的目光在她如玉的脸颊上滑过,带起一丝怔忡。良久之后,他的薄唇微抿,仿佛只是无声地比出口型:“需要我提醒你吗?小欣,不要当真。”
她身子一颤,几乎踏错舞步。此时此刻,自己还能说什么?于是只能强笑,又觉得恍惚,不知道这一步究竟跨对了没有。
最初的时候,自己也是挣扎了很久,方流怡的好意,她都清楚,可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而展泽诚的语气沉静:“我已经和伯父通过电话。妈,我知道你想帮忙,我会立刻让他们拟出计划来。”
方流怡淡淡地说:“最省力的法子,就是你们订婚,再宣布我们两家即将合作,这比什么法子都有效。至于婚约,就等到问题解决的时候再说吧。”
一室的阳光落在展泽诚身上,眉目俊朗得熠熠生辉。他不语,亦没有望向她,似在沉吟。其实算是一种拒绝,只是他在酝酿更好的方式罢了。
何孟欣的心忽然失律了几拍,这或许是自己仅剩的机会了。适才还有的骄傲和仅剩的自尊,都被如海浪席卷般的情感淹没了。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泽诚哥哥,如果……你很难做的话……”
她的目光水滢滢的,仿佛是受惊的小鹿,既有期待,又怕他为难。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望着自己,那时她的长发未干,湿湿的带着香气,望着自己的时候,虽然有些怯怯的,可全是信任和依赖。
他怎么能不答应?又怎么会不答应?
展泽诚默然了很久,看着母亲,轻微地点点头:“是,对外宣布订婚,透露合作意向是最好的方法。”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袖扣上微凉的宝石,在瞬间下定了主意,他极为绅士地转向何孟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请你的父亲和易钦一道宣布这个消息。”
毫无意外地得到她的允诺,展泽诚在离开前又微微驻足:“不用太担心,等到这次危机过去,婚约取消的时候,我会尽量将影响减小到最低。”
他总是这样,风度极好,连语气都是妥帖无比的。分明是自己家中求助于他的事,可是这样说起来,倒像是自己吃了亏——何孟欣看着他离开,忽然觉得一阵失落,似乎有什么在咬噬心口。只有方流怡握着自己的手,像是看透了小儿女的心思,不轻不重地安慰:“走出了这一步就好。”
许是察觉了何孟欣的异样,展泽诚不着痕迹地将她带离舞池的中央,直到周围的人影稀疏。他伸手替她要了一杯饮料,问:“是不是不舒服?”
何孟欣沉默着接过,并没有喝,却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恐怕不止,”展泽诚微笑,“刚见你的时候,你可能也就这么高。”他比了个高度,比桌子高不了多少。
何孟欣侧头微笑:“可是你那时候也不过十来岁啊,有什么好笑的。”
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些。她想问他,他遇到的那个人,究竟哪点比自己出色,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是念念不忘?
可是没来得及问出口,展泽诚已经站起来,仿佛有十万火急的事:“我离开一下。抱歉。”
看着他的背影,有一丝笑浮上了何孟欣的唇角,似乎在讥讽适才自己的软弱和怯懦。是啊,她不需要害怕什么,和白洛遥相关的一切,她都清楚。好比她知道他此刻要去找的女人,王敏辰,是白洛遥的好友。
徒劳的嗟叹也不是自己的作风。豆蔻红的指甲在透明的杯壁如同小小的花朵绽放,有种浓烈而靡香的气息,何孟欣握得很紧,似乎是要把指纹印刻在上边,就像是要把某种意念一遍遍地刻在自己的心底。
王敏辰回头见到展泽诚的时候并不意外,以前易钦集团的晚宴她就曾见过他,只不过从来就是当做陌生人一样。
现在,她愿意和他合作,也只是因为担心好友。
他看了她一眼,站在她身侧,靠在露台的扶栏上,声音波澜微动:“你们……下午的时候,她怎么样?”
敏辰如今对他的态度和缓了很多,点点头:“还不错,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要治疗的……之前设想的那些步骤,都没有用上。”
电话里汪医生已经事无巨细地向他说了一遍。因为洛遥之前已经见过汪医生,所以这一次的治疗是由一个年轻的心理医生进行的。而按照原定的计划,每次咨询之后,获得的资料都会由汪医生和好几位经验丰富的心理理疗师仔细地分析,再决定下一步的方案。而洛遥本身并不知情地被带进了心理治疗疗程,这般举重若轻也是为了减轻患者的心理负担,疗效也会更好。
星光稀疏,显得夜景寥廓而空寂。
展泽诚点点头,目光柔和地眺望着远处,隔了很久,久到敏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可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生怕驱散淡淡月泽:“今天,是她的生日。”
敏辰不禁转过头去看着这个一身寂寞的年轻男人,他大概实在是无处亦是无人可以倾诉了吧?或者他以为,洛遥就在目光可及的最尽头,他轻轻地唤她,她便能出现?
敏辰接口:“我知道……她说生日想自己一个人过。”
展泽诚似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一个人过?”慢慢直起身子,走向明亮的室内,又回头说,“你有身孕,还是进来比较好,外边太冷。”又微弯嘴角,态度真诚,“虽然你觉得我没有资格,可我还是想说一句谢谢。”
他径直离开了晚宴,驶上了那条熟悉的街道。
街道两边的梧桐,因为彩灯的缠绕,枯楞的枝丫也显得明媚了许多。引擎声渐渐地变低变缓,他无声地将车停在一边,然后转过头,去看那家咖啡小店。目光瞬间似乎被胶着在了那一处,再也移不开了。
洛遥的手轻轻托着下颌,似乎在对着那杯饮料出神。兴许是灯光的关系,侧影落落,如同明暗间变换的剪影,唯有那束马尾扎出了几分活泼,像是街头艺术家绘出的简单素描,清爽,却不失精致。
有侍者走过来,端上了一个尺寸很小的蛋糕,又低低说了句什么。展泽诚可以想象得出来,她正微微笑着,眼神晶莹如同水晶,柔和地说了句“谢谢”。
只是这样,竟也能够满足了。他的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仿佛这个生日,是他和她一道度过的。展泽诚抚了抚额角,看见她纤薄如纸般的侧影,忽然有淡淡的隐痛。如果不能是他,那么至少也希望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不至于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在孤寂的世界里迷路。
或许是真的心有灵犀,下一刻,一辆车停在了马路的对面。他沉默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推门进入了那间小小的咖啡店。他的眉宇间轻轻一折,可以想象李之谨踏上原木的地板,然后在深棕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这家店每一处细节,无不是他亲自同设计师商量的,为她布置的——只是,此刻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的,却不是自己。
李之谨看见白洛遥的时候,蓦然松了一口气。他甩上车门,直接地走过去,敲了敲玻璃。
白洛遥的反应似乎有些缓慢,隔了很久,才对他露出微笑。而那个时候,李之谨已经差不多走到她面前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不坐下,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洛遥招呼他坐下,他不理:“今天是你生日?”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点头:“是啊,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没告诉你我在哪里。”
从下往上的角度,可以将李之谨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么高的个子,却像是一个孩子般,有些赌气,又像是懊恼:“我没准备礼物。”
“你陪我坐坐就好,我不要什么礼物。”洛遥给他切蛋糕,又将夹层中的猕猴桃给他匀了一些,“给。”
他只是将大衣甩到一边,似在打量整个咖啡店,回身招呼服务生:“那架钢琴可以借用一下么?”
服务生和店长确认了一下,才回来引他过去:“先生,可以。”
洛遥想到了什么,急着去扯他袖子:“不要了,李之谨,真的不要了。”
他已经迈出了半步,又回头,低笑:“这份礼物,你无论如何也该收。”
坐下后,他对着一旁的服务生说:“你们的琴很不错。”
斯坦伯格钢琴,黑色的鱼鳞松木琴身,欧洲白松制成的键盘,无声地在灯光中露出珍珠般润泽的优雅。
李之谨试了几个音,顿了顿,微笑着望向不远处坐着的洛遥。他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衬衣,此刻举手投足间,却仿佛有一种矜雅的贵气。
那串漂亮生动的音符在指尖慢慢地滑出,流畅至极。其实只是生日歌罢了,可每个声音,却似柳枝低垂,沾了水,轻轻荡出涟漪,有难以名状的轻柔情感溢出来。
他的歌声亦十分好听,旁若无人,目光中有隐约闪动的笑意在,点点滴滴的仿佛天边的碎星,或许还有轻微美妙的爱意随着音乐一道流出来,十分美好。
店里的客人不多,除了他们,也就另外一对情侣。那两人本来在喃喃私语,此刻也转过了目光,在琴声静止的一刻,开始轻轻地鼓掌。李之谨自如地站起来,离开钢琴前还向聚拢着看的服务生们轻轻弯腰致意,仿佛是在巨大光亮的舞台上,年轻英俊的钢琴家在向观众谢幕。
那个替他引路的服务生走过来,手里是一张照片,微笑着说:“小姐,刚才我们替您和您的男朋友照相了,这是照片。”
洛遥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还没开口解释,李之谨已经接过那张一次性成像的照片,微笑着说:“谢谢你。”
抓拍得很随意的一张,也并不专业。室内的光线颇有些暗淡,有咖啡店特有的昏黄色调,照片却出乎意料地显得Lomo,只是因为那两个人,连画面都显得鲜亮不少。年轻的男人坐在钢琴后边,目光却遥望向沙发上的女孩子,彼此间有难以言喻的柔和,纯净得像是雪莱笔下的诗。
重归寂静。
李之谨拿着照片,微笑着问她:“照片归你还是归我?”看洛遥并不十分热情的样子,他仔细地把照片收起来,“先放我这里吧。”
其实仔细看他,是真的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嘴唇很薄,便显得鼻梁的线条特别高而挺直,额角的头发垂到眉峰不到的地方,神态便有几分懒散,可目光总是温和的。
李之谨任由她看着,并不出声打断。末了,才轻轻咳嗽一声:“很晚了,你要不要回家?”
咖啡已经凉透,她想要喝一口,杯子却被轻轻地移开了。李之谨将自己的柠檬水推给她,语气有些不悦:“这么晚还喝咖啡,对睡眠不好。”
洛遥不答,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目光转向窗外。白色路灯洒下一街的如水清辉,没有行人,只有街拐角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跑车。她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吧。”
空无一人的街道,连呵出去的白雾都分外清晰,袅袅地消散在夜的静谧中。
店门口离李之谨的车不过数步之遥,可她一点点地跨出去,每步都重逾千斤。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犹疑地往后看了一眼,街道依然是空寂荒芜。那种奇怪的感觉难以摆脱,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细绳索正缚在自己的腰间,她又一次驻足,目光的尽头,两侧的枝丫如虬龙张结,只有那辆黑色的跑车还在。
那辆车里,或许有人,或许没有人。洛遥的嘴角含了一丝苦涩,摇了摇头。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胡思乱想,只是他惯于在黑暗中忽然地出现,以至于此刻连那微末的期待都觉得恍惚。
她收回目光,顶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坐进副驾驶座。听见李之谨在和自己说话,偏偏反应不过来,最后不得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说:“想不想出去旅游?”
在博物馆工作的时候,休假时间无一例外地奉献给了义务讲解,从来凑不成一段完整的时间可以外出。掰指头算算,她已经足足有两年多没有外出旅游了。
洛遥摇头:“不行,我走不开。”
李之谨抿了唇笑:“借口,不过不高明。”
她没有笑,目光淡淡地看着远处:“不是借口,我要做心理治疗。”
这样的夜,刹车声十分刺耳。他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因为用力而泛白,侧过头,似乎想要开口询问,可最后不过伸出手臂,默不作声地将她拢在了怀里。她的下巴恰好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此地贴合而温暖,仿佛这个怀抱生来就是因为她而存在的。适才弹过钢琴的有力的手指按在她的背脊上,无声地宽慰。
洛遥并没有抗拒。这个怀抱里,她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暧昧或者男女间的情事,只有融融的暖意、纯粹的关怀,或者说一种爱护。她很感激他什么都没问。而李之谨最后放开她的时候,神情都一直是镇静而从容不迫的。
重新开车的时候,李之谨的语气非常轻松,甚至带了笑意:“心理医生?那很好啊,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洛遥只是微笑:“到时再说吧。”
心理治疗
林扬给她安排的咨询时间和王敏辰的错开,更多的时候,洛遥是独来独往的。其实心理治疗的过程比想象的要好很多,至少不会让自己觉得抗拒。
和林扬聊天,对洛遥来说也是极大的进步了。
在治疗前就签订了保密协议,而林扬也一再保证,出于一个心理医生的操守,她们所谈及的内容,她绝对不会对外泄露一丝一毫。即便这样,对着一个不算熟的人,说出那些事,还是让她觉得困难。
林扬的谈话很有技巧性,每次循着最温和的轨迹,只要察觉出洛遥在说话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不会勉强她,转而会把话题引导到别的方面。她也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尽管洛遥说出的往事会牵涉到名人,可她目光始终冷静,嘴角的笑很温悯,亦是鼓励。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专业素养高得让病人觉得可以依赖。
每次治疗开始前,照例是一次催眠放松,用林扬的话来说:“观察自己的过往,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梦境可以让自己重历一遍过往,就像是注射了某种免疫的药物,反应却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剧烈。她仿佛有了两层意识,其中一层是过去的自己,而另一层,则用某种冷静的视角仔细地观察着。
每次审视自己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奇妙的想法出来。比如林扬向她解释自己强迫症的根源的时候,自己心里慢慢开始明了……他离开的脚步,那场无声的话剧,心里默念的数字,终于串起了前因后果。
有一次做完了咨询,恰好也到了理疗所的下班时间,林扬便和洛遥一道出来。林扬开车,于是载了洛遥一程。开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说:“白小姐,其实你是我做到现在以来,觉得最难把握的一位病人。”
她总是很谨慎地避免使用“病人”或者“医生”的字样,就连聊天中也是如此。
洛遥很有些不解,想了一会儿,才问她:“是我没做到你的那些要求吗?”
某种程度上,心理学的某些疗法很残酷,将人恐惧的事物暴露出来,一遍遍地重新经历,直到自己可以克服恐惧。林扬称赞她的配合,减敏疗法十分有效,可洛遥心里知道,每次做完这样的疗程自己有多疲惫,连动一动脑子都觉得吃力。
那些看来有些恐怖的要求,例如给她看一滴滴的水珠,让她数着自己的步子,然后需要自己强行打断心理重复,每一种,无不是细水长流般的噬骨折磨。
林扬摇头:“不是。”她抬眸看了洛遥一眼,“你很特别,我想给你使用的分析心理学疗法,对你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她又淡淡地对洛遥解释:“荣格的心理疗法,我向来是极为推崇的。也是心理学派系中和东方宗教相契合的一种灵魂式疗法,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任何的感应和柔化。”
洛遥不语,最后轻轻地微笑起来:“林医生,其实我知道原因。”她转过头,看着女医生的侧脸,“我的专业是宗教学,如果说是这样的疗法,我想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可是,我似乎对它是……”
她忽然找不到适合的形容词了,只能不说话。
林扬也不说话,恰好车子右转弯,她看了旁边坐的女子一眼,白洛遥有一种安静的气质,因此侧脸看上去很漂亮,甚至让人觉得惊艳。她对这位病人也抱着很大的好感,可是此刻,有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从心底燃了起来——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因为就目前而言,治疗的效果非常理想。
车子里有些闷,林扬深呼吸了一口气,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渐渐成形,她一惊,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汪子亮看着自己的学生,语气无奈:“目前的进展很良好,我真的看不出你有担心的必要。”
林扬皱皱眉,十指交叠:“这个比喻很不恰当,可我还是要试着解释一遍。她的情况,就像是被摔碎的杯子,我要做的,是一片片地把它拼凑起来。目前的进展是十分良好,我们甚至已经可以看见杯子原来的形状。可是我个人感觉,我们现在的努力,只是在杯子外覆了一层胶水……只是把裂痕遮住了,其实很不牢固。”
汪子亮放下手里的资料,似乎在思考:“你知道这个病人的特殊性。我们目前采用的是最妥当的方法,从技术层面,我看不出任何一丝你说的潜在危险。”
“在我眼里,只有病情的特殊性,并没有病人的特殊性。”林扬有些生硬地甩下一句,“是谁委托的我管不着!”
汪子亮对这个年轻的医生很宽容,他停下手中的笔,语气依然温和:“我会考虑你的意见,但是也请你理解,如果治疗的效果一直是这样顺利,我们连争执的必要都没有。我也十分希望这位小姐可以尽快康复。”
林扬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了,因为一切也只是自己的猜测而已。昨天在开车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还在学校时的一个病例。那位抑郁症患者曾经一度治愈,甚至本人也再察觉不出异样,可是最后再次受到强烈的刺激时,才发现最深层的病因一直被配合治疗和良好的进展所掩盖住了。
用身体的病变来打比方,减敏疗法仿佛是把那一层烂肉给剜去了,可接下去究竟会是新生,还是重复的恶性循环,谁都不得而知。
她站起来,默默地离开汪医生的办公室。
西式的思维重视逻辑严密,名下门类繁多的各种学科都是如此,恨不得把每一处的部件都拆分开来仔细地研究,沿用在心理学上,对于患者来说残忍而有效。而林扬所看到的白洛遥却不是如此,她似乎一步步地在康复,在好转——可直觉——她偏偏觉得现在的疗法对于白洛遥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毫无裨益。
或许就像在车里白洛遥自己说的,她对宗教太了解,以至于心理疗法更像是一种隔靴搔痒,丝毫起不了作用。
这种推断并没有丝毫的根据,林扬有些懊丧地坐着,直到被提醒预约咨询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勉强打起精神来,目光望着眼前的沙盘,胡思乱想着要不用沙盘疗法。可其实知道没用,每次那个沙盘放在白洛遥身侧,身子不动就可以够到,可她从来视而不见,并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忍不住好奇去玩玩,或者捏塑那些沙子。这个病人,自我克制的意识比以往见到的任何人都强烈。
敲门声过后,白洛遥走进来,照例脚步轻盈,微笑着和她打招呼。普普通通的装束,长发束成一个马尾,或者索性不扎,眉眼柔和。用女性的眼光来看,她有一种很奇特的、叫人觉得惊艳的感觉,或许叫作简单的好看。
林扬等她坐下,直接地说:“据我所知,宗教是最好、最神秘的疗法。”
洛遥有些发怔,回过神来,才微笑:“你这是告诉我,求人不如求己?这里的咨询费用可不便宜。”
林扬的态度依然认真:“是有点讽刺。我并不情愿承认这一点,可这是事实。”
阳光仿佛从四面八方落进这间治疗室,将洛遥的脸颊衬得如玉般透明,她的眸子是近乎琥珀色的,看着林扬的目光,语气有些恍惚:“林医生,我把该说的全部告诉了你。我的导师是研究宗教的,自从她过世……我真的很少再愿意去想起我学的那些东西。”
顺其自然,永远不要去强迫自己的心愿和意念,不要把强迫的病症视作自己的对立面。这些洛遥都知道,可她没有办法控制那份厌倦和憎恶,就像论文答辩的时候,就生生地卡在了那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那些所谓的终极美好,是真的存在吗?为什么她一点都看不到?
林扬也不再说什么,安静地笑笑:“先不说这个了。”
或许是有征兆的,今天的咨询非常不顺利。催眠的时候她心思很乱,无论如何都进不了状态,即便勉勉强强让自我意识沉到了深处,却又常常莫名地惊醒过来。林扬倒是耐心:“没关系,每次的状态都会有反复,这很正常。”
完成了咨询出来,时间还早。说好李之谨来接她,她便在大厅等了一会儿,可是又坐立不安,总觉得身边缺了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才记起查自己随身带的包。
原来是把手机落下了。治疗的时候是不能开机的,她随手塞在大衣口袋里,可能刚才在躺下的时候就落在了那个躺椅上。
洛遥怕林扬还在给别人做咨询,不敢擅自闯进去,偏偏服务台这会儿没人。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极轻极轻地敲了敲门。
里边是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她便不客气地进去了。
林扬正在和一个男人低声说着什么,而那个男人很有些面熟。洛遥扫过一眼,转头对林扬说:“我的手机好像落在那里了。”
果然是在那里。
她一把拿起来,揣进口袋,微笑:“林医生,我先走了。”
那个男人半侧着脸,半边隐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表情。洛遥一步步地走到门口,然后拉开门,忽然又回转过来,微笑着说:“汪先生,原来是你,我差点忘了。”
脑海里仿佛有刚刚结成的蛛网,一丝丝一缕缕透明的线条刹那间汇聚到了一起,又有一种张力瞬间崩开来,视角清晰得不可思议。
他在那次饭局上的特意出现,不经意间打翻的那碟香醋……原来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这个汪先生在近处观察自己,再做诊疗……又或许……连敏辰也在瞒着自己,配合着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各种情绪在心底冲撞,有莫名的欣喜,又有简单的惆怅,或许更多的像是摆脱不开的黏稠纠缠,沉甸甸地落在心口。她忽然觉得,之前自己迈开的那些步子,自以为是的洒脱,在此刻看来,真像是一厢情愿。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很快地从半掩着的门口处离开了。
汪子亮和林扬对视半晌,饶是经验丰富、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心理专家,竟然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最后林扬跺了跺脚,神情有些焦躁,转身追了出去。
水磨的青石板上几丝阳光落下的明媚,被匆匆的脚步给割裂。
林扬看见白洛遥上了一辆车,一急,小跑过去,直愣愣地拍驾驶座的窗户。
李之谨正要开车,扬眉一望,窗外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子,示意自己把车窗放下来。他疑惑地看看洛遥:“找你的?”
他缓缓地将车窗放下,外边林扬探过头,语气有些焦灼:“白洛遥,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因为跑得急了,鼻尖上都是汗,她的视线越过李之谨,不依不饶地看着洛遥。
洛遥在下车前对李之谨说:“麻烦你再等我一会儿。”
她们在路边的木椅上坐下。林扬稳稳呼吸,开口:“你还要不要继续心理治疗?”
洛遥有一刻很茫然,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可能不会了吧。”
林扬急得几乎站起来,一张小脸涨得有些发红:“自己的病比什么都重要。的确是展泽诚一直委托汪老师要替你看病,可是目前为止,负责替你临床诊疗的是我,我只对你负责,只对自己的病人负责。别的事,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她缓了口气,“这句话我今天一模一样地对汪老师说过,我也希望你能理解。”
洛遥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蓦然多了暖意:“谢谢你。”
林扬也笑起来:“那么,治疗继续?”
“我并不是想拒绝你。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些我告诉你的事,或许还要被另外的医生知道……或许,还要被他知道……我觉得很不舒服。”
林扬微微皱眉:“你说的那些事,你老师的病逝和云初寺,汪老师并不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展泽诚没有瞒他。”
“不是,”洛遥低低地否认,“我不是说这个。”
有春虫的声音,突如其来地从草荫间钻了出来,带了生动的质感,有些粗砺地摩擦着听觉神经,很是恰当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直过了很久,洛遥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很爱他,一直爱他。”
她的语气从很轻很缥缈,再到淡淡的坚定,仿佛随着心情轮回了一圈:“可我又怕他知道……因为,他不配。”
良久的缄默弥漫在两个人之间。林扬心底在叹气,最后却尽量轻松地开口。
“洛遥,每次做完你的治疗,汪老师都会和我一起分析。不巧的是,我给他看的资料,恰好都是已发生的事实,比如,这三天来你的强迫行为发生的频率、次数。”林扬狡黠地笑笑,有些默契地去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有时候病人说的话,比如情感的倾述,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信的,所以,那些资料,我从来没有在你的反馈表上填上去。”
她们一道出来的时候,夕阳给天空蒙上了一道金色的薄纱。有融融的暖意落在两人的肩上、脸颊上,在日暮的时候,两个女孩的身上,却又有一种特别的年轻和美丽。
这是李之谨第一次见到林扬。她的五官很清秀,肤色白皙,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待人接物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和滴水不漏的镇静。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可是极好的风度又让这种好奇变成不会令人讨厌的温度。
“林小姐是心理咨询师?这么年轻?”
林扬微微仰起头,对他笑笑,算是接受了夸奖,然后转头对洛遥说:“那么我们下次继续。”
洛遥点点头,和她道别。回去的路上,她捏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敏辰打个电话。其实心里知道没什么可以说的,因为敏辰比她早很多就停止了治疗,据说产前抑郁症状已经完全消除了。这么一条条地想起来,心里的想法被印证了一遍又一遍,就已经成了事实。
李之谨叫了她一声,她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他说:“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洛遥只是摇摇头:“做完治疗都这样,很累,反应都变慢了。”
“治疗出了什么问题吗?”
她下意识地摇头,脱口而出:“这么好的医生,会出什么问题?”
李之谨不信,拿眼光斜睨她,最后说:“白洛遥,你不大会骗人。”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之谨,如果我说,这次的治疗,是他暗中安排的,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一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说:“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都是他安排的……他很早就知道我有心理问题。”
红灯停,绿灯行,交通在灯光转换之间为之一畅。
就像是这个季节,刚刚从严酷的冬天中复苏,有很温暖的春意开始弥散,又仿佛是血液重又在僵冷的躯体上流动。眼看着她正在好起来,他不无期待,可是终究没有想到,自己始终落后了那个人半步。就像上次她病了,她说:“展泽诚已经来看过我。”他们看似很远,可又那么近,那个男人,总是比任何人都早地找到她。
李之谨最后回应她的声音有些自嘲:“我也有些不舒服,改天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去。”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索性踩了刹车停在一边,正色说:“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如果治疗对你有好处,还是不要停下来比较好。”
洛遥点点头:“我知道,林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展泽诚接到母亲的电话的时候,微微有些错愕,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六点才开始,司机弄错时间了?”
“不是,我有些不舒服,晚宴就让小欣陪你去吧。”
展泽诚的语气里有不可抑制的微冷:“这个慈善基金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您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东西,说到底,最后还不是你们的?”方流怡也露出了几分不悦,“我已经通知她了,司机会送她来和你会合。”
“妈,如果你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我会后悔当初我答应的事。何家也会后悔,太多的曝光率对她不是好事,尤其是到了婚约解除的时候。”
电话那边的声音柔和下来:“泽诚,我真的觉得小欣这个孩子很不错……”
“我知道。”他从容不迫地打断母亲的话,“何家的危机算是过去了,再过上一段时间,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甚至方流怡那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挂上了电话,有些疲倦,于是轻轻摁住了眉心。
又是电话。他摁下内线,秘书的声音甜美可人:“是汪子亮医生的电话。”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他屏住了呼吸,不知如何作答,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她……怎么说?”
