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掘草充饥求生到马粪 为民请命纳税舍豚儿
我的历史,说起来是很可怜的,而且是很奇怪的。到现在为止,我的经过,是由大姑娘变成灾民,由灾民变成丫头,由丫头变成小姐,现在又要由小姐变成灾民了。这一段秘密,在我义父没有去世以前,我不能宣布。因为他很爱我,叫我爱惜羽毛。其实由灾民变成丫头,并不是我的罪恶。就是说出来了,也不至于有伤我的人格。只是我的义父,他不肯把将丫头收作义女的事暴露出来。我不愿他为了这小事伤心,我就竭力地隐忍下来了。现在,他已经死了。我那四位哥嫂,怕我外姓的人要分他们的财产,处处和我掣肘。我想我有我的故乡,我何必在他们面前讨厌呢?所以我突然变计,决定离开他们回到西北去。在回到西北去以前,我要把我的历史来说一说,设若我一去之后,或是死了,或是永无音信了,我的朋友可以把我的历史写了出来,当一篇苦情小说看。我这一段话帽子说完,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
我是甘肃静宁县人,我的父亲叫杨守一,是前清时代一个师范学生。为了在隆德当教员,把我和我两个哥哥也都带到隆德县城来住。隆德和静宁,是邻县,旱路不过九十里,这也就算不得出门啦。在甘肃那地方,大概到现在中学校里,还是男女不同学的;至于小学校呢,在前六七年前男女同学,那也就是很少的事。不过我父亲是个师范生,我又只十岁左右,他和我母亲商量了几回,也就把我放在小学里读书。内地的小学,别的功课谈不到,唯有对国文一样,特别注重;而且我们不一定念国文教科书,《四书》《五经》,甚至于连《三字经》《百家姓》《五言杂志》这一类的书,都可以听学生的便;你爱念什么,先生就得教什么。所以我在小学里,也像在私塾里念书一样,平常的知识,可以说完全没有,不过糊里糊涂地,把国文这条路就撞得有一线光明,这也就是我能够到现在还能在南京这首善之区读书的一个原因了。
在我家移到隆德去的第四个年头上,大祸就临头了。我还记得:是在头一个冬天,下过两场大雪;翻过春天来,天上可没有落下整场的雨,偶然洒两阵雨点,连尘土也没有打湿。我虽年纪不大,但是听到随时随地都有人说:旱灾来了,不得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旱灾有多么厉害,依然天天念书,天天玩。由三四月里这样嚷到秋天,就有两件事让我知道旱灾实在有些厉害。
第一件呢,我们家里平常是过着极好的日子,虽不能够天天吃面条子,但是两天总要吃回黑面馍,其余也是吃锅盔。什么叫黑面馍呢?就是本地出的麦子,用土法磨出来的粉,这个叫黑面;本来也就黑,用这种黑面做的馒头,就叫馍。那馍并不是我们现时在馆子里吃的馒头既松又软,这馍可是又粗又硬的。但是甘肃老百姓吃着就是南方人吃肉了。什么叫锅盔呢?是用黑面在锅里硬烤出来的圆饼子,大概有碗口那样大,半寸来厚,烤好了放在家里,饿了就拿起来嚼着吃。这种东西,平常人家不大要菜,也不用什么油盐。我父亲是个念书人,吃得要考究些,常要炒一碟韭菜,再用辣椒粉浸上一点醋,又配上一碟。不吃韭菜呢,就是生萝卜切片蘸盐和辣椒醋吃。此外,我们还要喝点米汤,就是用一撮小米,煮上一大罐子水,又可当茶喝,又可以当汤喝。可是叫了几个月旱灾,这些东西,我们家里就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一齐都吃不着,改了专吃油炒面。这种东西,出了潼关,就看不见了。是用像粟米一样的东西,叫糜子的,加上荞麦杂粮,磨成了粉,在锅里一炒,又焦又黄,干燥得像木头屑子一样。我们就拿瓦碗盛着,用手撮了吃。这倒不论顿数,饿了就吃。