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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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卓康卓,太阳,或空中行走的神。这里指德高望重,善待万物的人。吃力地半跪下身子,猫着腰,几乎将大半个脸都贴在了雪地上。他将目光投进雪豹昂修久美的洞穴,看到嗷嗷待哺的巴桑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贡保诺布那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

康卓是一大早出门时偶然碰到贡保诺布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得令康卓忽略了道路的选择,本能地打马从多吉家门口经过。

这绝对是个错误。

对于这个建筑物像被人随手丢弃的碎石样,零散地撒落在祁连山中的牧区小村子来说,本就谈不上什么严格意义的道路。随便谁家的围墙两侧,都可以轻松地通往村子外面。所以在最近这段日子里,对康卓来说,想要避开和多吉有关的事物实在是太简单了。

当然,就算今天早上康卓本能地从多吉家门口经过,但心里有急事的他,按说也不至于注意到多吉的家。

但他却在多吉家的门口意外地看到了贡保诺布。贡保诺布是多吉的儿子。

这时,距离康卓的儿子次仁才让去世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康卓和妻子绛曲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许多闻讯前来吊唁的好心人都被他们那扇怎么敲也不肯打开的门所回拒。实在需要出门,老两口也会选择人流稀疏的时机或偏僻的道路。但任何时候,他们都绝不会从多吉家门口路过,哪怕为此要辛苦地绕上一大圈。

康卓夫妇不想看到任何与多吉两个字有关联的事物。

永远。

今天一大早,外面的天空正在一点点地拉开沉甸甸的幕布,乌黑的夜色似乎担心康卓会遭到阳光的惊扰,它借助厚重的窗帘,久久地弥留在屋子里面。

整晚不曾入眠的康卓心甘情愿地沉浸在浓浓的黑暗里,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发呆。早已醒来的妻子绛曲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将自己挺在炕上,枕在颈下的那只裸露的胳膊冻得快成了冰柱,她却浑然不觉,唯有鼻翼微弱地翕动,在凄清幽暗的空气里颤出无法感知的振波。

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灭的。更准确地说,炉子不知道是哪一天灭的。这个曾经每到冬天,总是燃着呼呼的火苗,并为家中吸引来左邻右舍的取暖人的炉子,自从儿子婚礼那天晚上开始,就像儿子的生命一样,变得冰冷。康卓夫妇练了一辈子的娴熟的生炉子技术似乎也在那天死去了。

是的,从那天起,性格开朗的康卓夫妇似乎不再需要火焰,连他们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不再需要流淌了。

既然血液都不再需要流淌,身体还需要温度吗?

一阵乒乒乓乓的敲门声。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敲门声。

还是一阵更加剧烈的敲门声。

谁家这么热闹,天还不亮就有人上门?

老两口的思绪依然各自散失在自己的迷惘里,以为是有人在敲别人家的门。

“康卓阿卡阿卡,这里意为叔叔或伯伯。,快开门。出大事了!”

康卓凝固的思维好像轻微动了动,但大脑并未真正开始运转。他的身体继续保持着昨天晚上躺下时的姿态,瞪着眼睛,隔着黑暗,看着黑黢黢的屋顶。那屋顶总是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光滑得连蜘蛛的丝都挂不住。

又是一阵更为密集的敲门声。这一次,来人居然是翻过他家的院墙,直接进到院子里,在敲他房间的门了。这一定是非常熟悉的人,否则院子里的两条狗怎么一声都没吭?

门环都快要被震落了。震动通过屋门和墙体传导到屋子里,房间里凝固的空气像冰碴样碎裂,哔哔啵啵地掉在康卓和绛曲的身上,散落一炕,一地。

康卓像是诈尸样打了个激灵,平躺的身体呼地变成了90度。一旁的绛曲也警醒过来,掀开被子坐起身,疑惑地盯着还在乒乒乓乓作响的门,呼吸着因为突然的震动而弥漫开来的粉尘,听着外面焦急的呼叫声。

康卓的大脑总算是能够指挥自己的肢体了。他披上衣服,下了地,迟缓地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闩。