“白小姐没说什么。已经和她确认过了,治疗还是会继续,可是……”汪子亮微微踌躇,“现在负责她治疗的是我的一个学生。她说,希望由她一个人来负责,也就是说……”
展泽诚的眸子忽然就凝缩成墨黑的一点,他沉声说:“也就是说,她不希望让我知道,是不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像这样,被视为了洪水猛兽。即便只是纯粹地关心,即便只是远远地观望,依然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嘴角轻轻泛起了苦笑,展泽诚低声说:“就按她说的做吧。以后她的情况,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最后方流怡还是出席了。她左手携着儿子,右手是何孟欣,佳儿新妇,笑得分外舒心。有记者在保安的阻隔下依然大声地喊:“请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展泽诚今天的表情有些肃穆,眉峰微蹙着,仿佛没有听见外界的喧闹。保安已经拦下了那些记者,偏偏方流怡停下了脚步,微笑着对那个架着相机的记者说:“谢谢各位的关心,有了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公布。”
“这么说,是婚期渐近了?”
她只是微笑,不再说话,只是宠爱地挽起了准儿媳的手臂,走进了会场。
只是一旁展泽诚的脸色略有不豫,星眸里如同结上了薄冰,嘴角冰凉地轻扯着,并没有出声,可是那眼神却疏离得不可思议,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照例是主持人略有些冗长的发言,相关机构、领导的致辞感谢,展泽诚靠近母亲的耳侧,低声说:“你刚才,是在逼我。”
方流怡不语,似乎没听见儿子的说话,随着众人一道鼓掌,最后才淡淡地说:“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展泽诚的指尖轻轻交叠,又松开,不轻不重地扣在桌面上:“妈妈,我一直尊重你,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三年前的事,我不会任由它发展到现在不可控制的地步。我以为你会改变,可是看起来……”他低笑了一声,“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够了!”方流怡似是警告地看了展泽诚一眼,目光中有些讽刺,“还是念念不忘那个人?白洛遥是不是?就算对方是个疯子也不在乎了?”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控制住了站起来的冲动,语气仿佛结冰一样,冻得人里外泛出寒意:“你都知道了。”
“我只是希望你自己行事要有分寸。就算没有三年前的事,我也决不允许自己家里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展泽诚似乎对她这句话十分地诧异,锋锐的眉梢扬起,眸子明亮得仿佛是寒夜中的启明星:“看来你对她怎么得病也并不关心。”
“我确实不关心。”方流怡款款地站起来,面带微笑,仪态万方,准备上台,“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做儿子的,若不能体谅自己的母亲,我会觉得十分心寒,也希望你好自为之。”
展泽诚没有接话,靠回了椅背,坐姿很舒展,有几分随意,连嘴角都带了懒散的笑,可目光却凌厉得不可思议。
何孟欣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听到了适才母子的对话,原本神采飞扬的美丽微微暗淡了一些。她微微低头,将耳边一缕长发拨回去,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又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展泽诚,脸颊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晚宴结束的时候,方流怡上了另一辆车,又拉着何孟欣的手说了一会儿话,才吩咐展泽诚:“你送小欣,我先走了。”
车子里很暖和,可是何孟欣一阵阵地在起鸡皮疙瘩。她转过脸,有意不去理会车子里僵滞的气氛。
“我妈的态度,我很抱歉。”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为了你的以后考虑,小欣,如果过一段日子我提出解除婚约,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她几乎要将姣美的唇形咬得变形。
他继续问:“或者你还是觉得太晚了?”
“是太晚了。”何孟欣终于对上他的眼眸,竭力压抑着情绪,“我这么爱你……太晚了……”她不顾一切地攀住他的脖子,将唇贴在他微凉的唇上,喃喃地说:“她不爱你,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她穿的是一件低领的礼服,胸前是雪白的肌肤,或许还因为身上有麝香和岩兰草的味道,诱惑得足以让任何人都心生遐想。
可是展泽诚冷冷地掰住了她的肩膀:“你疯了吗?”他的力道很大,可她拼命地挣开,肌肤上被勒出了红色的指痕,可她就是这么顽固地要吻住他,仿佛只有这个吻才是自己的一切。
司机看了后视镜一眼,又拘谨地移开了目光。
展泽诚忽然不动了,甚至放下了手,任由她抱着自己,灼热的气息落在自己唇上。
她吻得那么努力,倾尽了自己的心意,可他仿佛是冰雕,没有泛出一丝一毫可以回应的温度,冷得让自己觉得颤抖。
难道就这么放弃吗……何孟欣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趴在他的肩上,最后又一点点地离开他,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强烈的不甘,或许也有愤恨和羞愧,让她觉得不知所措。她握紧了拳,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展泽诚,不是阿姨在逼你,是你在逼我。”
芳香的唇齿间仿佛还有他甘洌的味道,可她最后只是扭过了头,任由复杂的心绪将自己淹没。车子的后排坐了两个人,可气氛僵滞,仿佛都只是塑像,谁也没有再开口。
展泽诚独自回到住所,时间已经不早,他看了一眼手机,毫无预警地,收到了一条短信。
“谢谢你。^_^”
很普通的内容罢了,不见得比一个商业合同有趣多少,甚至连感情都体味不出来。可他怔怔地看了很久,似是不可思议,又像是难以置信。仅仅是三个符号组成的笑脸也在刹那间变得生动起来,仿佛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在眼前出现。紧绷了一晚的神经,也迅速地放松下来,嘴角在轻柔地微笑,他的指尖轻轻地触摸着字母,寻思着该回什么。
最后字斟句酌,打了短短一行:
“客气。我不会再插手心理咨询的事,你放心。”
手机搁在床边,他躺下去,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明明身体很疲倦,可脑子里全是期待,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对着暗恋的女生,满腔的心事,因为未知的回应而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晚很晚了,手机都没有再响起。其实他知道的,她不会再回他,连第一条,也不过是正常的礼貌罢了。略好的心情已经消散,剩下沉沉的失望。展泽诚握着手机良久,慢慢合上眼,倦极而浅眠。
新闻
除了通宵工作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在凌晨的时候打电话来将展泽诚吵醒。他开了灯,似乎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光线,又看了眼时间,五点不到一些。
是马胜打来的。
电话的内容却让他倏然清醒。他翻身坐起来,电话线被粗暴地一拉,“咯吱”一声,金属在木质的床头柜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此刻他已经不像是一个刚刚睡醒的人了,眼神凌厉,简单地问了句:“你只要告诉我,怎么阻止?”
“晨报已经出刊,进入了物流,来不及了。”
如此地突然,展泽诚深呼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窗外。其实没有一丝光线从厚实的窗帘外漏进来。
未知的一天,风雨欲来。
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天色还蒙蒙亮,整幢大楼静悄悄的。电梯一路上行,他径直拿起了桌上那几份报纸,匆匆扫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甚至还是昨天刚刚拍下的,自己和何孟欣挽手站着,而中间则被一道夸张而刻意的裂痕割开,标题触目惊心:
疯女成为第三者?展何联姻前景堪忧。
展泽诚抿唇,慢慢放下报纸,又坐回去,看着马胜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展总,只能拦下一部分,可是发行一旦进入了流通渠道……就来不及了。”
他默不作声,沉沉地扫过报纸:“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吧。”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太突然了,我简单地和几家报社联系了,都说是临时收到匿名的资料和传真,大概是为了抢头条,他们立刻改了头版下印了……”
他再一次拿起了报纸,这次看得十分仔细,而眉峰越皱越紧。
好几份报纸,每一份的内容都各不相同。手上的第一份,有洛遥在心理诊所的咨询报告复印件,只是浅浅地划去了名字。下边还附有独家照片,他记起来,李氏酒会的时候,自己强吻她,是在一间有窗户的工作间里,照片是从那里拍到的,虽然并不算十分清楚,可也认得出那是自己和一个年轻的穿着旗袍的女子拥吻。
再下一份,模糊地提到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说她曾经被博物馆开除。
最后一张,是她生日的时候,和李之谨坐在路边的咖啡店,他们彼此对视,笑容亲密。
……
每一份都有爆点,除了刻意隐去了真实姓名,这些材料,几乎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周旋在男人之间的一个女人,而她又有着精神上的问题,敏感,纤弱,仿佛就是二流的狗血电视剧。
资讯如此发达的今日,网络的人肉搜索几乎可以海底捞针,何况是这样清晰明了的提示?
他重重地将报纸甩回桌面,胸口的怒意勃发,他站起来,沉声对马胜说:“我要这些影响消除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我会查出来是谁……”
他恰好走过马胜的身侧,冷冷地站住:“你听清楚,是谁做的现在不重要,我只要消除影响。”他指着马胜手里的报纸,上边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柔和的笑容灼痛自己的眼睛,“我关心的是她,要么制造更大的新闻把这个掩盖过去,要么就让这些报道通通消失。”
早晨的七点半,是白领们开始上班的时候。这一日的新闻,从地铁站、路边的报刊亭,慢慢地传出去,仿佛是看不见的流水,侵入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车子从大道上开过,或许是因为有些堵车,展泽诚有些焦躁,心神不宁,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得快一些。手机已经握得发烫,可心里十分慌张,仿佛抓不住东西,空落落地发痛。他试着将蓝牙打开,又将手机拿得远一些,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一些东西。
电话迟迟没人接。
他拨了一遍又一遍,动作和心情一并麻木下来。他几乎以为这个号码已经没有人使用时,白洛遥接起了电话,声音似乎还有些困意:“你好。”
展泽诚的心微微一紧,说不请究竟是放松下来,还是更紧张了,只说:“是我。”
那边的声音清醒了一些,她“唔”了一声,低低地问:“什么事?”
“我有急事。你在家么?”
“我在敏辰家里,什么事这么急?如果是关于……”
他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地址?我要立刻见你。”
挂了电话,他简单地对司机说:“掉头。”
恰好是城市的两端,又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窗外是汹涌的车流,上班族们不耐烦地摁动喇叭,声音响得震天。
等待的时刻,只觉得漫长,坐立难安。
高池飞出差去了,敏辰打电话让洛遥陪她一起住两晚。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到手机一直在响,吵得人心烦意乱。洛遥摸索着去接电话,最后把敏辰也吵起来,问她:“这么早,谁啊?”
洛遥没吭声,她从来没问过好友关于展泽诚的事,此刻只是淡淡地说:“没事。”
敏辰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洛遥住在她家,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保姆的责任,简单梳洗了一下,拿了钥匙:“我去买吃的,你想吃什么?”
孕妇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我和你一起下去吧?天气这么好,医生说我应该适当运动。”
她本想劝敏辰不要去,后来一转念,既然人家打算顺产,倒是该多运动,于是点头:“那我们一起出去。”
电梯到了底层,敏辰看了眼信箱:“报纸到了。”
洛遥替她取了,捏在手里:“走吧。”
小区的街对面就有一家远近闻名的豆浆店。洛遥看着敏辰坐好,自己跑去收银台叫早点,敏辰就拿了她随手搁下的报纸翻看着。
片刻之后,她的脸色已经微变,看着洛遥从那边走过来,忙不迭地将报纸收了起来。
“晨报呢?”洛遥坐下来,伸出手去,“分我一半看看。”
敏辰勉强笑了笑:“不要了,报纸上有铅,对身体不好,吃完早饭再看。”
恰好豆浆已经端上来了,洛遥瞬间忘了之前的话题:“来,多吃点。”
吃完了早餐,敏辰的脸色不大好,洛遥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调侃:“情绪反复无常对胎儿不好。”
穿过了马路,恰好经过小区门口的那个公园,地上是刚刚长出的鲜嫩小草,踩上去很柔软,仿佛是刚刚铺开的地毯,触眼也是清新。洛遥忽然站住:“你等等,我接个电话。”
她低低答了几句,很快地挂了电话,然后对敏辰说:“我先送你上去,上午我约了一个朋友。”
敏辰似乎心不在焉,“哦”了一声。
还没踏出草坪,忽然从左手的小路上冲出了几个人,速度很快。洛遥愕然之下,下意识地挡在了敏辰身前。
有人掏出了相机,也有人拿出了速记本和录音笔,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挤在最前头,似乎还有些气喘:“白洛遥小姐?”
洛遥并不认识这些人,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只是站住了脚步:“你们是……?”
前面那个男人眼神立刻兴奋起来,仿佛见到了猎物,声音有些不稳:“请问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你和易钦的展泽诚先生是情侣关系?”
她努力地站在敏辰身前,生怕那些人挤过来,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他,你们找错人了。”
又有人拿出了报纸,展开了那幅照片:“这是你们在李氏纪念酒会上的照片吧?您和李之谨李先生是什么关系?”
洛遥迅速地瞥了一眼,脸色微微发白,没有理会问题,只是护着敏辰往前走。
可前路都被挡住了,她寸步难行,站在那里,听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请问你是在进行心理治疗吗?恢复健康没有?”
“白小姐,你为什么要辞职?据说是因为工作事故?”
这些都是幻觉……这些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她在原地站着,拼命地咬住下唇,扶着敏辰一步步地往后退,躲避着镜头和那些记者咄咄逼人的提问。
敏辰似乎也受到了惊吓,有些不知所措地踉跄一步。洛遥急忙伸手去扶,一个记者恰好在此时去抓洛遥的手臂,她身体一晃,就没拉住敏辰的手,眼看着她摔在了地上。
一片慌乱的时候,敏辰一脸的痛苦,手抚着小腹,低低地呻吟起来。洛遥慌忙蹲下去,那些记者没有散开,仿佛是黑色的浪潮,将她慢慢地覆住,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她慌得几乎哭出来,拿出电话就要打120,手指一颤,手机又掉在了草地上,不知被谁踢到了一边。她几乎要绝望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每个人似乎都在抢镜头,冷酷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人愿意帮忙拨一个号码。
敏辰的呻吟就近在耳侧,她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洛遥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和濒死的崩溃感,推开一个记者,去找地上的那只手机。
无限的漫长,亦是无限汹涌的绝望。
直到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忽然闯过来,态度十分不客气,将那几个记者推搡到一边。
阳光从那些缝隙里透过来,让她重新看到了一些希望。
她看见展泽诚一言不发地疾步走来,神情紧绷,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了王敏辰,又转头对她说:“走,去医院。”
现场鸦雀无声,那两个人拦着那群记者,不让他们靠近。可是对方人太多,到底还是有个人从旁边溜过来,拿起相机,对着他们猛拍。
展泽诚停下脚步,眼神冰凉仿佛匕首,似是无声的警告,生生地让那个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
司机将后座的门打开,他将王敏辰放进去,又扶着车门,等到洛遥坐进去,才“啪”地甩上车门,自己坐在前座,吩咐司机立刻开车。
离最近的医院也有五分钟的车程,洛遥坐着紧张得几乎虚脱。敏辰的下体湿漉漉的,洛遥不敢肯定她究竟是羊水破了,或者是鲜血,只知道自己紧张得发抖,颤着声音问展泽诚:“还有多久到?”
展泽诚并没有回答她,语速很快地在打电话,最后转头对王敏辰说:“忍忍,马上到了。”
连闯了好几个红灯,赶到医院的时候医护人员已经在等着了。敏辰被护士送进急诊室,而洛遥被白色厚重的布帘隔在外边,最后一眼是那个小小的屏幕,上边是绿色的生命数据,不同的峰值,高低起伏一如此刻的心情。
她无力地靠着墙壁,身上忽冷忽热,轻轻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忍不住上下轻磕着作响。
多么相似的一幕……
她为什么又处在了这样情形中?无依无靠,整个世界仿佛静止,然后会跳到最后一幕……就像是喻老师,几乎在一瞬间,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些记者是冲自己来的,骂她污蔑她都没有关系,可为什么要伤害到旁人?似乎有一股血气涌上了头顶,她站起来,双手不自知地握成拳,无限愤怒。可是等到那股热血被压抑下去,她终于还是无力地坐了下去,连眼神都空洞起来……只是害怕,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一心一意地帮自己,到头来因为自己,又是一场生死未卜。
惊惧的感觉太强烈,仿佛是浪潮在拍打并不牢固的堤岸,她闭上眼睛,几乎看见那些黑色的烟雾向自己推进,自我的意识一点点地被淹没其中,直到再也找不到一点点痕迹……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极大的房间里,并不是医院,似乎是一间客房。她的手背发凉,低头看见插着的针,目光顺延着塑料管子而上,是一袋药水。
有人在低声说话,很清晰地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我不信任她。不是她,那些心理治疗资料是怎么传出去的?”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相信不是林扬。可以接触到病人资料的,除了咨询师,还有几个助手。”
展泽诚的声音听上去心烦意乱,带了些不耐烦:“她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大概药水里有镇静的成分,洛遥有些犯困,意识也不是完全清楚,甚至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盯着那一滴滴落下的药水,她不能睡……她还有事情要问展泽诚……她不能睡……
洛遥想开口问他,可是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喃喃得不成话语——最后只能勉强撑开眼皮,一颗颗地数着那些药水一滴滴落下来,晶莹透明得仿佛是泪滴。
护士低低喊了一声:“汪医生,白小姐醒了。”
展泽诚的动作比谁都快,他在她的床头俯下身来,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柔声说:“没事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自己的心口,洛遥笑得几乎有些悲怆:怎么会没事了呢?敏辰呢?她的孩子呢?自己躺在这里没事了,可是自己的朋友呢?泪水顺着眼角,划出温热的痕迹,最后又无声地被枕头棉质的布料吸收,仿佛再也难以停止。
他用手指揩去那些带着温度的液体,仿佛明白她的心意,低低地说:“敏辰也没事,母子平安。真的,不用担心。”
洛遥闭了眼睛,只是摇头。
展泽诚双手捧起她的脸,声音带了嘶哑:“你张开眼睛,看着我。我没骗你。敏辰受了惊吓,早产了,可是孩子和大人都没事。”
她只是闭着眼睛,固执地摇头。
汪医生拍了拍展泽诚的肩膀:“放下她,这样对白小姐的情绪不好。”
他回过头去,眼中仿佛能射出光来,亮得不可思议,英俊的脸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低吼:“她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要我怎么放下她?”
林扬是此时冲进房间的,看到这一切,她十分果断地推开展泽诚,语气沉静:“我是她的临床医生,请你让一让。”
展泽诚凌厉的目光望着她,而她丝毫不示弱,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他终于还是慢慢地将她放开,留出空间给林扬。
林扬蹲下身子,柔和地替洛遥理了理乱发:“洛遥,是我。林扬。”
她仔细地观察白洛遥,看着她微微放松下来的表情,终于松了口气。
“你听我说,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真的没事,我这就让人去给他们母子拍张照片好不好?”她低声说完,又握住她的手,“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会儿。照片来了,我就叫醒你,好不好?”
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地点了点头。
林扬的表情远比语气严肃得多。她盯着展泽诚,几乎忍不住发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展泽诚的语气十分生硬:“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这些资料从哪里传出去的?”
“我没空和你讨论这个。”她丧失了耐心,转向汪子亮,“汪老师,我怕这次抑郁症和强迫症并发。”
治疗过程中,有的病人会比平常更敏感脆弱一些,因为此时正卸去自我保护的那些习惯,一旦受到重大刺激,影响可能比平常要大很多。而根据旁人的描述,今天发生的场景,恰恰和白洛遥脑海里最恐惧的画面重叠起来。看她的情形,似乎真的像自己之前担心的那样,已经不是简单地在心理表层断裂开,而是被恐惧从内心侵蚀了。
汪子亮亦是忧心忡忡,低声和林扬商量着接下去的治疗方案,直到有人敲了敲书房的门。
照片传到了手机上,敏辰抱着孩子,脸色苍白,却笑得十分舒心。
还是林扬送进去的,她拍拍洛遥的脸颊:“照片送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她还在沉睡,睫毛沉沉的,一动不动,隔了很久,终于张开了眼睛。可并不望向林扬手里,仿佛是初生的婴儿寻找母乳一般,自动地望向了那袋药水。
一滴……两滴……三滴……
林扬耐心地对她说:“洛遥,药水永远在那里,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
她连看的意思都没有,目光只是一条直线,投向斜上方。眸子如漆乌黑,衬着脸色如雪,美丽得惊心动魄,偏偏失去了生机,仿佛只是一个傀儡。
林扬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慌乱:“白洛遥,你看着我!还记不记得行为中止?”
洛遥听到了她的声音,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可她不想去理会。她的神志前所未有地清晰,甚至记得行为中止的步骤……出现强迫行为的时候要强力地自控,强迫自己打断……可她干吗要那样做呢?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这么数下去,自顾自地数下去,只有这样心里才安定、才舒服。
林扬颓丧地站起来,无意识地望向屋外的天色。已是入夜了,可依然看得出云层沉闷而厚重。一夕之间,春日的暖意已经散去,仿佛重回了冬日的寂寥。
年轻的女医生快步走出了房间,对汪子亮低声说:“我想试试电疗。”
汪子亮连连摇头:“不行,病人的身体不适合。”
“我觉得可以,可以用最低刺激的电压。电疗之后她的意识会变薄弱,如果这时候让她知道她的朋友没事的消息,你说能不能一举根除她的病根?”
汪子亮似乎被她说动了,低头沉思。
“如果不能根除呢?”展泽诚忽然在他们身后出声,脸色青郁,“她会怎么样?”
“展先生,你听过以毒攻毒没有?我是想冒险试一试。”她顿了顿,又笑了笑,“其实不算冒险。你看到她现在的状态了,最差也是这样了。如果治不好,或许一直是这样了……”
很快就有人将所有的仪器送来,组装花了半个多小时。林扬对展泽诚解释:“电疗其实算是一种古老的治疗法了。它的效果……怎么说呢,因人而异。病人在电疗之后,可能出现的症状包括短暂性的失忆和意识空白,但是只要控制得当,一般在一两天内就可以恢复,所以这点不用担心。”
“一般来说,它对抑郁症病人更有效。你看到了,她现在已经出现抑郁症状,所以,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护士替洛遥拔下了手背上的针,她依然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动不动。展泽诚凝神看了她很久,忽然觉得心慌,那么没有生气……她究竟还在不在呼吸?
林扬俯下身,将药水抹在洛遥头部两侧,奇怪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散开,仿佛这是一场献祭仪式。她又将两个金属扣贴在涂抹了药水的地方,仔细地调整了一下,转头对护士说:“毛巾。”
护士递上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林扬叠起来,扶着洛遥的头:“张嘴。”
让她咬住毛巾的时候,一双手蓦地从一侧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林扬的手腕:“这是干什么?”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几乎将林扬的腕骨捏碎。可是林扬简单地扬了扬眉毛,并不喊痛:“我告诉过你,电疗会稍微有些痛苦,咬住毛巾是为了以防万一。”
“你们不是给她麻醉了吗?”
“麻醉的剂量是最轻的,我不敢保证她到底能承受到什么程度。”林扬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展先生,我是医生,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
体征十分平和稳定。汪子亮点点头,林扬慢慢地摁下了按钮。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抓住了自己的头部,拼命地摇曳着,试图将这些千丝万缕纠缠着的神经连根拔起。
明明疼得痉挛抖动,可偏偏觉得酥麻,又有很痛快的感觉,从头部的两侧蔓延到全身。洛遥想呻吟出声,可是嘴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咬得很用力,仿佛一松口,自己就会大喊出声,那些软弱、惊惧就会随之流泻出来。
各色的光线在眼前滑过,似乎是武士流畅的剑法,光芒万丈,而她在适应了这样的疼痛后,终于有力气在脑海的一片空白中慢慢地徜徉和流连。
外人看得惊心动魄。她的身体不住地抖动,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却又仿佛迷醉,一张小脸全都皱起来,紧紧地闭着眼睛,用力得几乎要把纤长的睫毛连根夹断。她的手指此刻一下又一下地抠在展泽诚的手背上,每一次都留下一道红色血痕。
可展泽诚似乎察觉不出来,转身对着林扬,几乎要失控:“她是不是很疼?够了没有?”
林扬记录着数据,手指扶在按钮上,微微咬唇,似乎没听见展泽诚的话。片刻之后,手指稳稳地旋转按钮,调高了电压。
洛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些光线似乎噼里啪啦地发出了声音,意识被抽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人,那些事,都在飞旋着从记忆深处离开。而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仿佛处处都是新生的血肉,害怕触到任何东西,于是缓缓地弓起腰来,成了一个完美的D字形。
一屋子的人,难道只有自己看出了她这么痛苦吗?!展泽诚放开她的手,强忍着掐住林扬脖子的冲动,目光中闪动着可怖的愤怒:“你他妈给我停下来!我不要让她治疗了,疯了就疯了,你给我住手!”
林扬的手指依然稳健,目光看着仪器,忽然微微闪烁出惊喜:“好了。”
迅速地将电流截断,她麻利地去解开洛遥头部的仪器,拿出她口中咬着的毛巾,将她放回枕头上,然后低声问她:“感觉怎么样?”
洛遥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初生的婴儿,目光纯洁无瑕,又带了疑惑,环顾着四周。
林扬将手机递给展泽诚,推他:“去给她看,快,安慰她。”
展泽诚下意识地将洛遥揽在自己怀里,一边将照片放在她面前:“你看,敏辰和她的孩子。中午出生的,他们没事。”
其实头脑里大半还是空白,可是洛遥也隐隐约约地记得上午发生的事。她的目光一点点透亮起来,盯着照片上的母子看了很久,喃喃地说:“他们真的没事?”
没有等到展泽诚的回答,她克制不住胸口的那股恶心,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滑出来。她抓住展泽诚的衣服,一下子呕吐起来。
展泽诚有一瞬间手足无措,倒是林扬还十分镇静:“没事,电疗后的反应,很正常。”
其实洛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也不过是酸水,一摊摊地将展泽诚身上那件浅灰色条纹格子衬衣弄脏。他全然没有介意,抚着她的背,一边问林扬:“可不可以抱她去清洗一下?”
林扬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阿姨和护士都在一边要帮忙,可他只是摇摇头:“我来就好了。”
所有的人看着他带她进浴室,掩上了门,随后是轻柔的水流声。林扬淡淡地叹了口气,对汪子亮说:“汪老师,今天我留下来吧。”
浴室十分温暖。在他的怀里,洛遥缩成一团,她停止了干呕,又用温水漱了口,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他抱着她,将长发拨至她的耳后,柔声地安慰。最后到底说了什么,连自己都忘了,可是只是不停地说,不停地重复,仿佛一停下来,她就会失去意识。
阿姨送来了干净衣服,大概是慌乱了,拿了套他平常的家居服。他替她换上,因为太大,T恤的下摆几乎拖到了大腿的地方,因为身材纤细,愈发像个孩子了。
卧室比浴室微凉一些,她甫一出来,身体轻轻一抖,往他怀里缩了缩。展泽诚皱了皱眉,径直出了客房,穿过走廊,将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下。
林扬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直到他放下她,才在洛遥床边坐下,手里拿着一个水滴漏,悄声问:“洛遥,你看。”
她就这么将水滴漏放在洛遥的面前,目光中有一丝期待,也有忐忑。
洛遥看了很久,又把目光移开,浅浅地笑起来:“我看到了,林医生。”
林扬的脸上露出生动的欣喜,她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脚步也是虚的,后背上全是汗,转头对展泽诚说:“看来效果很好。这几天她可能记忆力不大好,意识有些不稳,等到完全康复的时候,强迫症估计也就不会再复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一片狼藉的衬衣,重又微笑起来,“展先生,你可以先去清洗一下,再来陪她。”
热水从发间钻出来,又在脸上肆意地奔淌。这一天,过得这样曲折,几乎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甚至顾不上外面世界究竟成了什么样子,直到此刻,才微微地定下心来。他简单地擦了擦头发,换衣服时,手指在衣料上微微一滞,只觉得如云般柔软。是为了抱着她的时候,让她觉得更舒服一些吧?这大概也是阿姨能找到的,自己衣料最柔软的一套家居服了。
神情间有丝怅然,她忽然变得这样脆弱,而他究竟要将多少暖意和温柔给她,她才不会觉得抗拒?