在那个时候,我虽做梦也想不到东南这样优美的生活,但是我天天吃那东西,把口里的津液都让这油炒面蘸干了。据我父亲说,粮食还是只管涨价,就是这种油炒面,将来也总有一天会买不起。这种东西没有得吃,还有什么可吃呢?我心里这就是第一件可怪了。第二呢?西北挖井原是难事,井里挖到三四十丈深,有时也只是打些黄泥浆上来。这只有隆德这个县城奇怪,有几口很好的清水井,我们将别个地方一比较,这里就是天上了。可是闹了几个月旱灾,这井水也就变浑了;并不是水也因为天旱变了颜色,乃是井里的水也慢慢干了。放下去的桶一直落了井底,把里面的泥也挖了起来。经过了这两件事,我才知道大家叫着旱灾来了不得了,那并不是吓人的话。
但是这还是第一步,困难的日子,慢慢地跟着来啦。在这年秋季开学的日子,同学忽然少了一半。父亲的薪水,每个月原是十块钱,渐渐地也有些发不出来。在学堂里教书的时候倒也无所谓,每日回得家来,就皱着两道眉毛,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他自己的大腿,低了头只管叹气。有时候,站在院子里向天空看看,就叹着气说:“咳!这个天!”这样的话,他每天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天是让他越说越坏,每天抬起头来看,都是蓝的,一块桌面大的白云也没有。我听到说:小麦卖到两块一斗了。但是满城有二三百户人家,没有看到哪家是吃麦粉的,锅盔和黑馍都没有了,我们都是吃油炒面,可是这油炒面也贵得比以前的麦粉还要钱多。父亲没有进款,粮食倒贵起来,就是每天限制吃两餐油炒面也发生了问题了。先是父亲催校长,校长催县长,一个月还可以讨两三块钱回来;后来县长索性不给,把学堂停办了。要说是借钱的话,哪个不穷?就是人家有几个钱,也留着自己买面食吃。至于稍微有钱的人,早是让人家借得不耐烦,逃到别处去了。父亲本来无心教书,而且也没有几个学生,学堂停办了,倒死了这条心;留着我们在隆德,自己带了我十七岁的大哥,回静宁去想法子。去了半个月,还不见来。
我家里还剩娘儿三口啦,就只有几斤炒粉。这几斤炒粉,怎能吃半个月?我们餐餐用水和了煮着吃,一天只敢吃半斤;余外就是到城外山梁子上,挖点草根,用刀剁碎了,煮得烂烂的,和着炒粉一块儿吃。这可到了凉秋九月了,就是下雨下雪,也没有用;因为本年的粮食六月不下雨,就算收不着的。来年的粮食,有些是隔年秋天里下种,有些是春天下种。看看这情形,本年是用不着谈庄稼,都只好到来年再说的了。我们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望明年的事,只是天老不下雨雪,连山梁子上的草,都干死了,草根也不容易挖到好的。自然,我们这个日子没有别的事,天天都是想法子要怎样的把肚子弄饱了。
有一天,我娘儿三个,又到山梁子上去挖草根。那里天气是特别冷的,阴历八月底,就可以下雪。这年天气干旱,虽是稍微冷得迟一点,在这个日子,我们也是穿了老羊皮袄子出去。“皮袄”两个字是好听的,可是你们要看到那时我穿的皮袄,你会笑了出来。这皮袄就是把整块的羊皮,用几根细索,把来缝在一处,勉强算有衣裳的样子,不但没有面子,连纽扣也没有的,就是用根绳来捆在身上。我身上穿了皮袄,下身还是一条单裤。在山梁子上被西北风一吹,我全身发抖。平常的人,对于这种西北风,或者还能抵抗一阵;但是我们饿了半年多的人,可受不住这样的冷。我先想到家里的炒面粉,只剩半斤上下了,就是采了草根煮着吃,也只能吃两餐;若是再不挖草根,明天就要挨饿了。因此我咬住了牙,还是蹲在地上,用短锄子掘土。为了取点暖意,我是拼命地用力掘,但是我母亲已经把这情形看到了,她对我说:“你脸上都已经发乌了,我们先回去吧。”我真不敢勉强说不,两只脚在地上顿着跑回家去。