是乡小学的青年教师德拉吉。

德拉吉没有进门,而是弓着身子站在门口,一只脚蹬在门槛上,一只手支在腿上,一只手卡在腰部,小口径步枪的枪托已经滑到了地上,口鼻周围都挂着一道白霜,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

“康卓阿卡,赶紧穿衣服走,我的三个学生早晨在肖不德克附近发现一只雪豹被人下的钢套夹住了。他们一个人来给我报信,另两个在现场守着,防止盗猎者把雪豹抓走。听学生说,雪豹伤得很重。我得赶紧去,万一盗猎者这会儿去查看自己的套子,咱们不仅救不了雪豹,我的学生没准都有危险了。现在这些盗猎者可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麻烦你随后过来,来的时候带些药物抢救雪豹。”

德拉吉说完,不等康卓回答,就强打精神直起身来,正了正背上的小口径步枪,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康卓家的院子。院子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去,逐渐消失在清晨的寒风之中。

康卓不仅是个优秀的牧民,还是俄勒冈草原优秀的民间兽医。年轻那会儿,上过中学的他被选派到县畜牧学校受过专门训练。组织生产队那会儿,他专门负责为全大队的牲畜治病。后来草场承包给个人,村民们的牲畜得了病,或有人发现了受伤严重的野生动物,大家都会想起他。

听到德拉吉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康卓身上那似乎已经凝滞的血液呼地开始涌动。

他转回身,摸索着穿好衣服,提上鞋子,披上皮袍子,一把操起挂在门后面的猎枪,没有和老伴打招呼就大踏步地到了院子里。他解开猎犬卡哈吉脖子上的绳套,出院子后便飞身跨上那匹名叫罗萨的马,朝着肖不德克的方向而去。

被圈了多日的卡哈吉突然重获自由,连目标都不问,兴奋地一个猛子就超越到罗萨的前头领跑,直到身后的罗萨拐了弯,他才紧急刹车,掉过头来,老老实实地跟在罗萨的身后向山里进发。

从康卓家前往肖不德克雪山,最近的路线就是从多吉家西边的巷子过去。心里有事的康卓忽略了那是多吉家,直到他看见多吉的儿子贡保诺布。

当时,五岁的贡保诺布裹着一件又长又宽又破的大皮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院子门口的一块石头上。

那是一块拴马石兼上马石。多吉的马是俄勒冈草原上最魁梧的,就像多吉是俄勒冈草原最魁梧的男人一样。多吉的上马石也是村子里最大的。那是一块深红色的花岗石,来自地壳深处,结晶条件非常充分,晴天的时候,岩石上发育成熟的钾长石和斜长石的斑晶以及石英的晶体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像一头来自天庭的成年雄性野牛,随时都会腾空而去。

多吉经常向别人炫耀,说就冲门口的这块石头,自己迟早都是要发大财的。事实上,多吉在刚刚结婚后不久,头脑灵活身体强壮又肯下苦力的他就已经是俄勒冈草原最有钱的牧民之一了。不过,丧偶后的多吉开始酗酒,自制能力变得极差,还经常和外面的各色人等交往,他的手上像是长出了一个见不到底的漏斗,虽然挣得很多,却没有存下什么钱。

贡保诺布披着的皮袍显然应该是他阿爸多吉的。皮袍由一整张成年雄性棕熊皮做成。

这张熊皮曾经是多吉的骄傲。

那是多吉春风得意的时期。他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跟踪那只棕熊。本来,多吉早就可以对那棕熊下手,但他为了获得更为完整的皮毛,还是一直等到和那棕熊面对面地交锋,刺激棕熊直立起身体扑向自己,这才在近距离下一枪命中棕熊的心脏。当那棕熊带着伤,挣扎着扑倒在地的时候,最后挥出的爪子几乎是擦着多吉的鼻子落下去的。

多吉后来回忆说,自己当时就感觉眼前一黑,浑身冒出一股冷汗,枪就滑到了地上。当他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棕熊的一只爪子正扣在他的左脚背上。他那自制的没有分层的厚厚牛皮靴已经被熊爪划开,一个脚趾被生生地抓掉了。

为了纪念那场胜利,多吉将整张熊皮制作成一件披风。只有在重要场合,他才会披着这披风,向别人炫耀自己的辉煌战果。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张熊皮被虫子蛀了很多洞,毛也掉了不少,在皮子上形成了一块块的秃斑,披出来有失体面,多吉才很少拿它向人展示了。