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阿姨在床边放了一杯牛奶和一个新鲜的三明治。将这些东西喂她吃下去就花了很久,她没有胃口,三明治只咬了一个角,就摇了摇头。他叹口气,放在一边,摸了摸她的脸颊:“好了,睡吧。”
洛遥的身体不时地抽搐,又因为睡得十分不安稳,不时地挣扎。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自己半坐着靠在床边,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低声地安慰:“都过去了。”
自欺欺人
窗帘只拉起了一半。此刻一道闪电划过,仿佛是出鞘的利剑,闪烁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光芒,劈开丝绒般的夜幕,随即是低沉的雷声,仿佛是有战神在天边擂鼓,将震撼天地的声音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第一声春雷,滚滚而来。
展泽诚生怕她又被惊到,将她身体微微移开,想要去拉上窗帘,才从床上起来,却忽然被她一把拉住。他的一条腿搁在地上,另一条腿弯曲着跪在床上,俯身看着她。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亮得惊心动魄。
原来她并没有睡着,他看见她张开了眼睛,没有了之前的病态,眸色清亮如水,无声地传递出渴望,牢牢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心跳微微失律,展泽诚勉强稳住心思,转身去拉窗帘。可她仿佛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臂,就是不让他离开。
他只能重新坐下,抚着她的脸:“我不走。我去把窗帘拉上,好不好?”
彼此的距离这么近,洛遥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忽然攀上他的脖子,扬起脸吻他。
她的嘴唇有些干裂,和他的唇相贴的时候,微微有些刺痛感。可是很快,灼热的气息温柔地修补了这些干裂,她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只是一心一意地吻他。
一道道闪电划过,将室内照得忽明忽暗。
展泽诚的身体僵直了片刻,终于彻底放弃了去拉窗帘的想法,反手用力抱住她,似乎想要把她镶嵌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唇齿缠绵了很久,洛遥觉得喘不过气,微微向后一仰。可能只是因为这不经意的一仰,他便顺势压了过来,直到两人一起跌落在零落的枕头和被褥中。洛遥身上的T恤是展泽诚的,实在太大,微微一动,轻而易举地被掀起了一处衣角,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肤。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只要一手便可拢住。他的手覆在上面,仿佛给她的身体点燃了一把火。
他半撑起身子,微微离开她甘甜的气息,从上而下地看着。她的脸颊上已经浮起淡淡的红晕,仿佛是怕冷,又像是舍不得他忽然的抽身,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襟,想要把他拉下来。
展泽诚勉力控制着自己,因为克制,声音喑哑低沉:“洛遥,不要闹了。”
他记起林扬的话:“电疗之后,可能出现的症状包括短暂性的失忆和意识空白……”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到她真正清醒的时候,是不是又会后悔,又会像以前那样恨自己?
这个想法仿佛是一盆冷水,瞬间将自己淋得湿透,头脑也倏然冷静下来。展泽诚一点点起来,离开她,而她怔怔地看着,并没有阻止。
就在他几乎已经成功地离开她一臂距离的时候,洛遥忽然坐起来,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声音轻轻地发颤:“不要走……展泽诚,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她的拥抱很勉强,因为他离得那么远,她够不到,只能死命地攥住他的衣服,嘴唇微微翘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楚楚可怜。
这句话,这个动作,终于成功地瓦解了他残存的理智。
展泽诚一点点地靠近,任由她抱住自己,又轻轻地抬起她的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雷声轰鸣中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声音很轻,可是口齿清晰:“我知道,展泽诚,我想你。”
她下巴微扬,轻轻地含住了他的唇。他的唇很薄,却很炙热,只是在一瞬间后,毫不犹豫地回应她的亲吻。这一次,他拥着她,很直接地落在了柔软的被褥间。
洛遥的衣服已经被褪了下来,肌肤雪白而轻薄,仿佛是最好的素锦。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锁骨,用最后的力气克制住自己,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只是微笑,似乎还有些羞涩,然后轻轻地吻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体轻轻一颤,目光亮得像是暗色中的明珠,熠熠生辉。
终于没有了最后一丝顾忌,他将手指插进她的长发,慢慢地下滑,隔了凌乱而顺滑的长发,捧住她的脸,温柔地吻了下去……
窗外的雷声和闪电已经渐渐地小去,化作了绵绵春雨,轻柔地拂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焕发着带有灵气的生机。
洛遥伏在他的胸口,沉沉地睡去。他的手还贴在她光滑柔软的脊背上,触手还有温热的湿意。他小心翼翼地掰过她的脸,被汗濡湿的长发贴在如玉的脸颊上,嘴角还噙着一缕乌发,稚气得可爱。
他的手滑过她单薄的肩胛,柔声问她:“去冲个澡好不好?”
她皱皱眉头,双手环住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一些,又似乎因为被打断了香甜的梦而不满,只是动了动身体,并没有醒来。
水温调得很适宜,恰好能冲走身体的疲惫。展泽诚小心地将她的长发挽起,亲吻她的眉梢。浴室的灯光十分地柔和,洛遥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似醒非醒之间,面容甜美。最后他用毛毯将她的身体裹起,横抱起来,放回床上,相拥入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展泽诚身体微微一动,她就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紧紧地贴了过来,十指交扣着,生怕他离开。
淡黄的被子掀开了一角,他看见她的胸口,肌肤如玉,却印着或深红或浅紫的痕迹,仿佛原野间的小花绽放。昨晚的记忆仿佛是最烈最醇的伏尔加,他想起来,嘴角是淡淡的一抹微笑。
三年的等待,换来这样的一晚,他本该满足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却又忍不住想:这样的美好,几乎将所有的痛苦抹杀了,从此之后,又该再怎样逃离?
林扬在客厅看报纸,抬头看见他:“她还没醒过来?”
展泽诚点头。
“她昨晚睡得还好吧?”
展泽诚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之后,薄唇抿起来:“还好。”
林扬很敏锐地看他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又打量他,目光疑惑:“你不要告诉我……你们……”
她到底是年轻女孩子,脸微微涨红了,急得站了起来:“你说吧,有没有……那个?”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很久,转开了目光,淡淡地说:“会对她的病情有影响?”
她指的并不是这个。
“展泽诚!我已经告诉你了,电疗之后,人的记忆会出现短时间的衰退,意识也会空白,你……你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做……”林扬语无伦次起来,“在她不清醒的时候,你怎么能这么做?你……”
他的眸子极黑极亮,像是反复在斟酌这句话,最后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仿佛这是最后一句,然后他便离开。林扬站在原地,脸上是复杂至极的表情,再伶牙俐齿,再波澜不惊,此刻也只能叹息。
这套宅子是在半山腰,从落地窗望出去,屋后的草坪仿佛一卷湖绿色的顺滑绸缎,天气很好,阳光将淡淡的暖色铺陈在柔和的绿色上,美丽如同清浅勾画的水墨。
他指间的烟燃了很久,灰白枯槁的一截烟灰,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并没有坠下,仿佛凝滞而凋谢的时光。
林扬犹疑着回头望了一眼:“我已经上去看过她,她醒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回头。
“那……我出去了……”
“对不起,错怪你了。”展泽诚突如其来地插了一句,“查出来了,那些资料是你们治疗所的一个助手泄露出去的。”
听到名字,林扬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勉强笑了笑:“怎么会是他?”
展泽诚指间那截烟灰“扑簌”一声掉在了地上,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半晌,林扬浅浅地说:“要说有钱,还有谁能比你更有钱?”
仿佛被无形的寒意胶着住了表情,他轻轻地眯起眼睛,下颌的线条凌厉:“他已经离职了。”
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准备怎么做?”
似是能剖至人内心深处的利刃,展泽诚的薄唇微微一抿,极浅地笑了起来:“不会怎么样。”他随口换了话题,“她现在的情绪,适不适合出门?”
林扬略微思考了一下:“嗯,出去走走是不坏,可是……”她看了眼茶几上的报纸杂志,“外面会不会……”
展泽诚点了点头:“你放心,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
她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刚才自己翻的一本杂志。她愕然停留在某一页上很长时间,这条新闻有足够的爆点,只一天时间,压倒性地盖过了之前的头条。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她微微地摇头:被这种人爱上,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展泽诚再度推门进去的时候,春天的阳光,正落满自己的卧室。
床很宽大,床上的那个人背对着自己,迎着阳光,抱膝坐着,仿佛就是猫咪最喜欢的绒线团,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
他合上门,就这么站着,有几分钟的时间,竟然不敢惊动这个房间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或许害怕她一回头,依然是以往的样子,冷冷地看着自己,呼吸中都透着疏离。又或许在害怕昨晚的一切,她的爱恋和缱绻,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可并不是的。
她转过头,透亮的眸子像是水晶一样,在他身上滑过,然后轻轻地微笑:“我睡了多久?”
他低低地“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隔着松软的被子,伸手抱住她。许是闻到了太阳的味道,触手暖意融融;许是被子太松软,她被裹在其中,轻柔得叫人觉得怜惜。
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这个拥抱和怀里的这个人,他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金色的光线刺进眸子里,只余下一片干涩。
很久之后,洛遥轻轻动了动身体,声音有些发闷:“展泽诚,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很多空白,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这句话淡淡的,不着痕迹地落进展泽诚的心里,仿佛是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将她放开,长久地凝视,却说不出话来。
洛遥低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肩上,低低地说:“这样真好。”
究竟是哪里好,她也觉得茫然,她想要仔细地去想想,可是脑海里仿佛缭绕起浅浅的云雾,将那些往事,连同炽烈的情感,一并遮掩去了。这层云雾多久会散去,而散去之后的世界会露出多么狰狞的现实,这些遥远的问题,她并不愿去多想。
他去吻她的眉梢,微笑着说:“医生说你最好出去走走。”顿了顿,又说,“要不要去看看敏辰?”
这个建议无疑有着很大的诱惑性,她的目光倏然亮了亮:“可以……出去吗?”
他只是笑:“为什么不能?”
出门前,洛遥又有些踌躇起来,车子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等候,那一步就在脚下,可她却跨不出去。
展泽诚牵着她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仿佛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了一顶棒球帽出来。他给她戴上,又理了理洛遥的头发,微笑:“好了,现在没人会注意你。”
洛遥“扑哧”的一声笑了:“我又不是明星。”却伸手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和他一道坐进车里。
一路亦是无言,他不放开她,只是十指相扣,放在自己的身前。暖气拂在自己的颈间,有着奇妙的微痒的感觉。帽檐的阴影遮住大半的脸颊,他又近在身侧,这种感觉叫人安心。
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整个空间巨大而黑暗,仿佛是被铺天盖地的尘埃笼罩着,光线微弱,或许是太安静了,只听见鞋跟在水泥地板上“叩叩”的声响。直到走出了车库,光线落在身上,仿佛在这一刻才有了某种特殊的意识,洛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的地方,就在巨大的柱子后边,有人举着相机,正迅速而敏捷地调整焦距。
脑海“轰”的一声乱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展泽诚顺着她的目光随意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伸手摁下电梯的按钮。
进电梯前,洛遥又回头看了一眼,原来那个位置上,记者已经不见了。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别担心。”语气笃定而坦然,唇角微弯,又细致地替她将一缕长发夹在耳后,“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了。”
洛遥“哦”了一声,大概是上一次的场景印象太过深刻,带了不自知的轻颤。
展泽诚伸手拥住她,一遍遍地抚过她肩头的长发,柔声说:“真的不会再有了,我向你保证,那些人没有一个会……”或许他也察觉出自己语气中的狠戾和不善,自动自觉地换了句话,“不要怕。”
洛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踏出电梯的刹那,忽然听见新生孩子响亮的哭声,仿佛化开了沉闷的世界,连空气都为之清新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连脚步都加快了,循着声音走向那间病房。
其实在门外就已经看见敏辰躺在床上,身侧是一个婴儿床,高池飞背对着自己,弯下身子,大概是在逗弄孩子。
她敲门,然后不等回应,不请自进。
王敏辰看到她,先是一愕,又微笑起来:“洛遥!我没想到你今天就来看我了。”
其实洛遥心底很歉疚,是她害得敏辰早产,出了那样大的事,可是他们夫妇却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高池飞更是呵呵笑着,要让洛遥抱抱孩子。
孩子的身体又轻又软,肤色红红的,一张小脸还皱着,正在吮着自己的大拇指。说是大拇指,其实比两三根牙签粗不了多少。
洛遥小心地抱着,生怕碰一下就会弄痛怀里小小的生命,又忽然觉得心疼,觉得他有些偏瘦,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本该在母亲的肚子里多待上半个月。
纷繁杂乱的心思蓦然被敏辰的惊呼打断了,或许又因为太过惊讶,牵动了剖腹产的伤口,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唉,外面是展泽诚吗?”
高池飞也是一惊,站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
洛遥的脸颊上莫名地飞起两片红晕,轻而薄,仿佛桃花瓣儿。她低了头,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大约是感激昨天他送自己来医院,敏辰犹豫了一下,对高池飞说:“要不你请他进来吧?”
趁着高池飞出去的空当,敏辰飞速地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又在一起了?昨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的问题,仿佛是一把散乱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洛遥的心里。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敏辰,脑海里仿佛又泛起了清淡的雾霭,各种记忆蜂拥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知所措。
展泽诚进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抱着孩子,坐在床沿,长发凌乱地落在肩头,双唇微微张着,如果仔细看,淡粉中还泛着珍珠色调。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她的吻和她在自己怀里时温热的气息。
是婴儿嘹亮的哭声打破了这幅安宁精致的画卷。洛遥像是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去拍孩子的背脊,一边低声地安慰。
展泽诚靠在门口,只是看着,有一种不可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泛起来,随着血液和气息,慢慢地漾到了唇角。此刻自己在因为什么而满足,他不想去细究,只是觉得舒心,又或者是渴望,有一种近似幸福的真实感,在灼烧自己的灵魂。
他进来之后,洛遥反倒不开口了,安安静静地蹲在婴儿床边逗弄孩子,余下的三人都有些尴尬,只能各自沉默。过了一会儿,洛遥站起来,微笑:“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那……我下次再来。”
她起身告辞,又忍不住去握握婴儿小小的拳头,笑语盈盈:“再见喽。”
展泽诚一直极有耐心地等着,走在她后边,向两人告辞。
高池飞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忍不住喊住他:“展先生……”
他还牵着洛遥的手,又替她戴上帽子,扬眉问:“什么?”
“今天的报纸上……”
淡淡的停顿,展泽诚止住他的话:“公事下次再说。”
王敏辰靠着床,看着他们离开,仿佛在独自呓语:“我真是想不通……他们……是疯了吗?”
高池飞在逗弄宝贝儿子,闻言一愣,良久,才叹口气:“洛遥我不知道,展泽诚他……大概早就疯了吧。”
医院大厅里人极多,刚出电梯,展泽诚接了电话,微微驻足:“左手边?嗯,知道了。”他略有些不耐地皱眉向正门望了一眼,侧身对洛遥说话时已换上柔和的表情:“车子在那边。”
自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是一条不大的马路,人烟稀少。
出门的时候,恍然觉得春天是真的来了,没有了冷冽而干寒的不适感,整个人都浸润在和畅的气息中。洛遥回头看了一眼,报刊亭的老板正恹恹地坐着,面前是几摞报纸杂志,隔了很远,她也看得并不清楚,其中一份报纸斜斜地挂着,似乎是一幅巨大的风景图。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洛遥隐约觉得,那是哪里见过的,不等她想起来,扶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替她拉开车门,又怕她磕到,十分体贴地伸手扶着上边。等她坐进去之后,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忽然轻轻一凛,又弯下腰对司机说:“稍微等一下。”
他将车门关上,和后边一辆车上下来的男子快速地交谈着。
洛遥隔着玻璃望过去,他的侧影利落而简单。今天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镶银丝的羊毛衬衫,隔了乌沉沉的玻璃,滢泽的白银色泽被掩去了,墨沉的颜色衬得他线条锋锐,身影仿佛是古时的匠人,虔诚地在地中海的神庙中一斧斧刻下俊美无俦的雕像。
她缓缓地移开视线,这已经不是来时的车了,车子的后座十分宽敞,像他那么高的个子,坐着的时候也不会显得逼仄。洛遥踢掉鞋子,就像是在沙发上那样,慢慢地蜷曲起身子,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拉开车门坐进来,瞧见她这副样子,不禁微微笑起来。
洛遥有些迟疑地问他:“你很忙吗?”
他笑了笑,却不答,将她的身子揽在自己的身前,温言说:“要不要睡一觉?”
司机已经将车子驶进了车流之中,她枕着他的手臂,乖巧地一动不动。展泽诚另一只手环着她,抚着她的发梢,慢慢闭上眼睛。
直到司机出声唤他,语气有些迟疑:“后面……好像有车跟着我们……”
展泽诚回头看了一眼,看得并不真切,似是一辆红色的跑车。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嗯。”
“好像是何小姐的车吧?”
他的目光对上后视镜里司机询问的视线:“不用管她。”
市区到宅子的距离有些远,又是下班的时间,堵了一段又一段,时光漫长得叫人窒息,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轻轻地抽搐,双手握拳放在胸口,叫他想起了今天见到的那个婴儿……和她抱着婴儿的样子。
她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脾气也有些孩子气,以前吵架的时候,犟着不愿回头,总是要他先让步,像是拿准了他会让着她。
唇角的笑不可抑止,他忍不住想,如果将来他们有了孩子,会不会像她一样?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修长的手指不可控制地去触她淡粉的脸颊,想要去描摹柔和的线条,她的鼻梁很秀挺,鼻尖微翘着,侧面看过去,是很精致漂亮的角度。
可是,自己究竟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这样抱着她,随心所欲地看着她?
或许就是下一刻,就像林扬说的:“她的意识清晰起来,你怎么办?”
拥抱更加用力了一些,仿佛她在自己的怀里,却随时会消失。
车子已经上了山路,一前一后,一黑一红两辆车,十分扎眼。
展泽诚皱眉,想了想,将手机拿了出来。正在找名字,却发现洛遥醒了,正睁着眼睛,自己的手指被她抓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玩。他嘴角浅浅地弯起来,将手机扔在一边,收紧了手臂:“醒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上次幸好我能猜出你的手机密码。”
他记起那一晚,忍不住也笑了,抓住她的手指,摁在自己手机的解锁键上,轻声说:“下次不用这么麻烦。”
录指纹是一件有些漫长的事,她就开玩笑:“不怕我看到你的秘密?”
他眉眼不动:“我对你没有秘密。”
车子恰到好处地停下,山岚已经浅浅地卷上来,洛遥从车子里出来,他和她一道进去,衣角被风带起,并不回头。
何孟欣只是伏在方向盘上,呆呆地看着,并不敢离得太近。这一路尾随而来,她竟不知道他在这里还有一处宅子,其实就连这辆车,他也是极少用,能认出来,纯粹也只是以前在车库中惊鸿一瞥。
这一路,她一心一意地想截下他的车,因为出事至今,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问了他的几个助手,人人都噤口不言,而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那天下午,另一条新闻曝光。当年易钦在投资西山开发的时候,在明知某个寺庙是珍贵古建筑的情况下,强行拆除,改建成了高尔夫球场。初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她大惊,又后悔不迭,以为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哪家新闻挖得狠了,连陈年往事也一并挖了出来。
可是一家家排查,才发现原先那些相熟联系的记者或调职,或缄口不言,只这半天,已是天翻地覆。
而现在已经不比三年前了,信息如此发达,国人对于文物资源的保护日益重视,这样的新闻一出,自然群情激愤,批判和责骂声不绝于耳,连近期和李氏合作的开发计划也在今早的时候宣布暂停。
据说易钦方面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之前和何氏的合作一并搁浅。父亲隔了大西洋打电话来问她出了什么事,传言两家婚约即将破裂,而展泽诚并不愿出来表态,一时间股价大跌。连一向疼爱自己的展母,这一次也打电话来仔细地问了情况,末了,叹气说:“小欣……你这次……唉,算了算了。”
她的手指本已经扶着车门,可是下一刻看见他携着那个女孩子出来,夕阳西下,将两个背影拉得无限绵长,仿佛他们就会这么牵手,然后一直走下去。
她就这么僵持着姿势,什么也不敢做了。
过了很久,她缓缓地拨下那个电话,打定了主意,只在心底数三声,如果他不接,那么自己就离开。可是出乎意料地,展泽诚接了,语气平静:“你进来吧。”
那自动铁门缓缓地打开,她看了半晌,将车停好,握了拳,鼓起了仅剩下的全部勇气,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沉沉地望过来,眸子像是一块乌金的铁,折射不出一丝一毫的光芒,仿佛是暮色的尽头。
气氛死寂。他看着她坐下,又倾身去拿茶几上的一杯水,淡淡地说:“有什么事?”
她嗫嚅了很久,终于说:“阿姨让我来看看你……”
他连笑容都没有,只是截断她:“你呢?没有话要说?”
无形的压力仿佛一堵巨大而厚实的铁墙,重重地从空气中推过来,压得她几乎窒息,又仿佛生生地逼出了她的眼泪,她不敢流下来,只能含着,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眉梢轻轻扬起,划过冰凉的笑意:“原来一时任性也能考虑得这么周到,连几个月前的照片都能收集到,不仅有她的,还有我的和李之谨的。”
他一点点地站起来,最后站在她身前,慢慢地说:“我疏忽了一次,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吗?”
何孟欣似是不可置信,抬起了眼睛,如墨玉的眸子收缩,颤声说:“这个消息……是你让人放出去的吗?”
即便他是为了报复,也不至于做出这样让三方利益受损的举动。
可他好整以暇地弯下腰,那张英俊的脸近在眼前,似乎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小欣,你只做错了一件事,为什么要扯她进来?”
不该扯上她……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了。
可她何孟欣偏偏不服气,为什么不该扯上她?如果不是那个半疯的女人,如果不是为了彻底毁了她,自己为什么要赌这一把?!
那个声音仿佛是在心底沸腾,嗞嗞地往外冒——他为什么不愿意醒一醒呢?那个女人根本不爱他,恨他入骨,可他偏偏像疯了一样,不愿罢休。可现在,自己连说出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就在刚才,自己分明看见他揽着她的腰,一道进出。
展泽诚冰凉的指腹滑过她的下颌,又轻描淡写地划过,最后慢慢地说:“你不小了,小欣,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何伯父那边,你自己去解释吧。”
她的眼泪终于再也噙不住,仿佛是荷叶上的露珠,滑过白皙光滑的肌肤,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袖口,又沾湿了那颗猫眼般的宝石。
“泽诚……哥哥,求你……我做的事,和我家……”
他近乎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甩落那些泪滴,直起了身子,淡淡地叹了口气:“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愿意和你订婚么?因为……那时候你说话的样子,真的像她,连语气都一样……”
她的脸色“唰”地白了,仿佛瞬间枯萎的花朵,花瓣涩皱,即将要凋落下来。
他最后离开她身侧,很平和地开口:“看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做错了。至于现在,更加不需要为你和你做的事负责。”
“你唯一该庆幸的,是她没事。否则,我做的就不会是简单地袖手旁观了。”
离开
林扬赶到那家咖啡店,又对了对地址,这才推开门。这是一家极幽静的小店,甚至没有什么客人,阳光落进来,李之谨穿着比棕色沙发颜色略微深一点的大衣,里边的衬衣领口敞着,正心不在焉地拨弄那把银色的小匙,在看到她的时候,目光陡然一亮,手里的力道控制得不好,小匙轻轻地划出了一道弧线,“叮”地落在了地板上。
就落在自己脚前的地方,细长的柄还在微颤,带着几滴褐色的液体,组成了凌乱的图案。林扬皱眉,抬脚跨过,对着那个站起来的年轻男人简单地说:“你好。”
他开口时,语气带了焦灼:“我找不到她。”
林扬沉默地低下头想了想,最后说:“她没事,在展泽诚那里。”
低低的一声叹气,李之谨一时间只觉得复杂难言,于是侧过脸望向窗外。
像是放心,又似乎是沮丧,那声叹气里,就连局外人也听出了不少东西。林扬跟了一句:“她没事,你不用太担心,展泽诚对她挺好的。”
“展……他怎么会对她不好?”李之谨似是讽刺地笑笑,“洛遥她……原谅他了?”
这个问题太棘手,林扬只能沉默,最后谨慎地说:“我不知道。”
隔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纠缠,原谅这个词,真的太轻飘飘了。
林扬想起出来见李之谨前,她去看白洛遥,那时候她已经醒了,靠在床上微微出神,余光见到了她,于是坐起来微笑:“林医生。”
林扬忍不住问她:“电疗之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原来那是电疗啊。”像是想起了昨晚,身子轻轻瑟缩了一下,“真的很疼。”
林扬也略有歉意:“对不起,昨晚眼看难以控制了,电疗的力度大了一些。”
可她却轻声笑起来,目光遥遥地望向窗外,淡粉色的肌肤仿佛是怒放的蔷薇,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美丽和欣喜。
“不,谢谢你。”她慢慢地说,“我觉得很好。”
林扬看着她,忽然失语,之前想好的种种话语,末了,只能草草地说:“你的意识……还好吗?”
她愣了愣,旋即摇头,长发就在肩上拂动,是一种深棕色的色泽:“林医生,电疗之后,那些事,我好像不大想得起来了……至少,只要我不去想,它们就不会再困扰我。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就像隔了一层纱一样,只要我不去看,就什么也看不到。”
林扬在心底忍不住长叹,她其实和白洛遥差不多年岁,可是此刻,忽然觉得她像是自己的妹妹,她在旁边看着,明知她入了歧途,明知她这一步跨出去,很可能就此粉身碎骨,却偏偏不能大声地喊出来。这一杯鸩酒,看着她慢慢地饮下,自己却实在无能为力。
于是最后只能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语气艰涩:“你要有心理准备,那些东西并不是真的不在了。昨晚的治疗……只是给你遮了一层纱,总有一天,雾气会散开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唇畔的笑分外浓烈,像是盛极而放的花朵,无一处不透着惊人的艳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那个笑回忆起来,给了林扬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是看到繁花烈焰后的一场虚无缥缈。她竟微微分了神,没听清李之谨在说什么,最后抱歉地笑笑:“你说什么?”