可是太晚了,我已经中了寒,回家之后,头重脚轻。就倒在炕上,人事不知,我父亲没有回来,我母亲是个旧式女子,是不必说了。西北的旧式女子,自己都叫着屋里人。屋里人,就只管屋里的事,要她出去找钱找粮食,那是不行的。因为她平生就不和男人说话,怎好去做求人的事情呢?这时,她为了我病倒了,不忍我再挨饿,把炒面粉煮作汤,完全留给我吃,她和我二哥就只煮草根吃。我二哥也只十五岁,不脱大孩子脾气。叫他顿顿吃草根,他有些不能受,捧了碗,常是哭起来。我们家里就只有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一头是土炕,一头挨着土墙,有一个土灶。所以在屋子里煮草根,吃草根,我躺在炕上,都可以看得见的。有时候二哥哭醒了我,见他抱一只瓦碗放在大腿上坐着,眼望着碗里,眼泪像沙抛一样流下来,右手拿了筷子,并不挑草根吃,只横了手臂去揉擦眼睛。我母亲抱了大腿,坐在土炕边,看看炕上,又看看我二哥,她也是哭得转不过身来。我就是年纪轻,看了这个样子,也要心里难受。我就对母亲说:“把炒面粉分一点给二哥吃吧,我害病的人,反正是吃不下去。”我母亲说:“并不是我要格外待你好些,只因为你这病也不知道要害几天,城里又没有个医生,这点儿炒面,也应该留着冲水给你喝,好救救你的命。”我二哥也说:“我并不是想吃那些炒面粉,吃下去也就只好饱一餐罢了。我是说:爸爸还不回来,回来了也好想个法子,我们也不能够在这里等死呀!”早两个月,隆德县城里还可以买到粮食,现在有钱,人家也不肯拿粮食卖给人;爸爸就是弄了钱来,也是不得了。我想着就哭了。诸位你看,这个日子,我们怎样过呢?我是病了,我母亲和二哥又在吃草根。
到了第二日,还是二哥想出了一点办法来。什么办法呢?说起来你们又会好笑的,就是在马粪上着想。你们倒不必吃惊,以为我们饿疯了,连马粪也要吃;其实我们是把马粪去掉调换粮食。
马粪怎么样可以调换粮食呢?原来到了我们甘肃,老百姓都是睡暖炕的。我们那里绝少木柴,平常做饭,是烧生煤末子。这种生煤末子极不容易烧着,非拉风箱不可。暖炕是成天成晚烧着的,谁能够去成天成宿拉风箱?而且煤火火力大,睡在坑上的人也是受不了。因此我们都是在平常的时候,把牲口拉的粪零碎收集起来,存在一个地方;有了整担的粪量,就摊在太阳地里去晒,晒得干而又干的时候,把筐子装好了,就留到冷天来烧。我两个哥哥虽然跟着父亲念书,常是出去捡马粪,家里倒收藏得不少,算一算,足过两个冬天。可是在这年夏天以后,牲口杀的杀了,卖到外乡的卖到外乡去了,马粪缺少起来。有些人家没有马粪烧暖炕,也是很恐慌的。要知道甘肃人整个冬天在暖炕上过活,要不然,会冻死的。因为这样,我二哥就挨家去问,可有要马粪的?愿意拿些出来换粮食吃。他跑了半天,居然做好了两笔生意。日里挑了两担马粪出去,晚上背了炒面粉回来。为什么晚上背回来呢?就因为白天背回来说不定会让人抢了去的。这个时候,成了那句俗话:“事急无君子。”谁也不肯望着粮食挨饿的,这已算好了。
我们家里有了这几斤炒面粉,又可以过几天了。这一回子,我母亲把这几斤面粉,看得比金子也贵重,在院子墙角落里,挖了一个坑,等到黑夜里,把一个瓦罐子将大部分的炒面装了。然后放在坑里,用土来埋着。为什么这样呢?让我后面再说这个原因吧。没有埋起来的炒面粉,我母亲分作了十几份,用纸块包着,东塞一包,西塞一包,免得让人家搜了去。每餐拿出来一包,将开水煮了吃。我们已经是整个月不吃盐了,我母亲说是人不吃盐,就没有力气。为了这缘故,又叫我二哥挑了一担马粪,去换了二两盐回来,冲水给我喝。人真是贱骨头,假如我现在害了那样中寒的病,就是给医生的汽车费,也要两块钱,可是那个时候我就靠了这二两盐冲水喝,煮炒面糊喝,在暖炕上出了两身汗,我病就慢慢地好了。不过病是好了,已经不敢再出门去挖草根吃。而且我病后的食量,更是宽大。母亲二哥两个人吃得,比我吃得还要少。