成年雄性棕熊的体重少说也有三四百公斤,五岁的贡保诺布充其量也就二三十公斤,他那幼小的身子怎么可能撑得住这么大一张熊皮呢?熊皮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贡保诺布像是披着一个巨大的已经垮塌的帐篷,帐篷的边沿在地上皱成一堆。

天才刚刚开始发亮,太阳还在远处的山脊下艰难地向上爬行。一道黯淡的亮影,环着村庄周围的山的边缘,缓缓地舒张着胳膊,试图拉住即将消散的梦境。

这座位于祁连山深处的小村子还漫漶在夜的暗影里,散落在山间盆地中的房屋和密实的林木,以及冰川时代堆积在草滩上的巨大石块混淆在一起,难分彼此。

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林子里的鸟儿也不曾苏醒。家家屋顶上的烟囱都在克制着呼吸的力道,谨小慎微地守护着房间里的温度,生怕太过用力,提早消耗完封存在里面的燃料,主人起来又要重新生火。

这个季节,牧民的牲畜都关在冬圈里,用不着起早贪黑地忙着照料牲畜。他们总是能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

这是牧区最闲适的季节,也是盗猎案件的多发季节。

贡保诺布显然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些时辰了。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几乎可以看到血液凝固成的硬块。一串亮晶晶的鼻涕,悬垂过嘴唇之后,亮晶晶地挂在那里,已经结成了冰条。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在清晨的寒风中扑簌簌地晃动。

贡保诺布瞪大了一双几乎占据小半张脸的大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斜前方的什么地方,目光里空无一物。康卓嘚嘚嘚的马蹄声也未能将这孩子从失神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他的目光似乎像那串结了冰的鼻涕一样,也已经凝结成了固体,被牢牢地焊接在某个方向。他的思维似乎也早就随着皮肤下血液的凝滞而被冻结了。

贡保诺布突兀的形象引起了匆匆而过的康卓的注意。孩子孤苦无助的样子狠狠划伤了康卓的眼睛,他的心里咯噔一响,本能地勒住罗萨的丝缰。正在疾驰的罗萨被主人这突兀的指令弄蒙了,他那刚刚铆足了力气向前奋进的两只前蹄高高地举在半空,身体几乎直立着,吁溜溜地一阵嘶鸣,险些把康卓掀到地上。

年幼的贡保诺布像石雕一样继续坐在那块石头上,仿佛是大石头上连接着的一块小石头,失神的眼底里不曾闪过丝毫波澜。

险些被罗萨扔到地上的康卓却惊醒了。他的双腿夹紧罗萨的肚子,尽量把身体贴在马背上,吃力地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平衡,心里却不无恼火地提醒自己:

这是多吉的孩子。

多吉。是的,多吉。

康卓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愤怒的火焰立刻再次燃烧起来。他将目光决绝地从贡保诺布身上收回来,失控地挥起皮鞭,重重地连续抽打着罗萨。

还没有从刚才的异常指令中回过神来的罗萨想不明白主人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不满,下达这更加莫名其妙的指令,还无端地责罚自己。

我刚才不就是在卖命地向前奔跑吗?是你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勒住了我的缰绳。

罗萨自幼生长在康卓家,在和主人长期的相处中,彼此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对方的举手投足都能心领神会。再说了,主人性情温和,偶然心情不好而情绪焦躁的时候,也很少会对自己暴力相向。罗萨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粗暴的待遇呢。

罗萨是一匹颇通人性的马。他委屈但又强烈地克制着情绪,尥了两下蹄子,便稳住情绪,一路狂飙,朝着肖不德克飞驰。

此时的卡哈吉也已经读懂了主人的目标,或者,他也嗅出了冰雪下的肖不德克散发出的危机,远远地将罗萨撇在后面,自顾自地朝着雪山而去。

罗萨剧烈的颠簸,让马背上的康卓胸中那正在慢慢凝结的伤口一点点地开痂,丝丝血珠隐隐向外渗出,最终重新汇聚成一道锐利的伤口。

重新开裂的伤口,有时候比遭受创伤的时刻更具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