“我想见她。”
林扬点点头:“好,我帮你问问她。”她站起来,“恐怕这几天不行,她的病情还有反复,等到稳定了,我会告诉她。”
李之谨抿着唇,点了点头。
木头架子上还搁着今天的报纸,她望过去,想起了什么,淡淡地问:“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有凝重的神色顷刻间覆上了这张英俊的脸,李之谨靠回了沙发的椅背,语气中有一丝波澜不惊的凉淡笑意:“我在等着看他怎么收场。”
林扬轻轻喟叹了一声:“是啊,他那么个人……做出的事……”
李之谨不轻不重地截断她,语带微笑:“这世界上,很少有人会为了爱情发疯到那种程度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林医生,我劝你不要那么早下定论。”
林扬愕然,傻傻地看着,又回味不过来,只能说:“什么?”
他敛去了笑,淡淡地摇头:“没什么。”
阿姨关上门,又走过来,小声地问他:“晚饭准备好了。”
展泽诚点点头,何孟欣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开的,其实他一一看在眼里。那个从小像是洋娃娃的小妹妹,一步步地成了今天的样子,他有些倦漠地想着,摇了摇头,想要上楼,才跨了一步,就愣在那里。
洛遥并没有在房间里休息,而是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看着自己。那是一种古怪的神气,似是悲悯,又像在追忆,或许……还有一种嫌憎,就这么看着他,可心思分明又不全在他身上。
他几乎是快步冲上去,站在她身侧,问她:“怎么出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手轻轻触到她的肩胛,还没有把掌心放上去,她的身体就像是触到了烙铁一样,轻轻后退一下。
展泽诚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下来,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既不敢再接近,却又不忍离开,有什么东西掠去了自己的呼吸,只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眼珠如琉璃一般,清澈透明,淡淡地看着自己,仿佛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屏住呼吸,在等她说话,或许只等了一秒钟,可是于他,却不啻万世万劫。
“你……为什么对她这么狠?”洛遥的声音有些恍惚,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谁,记忆如此辽远,那个她,或许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也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人,坐在医院里,数着他的步子,等他回头。
“她心里一定很难受,真的是难受……展泽诚。”她喃喃地说,一点点靠近他,双手环住他的腰,又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的身体还是僵硬着,似乎没有回过神来。素来的冷静自持,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化作惧怕后的虚脱。片刻之后,他伸手用力揽住她,吻她的额角:“我马上向她道歉,好不好?对不起……”
他轻吻了一下,又一下,但还是觉得不够。她刚才的退缩和逃避,那种眼神,他几乎以为她回到了从前……那种惊惧仿佛从稀薄的空气里钻出来,向自己逼近,无处不在,这才觉得后背都是冷汗,心里开始苦笑,这样的忐忑,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林扬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她甫一坐下,洛遥微笑着给她夹菜:“林医生,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
“嗯,洛遥,我见到李之谨了,他想见你。”林扬条件反射一样看了展泽诚一眼,可他只是在吃饭,连最细微的表情都没有表露出来。
洛遥点点头:“好。”
他极体贴地给洛遥舀汤,又问:“什么时候出去?我给你安排车子。”
洛遥眉眼弯弯地笑:“明天吧。林医生,你们在哪里见面的?”
林扬随口就报了个地址。
隔了很久,似乎一直喝完了那碗汤,她才静静地抬起头:“哦,那里啊,我知道。”洛遥安静地放下碗筷,侧头望向展泽诚,“是你特意为我开的,是不是?”
林扬低头在吃饭,心里尚有些惊讶,可是没有抬头,如今她也知道,那个人为洛遥做任何事,都不会再惊诧到自己了。
展泽诚的目光中全是光亮,他回望她的眼神,似乎在心底仔细地描摹她此刻的模样,一丝一毫,尽量不出一点的差错。最后,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都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洛遥的眉梢轻轻地挑起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回他:“我知道的。”
林扬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开眼神,这样的氛围里,她只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么漂亮的两个人,那么甜蜜契合的场景,她却仿佛在看水中的倒影。可即便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她的心底,却依然划过不安,似乎只要有谁轻轻一触,或者低垂的柳枝浅浅一拂,就会烟消云散。
最后只记得提醒她:“吃完了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做一次治疗。”
展泽诚的声音很适时地贯穿了这个空间,带了明显的不悦:“为什么还要做?她恢复得很好。”
还没等她开口解释,洛遥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制止了他,柔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你放心,这一次不会再有不适感,只是稳固下疗效而已。”她淡淡地转向展泽诚,“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林扬推门进去的时候,眼前的画面让她顿了一顿。洛遥换了睡衣,安静地靠在床上,就着展泽诚的手在慢慢地喝水,又皱眉问他:“什么药?”
那个男人明显有一瞬间的怔然,似乎说不出话来,可重新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安神的,林扬吩咐的。”
她“哦”了一声,闭了闭眼睛,躺下去:“我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去抚了抚她额头上的散发:“好,我去让医生进来。”
直到站起来,他才看见林扬站在门口,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
“你给她吃什么了?我不记得我关照你照顾她吃药。”
展泽诚回身看了一眼关得很严实的房门,面无表情地走开几步,“你可以进去了。”
她严厉地看着他,抿紧了唇:“那是什么?”
“我问过汪医生,避孕的药物不会影响治疗。”他平静地说,“还有什么问题?”
她看见他的手指蜷曲起来,握成了一个拳头,就在身体的一侧,捏得很紧。这个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此刻一动不动地注视自己,她看不出任何情绪和波澜,只是觉得害怕——只是出于心理医生的直觉,她知道那些平淡之下,他正在用惊人的意志控制情绪,否则,绝望和失落就要溃堤。
林扬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说话也断断续续起来:“为……为什么?”
“你看不出来么?她在自欺欺人……我陷得深没关系,可她不一样……我不能让她更恨我。”
护士在给洛遥打麻药,她看着针管慢慢地戳进自己的肌肤,问林扬:“林医生,我还要做几次电疗?”
林扬微笑:“如果效果稳固下来了,这就可能是最后一次。”
她“哦”了一声,很轻很短,似乎有些别样的情绪包含在里边。展泽诚抿着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从刹那的锋锐转向柔和,隔了很久,才蹲下来,目光几乎能和她平视:“也该好起来,不是吗?”
她闭上眼睛,无声地点点头。
就像林扬说的那样,这一次的治疗很快就结束了,洛遥睡得很平稳,连护士替她卸下仪器她都毫不知晓。展泽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低声问林扬:“怎么样?”
林扬忙着记录数据,来不及说话,只是点头:“很好。”
窗帘被拉了起来,一丝光线都没有再漏进来,他等着所有的人都出门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前根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一片,可是这一刻感官这样敏锐,就连那细微的呼吸声都仿佛落在了耳侧。有种轻轻的瘙痒在心底泛起来,他想起有一簇长长的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其实还是有诱惑的,想去替她拨开,可是只能忍住。
展泽诚回过身子的时候,女医生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探究和好奇,可更多的似乎是同情。他短促地笑了笑:“谢谢你。”
“她是我见过最矛盾的病人,不过,你似乎比她更矛盾。”
展泽诚想了想,点点头,语气有些随意:“可能是吧。”
“展泽诚,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可是刚才你让我改观了。”林扬淡淡地叹口气,“我以为,你会希望她一直电疗,最后丧失那些记忆。”
他本来已经走过她的身侧,听到这句话,却又停下来,半抬起头,眼神中光亮和阴暗交错而过,最后开口的时候,笑意有些无奈,又有淡淡的好奇:“林医生,有那种疗法吗?”
林扬立在原地,微笑:“有,可是我不提倡。”
他英俊的眉宇间似乎浮出了清浅的愕然,片刻间划过踌躇,最后展眉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林扬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说:“被你看出来了。”
他的声音如轻风喟叹:“就算有……我又怎么能替她作出这样的决定?”
林扬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地问:“你不留下陪她吗?”
展泽诚的背影僵硬在那里,他正弯腰去拿茶几上的钥匙,一不留神,划过玻璃,发出轻轻的声响。就像是咖啡店门口的一串风铃,声音有些生锈的涩意,粗砺地划过人心处最柔软的地方。
迟早是要离开的……他正想说话,又仿佛记起了什么,那串钥匙“哗啦”一声掉在几面上。是啊,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不论此刻她是醒是睡,明天是记得或者忘记,他都要去说。
白洛遥是被他吻醒的。她在睁开眼的瞬间还有些迷茫,只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自己眼前微颤,嘴唇被堵住了,只能发出细微的呻吟。他吻得很用力,时间又长,似乎要将这一生的缱绻在此刻耗尽。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头脑有些发蒙,只能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推了推。
展泽诚在黑暗中,凭着直觉去抚摸她的脸颊,有很温柔的触感在指尖荡漾开,声音哑了哑,竟然说不出话来。
洛遥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低低地问:“怎么了?”
他不答,只是俯下身,安静又轻柔地去吻她的脸颊,最后唇落在她的额上,长久地凝滞。
“洛遥,你等我。”他轻声说,又捧着她的脸,“你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
洛遥的呼吸几乎要窒住,她想不出来,是什么让他的声音变成了这样。很深很稠的沉重,他似乎在沼泽边缘,努力挣扎着求生。
所以才关着灯吧?漆黑一片,他是不愿意被她看见的。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样脆弱过呢?或许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才拼命地压抑着,不肯让她发现分毫。
洛遥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手指痉挛着去拉他的衣袖。她想要去安慰他,可自己分明也已经泪流满面,连声音都哽咽了,泪水浅浅地滑过他的手心,仿佛噬骨的毒药。
他们之间,一直维系的那根细细的绳索,仿佛已经风化成纤薄如羽的琉璃脆片,哪怕是最轻的触碰也会让它在瞬间碎裂。
这样的时候,该谁安慰谁呢?
繁花散尽,华缎褪色。没有谁的演技可以支撑悠长的一生,就像没有雾气可以弥漫遮掩整个世界。
彼此早就知晓的一幕,迟早会来。
不如沉默。
他辗转着吻着她,低低地说:“你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她点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却已经混沌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
他终于放开她:“记得就好。好了,睡吧。”
洛遥握着他的手,声音还有些虚弱:“你不走?”
“我不走。”似乎是为了安慰她,他将她的头轻轻托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慢慢地说,“我陪着你。”
刚才肆意的泪水,片刻之后的狰狞,恍然又不见了,只剩云淡风轻般的安宁。他在黑暗中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容颜,却只是徒劳。等她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无声地放开她,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你说过的,要等我。”
初春的夜晚,其实温度已经不再那么低了,展泽诚却觉得冷,去拉车门的时候,手心一滑,清晰的“咔嗒”一声,竟没拉开。心底暗暗诧异,借着灯光,看见了手心湿漉漉的汗。从门口走到这里,十几米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吃力,仿佛踏在火海或者是刀山上,烈灼、剜剐,一道道、一寸寸的疼逼近了自己的神经深处。
他驾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穿行,开得并不快,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一旁的车子半开着车窗,副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子,侧着头,似乎在说笑。他看见驾驶座上那个年轻男人,伸出手去,拉近那个女孩子,飞快地吻了一下。
原来旁人的爱情,这么轻松惬意。
偏偏只有自己,从来咬牙忍着,时时刻刻仿佛是绷紧的弓,没有一刻可以彻底地松弛下来。
谁都会有累和痛的时候,可他怕她痛苦,于是只能比她更累更痛,或许这样……才能让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弃、离开她,这条她憎恶他的路,她就不会一个人走下去。
车子一拐弯,前面就是凯悦酒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偌大的城市,他一处处的家中,回想起来只有冰凉的感觉,那么不如住在宾馆。
门童替他泊车,金色的旋转门仿佛是“呼啦”一声,涌出了很多人。他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停下脚步。有几个人同时喊了一声“展先生”,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牢牢锁住了人群中间那个年轻男人。
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李之谨慢展泽诚半个身位,电梯门堪堪要合上,他伸手一拦,笑了笑:“你真是不慌不忙。”
一语双关。
展泽诚的目光仿佛是冰霜凝成的,半晌,问他:“找我什么事?”
“哦,没什么。”他随意地靠在了电梯里,身子修长,有些懒散,又带了兴味,“问你一声,炒作得差不多了吧?”
展泽诚终于微微笑了,电梯还在飞速地上升,他站在那里,气定神闲:“你是着急?抱歉,这个新闻暂且拖累你们公司了。”
李之谨支起身子,微微地摇头:“当然不。你借着保护古建筑炒作西山的二期开发,自然是已经和我父亲沟通过了,他也是求之不得的。我只是好奇,你怎么收场?”
他抬脚跨出电梯,安静地说:“我自然有办法。”
套房的迷你吧里只有黑方,恰好两小瓶,展泽诚拿了出来,“哐当”一声,合上了红木壁橱,又扔给他一瓶。展泽诚旋开,直接就倒在杯中,并不顾忌什么,大口地灌进去。
李之谨拨弄着那瓶酒,并不打开,若有所思。
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饮完了杯中的酒,目光出奇地清亮,声音中略有些酒意:“你想要见她?”又低低笑了一声,“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
“你……有什么立场替她说这句话?”李之谨声音十分平静,嘴角带了微笑,语气中却全是讥诮,“是,你可能很爱她,或者她根本忘不了你。可你想过没有,她一次次地被卷进来,她愿意吗?”
“况且这一次,我不得不说,你在商业上真是有天赋。就算初衷是为了帮她掩去新闻,可这第二次炒作,还真是到位。接下去搞几次宣传攻势,介绍那几个慈善基金和回收流失文物的壮举,然后一下子就漂白了形象?”
“我猜,你现在还瞒着她吧?我真是不敢想象,她知道了你拿这件事炒作会是什么反应。感激你自曝家丑替她做了幌子,还是前后联想起来,发现你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到底还是为了公司?”
展泽诚不置可否地笑笑,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对袖扣,末了,终于淡淡地点头:“你也不赖,倒像你一起参与制定了企划一样。”
李之谨站起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方便,我明天可以把她接出来。”
他快要出门的时候,那个陷在沙发里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声:“她是我的。”声音并不大,却斩钉截铁,不知是说给他听,抑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之谨从门口回望过去,那个男人的容貌依然俊美,只是戾气太重,于是那丝语气仿佛是绝望后的脱力,又像是挣扎着的愤怒。
李之谨“哧”地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又有些傲然:“你真的配吗?”他将门甩上,大步走了。
洛遥起来洗漱完,才发现阿姨来过一次了,为了让房间透气,将窗户开了一半,又知道她很少出房间,便事事体贴,桌上的早餐也已放置齐全。
她一直睡的是展泽诚的卧室,窗帘是墨蓝色的,浓烈的阳光透进来,将那样浓厚的色泽打薄,泛着浅浅的淡蓝,被风一吹,仿佛是起伏如波的海浪。那层水浪并未卷到身上,只是有些凉,她穿着睡衣,觉得略有些冷,于是站起来,随手就去打开一旁的柜子,想要找一件外套披上。橱门都半开了,洛遥才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他的衣服向来放在一旁专门的衣帽间里,哪里会随便地放在这里?
柜子很大很空,却真的放着一件衣服。烟灰色的毛衣,开襟,纽扣是银白的贝壳,摸上去手感很好,指尖只觉得轻软。她觉得眼熟,偏偏又记不起来,于是伸手拿了出来,怔怔地看着,仿佛这件衣服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心冰凉,于是徒劳地攥着衣角,衣服皱成一团叠放在自己膝上。有人敲门,她没作声,仿佛没有听见,直到脚步声靠近,才听见阿姨的低呼声:“啊呀,这件衣服……”
洛遥缓缓抬起头,略带迷惘地看着阿姨。
阿姨不知所措地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语气有些为难:“这件衣服……展先生从来不让人碰的,这个……”
洛遥“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我不知道,我这就放好。”
阿姨忽然笑了笑,摆摆手:“是我糊涂了,没事没事,你就算把它剪了,展先生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早饭吃完没有。”
洛遥看了一眼桌上的牛奶,略带歉意地笑笑:“还没。”
阿姨过去触了触杯壁,温和地说:“我再去拿一份热的,这个都凉了。”她拿起杯子,又停下脚步,“其实……这几天就连展先生也跟着瘦了很多。我这个人也说不来什么话,可是展先生对你……真的挺好的。”她踌躇了一会儿,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就出去了。
洛遥低着头,触目是一片烟灰的色泽,枯槁而涩然,没有半分暖意。她想起他们一起过的那个圣诞,冷得自己一直在打喷嚏,他们走进街边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她要让他试一件毛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牌或是高级定制,可是看上去不错。可他不愿意,最后到底还是没买。
原来就是这件,如今被自己攥在手里的这件。
连这样的小事都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记不清、记不得的呢?
过往纤毫毕现的时候,她忽然记得昨晚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吻醒自己,就像童话里吻醒睡美人的那个王子,面容英俊,动作温柔。他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可是现在她坐在这里,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梦,梦里的男人有着极薄的唇形,对自己轻轻地说着话,可那句话太遥远,她听不清,于是只能徒劳地张着眼睛,干涩地去寻找答案。
阿姨再进来的时候,又递给她一包东西:“展先生吩咐交给你的。”
她慢慢地打开袋子,里边有自己的手机、钱包和其他用得上的东西。她不知道要不要开口问一问,可阿姨自己说了:“他在这里陪了你两天多,可能集团有事吧,昨晚走的。我去问问他今晚要不要来吃饭。”
手机里有数不清的短信和未接来电,都是李之谨的。她看了这个名字很久,才回过神来。两天时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一个人,过去的种种,有的已经彻底远离了,有些完全放下了,唯一不变的,可能是划刻下很久的鸿渠,她怎么努力,总也横亘在那里,未曾变浅或者消失。
只是开机后的第一个电话,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洛遥一度有些胆怯,心惊胆战了一会儿,生怕是哪个媒体的电话,可最后还是接了。对方声音很有礼貌:“白洛遥吗?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们三年前见过面,出版《楹联》那本书的时候,我是那时候的责编。”
“是这样,我们这边正在策划一个宗教文化的专题,忽然就想起你来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洛遥拿着电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请对方再重说一遍。
编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继续说:“是这样,这个项目是可以由出版方提供经费的,你可以选择去外地考察你感兴趣的一些寺庙。当然,在这之前需要一份策划和报告,我们会交给出版社审查,但是我想,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挂电话前,神差鬼使,洛遥喊住了编辑:“等等……请问,为什么要找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或许是习惯性地认为那个人会为自己做些什么,也或许只是为了心中的几分不确定。
编辑笑了笑:“上次的合作让我印象深刻。”
洛遥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她自然是记得这位严苛的女编辑的。因为老师的突然去世,她留下的这个项目一时间就被搁浅了。可其实洛遥一直在做,那段时间她放下了所有的事,连开题都耽搁了,只是用心地在做书,整理资料,编排图文。可是对方打电话来,抱歉地说:“这个项目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觉得意外,暂时就冻结了,抱歉。”
白洛遥在电话那头沉默很久,最后挂了电话,直接去了编辑部。她当着编辑的面打开那份文稿,语气很执着:“请问,您是对哪里不满意?我还可以再改。”
所有的注释和介绍,文字优美,细节清晰,连错别字都没有。编辑粗粗浏览了一遍,惊讶:“我们确认了一遍……喻教授她确实没有做完……”
她疲惫地笑:“你们和谁确认的?这个项目一直是老师她指导,我在整理。这些……都是她的心血。”
很顺利地过稿、出版。直到看到老师的名字印在上边,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或许是她可以完成的、老师交待她的最后一件事。即便多么不起眼、多么微小,即便没有人在乎这样一本书能不能出版,可在自己心里,都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那时她拿到样书,忽然觉得像是一种告别,仿佛那一切,真正地终结了。
洛遥答应下来。对于那个项目,其实脑海里还没什么头绪,可是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排斥自己的专业了。或许治疗是真的成功了,应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林扬一直陪着她,而展泽诚再也没有回来过,甚至阿姨在给她们添茶的时候,都在奇怪地咕哝:“展先生不来了吗?”
她听见了,可是只是笑笑,转头对林扬说:“你是说我现在可以停止治疗了?”
林扬翻看着她正在做的方案,点头说:“出去走走也很好。”
此刻她们更加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再也没有以前的谨慎和紧张。
“你真的不去见李之谨?”
洛遥怔了怔:“不去了。我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再说项目一通过,经费批下来,就是这几天了,我马上会走。”
林扬知道出于医生的责任,她已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接下去想说的话,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私聊,她犹豫了很久,心不在焉地拿指腹在杯壁上滑来滑去,却拿不准到底要不要问出来。
洛遥扬眉看她一眼,“扑哧”就笑出来:“你想说什么?”
林扬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讷讷地说:“我好像八卦了一点,可就是想知道,你接下去……会怎么办?”
她合上电脑,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医生,笑容间已经没有任何芥蒂和隔阂:“这道坎儿都跨过来了,其实接下去他会做什么,我反而不关心了。”
她想起之前老师教给自己的那些东西,中国人的老规矩是“凡事预则立”,是说任何事都要有规划,否则就会一败涂地。可是偏偏禅宗里头叫人不要老想着计划,说是一旦有了计划在脑子里,做起事来总是不自然,效果也会勉强,不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走下去,顺其自然。
三日后,易钦集团新闻发布会现场。
会场是宴会厅改成的。文字记者端坐在前排,手里是录音笔和速写本。摄影记者则全等在了门口。安保们如临大敌。
展泽诚在门口微微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去看手表,却又看到右手上那颗黑曜石,于是分了神,停滞了数秒。助理察言观色,在他耳边说:“展总,现在三点,整点。”
他“嗯”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玻璃窗巨大得仿佛是一扇无形的门,望出去可以看见静谧而悠远的蓝天,白云仿佛静静的丝絮,与世无争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飘荡。忽然有一架飞机从旁边一扫而过,撕裂了那朵云,离开时又勾出了数条絮带,仿佛是风筝的尾翼,空荡荡地挂着,又似是风中的浮萍,让人看得心里发虚。
或许就是她坐的那架飞机。
三年后,她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城市。
有人先他一个身位恭敬而悄然地拉开了大门。他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思绪,修长的身形仿佛是奇峻的山峰,或许比之前消瘦了些,气质却一如既往地清贵,从容地踏了进去。有记者迫不及待地开始高声提问,他蹙眉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沉默着不动声色,可那一眼的压迫感,仿佛是阴密的云刹那间压在了顶峰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闪光灯在他面前组成了一堵巨大的光墙,强烈的光亮仿佛火光,几乎能灼烧眼球。可他连眼睛都没有眯起,仿佛只是闲庭信步,直到在发布席上坐下。
发言人的声音终于让这个会场安静下来。
“以下易钦集团对于西山开发计划的说明,将由集团主席展泽诚先生亲自向各位说明。”
其实我所有的努力 堆砌
堆砌 这些 有韵脚的字句
都只是为了让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无懈可击的
爱你
——方文山《韵脚游戏》
华山索道
展泽诚的说明很简短,下边却已经起了数次骚动。闪光灯依然不停地此起彼伏,已经有记者离开了席位,挤在保安允许的、离他最近的地方,仿佛那样就可以得知更多的消息似的,举着手要发问。
现场一片嘈杂,仿佛是沸腾的热水,那些烧开的水泡一个个泛起,又破灭,永不止歇地起伏。
展泽诚依然坐着,指尖轻轻地互抵着,似是在出神,又像在等待,直到听到场下麦克风的声音响起。
“感谢展先生给我一个提问机会。我的问题很长,首先,针对现在易钦集团的公关危机事件,您刚才提到的重新修复和文物迁址的解决方案固然让人意外和惊喜,可是三年前就拆除的寺庙,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开始进行这个方案?其次,之前新闻媒体一直在热炒您和何氏千金订婚破裂,投资者现在对何氏集团的信心降到最低点,您对此的看法是……”
很长的问题,却条理清晰、逻辑明快。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紧盯着展泽诚,这两个问题,确实问出了人人想要知道的后续。
“之所以选择三年后重建,是因为之前的条件不成熟。相信各位已经知道了,这是西山开发的二期工程,已经筹备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也就是说,云初寺的重建工作,集团已经准备了两年半的时间。从选址到原有建筑的保存工作,我们邀请了最顶尖的学者和工作团队,计划报告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准备的。至于首期开发的拆除工作,也是取得了政府相关部门的同意和许可的,并非像外界所说的强行拆除。”他顿了顿,“至于第二个问题,其实算是私事。我只想简单地说一句,我和何小姐的婚约,因为个人原因,已经取消。何氏集团和易钦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的合作关系,对于目前何氏的财务危机,我不方便发表任何看法。”
台下的相机咔嚓声重又响起来,捕捉到峻傲英俊的侧影和深藏不露的眼神,还有人在大声地喊出问题,可他掉头离去,直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抱歉各位,展先生的时间很紧张,如果还有问题,我们集团会统一发出声明。谢谢支持。”
……
那些喧杂已经不再能影响到他。展泽诚心无旁骛地看着手里的资料,直到小李第三次出声提醒他:“展夫人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来找。”
他皱眉,头都不抬:“说我在开会。”
“还有,半山宅子有电话来。”
他倏然抬起头来,目光里有奇异的光亮。
“说那位小姐是今天走的,还留下一些衣物,问您该怎么处理。”
那丝光亮慢慢地熄灭了。意识的深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海,墨蓝得近乎发黑,他用最随意的姿态,藏起了内蕴的种种漩涡和情感,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飞机舱窗外望出去,薄薄的几片云絮遮不住广袤而辽远的黄色大地。耕田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沟壑错综厚重,被凝冻成冰条的长河如同乌金的铁块,横亘这片高原,仿佛是民族的利器,在阳光下泛着内敛却不失锋锐的光芒。
这是一片迥异于江南的灵秀娟美,沉淀下了厚实魂灵的山水。这也是一座叫人惊叹的城市,秦时如狼似虎的生机,唐代百川归海的活力,它见证和承载了这个民族最热血而蓬勃的历史,仿佛屏障,又像是楔子,抵近了华夏一族灵魂血脉最远却又最深刻的地方。有它在,这么多的后裔子孙心底,总还有一直不曾抹去的荣耀和坚直不曾垮下的脊梁。
飞机将在十分钟内降落在西安,空姐开始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洛遥手里握着纸杯,出神地看着窗外,因为气流的原因,机身一个颠簸,几滴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有几分奇妙的痒痛。她即将进入这个陌生却又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城市,只是觉得轻松,仿佛背后那个世界短暂地被抛下,没有纠葛,没有爱恨,什么都没有。
前边的头等舱里空空落落,空姐站在两侧,笑容温和美丽,语气柔和地送客。她在乘客中间,慢慢地往前走,正要出舱门的时候,神差鬼使,又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靠着宽大的椅背,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亮得可怕,又露着淡淡的迫切,仿佛已是等待了千年。
洛遥站在那里,停下脚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露出微笑,或者走到他面前招呼。因为挡了路,空姐委婉地喊了她一声:“小姐。”
洛遥不再犹豫,转了方向,走到李之谨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他依然坐着,领口的地方解开了一颗扣子,那件咖啡色的棉布格子衬衣看起来很柔软。仿佛没有听见她在问自己,李之谨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热得惊人,而他的声音低沉:“你答应了林扬说要见我的……我一直在等。”
这样炙热的温度,洛遥忍不住就要挣开。可他没有给她任何挣脱的余地,手指仿佛是要禁锢住她的灵魂一般,牢牢地扣住,将之前的话续完:“既然等不到你,就只能出来找你。”
她使劲地睁着眼睛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她不认得这样的李之谨,之前的他,总是温和得像是一杯暖手的茶水,眼神和动作,从来不曾这样霸道和执着。于是失神良久,才慢慢地说:“我没有刻意躲你,这次出来,是因为工作。”
有淡淡的笑意浮在了眼角,他缓缓站起来,依然牵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我却是刻意出来找你的。”
洛遥在前台取了房卡,和李之谨一道走进电梯,他孤身一人,连行李也没有,轻松地靠着电梯,仰头看着跳动的数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明天会去华山,在山上住两天。”
“华山?我也去。”他顺口接上一句,“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房卡插在门锁上,绿灯亮了起来。她的手扶在把手上,却转不下去了。
李之谨探过身,手心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下压,替她把门打开,轻轻笑了起来:“既然是去爬山,那么好好休息。”
这句话掠着她的鬓角而过,撩起发丝几缕,他的气息怡然,又从容不迫地放开她:“洛遥,相信我,重新爱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晚上坐在热闹的回民街小巷里,服务员吆喝着拿上了大把的涮毛肚,色泽粉嫩,麻酱的香味仿佛在刹那间就哧溜到了鼻尖,勾得人胃口大开。点了酸梅汤和炒河粉,最后又加了一份羊肉泡馍,或许是味道太好,两个人都埋头吃东西,连话都不讲,只是最后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相视一笑。吃完整整的一桌美食,饱得连一口水也喝不下了。
早春的西安还有些干燥的凉意,古城被如黄金般色泽的灯光装点着,却并不同于别处金碧辉煌的俗气,隐然是帝王之都的辉煌风范。
顺着钟楼鼓楼熙攘的人群往宾馆走,也可能是她的小心翼翼,又或者是他的刻意沉默,喧杂声似乎给两人之间竖起了无声的屏障。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从未有过如此刻板的拘谨。
李之谨手插在衣兜里,放缓了脚步,终于还是说:“是我给你压力了吗?”