所幸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就回来了。他进得门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声大哭,我大哥也哭。我们娘儿三个,倒是奇怪;又没有短少一个人,何以进门这样的伤心呢?他爷儿俩哭完了,才由我父亲说:回到静宁去以后,本来那饥荒也是一样,原想是把产业都卖了,好换点粮食。这个日子,还说有人置产业,那不是一桩笑话吗?但是我父亲有我父亲的打算。他有一个把兄,原也是学生,那时可在山里头做一头大王。他有二百来杆枪,五六百名灾民。你说他是土匪,他依然在乡下做老百姓,而且也不知是什么人委任了他保卫司令,你要说他是良民,带了那些人和那些枪,他和人家要什么,人家就得给什么。所以,人家都是过荒年,唯有他依然有吃有喝。我父亲过得没有法子,就冒了险,把田产地契送到他那里去,和他押借一些钱。他笑说我父亲成了书呆子了,这年头,田地根本不能种粮食,买了何用?再说:他坐在家里,自然有粮食送进门来,买那死东西做什么?为了吃饭,那不要紧,就在他那里当一名书记好了。你想我父亲可肯当土匪呢?
只说是抛不下妻室儿女。他也不勉强,就送了我父亲一担荞麦五只羊。因为这些东西,当土匪的人,也是看得累赘,一天官兵追来了,他也带不了走,落得做个人情。我父亲也不敢再和他要钱,父子两个你挑麦,我赶羊,轮流着把这两样东西向隆德县带来。
但是这路上,也不能平靖,沿路都有保卫团;那保卫团看到这些吃的,怎肯放过去?把五只羊完全留下了。我父亲哀求他们,说是卖了田换回去救命的。他也说得好:救命只有吃杂粮,还有吃羊肉的吗?你若多说,将你当土匪办。这是念你把羊送了来的,所以把这担荞麦放了过去。老实说一句,你这担荞麦,也未必能挑回家。我父亲也不敢多说,只好挑着那担荞麦走了。果然的,第二回碰到的,并不是保卫团的人,是十年前军阀时代很有名的军队。反正这是过去了的事情,也不用提他是谁了。他们的口号是为民造福。可是当兵的人,他只能练成打仗的本领,可不能练成撑住肚子不吃饭的本领;而且他们天天拼死命去上操,更是不能挨饿。当我的父亲挑了那担荞麦,经过一个小小镇市,遇到了他们,几个人就把我父亲拦住,说是要引去见长官。我父亲早被他们的标语政策打动了,有了那先入为主的毛病,觉得这为民请命的军队,总是很好的,就跟了那两个兄弟,挑了那担荞麦,进了他们的团部。他们的团长,就不是我父亲理想中那样和蔼,他先板了脸道:“老乡!你这担粮食是哪里来的?”我父亲说:“是在家乡押借来的,挑到隆德去养家小。”那团长冷笑了一声,说我父亲这话骗三岁孩子也不信。这个年月,谁有整担的粮食可以借给人?分明是贩卖粮食的奸商。这样荒年,还想在粮食上来剥削平民,这罪还小吗?念你是初犯,放你一条活命,不过要关起你们来,也没有许多闲饭给你们这种人吃。滚吧!那团长总算大恩大德,将我父亲和大哥放了。可是那担荞麦,没有再挑回家来之理。所以他爷儿两个一进门就哭。不但回家去了整个月空手回来,而且在路上走着,没有吃一点东西下去,只是找着了有水的井,喝了两饱水。幸而到家路不多,要不然,就得饿死在路上了。