洛遥否认:“没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句话。”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重新爱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他紧紧地盯着她,抿着唇,凝神屏息,等她的下一句话。
可是洛遥只是摇了摇头,略有些卷曲的发尾在背后轻轻地拂过,又沉默下来。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目光里有闪烁的光泽,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期待,语气却是淡淡的:“你怎么说?”
白洛遥挣开,轻描淡写:“不怎么说。你回不回去?明天会很累。”
“白洛遥,你要是不说清楚,只怕我会更累。”他的眉宇轻轻皱着,又舒展开,“简单的一句话,就说你会努力试试,行不行?”
洛遥穿的是一件淡紫的开衫,里边的衬衣轻薄而柔软,颈间的肌肤被月色清淡地一扫,光华如玉。他微微有些眩目,于是不再开口,只是在等。
“你……这是爱我?”洛遥再开口的时候,无声地笑起来,眉眼皎洁,“是不是?”
李之谨愕然,爱或者不爱,这个词在舌尖翻滚,却又因为太过错愕,沉沉地问了句:“什么?”
“你是爱我么?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洛遥抬手将发丝掠回耳边,目光遥遥投向了钟楼,那边有浑厚悠扬的金属撞击声穿越了浓浓夜色而来,“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回应你;如果你爱我……我想,你放弃我,再重新去爱一个人,会比要我做到那样简单得多。”
钟声缭绕在耳侧,仿佛那是天地间最能渗透进灵魂的一种自省。
李之谨嘴角还带着笑,却难掩苦涩:“这算是拒绝吗?”
洛遥微微歪着头,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最后微带狡黠地眨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么,他是爱你吗?三年前拆了云初寺,如今又重新拿来炒作——这些你到底心里清不清楚?”
这一次,她终于敛去了轻笑,怅然望着人流如水般在面前滑过:“是啊,他这样一个人……我都知道。”
她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会利用哪些机会,他会去做哪些事……
他甚至一直抱着自己,缓慢而坚定地重复:“洛遥,你等着我……”
可是这么悠远的一生,等或不等,会是什么结果,早就不用在意了。
他整晚不曾睡好,天边微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开了窗,又拆了一包烟,只是含在嘴里,烟丝的味道很淡地一阵阵泛上来,又仿佛没有似的,深浅不一地就钻进了嗅觉和味觉之中。他想去敲她的门,可是太早,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之间,他带着微笑想,对于她的问题,他想出了答案,只差一个机会可以面对面地告诉她。
光线慢慢地落进屋子里,他站起来,去隔壁敲门,良久,却没人回应。李之谨隐隐猜到了什么,大步去到前台。小姐查了查时间,语气不无抱歉:“这位小姐今天很早的时候退房了,不过有件行李还寄存在这里,说是过两天还要来取。”
执意追随着她而来,却不想只是须臾之间,就错过了那样一个机会。他“哦”了一声,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又望向大街上。不过一夜时间,似乎天气又冷肃下来,外边的风似乎极大,行人们裹紧了风衣,脚步匆匆。他看见宾馆的服务员正在往告示牌上换上新的讯息:今日起本市大幅度降温,各位旅客进出请注意加衣。
有客人从屋外进来,一边抱怨:“外边可真冷。”他的心底微微一紧,这样的天气,她出门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犹豫?
明明知道面对的是严寒和酷冷,却还是义无反顾。
她没有给展泽诚的,一样没有给自己。
春天的天气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延绵了一季的寒冷,总也不愿意就这么柔顺地退出舞台。到了山区,才发现突如其来的降温,已经让西岳蒙上了皑皑白雪。温度看起来不会高,幸好洛遥穿的衣服也算厚实,背包里也有好些高热量的干粮。
尽管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下车的时候还是觉得冷,凉风刺骨,洛遥忍不住戴上风帽,觉得这样的山景实在出人意料。
华山真是不枉以险峻闻名,触目之处无不风景壮丽,裸露的岩石层大多光滑,在山风和清岚中透着苍白,而牢牢地攀附在岩间的青翠苍柏,却又透着叫人惊诧的生命力。
乘着索道一路往上的时候,脚下的惊心动魄总是不禁让人怀疑顶上那根细细的绳索究竟有多牢靠。一同乘坐的还有几个年轻人,个个比她兴奋,扒着玻璃往下看,又不停地尖叫赞叹。洛遥半闭上眼睛,或许因为上升得太快,多少有些耳鸣不适。
眼看北峰近在眼前,挺峻如剑的山崖似是将脊梁露在了游客面前,洛遥忍不住站起来远眺——只是刹那间,吊厢猛烈一颤,她跌回了座位上。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时间凝滞在这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原本窗外缓缓移动的景色仿佛是被卡住的电影胶卷,一切都停住了。
狂风疾卷,大片的雪花落下来,仿佛是老天爷忽然任性,耍了个脾气,执意和人们开个玩笑。
脚下是万丈深渊,洛遥知道这个索道高达八百米,而此刻,她所在的吊厢,和整整一条索道上的其余十数个吊厢一起,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挂在钢丝上,停止了运行。
又是剧烈的一颤,这一次,吊厢往前挪了半米的样子,终于再次停了下来。
除了洛遥之外,还有五个年轻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个女孩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张望了一眼,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恐慌。
人到了这样的绝境之下,大约才会真正明白生死的意味。
往事仿佛是流水,在脑海里流过,点点滴滴,清晰地在脑海里排列组合。他在风雪交加的时候来找自己,一脸冰冷地要求重新开始;他孩子气地说自己迷路了,发丝蹭在自己的颈间,有些发痒;他在春雷炸响的时候抱着自己,低声说自己不要害怕……洛遥动了动被冻得僵硬的手指,忽然开始疯狂地在包里寻找手机。
早上为了躲开李之谨,她刻意关了机。这会儿刚打开,手机画面令人不安地一闪:电量不足。
她拨那个号码……只是想和他说上一句话……随便是什么话都好……哪怕这会是她可以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待的那一刻足以叫人发狂,可终于还是接通了。她听出那个声音有着淡淡的惊喜:“洛遥?”微晃的吊厢,呼啸的山风,此刻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只有这个声音,隔了数千里,令人安心地在问她:“怎么了?”
展泽诚敏锐地听到了那边的杂音,似乎有人在大声地哭泣,他皱眉,追问了一句:“洛遥,你没事吧?”
可是只剩下忙音了。他将手机拿开一些,有些不解地尝试着重新拨回去,却始终无法接通。整个会议室,每个人都看着他,鸦雀无声。他站起来,低声对助理说:“你们继续。”
走廊上并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员工经过他身边,也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敢惊动他。他拨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无人接听,最后调出了输入法,耐心地编辑短信:“洛遥,你没事吧?”
会议都已经结束,展泽诚的耐心终于告罄,他想了想,拨电话给秘书。
一直到会议结束,展泽诚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自己,背景的声音那么嘈杂,似乎出了什么事,他总有些心神不安。
秘书远远看到他,立刻站起来,替他推开门:“您的母亲已经等了很久了。”
展泽诚似乎回过神来,点点头:“查出来没有?”
“正在打电话确认。”
方流怡的座椅转了半圈,看着儿子。她的五官逆光,看不出喜怒:“我要你解释那份集团申明。”
展泽诚在她面前驻足,淡淡地回答:“这是汉字写的。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
“我要理由。”
他似乎有些头疼地扶住额角,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这个动作,透着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如果你执意问我为什么要重建,我可以回答你:不建也可以,不过这次西山的开发计划会进行不下去,损失会比三年前的更大。易钦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你不在乎它是生是死,我也无话可说。”
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留恋,她总是风姿优雅,容貌姣好。可是阳光射进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在她的眼角、眉心间找到了痕迹,似是细水淌过的地方,悒然攀出了青苔。方流怡沉默了很久,级缓地寻回了谈吐的节奏:“你要怎么重建?照原样再建一个?”
“不,三年前拆除的时候,当时的工程组把寺庙建筑物的构件保存得很好,原样重建并不困难。”
“与其说重建的是云初寺,不如说是重新修补这场公关危机和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展泽诚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嘲讽,“三年的时间,人都死了,你还需要拿一堆木头泥土出气吗?”
方流怡怔住,手指紧紧抓着扶手,几乎忘了自己接下去还要说什么。
展泽诚低头打开一份文件,又摁了内线:“送一杯参茶进来。”他抬起头,又看了母亲一眼,“如果说那些往事给了我什么教训,那就是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抱歉,妈妈。”
敲门声适时地打断了这场愈来愈紧张的对话。秘书将瓷杯放在了方流怡的手侧,又开口:“西安那边有消息传过来,是华山出了索道事故。”
原本唇角闲适的笑,像是被人一点点地揩去了。展泽诚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青:“你们查清楚了?”问得声色俱厉,吓得秘书倒退了一步,点头,又摇头:“是……不是……我再去确认一遍。”
这里的一切在瞬间被抽离了。
展泽诚闭上眼睛,微微整理了思路,拿手机又拨了一遍白洛遥的电话,还是关机状态。秘书再一次进来,脸色苍白:“这是白小姐的行程报告。”顿了顿,又说:“那份飞机乘客名单上,还有李之谨先生,他大概是和白小姐结伴去的。”
他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此刻已是神色如常,唯有眼神锋锐:“安排一下,我去机场。”
“集团的决定不会变。我现在有急事,等我回来这件事我还可以和你解释。”他在母亲身边停了停,又径直走向门口,脚步迅疾。
电梯门打开,他跨进去,助手犹豫了一会儿,走向另一部电梯。
只有他一个人,终于慢慢地靠在了墙壁上,仿佛大病初愈般浑身发冷。此刻可以抓住的情绪,其实不只是害怕,还有……无尽的悔恨。他安排了一切:他让出版社联系她,他让她出门散心,他要趁她不在的时候专心地处理完一切事务,他要她回来的时候,再无芥蒂、完完全全地回到自己身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可他真的不知道,阴差阳错地,会出这样的事故。
如果她再也不能回来……如果他再也等不到她……那么之前的一切,他做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分开的三年时间,他知道她在恨自己,可他从来不介意,他以为他们都还有时间。在她强迫症并忧郁症发作的时候,那么可怕的情状,自己也并不害怕——因为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只要还活着,他总是有办法的。
可唯独这一次,似乎真的是无能为力。
飞机等待起飞的时候,终于联系上了李之谨。
“她和你在一起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展泽诚只觉得异常艰难。他甚至弄不清此刻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希望对方说“是”或者“不是”。
对方干净利落地说了句“没有”,隔了很久,又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在路上,会找到她的。”
来往的空姐在检查行李架,展泽诚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先生……先生……”
展泽诚“嗯”了一声,抬眼看笑容可掬的空姐。
“请您系上安全带好吗?”
他看着她嫣红的唇在一开一合,那种并不浓烈的嫣红勾起了记忆里那个淡薄的身影,悦耳的字句钻进耳里,他反应了很久,终于去扣安全带。“咔嗒”一声,指尖钢铁特有的凉意在提醒自己——或许她已经到了山上,或许她恰好排在后边,或许她安然无恙……可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自己?他那么了解她——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不是出了意外,她不会主动和自己联系。
最后竟然靠着椅背慢慢地睡了一会儿,梦里依稀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他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她的双手交叠在自己身前……有一种温柔的暖意弥漫开来,像是一种馨香在幽谷里飘散,又像是那个若隐若现、并不真实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去抓住她的皓腕,低声却很急促地说:“别走。”
空姐本来在给他盖毛毯,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于是红着脸挣了挣,终于彻底地惊醒了他。他怅然放手,那个梦依然鲜活如生……最后用力在眉心摁了摁,望向窗外的时候抿紧了唇线。
一步之遥
赶到华山的时候,已是下午。风出奇地大,又夹着雪花,劈头盖脸地冲人砸下来。因为天气干燥,雪花即便落在了身上,一时半刻也不会融化而洇成雪水。从下车到监控室,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黑色风衣上落了一肩的雪白,甚至来不及抖去风寒,展泽诚踏进那个监控室,工作人员将那段不算清晰的录像放出来,请他确认。
画面微晃,一个女孩子背着包,轻巧地跨上吊厢。
短暂的、近乎窒息的一刻,眼前仿佛有极深极浓的暗色无边无际地从四周涌上来,直到掩去了最后一丝希望——她确实上了索道。
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雪和冰冻,供电用的架空线路全部被冰雪覆盖了,厚厚的冰层将铁塔压垮了,又因为已经是春季,工作人员没有及时检查,于是在第一批游客到达北峰之前,供电忽然停止了。
就在天际间,以陡峭的山崖作为惊心动魄的背景幕布,峡谷里的那两道细细的钢索,下垂的那数十个吊厢脆弱得仿佛是婴儿的摇篮,随时会被天地间狂暴的气旋所掀翻。
“已经组织抢修人员运送临时发电机上山了。山路比较难走,我们会力争在入夜前将游客全都营救出来……”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个磕磕绊绊解释的负责人:“现在要怎么上去?”
烈风仿佛能渗透进来。吊厢似乎就是雏鸡们赖以生存的蛋壳了,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似乎随时会被夹破。在里边轻轻呼一口气,一侧的玻璃立刻蒙上了大片雾气,形状诡异如同夜色掩映下的枯瘦枝丫,嶙峋狰狞。
和洛遥一道被困的都是女生,趁着新学期开学,结伴来爬山。有两个已经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时地抽噎着,脸色惨白。洛遥忍不住握拳,或许是冻的,手指没有生机一般泛着青白色。总该做些什么,于是她将背包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分给她们,低声说:“再坚持一会儿。”
可其实自己的心底又有什么把握呢?山林如海,一阵阵地在风中发出嘶吼,仿佛是千军万马的冲撞,脚下的万丈深渊又像是插满了利刃的地狱之门。这样的处境下,任何话语都不过是安慰自我的一层面纱,徒劳地自欺欺人罢了。
洛遥伸手将坐在身边的女孩子揽住,仿佛这样可以给她一些信心。天色正一点点地变黑,仿佛有怪兽正在吞噬这个阴霾的天空。光线扭曲,再也看不见四周的光景,所有的人都在瑟瑟发抖,唯一的希望是前方的那个站点,已经看得见的点点光明。
黑夜迟迟不散去,连计时都变得叫人绝望。几个女孩子挤在一起取暖,更多的却是麻木和茫然。身体自动适应起这样的变化,在极度困倦惊恐的时候,似乎对外界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洛遥迟疑地看了看窗外,低声说了句:“索道……是不是在动了?”
依然还有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来,无声地打着旋儿,落进无边的幽暗中,仿佛被黑洞吞噬了,再也没有下落。
从停下的地方到北峰,还有十几米的距离,索道慢慢地运行。直到“叩”的一声,吊厢缓缓地旋转着,终于驶进了站点。门缓缓地打开了,洛遥扶着身边的几个女生:“你们先下。”她最后一个从微微悬空的吊厢里跳下来,发现小小的通道上挤满了人。工作人员大声地喊着:“往前走,往前走,医生在这里。”
从拥挤的通道出去是一片空旷的山地。古树虬枝四展,黑影如同上古怪兽,在浓重的雾寒中让人不寒而栗。
突如其来地,她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着,那双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洛遥艰难地在他怀里转身,将头抵在他的胸口。
是李之谨。
这样亲密的姿势,洛遥不得不费力地将手抵在了他的胸口,才寻到了一丝缝隙。她正要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他的肩膀,定格在了不远的地方。
他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探照灯将那片地方打得亮如白昼。展泽诚生硬地立在那里,修长的身躯一动不动,目光晶亮得不可思议。那件黑色风衣的衣角被掠起,猎猎地在疾劲的风中向后舒展,如同鹰的尾翼。
她的记忆里,不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波澜不惊,即便是自己精神崩溃的那个时候,也模糊地记住了他纵容般温暖的怀抱。可现在,这是她见过的最狼狈的他。光线交错着打在他的脸上,看得清他眼底的红丝,仿佛是错综的伤痕。那双眼睛里有疲倦、恐惧、喜悦……和避无可避的失望,一澜接一澜,将她包裹在其中。
凝视的时光浓稠而又久远,又仿佛只是弹指轻挥而过。她还在李之谨的怀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既没有挣开,也没有回应,直到最后缓缓地移回了目光,仰头只看见他坚硬的下颌。洛遥的声音有些低微:“我没事,放开我。”
李之谨并没有动,隔了片刻,慢慢地放开她:“没事就好。”
她还在调整情绪,眸子因为月色的浸染,显得清灵剔透,纤长的睫毛忽闪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展泽诚原先站着的地方。
可他已经不在了。
倏然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润华如水的古玉轻轻地摩挲过绸缎,又掉落在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展泽诚也上来了。”李之谨观察她的神色,措辞很小心翼翼,“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
胃部在隐隐地抽痛,渐渐地,那种痛扩展到了全身,一突一突的,仿佛剥蚀着五脏六腑。这片空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她愿意,只要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定会出现的,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样。
多么诱惑的念头,或许是想念他的怀抱了……就这样支撑着,意志已经支离破碎,可她咬着牙,重新抬起头,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语气麻木:“手机没电了。”
话音刚落,就被狂风吞噬了。洛遥微微牵动唇角,淡淡地苦笑:刚才在索道上拨电话给他时义无反顾的勇气呢?他们之间……到底要经过多少次这样生离死别式的冲动,才能有一个了结?
展泽诚转身下山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顶着漫天的大雪,对助手说:“你留下来……”却始终无法把这句话说完整。或许是心有余悸,又或许余光里还残留着那双身影,又或许,只是放不开。
助手点点头:“我知道,我会等到白小姐安全下山。”
北峰的栈道,蜿蜿蜒蜒地看不到尽头,长得吓人。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一路往上而去。这么挤的山路,路人之间,擦身而过,彼此听得见呼吸声,又因为是雪夜,不停地有人因为地滑而踉跄。他的脚步很稳,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地轻响。因为走得专心致志,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喃喃地问了一句:“快天亮了么?”
快天亮了。厚实的云层后终于钻出了宛如新生般的光亮。这场雪没有丝毫要停下的痕迹,雪花和苍莽群山擦身而过,纷乱地飘扬,最后坠在看不到的地方,叫展泽诚隐约想起她的发丝,胡乱地拂在了李之谨的肩上。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纤巧得不可思议。
晚了半步。
他竟然会比另一个男人晚了半步。
其实这半步并没有任何意义,他本以为,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事,自己是不会退让半步的。可真是奇怪,他没再走上前去。
即便越过了半个中国来找她,却还是没有理由重新要回她。
这份全心全意的爱,即便爱得刻骨铭心,即便爱到了世界末日,可还是无法阻挡彼此的背离。
工作人员建议他们在山上住一晚,等到索道完全恢复供电了再下山。
而之前一起的那几个女孩子找到洛遥:“我们打算连夜下山,要一起吗?”她们要步行下山。其实山路很难走,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心理上的恐惧会远远大于生理上的倦累。洛遥知道,恐怕从此以后,她们都不会再选择坐索道了。
她微笑着摇头:“不,我还要在山上住几天。路上小心。”
旁人看她的眼神大约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吧?出了这样的事故,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吗?可她很固执,转身随着那几个工作人员去半山之上的宾馆。
李之谨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不疾不徐地陪着她一道走,说话的时候有热气凝成了白雾,在身前迅速地绽开。那些微小颤抖的小雾滴,伴着翩跹雪花,轻灵得仿佛指尖不可触及的精灵。
“你不怕?”
“怕什么?怕死?”洛遥低着头往上走,山道的台阶很窄,又滑,这让她有些吃力,可她一直在试图让呼吸舒缓下来,“不怕。”
唯一值得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手机彻底失去信号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那种恐惧,甚至远远超过了索道停止运行的那一刻。可转念一想,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失去他,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恐惧?仿佛是旧伤未愈新伤又生的创口,早已对疼痛麻木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表情也是平淡,仿佛之前的经历不过是在游乐场坐了疯狂过山车而已,最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你赶上来。”
李之谨忽然语塞。其实这一晚,他一直在语塞,似乎言语的功能短暂地离开了自己。
就在刚才他抱着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察到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目光都无神地汇聚在自己的身后,仿佛是没有对准焦距的镜头。
他知道展泽诚在那里。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男人一直站在那里而不过来,以他向来强势的性格,不会在历经千辛万苦见到她后,却只是默然地凝视。
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真的想明白了这一切,自己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的?
或许在铺天盖地的桃色新闻席卷了文岛市的那一天,自己打她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的时候……或许在飞机上她看到自己,触到她陌生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的时候……或者,也许,在她高烧生病的那一晚,自己返身去拿那本落下的杂志,却无意间看到她的眼神的时候……
命运流转,究竟是谁比谁晚了一步?
至于一直难以消逝的那种失落感……或许自己也该预约一个心理医生。林扬就是个不错的医生,有着叫人安心的目光,或许去咨询她不会让自己感到难堪。
所以,且当是解脱吧。
他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赶在洛遥身前向她伸出手:“小心路滑,我扶着你。”
洛遥停下脚步,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心里隐隐有异样的感觉。她在风雪交加中抬起头,有冰凉的水滴溅在眼角,一时间望出去朦朦胧胧。可她的听力和视力却前所未有地明晰。
他在笑,这人露齿而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他的语调轻松而满不在乎:“不用谢我,这有什么,朋友嘛!”
不错,朋友。
三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失去着什么,可其实不是有收获吗?
她的朋友,有着最灿烂的笑容和最开朗的心境。
即便是在鹅毛大雪中,即便是在凄厉呼啸的山风中,至少指尖还有那些微的温暖。仿佛是不灭的萤火,始终在那里,莹如淡星。
华山山上的道观很清静,老道的头发稀疏,扎成花白的小髻,插着磨得发亮的木枝,茹素养性让他的脸颊泛着天然的童真。
洛遥在山上找了家民宿,住了几天,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么在枣树花下坐着,晃晃悠悠就过了半天。华山向来是一条道,有时候也看见那条山脊上密密的人流,仿佛是无数的蚂蚁攀在巨龙的脊背上,愈发觉得自己悠闲。
李之谨在前一天就被父亲的一个电话召了回去,大约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他坐索道下去,洛遥一直送他到站口:“路上小心。”
他一遍遍地用眼神审视她,最后说:“你一个人真的没事吧?”
她兀自笑得山花烂漫,随口开着玩笑:“能有什么事?就算是飞机失事,也得等到回去你才能知道了。”
他就呸了一声:“童言无忌。”
彼此告别。
洛遥一个人走过山路的时候,便萧索得多了。路过小店,又有店家热情地招呼:“姑娘,夜里华山冷,租件大衣吧?”
她笑着摇摇头,跨进宾馆庭院的时候,忽然在游廊一侧见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李先生?”
小李躲不过,慢慢地走过来,脸上是公事公办的笑:“白小姐。”
洛遥无奈地叹口气:“你也来华山爬山?”
小李微微咳嗽了几声,终于正了正神色,缓缓地说:“不是,是展先生放心不下,让我留下来看着您平安下山。”
白洛遥的神色平静,长发被风撩起来,仿佛飘忽不定的山雾。她最后淡淡地说:“我明天就下山回去,你可以告诉他,不用为我担心。”
“其实……那天出了事,展先生赶来了这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去找你。白小姐,虽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白洛遥看着年轻的助理嘴唇一闭一合,那些字一个个地落在心里,可却又难以连成完整的句子。她仿佛失去了理解句子的能力,只是苦涩地想,为什么所有的人,他的助理,他家的阿姨,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类似呢?
他那样一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如果知道了这些旁人的同情和感叹,是会哭笑不得,还是皱皱眉,轻轻一拂就丢开了去呢?
越来越多“他”的形象涌进了脑海间,洛遥只觉得难以遏制。想到即将回去的城市,又难免彷徨,难以去想象,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文岛的时候,这个城市已经被春意晕染得如此妩媚而柔和,连初春的那一抹青葱色都已经被浸润成了如宝石般的碧潭深绿。无处不是繁花绚烂,春虫低鸣,天气讨喜得不可思议。
她下了飞机,坐了一辆机场大巴,最后是在人民广场下车。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座熟悉已极的建筑,青灰色的色泽,厚重仿佛古时的宫殿重宇,仿佛披坚执锐的战士,从战场上走下来,如今守护这方安宁繁华。
仿佛不受控制,她就直直地走向那座久违的建筑。
正要排队等着进门的时候,忽然被身边走过的一个人拉住了胳膊:“哎哟,洛遥?回馆里看看啦?”
林大姐带她走工作人员通道,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洛遥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轻轻笑了笑:“我前段时间出去旅游了,才知道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句谎话,“报纸上那些新闻都是炒作,你该不会相信吧?”
恰好走到了大厅里边,林大姐看了一眼她,叹口气说:“报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我们这些同事当然都不会信。可是洛遥,什么都可以是假的,那尊釉里红三足杯却的的确确是真的,你辞职之后,有人匿名捐给了馆里。”
她仿佛看着女儿一样,目光柔和而慈祥,最后拍拍她的肩膀:“那些新闻,虽然有些不靠谱,可是易钦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往馆里捐赠文物,那些东西,也足够他们办一个私人博物馆了。以前我想不明白,现在倒是隐约有些清楚了。”
洛遥一直垂着眼听,睫毛弯弯翘翘,仿佛是小伞,替自己挡去不少的心事。直到最后,她才艰涩地说:“那些……全都是记者乱写的,我……”
中年的阿姨自然有着一种熟练的、摸透了世事的犀利目光,林大姐温声打断她:“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洛遥你也别介意。”
她于是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闲话,忽然朝楼梯那边招了招手:“范馆长。”
范吉成快步走过来,目光透过眼镜,不动声色地打量白洛遥,最后温和地微笑:“回来这里转转?”
洛遥点头,语气十分恭敬:“馆长您好。”
老头看着林大姐远去的背影,悠然负手在身后,慢慢地说:“馆里又引进了很多新的文物,你知道吗?”
洛遥的神色略微兴奋了些,又有些惭愧:“是吗?我最近不在文岛,没有关注……”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范吉成犹豫了一会儿,通融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又似乎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惊吓到她,于是放缓了语速,“是这样,易钦来我们这里谈的文物捐赠——就是拍卖下来的那些文物,他们……是用私人名义拍下的。”
他顿了顿,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是展泽诚的名字。”
洛遥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自禁地抬眼望向老人,似乎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嗯,是你的名字。那些合同……我前几天无意间看到了两份,其中就有那尊双羊尊……”
白洛遥站在大厅,馆长赶着要去开会,于是急匆匆地离开了。
温和的春光落下来,她看得见陶瓷馆的全景。偌大的藏馆,每一件文物边的射灯莹莹烁烁,望过去仿佛繁星满天,似乎身坠在银河星流之中,她慢慢地向最中央那件瓷器走过去。
恰好有义务导游在讲解。洛遥站在旁边,脸颊离着展柜不过数寸,目光聚焦在那件展品上,可又仿佛集中不了精神,不断地有想法在逸散出来。
那些讲解词这样熟悉,依稀还是自己离职前写的,她不用运用那些专业鉴赏知识,就无比肯定这就是一件宣德年间的真品。
只是因为他说过的话,他给自己的承诺。
那时他在病房里,握着自己的手,平静地对她说:“我会让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他真的找到了,然后悄无声息地送来。
仿佛就是索道出事的那天,他只凭一个一句话都没有说的电话找到了自己,可终于还是悄然地走了。
眼眶有些发热,大约是灯光射的,白洛遥清晰地从钢化玻璃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自己正在频繁地眨着眼睛,仿佛在阻挡着什么。
她独自站在这里,手足无措地看着、想着,可是所有的想法,都只是化作了淡淡的感慨。
他做出再多的事,恐怕都不会再令自己觉得意外了。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将心境调适得非常安稳,真正的风平浪静。
没有数月前情感的波澜翻涌,也没有记者的无孔不入,她打开门,就像回到了这三年的时光,独自一个人,寂寞却安宁。空气里有一股积尘的味道,就在鼻尖幽幽地巡梭,总也赶不走,于是照例先开了电视,然后开始做清洁。
电视机屏幕里是一片施工场地。洛遥手里还捏着抹布,却被那个新闻专题吸引住,水珠一滴滴地落在了老旧的地板上,她却恍若不觉。
那座庙宇已经初具规模,有工人正在仔细地给一旁数目极为可观的建筑构件编号,而专家则表示完工指日可待。
其实白洛遥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可是直到此刻,仿佛这个新闻活生生地有了质感,让她知道,这是真的。
彼时轰然倒地的建筑,此刻也正一片片地被拼凑成原有的样子,或许比之前的更好——因为根据专家的说法,重迁的选址更加地谨慎,而在过去的三年间,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建筑构件也得到了精心的修缮和清洗——半年或者一年之后的云初寺,会用一种崭新而现代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从未如此清晰地,她正看到他的努力。
西山
第二天一早,李之谨开车来接洛遥,说是去西山看看。
上车的时候洛遥有些吃惊地笑,又不以为然:“真是大少爷啊,连去当个监工,行头也和别人不一样。”
他穿了极正式的一套西服,仿佛就是去赴一个高级宴会。
李之谨不理她,只是笑笑:“上车。”
时隔三年,重新要回到那个一切开始又结束的地方,洛遥慢慢咀嚼心底的滋味,竟是晦涩难辨。一路上的景致并没有多少改变,依稀还是很久以前,她是学生的时候,戴了鸭舌帽骑了自行车来踏青,满目的郁郁葱葱,如诗如画。
一路上山,洛遥才发现今天山路边停满了轿车,一时间有些疑惑,忍不住问李之谨:“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他打着转弯:“西山宾馆开业啊。这么多人不稀奇,估计停车场已经满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惶不安,看了看就在半山腰的那幢水墨色彩的建筑物,低声说:“我不去。我在这里下车,随便走走就好了。”
李之谨看她一眼,踩了刹车:“你要在哪里走走?我陪你吧。”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哪有那么巧的事?”
洛遥不置可否地下车,指了一条羊肠小道给李之谨看:“西山上原本有一座小庙,就在这里边,我以前来过的。”
眯起眼望过去,竹林深处,掩着一堵若隐若现的白墙。只是过了那么久,因为未有人来修剪那些已经繁密生长的枝叶,于是一眼望去会生出幽冷苍凉的感觉。
他们踏着满地修长而枯卷的竹叶往前走去,这一片地方,大约是真的废弃了,不见人影。
小寺庙的木门半开着,洛遥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推开,“吱呀”一声,倒触得一旁的墙上扑簌簌地掉下粉灰来,落得地上蒙蒙一片,仿佛是有人信手倒上了染料,随意地涂抹一般。
本要回头喊李之谨过来,然而随意地一瞥,洛遥却又生生地把脖子扭了回去。
仿佛光阴逆转,镜头重放,又回到了以前。
那时,她踮起脚尖,从小师傅的肩膀上望过去,那个年轻的男人如从画中走来,微扬了下巴,清俊夺目。
而现在,他依然站在那棵槐树之下,身长玉立,微微回头看她。
华山上的一瞥只是浮光掠影,缥缈如同尘埃,而此刻的他却有着从未有过的真切,逆了光,连修长身躯投下的阴影都熟悉得触手可及。
目光相触的一刻,仿佛被人捂住了胸口,洛遥只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而他的目光仿佛从华山那一刻延绵到了现在,先是惊诧,随即是莫名的暗沉和冰凉。
明明连一生的时光都未耗尽,可他们之间,却仿佛轮回了数次,每次再相见,都觉得恍如隔世。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只听见老鸦从树间飞过,嘎嘎的叫声刺耳。
李之谨似乎也有些尴尬,最后微笑着说:“没看见你的车……一个人来的?”
展泽诚敛起了表情,微微颔首,轻描淡写地说:“停在外边了。”
他们都忽略了白洛遥,仿佛是在谈公事,出奇地随和与平淡。
阳光并没有直接射进这片小小的场地,还有些清冷逼人。
李之谨索性走进了这座小庙,往四周打量,大概为了缓和气氛,回头对洛遥说:“哎,你带我来这里干吗?这里还有什么典故吗?”
展泽诚微抿了抿唇,依然不去看白洛遥,只是问:“你们去西山宾馆?”
或许他并没有在等待答案,只是走向门口,只在她的身侧停了一停。
白洛遥随着他的走近,正艰涩地调整视线。
展泽诚立在她的身前,目光冰凉,最后轻轻地笑了笑。
若是单看他的笑容,依然英俊得难以描绘,可是他的声音带了喑哑,很慢很慢地说:“洛遥,你连这个地方,也要和他分享吗?”
许久没有叫这个名字,出口的时候有些甜蜜,旋即又被极大的苦涩没顶,展泽诚没有再停留,背影逐渐被绿色竹叶的波涛卷噬而去。
李之谨站在小院里,愕然问:“他说什么?”
洛遥的身子半侧着,似乎还在看被风唰唰拂过的竹叶,半晌没说话,最后干涩一笑:“没什么。”
槐树下那个石桌,大概真的久无人用了,积了厚厚的灰尘,而上边还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大约就是刚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吧。
洛遥有些难以控制地将自己的指尖触到那块淡白的痕迹处,仿佛能汲取温暖一般,轻轻地摁住。然而触感中更多的是冰凉,顺着那些粗粗的纹理,隐约还有他留下的感觉。她垂下头,忽然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这样反复无常,给了她辩驳的机会又怎样?总有些东西,是难以释怀的。
“洛遥,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云初寺的事,之前我说他炒作,可是我现在知道……他是早就准备好的。我见了好几位专家,看起来他们都是从三年前拆迁开始就已经着手重迁的事,所以保存得相当完好。”他目光若有所思地停顿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目光清亮,“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似乎在隐隐约约地提示她什么。
洛遥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缩了手,挥挥扬扬,带出了一片尘埃在光中飞舞。
西山宾馆有着文岛市最大的会场,李之谨将她带进国际会议厅。洛遥看着服务员正在布置幻灯片,疑惑着问了一句:“这是要干吗?”
他微笑:“你不愿意听听云初寺重建的汇报吗?今天来的还有一批老专家,一会儿介绍你认识。”
正说着,几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从侧门走进来,李之谨站起来:“走,去见见。”
几个老人见到了李之谨,呵呵笑着说:“正说着呢,现在欧美留学生会的活动都是年轻人多了。小李,上次那个邀请函你收到了吗?”
洛遥听到欧美留学生会,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之前在导师家里也看到过好几封邀请信。原来都是那一代的人,心里有些黯然,又悄悄地感慨。忽然听到有人提到了一个学校的名字,她忍不住,喃喃地说了一句:“是喻老师的学校。”
她是其中唯一的女士,于是一下子没有人说话,几位老人风度绝佳地看着她,似乎在等李之谨介绍。
白洛遥握住那位老人的手,微笑着说:“这样说起来,我的老师应该和您是校友。”
老人点头:“你是说喻惠茹?是啊,当年还有展景荣他们好几个,都算是校友。大家专业不一样,可是年轻人嘛,什么都谈得来,关系都很好。”
他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展景荣师兄也算是名人,他的易钦集团应该都知道的吧……”
仿佛有人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刺目的光线一下子落在白洛遥眼睛里,亮得不可逼视。记忆里那些碎片正被一点点地拼凑起来,仿佛一幕幕在荧幕上掠过。老师和展泽诚的父亲靠得那么近的墓地……展泽诚的母亲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展泽诚的欲言而止……她甚至记起,喻老师第一次见到展泽诚时,神色怔忡,几乎将手中的粥翻在床边。
洛遥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
似乎不停地有人在往洛遥的脑子里塞东西,一点点地堵住了原本自以为清晰明快的视线。她习惯性地想起展泽诚的表情,在她毫不留情地去恨他、去伤害他的时候,他总是微微抿着唇线,有些孩子气的坚毅,从来没有一句辩解,可是目光清卓,仿佛自信总能化解开她内心的怨毒。
可他为什么这么自信,又为什么这么执着?
一群人在渐渐地往前走,似乎只有她被落在了后边,动作有些僵硬地拿出手机,又对李之谨比了个手势示意了一下,转身去了会议厅外。
猝不及防地,洛遥见展泽诚从大厅的另一侧走出来,被大群人簇拥着,气宇轩昂,眉目俊朗,正倾身在和旁边的人说话,早就不见了刚才浅浅的绝望和颓然。
头脑一热,那个名字快要脱口而出,可白洛遥在瞬间冷静下来——这么多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喊住他。
最后抬起眼追逐他的身影的时候,视线却堪堪和他侧头一望的视线撞上。展泽诚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她数秒钟的时间,并没有其余的表情,平静得不可思议。他不瞒她,不催她,亦不是恳求,那样平直的目光和心思:她知道,他只是在等她喊自己。
可是留给她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很快就有人挤到展泽诚身边,低声说了句话。他轻缓地合了合眼,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不曾见到她,直接上了候在外边的一辆车。
仿佛刚才那扇大门又缓缓地关上了,寂暗一片。
她忽然觉得,自己亲手放弃了什么不该错过的东西。
李之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后轻轻地说:“或许他在等你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就像他在三年前对自己说的:“洛遥,我可以等你,等到你忘记的时候。”
门口的人群已经散开,洛遥拨了他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直到最后,才想起来给他的助理打电话。
李助理的语气彬彬有礼:“白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只能简单地说:“我想找展泽诚。”
李助理犹豫了一下,很快地说:“我没有和展先生在一起,但是可以帮您联络一下。”隔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此一举,又说,“您自己不能联系上他吗?据我所知,您的电话是直接转到他的手机上的。”
洛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摇头:“找不到。”
片刻之后,李助理又回了电话:“白小姐,展先生马上就要去英国,我联系不到他。如果你实在有急事,我立刻派车送你去机场吧?应该还来得及。”
小李开车过来稍微花费了些时间,而一路下山去机场,市区的路又堵,停停走走的,并不顺畅。洛遥看了看时间,在一个红灯之后,忽然低声说:“要不算了吧,来不及了。”
李助理难得微笑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着略带拘谨的白洛遥:“不会,这条路我常跑,赶过去应该来得及。”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白小姐,恕我多嘴一句,对于你的事,展先生从不会说……算了。”
她的心脏微微漏跳一拍,那个瞬间,竟浮起淡淡的一丝愧疚。
视线尽头是标志性的机场建筑,仿佛是苍鹰的两翼,正展翅欲飞。
她下车,有些茫然地跟着小李在人群中穿梭。
这个机场她不是第一次来,却头一次觉得如此之大,自己仿佛是一滴水,或是一粒盐,倏然溶在汪洋大海中。阳光从透明的穹顶上落下来,被弯折成奇异的光斑,仿佛水藻荇草,缓慢地在人海中游移迁徙。没有特定的身影,人人都面目相似。
行李车、拖箱、或悠闲或疲惫的男人女人、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机场一样,这里也上演着关于离合的悲喜剧。
而对于自己而言,或许真的剩下了不多的时间。
悦耳的女声插播在了登机信息中,只是内容变了:
“乘坐××航班、飞往英国的展先生请注意,有一位白小姐有急事找您,听到请在登机口外稍等。”
展泽诚正在翻一本杂志,其中一页翻在中央,手指忽然顿了顿,似是不可思议地抬起脸,望向了隔了一扇玻璃的机场大厅。
广播到第二遍,一旁的秘书才反应过来,觑着他的脸色,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顺着老板的视线望过去,其实那里依旧人来人往,毫无异处。
他又自若地低下头,翻过了那一页杂志,似乎不曾听闻那个广播的女声。秘书看了看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出声提醒,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展先生,快到登机时间了。”
或许是这句话提醒了他,展泽诚随意地将杂志搁下,站了起来:“走吧。”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往前走去,姿态行云流水,没有片刻的停留。
妆容精致的秘书反倒怔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动弹。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急急忙忙地喊住他:“展先生,广播里……是找您的吧?”
展泽诚的背影微微一僵,却没有回过头来,只留给她一个修长的背影,声音仿佛是从古井的深处隔着水波涟漪传来,有着淡淡的闷钝:“嗯,我听到了。”
白洛遥站在那里,位置正对着电子钟。她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是一秒秒地看着它闪烁,还是看着那个方向,等着看他究竟会不会回来?他究竟听到了那个广播没有?或者他已经上了飞机,再也来不及回头?
直到对时间丧失了概念,直到人潮一拨又一拨地往前涌去,独独留下她一个人,仿佛是海浪中的岩石,没有移动分毫。
目光已经渐渐地暗淡下来,直到远处有灰色的风衣衣角一闪,她依稀还记得他衣服的颜色,于是眼神倏然亮了起来,几乎要低呼出声。
身影最终闪现的时候,到底还是认错了。那个人没有他挺拔,亦没有他修长。
他始终没有出现。
助理站在她的身边,低声说:“飞机已经起飞了。白小姐,我想展先生他或许是没有听到吧?不要等了,或许他到了英国会再联系你。”
白洛遥忽然记起一部好莱坞的电影,凯瑟琳·泽塔·琼斯饰演的空姐美艳动人,在机场邂逅了无奈滞留的一个旅客,那个来自东欧的倒霉鬼汤姆·汉克斯,似乎用自己的乐观征服了所有的人,最后如愿以偿地在这个最飘浮不定的场合,完美地成就了一段喜剧。
真的只是电影罢了……就像自己预感的那样,她果然还是找不到他……或者说,他终于还是刻意地避开了自己,因为她永远不及他果断,也永远不及他的勇气和执着,于是到了现在,连索要一份答案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道站了多久,白洛遥最后抬起头来,慢慢地说:“李助理,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李助理的效率很高,拿到了签证和机票,只过了短短的几天。最后送她去机场的时候,他又特意加了一句:“白小姐,展先生的母亲刚刚在英国动完手术,他知道你会去英国找他,你不用太担心。”
她点了点头,疲惫地笑了笑:“谢谢你。”
一个人的行程,加上心底的忧虑,下飞机的时候,白洛遥面对这个陌生的国家和城市,竟然没有丝毫的新鲜感。
这个城市还处在雾气朦胧的时刻,仿佛是天空为了和地面贴近距离,仿佛是刻意地混淆了陆地和海洋的区别。这种灰蒙蒙的雾气,总是最能遮蔽起视线、隐匿起心事的。
人和人之间,似乎也理所当然地可以用一种风度来掩饰彼此的隔阂与疏离。
一个男人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远远见到白洛遥,疾步走过来,低声确认了一遍:“白小姐吗?”
异国他乡,有人开口和她说中文,洛遥自然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只是抬起头,那人的脸十分陌生,忽然又油然而生一阵浅浅的失望,她点点头:“是。”
她跟着那人走向机场外候着的那辆车,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展泽诚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点点头:“是。”
天气开始下雨,愈发加重了雾气的湿重。
白洛遥坐在车里,望着陌生的街道和雨中的行人,仿佛在看一幅远去的黑白的照片。她并不敢去想象未来会怎么样,长途飞行的疲惫让她的额角隐隐作疼,可是精神深处却又潜伏着莫名的兴奋,这样的煎熬有些漫长,仿佛是灼人的炙烤,让她坐在那里,却偏偏难以心安。
下车的时候,她看到了执伞等着自己的高挑女子。
何孟欣似乎有些了之前的傲气,因为瘦,愈发显得五官分明,那件风衣衬得她高挑修长。她的脸色并不好,语速很缓地说:“白小姐,又见面了。”
白洛遥抬头看了看这幢陌生的庄园,微微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不是来找你的。”
何孟欣真的迥异于印象里那个趾高气扬的大小姐,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表情带着焦躁不安,仿佛是即将窒息的小兽,最后抿着唇说:“白小姐,并不是我要见你,是方阿姨让人把你带到这里来,她想见见你……”
何孟欣侧脸俏丽,却又有止不住的憔悴。洛遥走在她的身侧,终于忍不住说:“他知道……我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恐惧,何孟欣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是阿姨安排的……”
她们即将走进右手边那间房间时,何孟欣抢上了半步,拦在了洛遥身前,压低了声音说:“以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她的表情有些苍白的脆弱,连语气都压抑得十分低沉,甚至带了丝卑微,这让洛遥有些诧异,以至于一时间难以回应她。
何孟欣似乎也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只是替她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来开了门。
洛遥顺着门打开的缝向里边望了一眼。展泽诚的母亲坐在床边,半侧身对着窗口,膝上盖了一条驼色的绒毯,不急不缓地回头望了一眼,语调雍容:“白小姐?请进来。”又温和地对何孟欣说:“小欣,你在外边等等吧。”
方流怡
其实窗外的景色十分模糊,又或许是因为隔着大片的雾气,依稀是一幅落笔时化开的水墨图。方流怡指了指小桌上那件精致的珐琅彩的瓷杯,微笑着说:“刚下飞机?先喝口热茶。”
瓷器的胎质轻薄,握在手里,精致得仿佛蔷薇在手中绽开,红茶的口感亦是醇厚而香气扑鼻。
“我把你接到这里来,是想在你和泽诚见面之前,先和你谈一谈。”
方流怡的语气十分平静,她慢慢地抬起眸子,看着白洛遥,微笑着说:“白小姐,我年纪有些大了,又刚刚动完手术,精力很差,如果有些地方说得不好,也请不要见怪。”
他们母子的神情依稀是有些相似的,都是从容不迫,又有着少许清俊的骄傲。
洛遥放下瓷杯:“您要对我说什么?”
“白小姐,那么我就直接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在椅子上微微调整了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慢慢地说,“一直以来,泽诚对你的感情,我都是反对的。并不是因为家世出身,这一点上,我比任何人都开明,只是因为,我不愿他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
也许这句话有些双关的含义,方流怡沉默了一下,又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唇上轻抚。她忽然想起自己手术后的这半个多月,自己的儿子住在另一处房子里,每天赶来陪着自己,可是往往只是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这样的陌生和隔阂,让她觉得黯然。
“自从他认识了你,我知道他一直在改变……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这一点,我无法接受……”
门重重地被推开了。
那人的声音十分低沉,隔了大半个房间传来,仿佛是星星被遮住了的冬夜,寒气逼人:“就这样把她带走,我也很难接受。”
展泽诚只穿了一件衬衣,手里还挽着风衣,风尘仆仆地赶来,而脸色似乎比这样的天气更加暗沉,语调在拂过“她”的时候,微微抬起黑沉的眸子,不经意地掠过白洛遥:“你出去,到外边等我。”
白洛遥站起来,走过展泽诚身侧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她的目光仿佛不受控制,在他身上停了数秒,直到他侧过脸,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出去等我,就一会儿。”
比起之前已经柔和许多了,可还是清冷的语调,又有些勉强。
洛遥无声地点点头,掩上了门,屋子里就剩下方流怡和展泽诚。
方流怡看了一眼展泽诚,他的侧脸依然有着明晰的英俊和沉着的气度,可这样的表情下,她也知道,他是在刻意掩藏心中对那个女孩子的在意,否则,又怎么会回避她的眼神?
这样望过去,他和他的父亲多么相像,连神态都几乎一样。
窗外的雾景似乎还带着湿意,又渐渐地洇湿了眼角。望出去的景象,大片大片的回忆,如同影像,回照起自己的前半生。
那时自己的年纪,或许比白洛遥、比何孟欣还要小得多。
彼时还在国外的女校寄读,如花嫣然的年纪,烂漫天真,因为初见了一张展景荣的照片,少女怀春的一腔心思,便辗转地落在那个人身上。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身长玉立,英俊得像是画报上按着哪个明星的样子拓下来的一般。可是方家的小姐,又怎么会看得上徒有外貌的明星?
只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她听父亲提起过……展景荣……他不一样。
气度疏朗,并不见世家少年的清贵,眉宇间却有着铮铮的傲气和才情,只让人觉得向往。
他们两家向来关系熟稔,因为两家的孩子都送到外边求学,下一辈之间倒还有些陌生。她小小的、矜持的心思里,一直在想着,他的真人,该是怎么样?
直到假期的初见,才觉得,原来真人,竟比照片上还优秀得多。她不可遏止地想要接近他,即便他看待自己的目光,始终淡淡的,仿佛在看一个妹妹。
后来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她将话挑明了,带了羞涩,更多的却是勇气和无畏。
母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口气说:“那个孩子是不错,可是现在展家出了事,你不是不知道。你父亲那边不知道会怎么考虑……”
那时自己是真的小,以初生牛犊的勇气,继续对父亲说:“难道……我喜欢的人,你也不愿意帮帮他家吗?”
父亲含笑看着自己很久,才说:“我女儿看中的,我怎么能不帮?”
展家在焦头烂额中,接到了方家这样隐约的示意,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的,于是这门婚事,顺顺当当地订了下来。半年之后,她便嫁到了展家,而展景荣甚至没有完成国外的学业,便直接回国继承了危机四伏的家族事业。
因为得到了方家的帮助,而展景荣本身亦是能力出众,那些危机逐一化开。展家上下,对待方流怡,也是客气非常。
可她却惶恐,又困惑……她的丈夫自然是人品端正的,又待她很好,可却不是她想的那种好……他们之间,始终有一段距离。
方流怡也想过,是因为两人的学历和背景吗?他们一样在西方求学,甚至出身的家庭也是类似……又怎会隔阂至此呢?
最后是怎样得知了来龙去脉,其实方流怡也不大记得了。许是旁人的只言片语,又许是因为自己的敏感和揣测,但终究还是知道了,展景荣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心甘情愿地和自己结婚的,甚至隐约地了解到,他曾在求学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子,为了她,甚至不惜和家庭闹翻。
说到底,这场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被迫的。
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向他求证。展景荣只是淡淡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是的,他在道德上十分自律,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这些她都相信——可是她也相信,自己看到了他眼底刻意掩饰的那丝黯然和无力。那是最好的证据,告诉自己,原来他的心底,真的还有另一个人。
原来,这才是真相。
到了后来,习惯了彼此之间的相敬如宾。也幸而有了儿子,她带着孩子,常住在英国,而他事务繁忙,并不常来和妻儿同住。生活的重心,已经渐渐地由一心一意地爱着丈夫,转到了儿子身上。
她的儿子,足以让自己骄傲,又让自己觉得,即便难以得到丈夫的全部,可是只要有了孩子,一切付出也都是值得的。
她用全部的精力爱着他,看着他成长,并不拘束他,让他按自己的意志生活——或许她的残生,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幸福。
直到丈夫病重,自己陪在他的身边,弥留的时刻,他拉着自己的手,很慢很慢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对自己说“对不起”——可是她这一辈子,她从来不需要展景荣对自己说对不起,她想像寻常的女人一样,听到另外的三个字。
可他不会对她说,她要听到的那句话,从来只是奢望。
悲怆无力,泪流满面。
儿子已经长大,他的肩膀宽阔,揽着自己,一遍遍地抚慰。这茫然的下半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做什么,或许唯一能再做的,是易钦的重担落在儿子身上的时候,她可以帮着分担一些。
她回国,在展泽诚正式接手易钦之前,暂时主管易钦。
展家在文岛有一座极大的宅子,她去过数次,这一次,是为了整理丈夫的遗物。
她看见了那本黑色缎面的本子,极厚的一本,翻开的时候,仿佛窥见了那个向来对自己疏离又不失礼貌的男子的全部心事。
他那么爱那个叫作喻惠茹的女子,笔记的第一页,便是他们的合影。彼时他穿着黑呢大衣,将那个纤长而高挑的女孩子揽在怀里,两人的笑容羞涩而明朗。
略微发黄的照片背面,那个日期,原来正是自己一心一意单恋着他的时刻。
那些隐痛,又一次翻上来,这一次,排山倒海地将自己淹没。
她无力地坐在桌前,仿佛自虐一般,一页页地翻下去,仔细地读他的心事。
他没有骗自己,在和自己结婚之后,他们之间也断绝了联系,可他越发执着地爱那个女人,爱他们过往的那段时光。一言一语中,不难读出浅浅的后悔,大约是在后悔当时自己的让步和懦弱。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错过了爱情,错过了青春,到了最后,连仇恨也无处发泄,真是讽刺得不可思议。
这些隐忍的情绪,是在收到了那份信之后,被彻底地引燃的。
是那个女人写来的,想来那时她并不知道展景荣已经去世,信里的语气并不逾矩,只是老朋友之间惯常的问候和来往,却提及了那个寺庙。
自己在丈夫的日记中读到过那一段,他们年轻时共同的志愿,是携手在中国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寻找出唐时的建筑,彼时豪情勃发,情绪热烈。
那种热情,在她嫁给他后,从未感受过。
她边读,嘴角的冷笑便愈盛。
仇恨之心,越来越强烈——她方流怡发誓,就算是倾尽全力,也不会让那个女人和……自己丈夫的愿望可以在自己活着、还看得到的时候实现。
展泽诚刚入主易钦,很多事还需要她的扶持和帮助,她不动声色,西山的开发照常进行。
倒是意料不到,展泽诚很快地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虽然自己一直十分中意世交何家的女孩子,可是那个叫白洛遥的女孩子看上去娴静、漂亮。那时候她在心里想,自己喜欢与否并不重要,只要展泽诚喜欢就好。
直到回到公司,展泽诚向自己提出了修改西山开发的方案,理由亦是为了保护那座寺庙,并且提出了替代的方案。
那时自己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眉眼英俊而气度沉着,依稀是展景荣年轻时的模样,让自己有片刻的恍惚。
“替代方案我让人连夜赶出来了。妈妈,洛遥的老师是极有名的宗教学教授,你可以看看她的建议。”他将那叠文件递给自己,黑眸中亦全是期待,“高尔夫球场可以另外选址,我觉得可以将西山的一部分开发成宗教旅游场所……”
那个名字让她的手顿在那里,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原来自己没有眼花。
呼吸在瞬间紊乱了,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学生?而自己的儿子,又是因为那个女孩子,才一意地要促成方案改变?
表情在瞬间冷淡下来,方流怡在片刻之后做了决定:“一期的投入有多大,我希望你衡量清楚。这个方案在我看来就已经是胡闹,你还真打算拿到董事会去讨论?”语气越来越严厉,“展泽诚,现在已经不是你在学校念商科的时候了。这也不是模拟案例,可以让你们一改再改、一玩再玩。决策有一点点不慎,就是十亿百亿的偏差,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没有再听他的解释,便让他出去了。方流怡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只觉得精疲力竭……又或许,是什么,已经开始让自己变了……
那个女人还要影响自己的儿子么?嘴角浮起了冷笑……她的儿子,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数日之后,她急匆匆地开完会出来,从电梯出来,却意料之外地看见了一个人。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毁了自己一辈子。
所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喻惠茹坐在展泽诚的办公室外边,大约是在等他。
端详了一会儿,其实她和照片相比,变化并不大。即便老去了,却依然从容而有着淡淡的韵味。
这……就是展景荣一直爱着的人吗?
自己的脚步不可控制地走向她:“喻教授,是为了西山的开发方案来的吗?”
喻惠茹看了一眼眼前贵气而美丽的妇人,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些不善,只是点头说:“是,我约了……”
“你可以跟我来,看看现在那边工程的进程。”她示意助手备车,轻轻浅浅地说,“对了,我叫方流怡,展泽诚的母亲,也是展景荣的妻子。”
她将喻惠茹带到了西山的一角,从那里看得到云初寺的全貌。推土机在轰鸣,片刻之后,烟雾缭绕,尘土满山。
方流怡回头嫣然一笑,似是感到无限的快意:“喻教授,你看,来不及了,你和……他的愿望,恐怕是没办法在这里实现了。景荣他,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心痛呢?”
展泽诚一言不发地赶来,匆匆将两人隔开,目光望向喻惠茹的时候,亦有着关切。他让助手将摇摇欲坠的教授带上车,才沉声对母亲说:“我送她回去之后再来找您。”
那天很晚的时候,展泽诚在老宅子里找到了母亲。
其实知道他要问些什么,而自己并不打算再瞒着他,于是将展景荣的日记翻开,一行行地指给他看,间或插些自己这数十年来的心事,激动,却又奇迹般有些平静。
展泽诚一直抿着唇,听母亲述说,不发一言,直到最后,她说:“泽诚,这就是我的想法,这么多年过来,你想让我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上,谁也不用想要劝动我。那座寺庙,非拆不可。”她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是掌控了一切的女王,声音残酷而冷厉,“至于你和那个女孩子的事,我也反对,我想我没有办法对一个和喻惠茹有关的人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好感。”
他看着母亲憔悴的侧脸,又回想着她坚决的语气,只是无声地站起来,将她拢在怀里,慢慢地说:“妈妈,我知道了。”
那一瞬间,她靠着儿子的肩膀,仿佛孩子一般,忍不住号啕大哭。
而他耐心地抚慰:“妈妈,那些事都过去了……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
回想起三年前的一切,自己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越来越僵?
越来越患得患失,即便喻惠茹死了,即便他和那个女孩断了联系,可自己总是不放心。
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在变?
方流怡缓缓地叹了口气,最后低低地说:“泽诚,你误会我了。我并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
“生了这场大病,倒是看开了一些东西,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你是对的,你不是你的父亲。至于小欣,我一直很疼她……又怎么舍得让她的一辈子像我这样呢?”
这些感慨,依稀是对过往的恨意,不知不觉间,就浸润了自己的一生。如同屋外的青藤枝蔓,又好像眼角的皱纹,一点点地弥漫吞噬光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人生的末梢,回望的时候,没有了悔和恨,只是无尽的荒凉。
这才惊觉,原来漫漫的一生,已经这么过去了吗?
展泽诚终于微微地动容,他凝视着母亲很久,语气平缓:“刚才你对她说的,我都听到了。妈妈,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是那么尊重你,三年前,我不会让她一再误会我。那个时侯,我就在想,我宁愿她恨我,以为这些事都是我的错,也不希望她恨你……”
许是不习惯说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嘴角带着苦笑:“我爱她,可是你是我的母亲。”
他不再等待母亲的反应,转身出门。
而在他的身后,方流怡听到他的话,愕然得屏住了呼吸……是啊,自己一心一意的,是怕儿子离开……可是泽诚他,又何曾离开过自己?
他做着他能做到的一切,陪自己来手术,给自己时间化解那些仇恨……
而不知何时,自己心里的恨意却诡谲而令人不解地落在了儿子身上。她看着他在自己和那个女孩子之间挣扎,看着那个女孩一次次地伤害他,而自己也毫不留情地逼他,仿佛只要他们不在一起,自己便无限地舒心和畅快。
自己的儿子,她曾经发誓要让他幸福……如今,是自己在一步步地推开他,要他承受起本不是他的错……
不可控制地,视线迷蒙起来,方流怡怔怔地看着窗外,眼角缓缓地滑下了泪滴。
醒来的阳光
起居室里还有何孟欣。她看见白洛遥走下来,忽然微微低了头,说:“对不起,他不知道你被接来了这里。”
洛遥点点头说:“没事。”
沉默,一时间有些尴尬。彼此间呼吸声可闻,而那台看似笨重而巨大的立式大钟的钟摆声分外明显,又搅乱了各自等待的心思。
“白小姐,这句话说出来,让我觉得十分难堪……可是我现在只能拜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因为上次的事,他一直没有原谅我,被牵涉进来的,还有我家和易钦的好几项合作……阿姨劝他也没有用……如果可以,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能不能劝一劝他?”
这么一段并不长的话,对于何孟欣来说,因为难堪,艰涩困难得不可思议,然而并不等洛遥回答,已经有人从楼上下来了。
展泽诚仿佛没有看见何孟欣,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走吧。”
白洛遥看了一眼何孟欣的脸色,不知道算不算安慰,她的声音很微弱,也很不确定:“我想……他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展泽诚站在门口回望她单薄的侧影,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只是抿起了唇角,眸子里暗影沉沉。
漫天的细雨中,她随着他走向前边的那辆车,坐进了副驾驶座。
展泽诚重重地将车门关上,却并不开车。
尽管母亲的态度有些让自己出乎意料,可在最开始自己接到司机电话,说并没有接到她的时候,瞬间还是惧怕的。他闭了闭眼睛,心底的怒意越来越盛,连呼吸声也沉重起来,沉声说:“你有没有脑子?谁来接你你都跟着走?”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洛遥咬着唇,脸色苍白,好像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也并不害怕他怒气冲冲的质问,最后轻轻地说了句:“机场的广播你听到了吗?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原本目光还专注地看着他,可忽然之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水汽氤氲了起来,她很快倔强地把头别过去了,仿佛在看窗外的风景。
也不过顷刻,她这样一哭,生生地把自己所有的怒火掐灭了。
他斜睨她一眼,冷着表情说:“听到了。我有急事来英国,所以没有转回去。”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依然是余怒未消,“你说我不想见你?你以为我不想见你,你还能来这里吗?”
洛遥依然没有转过头来,“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他的话,又低低地说:“我知道。”
他的指节微微地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隔了很久,似乎在等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才慢慢地问:“找我什么事?”
这才是此行的目的……难道不是吗?
白洛遥转头看着他如寒星般的眸子,却忽然失去语言表达的能力——她有那么多的话想去问他,可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却又觉得有一种窒息感,仿佛自己再也难以说出话来。
他用力地抓着她的肩,直到可以面对面地直视:“为什么来找我?”
她终于还是艰涩地开口:“我想知道三年前发生的事。”
展泽诚默然了半晌,放开她的肩膀,只是将车子掉头。
天色越来越暗,雨丝汇聚成了线,最后蜿蜒在玻璃上。他始终没有开口,又或许他并不打算现在对她说话。洛遥好几次忍不住要睡着,却又强撑着,目光牢牢地注视着雨滴汇成的、好似天然水晶的图案。
他侧头看她一眼:“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其实她在飞机上就已经失眠,到了英国又几次情绪激动,终究还是累了,甚至不用他提醒,呼吸已经变得清和平稳,仿佛是微风拂过。
直到有一双手臂把自己揽住,她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展泽诚正要把自己从车里抱出来,于是连忙挣了挣:“我自己下车。”
她只是困,并不是走不动路。
他看她一眼,放开了她。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是好闻的青草气息,或者还有露水的味道、沁人心脾的清凉。黑夜之中,她看不清这是哪里,只知道随着他穿过了颇大的花园,直到走进室内,展泽诚把她领到了一间房间:“好好休息。”
洗完澡躺下,却愈发地辗转难眠。最后迷糊了几个小时,终于还是起床了。眼睛还有些肿,不知是昨晚哭得累了,还是实在没休息好。于是用凉水扑了扑,静悄悄地推开了门。
因为天还没亮,廊灯还柔和地开着,仿佛夜之女神正在轻柔地洒下光辉。
白洛遥踏上地毯走下楼,想凭着之前的记忆到花园中去走走,却忽然被走廊两侧挂着的长排画像给吸引住了。
那些画都有堂皇的华丽质感,仿佛是中世纪的画家花费数年时间给伯爵夫人作的油画。画的背景在变化,可人物却没有变:展泽诚和他的母亲。每一幅中,他的母亲穿着打扮都不同,美艳非常,而展泽诚则从小到大,似乎见证着成长。
那些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画里,小男孩打着精致的小领结,十分漂亮神气。他站在母亲身边,却完完全全地面无表情,那份冷酷,看样子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洛遥不禁莞尔,一幅幅仔细地看完,直到走完楼梯,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么多的画,对于他来说,依稀就是一条时光的长廊。
天色依然是黎明前的昏暗,她踏进了花园,却看见不远的地方一点仿佛如萤火般的星亮,或许比萤火还更艳丽了些,带了点冽滟的铜红和炙热,仿佛簌簌地在燃烧时光。
白洛遥站在那里,看着他和他指间的烟,难以跨出半步。
他坐在那里,眸子仿佛是用流光溢彩的黑玉镶嵌上去的,凝视着无声流逝的光阴,坚忍而顽固。如果不是淡淡的烟雾,她会以为那是一尊青铜塑成的雕像。
这一步,如果自己不跨出去……那么这样冲动地赶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终于还是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前,俯身拿走了他手里的烟,手指或许还触到了他的手背,冷得似冰块,连自己的手指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展泽诚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看她要坐下来,忽然伸手拦住她,低声说:“别坐,太凉了。”
洛遥不理,拿开他的手,侧头微笑着看着他:“我看到了那些画,真漂亮。”
他不置可否地转开脸,并没有接话。
“为什么画里都是你和你妈妈?你爸爸呢?”
他愈发沉默,侧脸的线条似乎也在倏然间绷紧了,身体仿佛僵成了冰雕。
洛遥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去握住他的手:“告诉我好吗?”
她的手很柔软,仿佛是初开的花瓣,温热而带着怯怯的羞涩,正努力地想要让他变得暖和起来。
隔了许久,展泽诚终于转过脸,反握了她的手,淡淡地笑了笑。
“我的父亲并不爱我的母亲,他一直爱的,是你的老师。”
只是一句话,就惊得洛遥几乎要站起来,可他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并没有让她挣脱。
“三年前的事……”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又寂静下来,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洛遥,你知道吗?我很爱我的母亲。”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只有我一个人。她很爱我,如果不是因为牵涉到了那些往事,她不会变成这样。”
“你的老师在得知云初寺可能被拆迁之后,又因为想到易钦是我父亲的集团,所以给他写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又寄到了老宅子里,被我母亲看到了。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可是因为没有声张,喻教授并不知道,所以,在我和你知道这件事之前,我母亲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觉得奇怪,只是一个简单的保护古建筑的决议,我在征询意见的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阻力重重。当时我以为是因为自己刚刚接手工作,或许不够服众,因为父亲死后,一直在代理集团事务的是我母亲,我就想,如果是她去说明,会不会好一些。”
“我将替代方案一并给她看过,她却用十分严厉的语气警告我,她说,云初寺非拆不可。当时集团大半的事还是她在主持,她这样坚持,我毫无办法。”
“后来喻教授亲自来易钦找我。当时我在开会,出来的时候秘书就告诉我说我母亲看到了她,然后把她带走了,说是去了西山的工地。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跟着赶去了西山。”
“虽然当时集团的决定是方案照旧,然而正式拆迁的却不是那一天,我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工程已经开始了,我知道日期提前了。”
他发现自己无法描述出当时的心情。他的母亲站在那块高地上,仿佛是手握生死大权的女皇,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满足,而她身边的那个女子,脸色苍白,抚着胸口,摇摇欲坠。他知道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不顾母亲的责怪,他只来得及将喻教授接回自己的车里,诚恳地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了……但是专家组明天就会赶来,我会尽量将一切保存下来,再找地址原样重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喻惠茹似乎在艰难地喘息,最后却没有询问云初寺的事:“你的父亲……去世了吗?”最后平稳了气息,竭力镇定地说,“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你父亲的墓地?”
他扬眉看着她,心底划过诧异:“您认识我的父亲?”
“我们是同学,”喻惠茹简单地说,“只是很久没有联系了。”
单色的大理石肃穆而庄严,而正中的那张照片亦是黑白的,那个年轻男人五官硬朗而英俊。喻惠茹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几乎难以站稳,只是有些恍惚地问身边这个眉目和他父亲十分相似的年轻人:“这是吴越山?”
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吴越山……当初他们开玩笑说的,将来用来避世的桃源……几十年后,海誓山盟之后,他还是选择葬在了这里。
那一天他陪着喻惠茹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他开口:“我不明白。”
是的,他完全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事,最后却复杂至此。
“找到云初寺,是你父亲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喻惠茹笑得很温和,“或者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其实也是你父亲的故事。”
他们坐在车里,他安静地听着这个已经老去却依然风姿娴雅的女子娓娓讲述,讲他们青年时如何意气飞扬,讲她如何和他的父亲相爱,他的父亲如何在濒死的家族和爱情之间抉择,而他的母亲如何一厢情愿地爱上他的父亲。
“后来,我送你的父亲到了机场,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那时候他就像那张照片里一样年轻好看。我们都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所以我把他的模样记得很牢很牢……可是看到刚才那张照片,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原来他的眼睛这么亮,我居然记不起来了……”
展泽诚打断她,语气很平和地说:“你是说,我要站在你们的立场上,痛恨我的母亲破坏了你们的爱情?”
喻惠茹只是怔了怔,最后微笑着摇头:“不,不是的,你母亲很好,她很爱你的父亲。我想,或许没有我,你和你的母亲都会更幸福一些。”
他愣了愣:“你知道我们不幸福?”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那样的人,我很了解的,当初如果不是你的祖父把一个家族压在了他的肩上,他也未必就会屈服。不管怎么样,你母亲救了展家,他应该还是感激的。”
展泽诚只是觉得累,又隐隐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母亲因为一直以来心中的愤恨,所以执意要毁了自己丈夫和他爱的人年轻时候的一个约定。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拿什么判定谁对谁错?
“我不希望你误会你的父亲。在他结婚之后,我们之间真的再也没有了联系,我想,他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她有些吃力地闭上了眼睛,“谢谢你愿意带我来再见他一面。”
展泽诚和父亲并不亲近,又或许是因为展景荣太忙。年少的时候,他对父亲,更多的是敬畏,可有时候,展景荣也会抱着他,指着花园中的茶树,教他怎样摘采,怎样品冻顶乌龙。而他也在父亲去世之后,照着他的嘱咐,将最后一盒冻顶乌龙送到了西山的那座寺庙里。
最后,在那里遇到了白洛遥。
算来算去,这大概,也是所谓的缘分与巧合。
“你很爱洛遥吧?”喻惠茹的双目秀长而明亮,忽然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孩子,这辈子也就只有学生,她就像是我最小的孩子。洛遥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好好对她。”
“另外,这些事,我并不愿意别人知道,如果可以,也请替我保密。”她忽然笑了笑,凄凉中难掩当年的无限光彩,“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好的回忆。”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年轻人点头,就困倦得倚着车门沉沉地入睡了,而他送她回医院时遇到白洛遥,她漂亮的小脸上已经有了戒备和隔阂:“你带老师去哪里了?”
他只好沉默,明知她的猜疑,一言不发。
回家之后,母亲在家里等着他。老一辈的人,仿佛约好一样,将上一辈的恩怨,选择在同一天里,将事实全部抖落在他面前。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得这样狼狈,印象里,母亲就是最在意风度的大家闺秀,从来都是微笑着待人接物,从来就高贵得仿佛是公主。
原来一个人的仇恨在爆发出来之后,会有这样强的意志。方流怡死死地盯着儿子,带了刻骨铭心的恨意:“她不是写信求了景荣吗?她不是说这座寺庙是他们的寄托吗?我就是要看看,现在庙宇被毁了,她还能怎么样!”
这或许是展泽诚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一切的时机都不成熟,他的母亲心中有积攒已久的怨毒。白洛遥最终还是对他失望,最后更是满腔的愤怒,再也不愿意见到他,而彼时的他,初入易钦,威信和权力,根本无法和母亲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相比。
他只能顺从了母亲,将拆迁的工作继续,只是安排了专家组,将建筑物的构建保存到可以重建的那一天。
三年的时间,他觉得可以化解开母亲的积恨,他觉得自己掌握了足够的权力可以重建云初寺,也重建她对自己的爱和信任。却只是想不到,三年的时间,洛遥却忽然患上了心理疾病——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她。
三年后,所有的一切就不受控制地往前发展了。费劲心思地替她治病,可她看起来这么抗拒,而云初寺的重建,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场炒作的闹剧而已。他愈加束手束脚,眼睁睁地看着旁人一步步地走近她。
他倾注了太多小心翼翼的爱,却一直在害怕最后的结果……他怕,会不会像她亲手打碎的那件瓷器,最后是无可挽回的碎裂。
有时候展泽诚深夜醒来,想起满目疮痍的现状,都会怀疑,原来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坚强,他也会累,也会逃避。
长久以来的冷漠和隔阂,终于还是在心里刻下了深痕,仿佛华山之上的一步之遥,仿佛自己在机场听到广播寻人,紧跟着欣喜而来的竟然是害怕。他怕见到她,见到之后又是无处可逃的痛楚,那时,他竟然选择登机,又自欺欺人地想,这样或许会让仅剩的希望保留下来。
白洛遥低头想了很久,将他的手抓得越发地紧,声音颤抖:“展泽诚……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些……”
像是责怪,可是她看着他的脸色,又隐隐地心疼,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该怎么说呢?
所有人只看到了他的父母在人前的伉俪情深,可是人后,从来只有自己和母亲在一起。他的母亲,一直都很坚强,很少抱怨,甚至总是淡淡地替丈夫开脱:“你爸爸是太忙了,这个假期我们再回去找他,好不好?”
她的身影从来是孤单的,这一点,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才犹豫难决,最后将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吧?
展泽诚的声音平缓而安定:“是,当初我不该瞒你的,你来找我解释,或许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会更好。可是那时候,我不愿意让你恨我母亲——你和她,都是我最爱的人,我想,或许给你们时间,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转起来。”
“对于我母亲,我希望她心里的恨可以慢慢地淡下来;而你,我一直在想,我们有那么长的一辈子,总有一天,云初寺会重建,那时候你可以看到我的诚意……对不起,那个时侯,我真的没有力量去阻止……”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云层有一种近乎瑰紫的高贵色泽,铺垫晕染得整个天空柔和如同丝绸。
洛遥一直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他,可他每说一句,心底就像被搅起了千重的巨浪,苦涩和甜蜜,一直泛到了辽远的世界边际,最后沉重得叫自己难以呼吸。
或许是因为冷,于是向他身边靠了靠,而他在一怔之后,自然而然地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体温很暖、很安心,而洛遥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那三年里……你没有干涉我的生活?”
他摇头,淡淡地说:“没有……不然我不会不知道你得了那么严重的病。”
他又将自己的袖扣给她看:“我会偶尔地在媒体上出现,总是戴着它……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直爱你,一直在等你。”声线最后低下来,苦涩地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在意这些……”
远处的云层忽然漏下了一丝光线,剔透的光明从最细微的亮开始,在瞬间成倍地扩大,直到落满了整个花园。
恍然发现,花园里种满了保加利亚玫瑰。
每一朵都如同婴儿拳头的大小,每一片花瓣上都沾了夜露,而每一滴都折射出了精巧的小小彩虹,恍若雨过天晴,仿佛是漫天的云霞燃尽,火烧云被洇去最艳丽的色泽,只余清淡的粉彩,清浅的温暖氤氲,美不胜收。
美景如斯,可她却分不出力气去流连欣赏。
白洛遥在他的怀里慢慢地仰起头,泪水充盈了眼眶,可是这一次,她似乎不用再躲避他的注视。
“毕业之后,我想过要离开文岛……”
他愈发抱紧了她,缓缓说:“我知道,后来是范馆长留住了你。”
她用力地摇头,泪珠成串地滴落下来:“不是,不是因为博物馆的工作,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可我不敢承认,我还是很想你……酒精中毒那一次,我不是要自杀,我舍不得死,我宁愿活着恨你……展泽诚,如果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阳光亲吻上她的脸颊,透亮而明晰,园里的粉色仿佛是被晕染得太过浓郁,于是匀了一些在她的脸上,如同胭脂红,轻巧而惬意。
她一点点地靠近他,泪水冲洗不去那些晕红,而她攀住他的脖子,带了些小心翼翼,努力地去吻他,仿佛这是唯一的道歉方式。
展泽诚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片刻之后,他扶住她的腰,低声说:“洛遥,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愧疚。”
白洛遥愕然,又一滴泪滑落脸颊,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没有觉得愧疚……展泽诚,原来我们之间,真正不懂得怎样去爱人的,是我。”
她微微张着嘴,欲言未言——这种迷惘中带着欢喜的神色是真的很美。展泽诚凝视了她很久,看着她的唇角微微一抿,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划过了脑海,就像是火苗蹦蹿了出来,他没有多想,俯下身吻她的脸颊。
那个吻又慢慢地游移到了她的唇上,她的唇还有些冰凉,却柔软如云。他想念她的温暖,想念她甘甜的气息,又想念她略有些害羞的闪避,于是更加霸道,辗转着吮吸,直到她将气息耗尽,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他的肩膀喘息。
“没关系,所有的这些,我都是心甘情愿,并没有勉强。”他一遍遍地抚着她的长发,温和地说,“你要我说几遍我爱你,你才相信我真的不介意?”
白洛遥挣开他的怀抱,他们之间,仿佛真的没有了阻碍,只是亮堂堂明晃晃的阳光,温暖得不可思议,她有些稚气地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这次换我说好不好?”
他的嘴角噙着世界上最英俊的笑容,慢慢地点头:“我听着。”
“我爱你。”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洛遥忽然有微笑的冲动……或许这就是醒来时的一记阳光吧。
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依然还在自己的身边,从未离开。
番外一 艾尔米塔斯
“结婚?”白洛遥刚从浴室出来,发现自己房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瞪得仿佛像是铜铃一样大,满是不可思议,“你没开玩笑吧?”
那个刚才向她求婚的男人,此刻微微皱眉,以同样不可思议的神情回望她:“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他一把揽过她,手指轻轻地拨弄她的长发,黑色的一缕在指间缠绕,仿佛细滑的水草,又有着洗后淡淡的椰果香,吸到鼻尖的时候,满是妖娆芬芳。其实“妖娆”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展泽诚心底微微地怔忡了一下,可随即又笑了起来,幸好她的妖娆,只有自己见过。
“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就解决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嫁给我?”
她在他膝上沉默了半晌,换了一个姿势,忽然笑起来:“你觉得解决了?”
“难道没有?”她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从自己这个位置,看得到她胸口大片的肌肤……和纤长漂亮的腿,展泽诚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又伸出手制止她不安分的、按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想表示警告的手,低低地笑起来,“我们已经这样了,你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他若有若无地凑近她,将这句话拉得无限暧昧。
洛遥咯咯笑了起来,轻巧地从他的膝上跳下来,顺手拉开抽屉,递给他一沓资料。
很多很多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展泽诚微微侧头,看见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白皙的肌肤被镀上金色,似乎有一种奇妙的质感,叫人忍不住想去轻轻地抚摸,于是一时间忘了去接那本册子。
“剪报?”展泽诚掠了一眼,心不在焉地翻动,“你做的?”
只一页,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报道?
这似乎是在某个宴会上,自己携着一个女伴的手,照片里的女人笑得风情万种。
还有这张……是在哪个酒店门口吗?那个漂亮妹妹是谁?
……
空调的冷气实在是很强劲,仿佛是打碎的薄荷汁,那种清凉的味道,密密地洒在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展泽诚合上相册,面色沉郁:“谁给你的?”
白洛遥只是抿着唇笑:“这你不用管。”
他站起来,比她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又俯下身,一言不发地抓过她,开始吻她。
这个吻很深很沉,他的手指微凉,顺着她柔滑的脊背,探进了她的背心里。
洛遥有一度说不出话来,连之前自己说了什么都快忘记了,最后拼尽了力气,偏开了头,笑意盈盈:“是不是经验丰富呢展先生?难怪技巧这么好。”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说这种话,有些羞赧,脸颊一点点沉酿出红色,叫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她泪流满面地吻着他,她的身后是满园的保加利亚玫瑰,淡粉色如云如锦,而漫天霞光流溢在她的脸上,他期盼已久的美丽。
展泽诚微微放开她,目光深处滑过了一丝笑意,又拿起那本剪报:“第一张,那是在香港的拍卖行,她是香港大学历史系教授,那次我在竞拍一个清朝的窑变红钵缸。对了,就是现在放在你们博物馆的那个,我记得三年前你指着那张图片发誓,说要把那件东西弄回来。”
洛遥目光微闪如星,唇角的笑意渐渐地加深:“后面的呢?”
“第二张,那人是谁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前一晚,我去你家楼下等你,你不肯回来……还给了我一巴掌,所以第二天助理说给我找了女伴的时候,我还有些情绪,就没拒绝。不过宴会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
似乎接下去的每一张,他都能从容不迫地解释给她听,到了第九张的时候,洛遥终于放弃了:“算了,我不想听了。”
“那么,白洛遥,嫁给我?”他笑得高深莫测,“或许你越早嫁给我,我们可以越早去度蜜月,艾尔米塔斯。”
“什么?”洛遥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艾尔米塔斯?冬宫博物馆?”
重新抱着她的英俊男人已经开始不怀好意地把她压倒在床褥间,细致地用薄唇吻遍她裸露的肩和颈,声音呢喃:“嗯,冬宫。”
她的眼睛陡然清亮起来,仿佛是桌上摆着的那串水晶葡萄,色泽浅碧,雨过天晴的颜色,莹润得没有一点杂质。
“我嫁给你,嗯,嫁给你。”她可怜兮兮地躲闪着他的亲吻,“我们什么时候去?”
他蓦然停下所有的动作,忽然觉得有些懊恼,又有些不舒服:“你这是为了蜜月才答应我的?你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洛遥看着他凌乱的衬衣,从下往上看,这个男人脸部的线条俊挺得叫人难以置信。
她忽然狡黠地眨眨眼,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点点地靠近他:“你知道剪报怎么来的?”
他皱眉。
“是我们分开的三年,我自己收集的……那时候我想,如果哪天你回来找我,我一定先扇你一巴掌……你这个浑蛋。”
他错愕了一瞬,唇角的弧度慢慢地勾起,去轻吻她的鼻尖,那个声音低得只有她听得见:“真是傻瓜……”
据说游客以一分钟观赏一件艺术品的速度,想要看完艾尔米塔斯的馆藏,也需要花费数年时间。
于是来到圣彼得堡,洛遥不想沿着涅瓦河散步,也不想去伊萨克教堂听圣歌,就像那位著名的艺术家普桑说的:“当我们欣赏一幅完美的图画时,不应该匆忙地一带而过,而是要慢慢地观察,用心评价去体会。”
她很快乐地给自己安排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打算将几个大展区逛遍。
可是从到达圣彼得堡开始,却一直有意想不到的不快。
吃过了晚饭,她就盘腿坐在床上查看资料,都是她精心收集的藏品信息,页码整齐,一丝不苟。展泽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淋淋地滴着水,就这么满不在乎地坐在了床上,又伸手一把将她抱了过去。“哗啦”一声,所有的资料以一种凌乱的姿态,飘飘扬扬地撒在地上。
她一急,想都没想,就去推开了他,翻身下床去捡。
他还是好整以暇,眉眼间都是一种慵懒:“别去管了,飞了半天,累不累?”
白洛遥半天都没吭声,坐在地毯上数页码,最后语气有些小小的恼怒:“我干正事儿呢,你别纠缠我我就不累了,谢谢。”
他倒笑起来,神情有些暧昧和期待:“什么正事儿?我现在想到一件。”
洛遥躺在大床的一角,又缩了缩身体,警告地看他一眼:“别碰我。我要好好补充体力,明天要走一整天。”
她早该想到他不会就这样放过自己的。果然,灯熄了不到片刻,他的手就探过来,先是穿过她的身下,又微微地用力,把她整个儿抱过去,贴在了自己身上,还声音低沉地咬着她的耳朵:“我的体力补充好了……洛遥……”
或许展泽诚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先去吻她的唇,而她向来对他的吻没有任何的抗拒力。于是这次白洛遥忍住了身上的酥麻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她不知道自己力气到底有多大,可能也并不大吧,反正他一时间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几乎已经把她半压在身下了。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又重重踹了他一脚。
这一次,展泽诚总算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伸手开了灯,语气有些不悦:“你怎么了?”
她一骨碌就翻身起来了,睡衣凌乱不堪,又抱了条被子:“我去睡沙发。”
就真的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这个卧室里,她头也不回,仿佛是兔子一样,敏捷地钻了出去。展泽诚一手撑着床,愣了很久,最后“啪”地关了灯。
到了半夜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睡着,他现在似乎习惯了枕边有她舒缓的呼吸声,于是索性站起来,去客厅看她。
洛遥蜷在沙发里,半床被子落在地上,睡得毫无知觉,半边脸侧着,孩子气地皱着眉。
他也皱着眉,从上往下地看她。
这是在生气啊!这是蜜月,凭什么不准自己碰她?
可是为什么动作这么不受控制?
他只知道自己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往卧室的大床走去,脚步轻而平稳,最后又俯身去亲她的脸颊。她还在他的怀里调整了姿势,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丈夫此刻心情的挣扎和纠结。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姿势亲密。洛遥迷糊地睁开眼睛,想了想,才坐起来:“我怎么睡在这里?”
他也坐起来,似乎有些起床气:“我怎么知道?!白洛遥,你原来还梦游啊?”
洛遥一声不吭地下床,心里有些怀疑,也有些不知所措:难道自己真的梦游了?梦游了还回去找他,真是丢脸。
两个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闷闷地吃完早餐,洛遥把牛奶一推:“展泽诚,要不我一个人去冬宫好了。”
他看着她穿上了大衣,忽然冷笑:“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蜜月?”
洛遥秀气的眉毛微微一蹙,一言不发,甩门就走。
他旋即站起来,拿了大衣追上去。于是一前一后,直到并肩站在冬宫前的宫殿广场上。
冬宫。
俄罗斯的国立博物馆。
当这座方正的建筑以一种整齐的姿态出现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个汇集了西方艺术精粹的博物馆,截然不同于东方的温和,有一种奇异的严整和理性,它在视线上并不向两边延伸,只是骄傲地矗立,显示了人类对自然的分割和潜意识中的强权。
洛遥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腰带随意地打了一个结,站在空旷而巨大得令人惧怕的广场里,盈盈一握的腰身,身段愈加地纤细。她无声地凝望着艾尔米塔斯,神情有些肃穆。
展泽诚就在她的身边,深灰色的大衣穿在他身上笔挺得仿佛是制服,硬朗帅气,就像是冬宫里的1812军事走廊,里边陈列着俄罗斯元帅们的肖像,英气勃勃。
他的脸色并不见得有多好,隔了很久,斜睨她一眼,眼见她脸上起了可疑的、或许是被冻出来的红色,才淡淡地说了句:“进去吧?”
这才惊醒了她,洛遥深深呼吸了一口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
参观者不多。
穿过孔雀石大厅,进入法国洛可可艺术时期的展厅。
优雅尊贵的米黄色调穹顶上绘着中世纪的盔甲,象征着贵族标志的家徽以几何的形式排列在壁上,黄金制成的吊灯有着极其繁复的工艺,周围插着数十支如白玉般的蜡烛,亮光莹莹如星。
一眼望去,这样的房间,竟是望不到尽头的,真是奢侈得叫人惊叹。
洛遥在展厅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敬畏感油然而生。
踏进去的时候,鞋跟在天然原木地板上敲出了“叩叩”的声音,又仿佛有回音,从走廊的尽头弹射回来。可以想象到那些细微的声波是怎样地拂过了油画、雕塑、铜像,最后和自己轻轻地触到了一起,难以自拔的感觉,从现代回望古典的致敬。
第一个房间中央那尊雕塑。
小小的天使以一种随意轻松的姿态坐着,一手抽着箭筒里的箭支,另一只手做了噤声的姿势,面容精致。
“《故作威吓手势的丘比特》,十八世纪法尔科内的作品。”
洛遥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身边这个被自己冷落很久的男人,有一点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她真的不知道他原来这么了解这些藏品,他一直在雕塑侧边站着,那个角度,是看不到那个说明标牌的。
他并没有回望她,目光很柔和地看着小雕像,难得露出了微笑:“真可爱。”
“原来你对这些艺术品这么熟悉。”洛遥的目光晶晶亮着,仿佛嵌满了碎钻,一波波地折射出光芒。
他依然没有看她,却也没否认。过了一会儿,刻意地抿抿唇,又侧了侧脸,把笑意掩藏起来,很自然地去牵住她的手:“走,去前面看看。”
当然,这个此刻看起来一脸肃穆的男人的另一只手,悄悄地将那册博物馆的中文指南藏在了身后。
谁让她在踏进这个宫殿的时候一直在生气,什么都没注意呢!
偶尔换种口味,让她崇拜下自己,其实感觉很不错。
因为看得慢,连开放展区的十分之一都没走到,回到酒店就已经疲惫不堪。
他挑选的酒店真是不同于奢华流丽的洛可可,是强烈的古典主义装饰风格啊——弧度顺畅的穹顶,玻璃窗上精准的分割,窗外的园景修缮得棱角分明……如果没有他在身边,独自住着,可能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他误解,可是忍不住,还是伸过手去,碰了碰他:“你睡着没有?”
“没有,我在想那尊小爱神的雕像。”
洛遥小小地感动了下……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文艺了,艾尔米塔斯是个好地方……他也被艺术熏陶了……
“洛遥……孩子多可爱啊。”说着说着,他半支起身子,眸子像是黑宝石,又像是夜明珠,亮得可怕。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俯下身,结果……他的吻落下来的时候,洛遥忽然清醒了,终究……还是朽木不可雕也。
第二天。
“再陪我睡一会儿……”他不肯睁开眼睛,有一丝头发落在了额头上方,手还牢牢地固定在她的腰间,“一会儿就好。”
她又拼了命地想要摇醒他,可是手被他牢牢一抓,再也动弹不了了。
最后洛遥的语气变了,说不出的古怪:“展泽诚你逗我玩的吧?你早醒了是不是?”
他终于睁开眼睛,眼里蕴着深深浅浅的笑意。
她很配合地不再挣扎了,相反,手掌轻轻地摁在他心口的地方微笑,仿佛威胁:“你信不信,回去之后,我让你上班天天迟到。”
他愣了愣,手指轻巧地拨开她的乱发,带着无可抑制的笑意吻在她眉心:“亲爱的,我求之不得。”
番外二 卢浮宫
洛遥是在出发前两天,才办完年假手续,以至于展泽诚很怀疑,如果不是馆里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了,她压根儿不会陪自己出去。
去机场的路上,洛遥一点都不晓得自己丈夫那些鸡毛蒜皮的想法,她照例是十分认真地在看资料,也没察觉因为这片刻的冷落,身边的男人有些不高兴了。
展泽诚是去巴黎出差,前三天会议的日程排得很满,势必是不能陪她的,没想到她倒是很高兴:“没关系啊,我自己去逛卢浮宫就好了。”
经过艾尔米塔斯之后,她就十分聪明地意识到,他根本就不是诚心陪自己参观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各干各的,也免得他老是胡搅蛮缠。
他们住的是巴黎的丽兹酒店,饭都没吃完,展泽诚就要去开会。他犹有些不放心:“你早点回房间睡觉,倒一下时差。”
周围站了一圈秘书和助理,她有些不好意思:“别管我了,你赶紧去吧。”
长途飞行之后,还是觉得疲劳,洛遥独自回到房间,洗了澡,按下了自动遥控的窗帘,只留下床边一盏台灯,就窝在了绵软舒适的大床上。
服务生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入住之前更换了房间的香氛,因为知道他们长途飞行而来,更需要酣实的睡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味道。茶几上放置着两杯饮品,分别是温热的牛奶和醇净的葡萄酒,无论是有着哪种习惯的客人,都能借此助眠。
洛遥在床上躺着,看了一会儿书,到底还是赤脚起来,端了那杯葡萄酒,一点点地喝了下去。
三年前的一次酒精中毒令她对酒敬而远之,这也是第一次,她好奇地想尝一尝酒店准备的红酒。即便是不大喝酒,她也能品尝得出来,味道十分醇厚,也不酸涩。身体微微有些发热,果然舒服了很多,洛遥看了看见底的杯子,忽然觉得还不过瘾,于是走到小吧台边,打开了酒柜。
同举世闻名的服务一样,这里的价格也是昂贵得举世闻名。
她借着射灯的灯光,看了看标签,又换算了下价格,觉得还能接受,于是心安理得地用开酒器开了一瓶酒,给自己倒了半杯。
微醺真是一种很奇妙、很愉悦的感觉。洛遥一边翻着资料,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瓶,视线已经有些晕眩,她顺手搁了酒杯,一头就睡了下去。
展泽诚回到房间的时候,卧室的灯还留着一盏,他看到她在闷头大睡,忍不住走上前,低头看了看。
她的呼吸很平稳,脸颊还带着红晕,以及淡淡的酒精味道。
展泽诚的目光挪移到床边的酒杯,以及茶几上的那半瓶酒上。
竟然偷偷喝酒,他伸手拿起半瓶酒,看了看标签,顺手用她的酒杯,给自己倒了半杯,浅浅尝了一口,搁下就去浴室了。
洗完澡出来,刚刚躺下,她倒是动了动,醒了。
因为被光线刺激,她艰难地睁开眼:“我想喝水。”
头发凌乱,脸颊潮红,肤色白皙如玉,他忍不住就想去抱她,又或者想要逗逗她,顺手就把半杯红酒递到她唇边。她半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才反应过来,睡眼惺忪地瞪他。
“喝酒都不等我?”他一仰头把剩下的喝了,微微眯了眯眼睛,“展太太,是独守空房太寂寞了吗?”
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没有接话,掀开了被子,想要去倒水喝。
到底还是拦腰被抱住了,重新放在床上。他去给她倒了水,看着她喝完,又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睡吧,不闹你了。”
洛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展泽诚已经穿戴完毕,正在客厅吃早餐。她看到空酒瓶,才隐约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压根儿不像有时差。
“真是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他喝了口咖啡,含着笑意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不许喝酒。”
洛遥只好讷讷地挪开视线,转移话题说:“我随便从酒柜里找了瓶,价格也挺实惠的,和国内超市卖的差不多,五六百块。”
展泽诚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嗯”了一声:“过两天我陪你去酒庄,挑两瓶你喜欢的。”
她摇摇头:“我……也没很喜欢喝啦,昨晚真的是好奇。”
看着妻子的背影,展先生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个小吧台的酒柜里,十分确定,他的太太,应该是……“好奇”地,少数了一个零。
司机送洛遥到了卢浮宫,因为她并不喜欢有人陪伴,就独自买了票进馆参观。
无论何时何地,这间法国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建筑物里,永远挤满了游客。工作人员善意地提醒游客们:“请把包放在前边,小心小偷。”
洛遥只带了一个轻巧的斜挎包,里边简单装了点零钱和手机,以及一大本卢浮宫的藏品资料,轻装上阵。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游客们手里拿着地图,匆忙地在各个展厅、楼道里穿梭,努力辨识着墙上只言片语的路标指示,但还是会有数不清的人在如同迷宫般的建筑里迷路。
洛遥从拥挤的展厅出来,Daru楼梯的制高点上,一座震慑人心的雕塑昂然而立。
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雕像。
卢浮宫三大镇馆之宝之一。
公元前二世纪的作品,原本是伫立在俯瞰大海的万圣神堂中,巨大的双翼象征着蓬勃的生机,以及宣告胜利的英姿。
数千年过去了,这座冰冷的大理石雕塑,依然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引得无数的人在雕塑前拍照。
洛遥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直到一个年轻人拍拍她的肩膀,用英语说:“小姐,你的包被拉开了。”
她连忙低头一看。
包真的被拉开了。
现金、手机全都不翼而飞。
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卢浮宫的贼……真的名不虚传。
怎么办呢?钱丢了倒没什么,现在手机都没了,连怎么和展泽诚联系都不知道。许是因为她表情焦虑,那个好心提醒她的年轻人改用不算流畅的中文说:“需要帮忙吗?”
她有些讶异,便感激地说:“我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年轻人慷慨地掏出手机,她从包里翻出酒店的名片,拨了号码,请总台转告展泽诚,自己被困在卢浮宫没法回来了。
接电话的服务生十分热情,大约也是见惯了这样的事,先询问她有没有丢失证件,最后说:“请您到卢浮宫的服务台,我们会派车子去接您回酒店。”
洛遥松了口气,将手机还给了年轻人,又道了谢:“我要先去服务台等着了。”
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东方来的姑娘,依旧十分热情:“在他们来接你之前,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洛遥怔了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想,自己这是遇到搭讪了吗?
她难以拒绝法国男人的热情,只好由他陪着,一路走到服务台,听他介绍自己是巴黎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计划在下半年去中国,并且……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十分可爱。
服务台旁边就有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小伙子已经热情地进去买饮料,并且不失时机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左岸的一家咖啡店,你知道,美国佬的咖啡其实并不好喝。”
他刚准备去前台,忽然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高个子的东方人,一眼就找到了自己身边的中国姑娘,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洛遥一回头,看到展泽诚已经走近了,又惊又喜,连忙对年轻人说:“我先生来接我了,谢谢你借给我电话。”
年轻人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男人,石化了一瞬,脱口而出:“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已经结婚了吗?”
展泽诚眸色略微一深,走上前半步,用流利的法语说:“谢谢你帮助我太太。”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洛遥只好说:“是呀,他是中文系的学生,是他提醒我被偷了,也是他借给我手机。”
年轻人有些失落地同展泽诚握了握手,似乎还不肯死心:“能留一个邮箱给我吗?我到中国可以和你联系,中国人不是说礼尚往来吗?”
——中文还真学得不错。
洛遥看着他递过来的纸笔,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展泽诚一眼,很快地写下了一个邮箱地址。
最后几乎是在展泽诚快要杀人的目光中,她说了句再见,然后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博物馆。
巴黎的秋天十分明朗。
蓝天倒映在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上,美妙得不可思议。
她挽着他的手臂,有心逗他说话:“你看那边,金光灿灿的,是什么广场啊?”
展泽诚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真给他留邮箱啊?”
“唔。”她装作听不懂,“你怎么赶来了?开完会啦?”
“本来就打算开完会来找你,都在路上了,酒店又说你东西被偷了,我就怕你出事。”他拍拍她脑袋,“以后你不许一个人出来了。”
被偷还好说……可是像今天这样被搭讪,他委实难以放心。
“可你明天后天还要开会啊。”她笑嘻嘻地仰头看他,“而且我今天也没逛完卢浮宫。”
他用一副“此事免谈”的表情冷对,洛遥只好讷讷地放开他的手臂:“那先回酒店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赌了一口气,回到房间便各干各的。
直到傍晚,他预订了塞纳河上的游船,从书房里起身,去卧室找她。
大约是逛了大半天有些累了,她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展泽诚俯下身,犹豫了一下,替她盖上半幅毯子,手机却“嘀”的一声,提醒收到了新邮件。
他半靠在沙发上,点开邮件。
是用中文写的,热情洋溢的……情书?
尽管遣词造句还不怎么通顺,可他还是一眼就看明白了,是下午那个年轻人写来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原来……她留的,是自己的邮箱。
于是点了回复,一本正经地写:我是她的先生,我会转告她你写了邮件,下次你来中国,我们会非常乐意接待你。
想要点发送,最后还是再非常自豪地补上一句:我的太太的确非常聪慧美丽,也谢谢你对她的喜欢。
邮件发送完毕。
洛遥蜷缩在沙发上,动了动,醒了。
他温柔之至地俯下身,在她唇边亲了亲:“对不起。”
她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说:“想去逛博物馆就去吧,你要原谅我……总是这么不放心。”
她一点点回过神,主动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颌:“我知道。”
因为深爱,所以太过在意。
这也是,他们彼此的,幸运。
番外三 女儿控
展泽诚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他连外套也没脱,三步并作两步往左手那间走廊走去。恰好碰到阿姨带了门,看见他,小声说了句:“她睡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点点头,悄声走进去。
拉了窗帘,屋子里有些黑,但是屋顶上贴着很多莹光的图案,星星、月亮,一亮一亮的,借给他一些光线,看得清女儿的小脸。他慢慢地靠近,正要替她理理额发,小姑娘忽然张开了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爸爸,抱抱。”
那双眼睛不知是像自己还是洛遥,黑白分明,还淡淡地透着琥珀色,每次都能毫不费力地望进他心底。
展泽诚一把抱起她,又随手拿柔软的毛毯裹了裹她,轻声问:“叶叶,想爸爸了没有?”
小家伙在他怀里翻了翻身,没有回答,在他胸口留下一道蜿蜒的口水。
洛遥下班回来的时候,父女俩正高高兴兴地在园子里挖土。展泽诚的衬衣西裤还没换下来,随意卷了卷袖子,因为昨夜下过雨,裤脚上难免已经沾上了些泥,他倒是毫不在意,还一个劲地在给女儿捧场:“……这是你种的吗?真厉害!”
她只好在后边咳嗽了一声,父女俩齐齐转过脸,叶叶看到妈妈,猛地就要扑过来,还是被展泽诚拉住了:“还没洗手呢,别去抱你妈妈。”
宽敞的浴室里父女俩各自占领了一个台盆,开始洗手洗脸。洛遥帮女儿换了件衣服,忍不住说:“下次别和她瞎闹,她就是个小强盗,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被糟蹋多少了。”
叶叶就很不高兴:“我才不是。”顿了顿又说,“都是我种的。”
年轻的父亲则用精湛的演技配合女儿:“叶叶最棒了!已经会种花了啊?”
洛遥:“……”
小家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展泽诚换了衣服出来,小家伙已经扒拉着他的公文包,饶有兴趣地在拨弄那个精巧的搭扣。一看见他,就求救说:“爸爸,打开。”
洛遥刚给她冲好奶,递到她手里,又拿过了公文包:“不要动你爸爸的东西。”
叶叶扁了扁嘴巴,求救似的望向展泽诚。
他实在是受不了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表情,又不好当面驳斥妻子,只好蹲下去说:“你把奶喝完了,就可以玩爸爸的公文包。”
叶叶笑逐颜开,大口大口地开始喝奶。洛遥也只好摇摇头:“丢了东西我可不管。”
展泽诚站起来,轻轻搂了搂妻子的肩膀,声线带着笑意说:“没关系,包里没什么重要东西。”
吃完晚饭,一家三口去外边逛了一圈回来。阿姨抱着小家伙去洗澡了,两个人难得享受这一天中独有的静谧。
书房是两个房间打通的,他在看文件和资料的时候,她就静静地看书,偶尔一抬头,能看到彼此的身影,令这夜色都分外温柔。可今天,洛遥看了看第四次拉开抽屉的丈夫,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展泽诚愕然停下动作,想了想才说:“没什么。”
她有些怀疑,但也没多问。
又过了十分钟,小家伙穿着浴袍和小拖鞋,头发还有些湿,“嗒嗒嗒”地跑了进来,一定要坐在爸爸膝盖上听故事。展泽诚含笑抱起她,又对洛遥说:“你去洗澡吧,我来陪她。”
洛遥“哦”了一声,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要关照他把女儿抱回卧室去,结果刚回身,就听到展泽诚的声音:“你拿过爸爸的卡吗?”
小家伙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坚定地说:“没有啊。”
他依然十分有耐心:“可是你刚才在玩爸爸的公文包啊。”
洛遥哭笑不得,只好推门进去,对展泽诚说:“不会是公司的门禁卡吧?”
展泽诚进出易钦是有专门的停车位与电梯的,那张卡他向来是塞在公文包的隔层里,想来想去,也就是女儿下午玩的时候被拿出来了。
展泽诚一脸尴尬,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嗯,找不到了。”
洛遥瞪他一眼,表情上明明白白写着“让你别给她玩公文包”,走过去把叶叶抱了起来,哄她说:“你下午玩的时候真的没有看到爸爸的卡吗?那张卡很重要,你塞哪里了?去找出来好不好?”
叶叶认真地想了想,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在厨房里。”
整整一个晚上,展家鸡飞狗跳地开始找那张门禁卡。小姑娘跟着大人跑前跑后,每次无功而返,她就无辜地说:“不记得了。”
叶叶第十次说出“在小熊肚子里”的时候,洛遥不无怀疑:“你没觉得……她是在逗我们玩吗?”
展泽诚一脸无可奈何:“算了,别找了,明天让人给我补办一张。”
洛遥想了想,只能使出杀手锏:“你再好好想想,把卡放在哪里了。要是能找到,妈妈现在就给你吃棒棒糖。”
小姑娘一下子眼睛亮了亮,圆滚滚的小身子跑得很快,带着他们到玩具房里,指着地上铺的玩具拼板说:“在下面。”
夫妻两人几乎把玩具地板给拆了,才终于找到了那张卡。
小家伙还穿着白色的小浴袍,茸茸的像一只小兔子,竖着耳朵,一脸期待地看着妈妈,就差流下口水了。
洛遥摸摸她的脸蛋:“妈妈现在去给你拿,不过吃完要刷牙。”
展泽诚手里拿着千辛万苦找到的卡,俯下身,把女儿抱了起来,小声问:“为什么要把爸爸的卡藏起来?”
“嗯……”叶叶把头靠在爸爸肩膀上,对着手指说,“不想爸爸去上班。”
展泽诚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侧头亲了亲女儿。
小家伙掰着自己的手指:“……想爸爸陪我玩。”
玩具房的灯光是十分柔和的暖黄色,展泽诚想起自己出差三天没有回家,果然是很久没有陪女儿了,心里浮起淡淡一层歉疚,郑重地说:“好,爸爸明天不上班了,就陪你玩。”
洛遥手里拿着棒棒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这一幕,抿唇笑了笑,把棒棒糖递到女儿手里:“这下高兴了?”
叶叶圆圆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那妈妈呢?”
妈妈俯下身,把乱七八糟的玩具地板重新铺好:“妈妈要上班,不然谁给你买棒棒糖。”
小姑娘“哦”了一声,未免有些小小的失落,又转向爸爸说:“爸爸,那我们去哪里玩?”
“动物园好吗?”展泽诚蹲下来,小声说,“爸爸给你买棉花糖吃,不让妈妈知道。”
叶叶连忙紧张地看了妈妈一眼,比了个“嘘”的手势,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
洛遥只好装作没听到,走到展泽诚身边。他的五官在柔和的灯光下,依旧显得那样深邃英俊。她忍不住笑了笑:“她那些小花招,也就是你,次次都心软。”
展泽诚探过身去,亲了亲妻子,正色说:“你要是有小花招,我也一样心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