我们听了这些话,既是可怜他们,整个月的希望也成了空想,不由得也跟着哭了起来。母亲可怜他们是行路人,到底煮了些炒面粉给他们吃了。我父亲捧着碗,才想起并没有放着多少粮食,何以家里三口人吃了这些天还没有吃完?这可有些奇怪。问起我们,是用马粪掉了来的,他又想起了心事。他说:“今年天气冷了,不是在家里烧着暖炕可以过冬的,非要出去找粮食不可。我们能够就吃这点东西,过这个冷天吗?至少还有八个月呢。我看,我们一齐回静宁去,跟了王傻子去干吧。”他说的王傻子,就是送羊和荞麦给他的那位司令。我母亲说:“你疯了吗?不怕砍头!”我父亲说:“砍头是死,挨饿也是死。事情迫得来了,叫我怎么办?”我大哥是到过司令那里的人,知道那里非常地舒服,立刻高兴起来,跳着说:“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去。”我父亲望了我大哥,半天没有作声,然后流出眼泪来说:“孩子!我有一番痴心,是想把你们培植起来,替甘肃人做一点事情的。那样一来,把我一番痴心埋没了,把你们终身大事也误了。我不过是气头上的话,当土匪哪里是出路?拿脑袋去碰饭碗,那是死路呀!大家都去当土匪,吃现成的,现成的从何而来?这是提倡不得的。真是没有东西吃,我和你娘都可以饿死了。你们来日方长,不可以死,只要有一口气,尽管向东走出了潼关,到了河南地方,就可以讨饭度日了。那时,你们和人家当奴才当丫头,也要读书,然后学点知识回来救救甘肃人。甘肃人苦惯了,不知道这是地狱;外面人没有来过,不知道这是地狱,只有甘肃人到了外省去过,然后回来,这才知道甘肃这地方苦,非挽救不可的了。我是很愿替甘肃人做些事,可是我学问不够,年岁又大了,还能有什么作为?眼巴巴地只望着你们长大,和我完成这个志愿。可是老天和西北人为难,这样大旱,我是眼前顾不到,难说将来了。但是我有一口气,我一定教你们做好人的。”我父亲说的这一番话,我到于今,还是清清楚楚记在脑筋里的。所以我这次要回西北去,也就是为了父亲那话。到了东方,学一点知识回去救救甘肃人。
现在我还是归到本题,我大哥人是很忠实的,在那个日子,国文也有点精通,因为我们所受的教育,也就是国文而已。但是和二哥比起来,却还差得远。他就对父亲说:“你这个志愿是很好的,就怕我们晚辈办不到。既是父亲望我们到东方去求生路,在家里又没有东西吃,迟早是一走,我就先走吧。我读书本来不大聪明,前途也没有多大希望,死了就拉倒。”我父亲听了这话,没有作声。我母亲说:“为什么你一个人先走呢?要死也死在一处。”说着,她就哭了。本来,这时陕西旱灾,比甘肃还要厉害。到东方去,总要穿过陕西,走过这样一条灾荒的地方,恐怕是讨饭都无处可讨呢!我父亲心软下来了,把这话就没有跟了往下谈。
可是从这日起,我们埋在土里的那些粮食,又多了两个人来吃了。这可是一件很恐慌的事。到了第二日,我父亲就四处奔走,访问他的一些朋友,看看他们可有什么法子?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法子,都不过是借贷押卖,弄几个钱,到乡下去,秘密地买一点存粮回来吃。这里有些人,比我父亲经济好些的,也就接济我们一斤半粮食。这个时候,我们的紧缩政策,那又更进一步了。一斤半面粉,常是吃四五天。所谓吃粮食,不过是一个名;我们吃的,那时就是玉米芯那种东西。本来是吃玉米的人,将它丢掉了的。乡下人收着很多玉米的时候,将玉米剥了下来,挑了新嫩的玉米芯,用刀剁碎了,再和些杂粮,一齐煮了,这才可以喂猪。但是我们哪里有杂粮来拌?就是把这玉米芯磨得碎碎的,再去煮了吃。这一种滋味,虽然是很苦的,但是比煮草根的滋味,那就好多了。因为草根是自己掘了来的,玉米芯可是拿钱买了来的。既然还值钱,当然比草根好些。我们在饱尝过草根之后,有玉米芯吃,却也心满意足。同时,我父亲还是继续地去想法子。
这样吃玉米芯过日子,我们还是担心害怕。原来也不知道由什么地方,开来了一营军队。这一营人,并不曾带了粮秣同来的,只好到了本县以后,和县长要吃的。县长也不能在家里预备下这些吃喝,来供给整营的人,只得派了卫队,挨家挨户地硬要。在两个月以前,这些卫队,就到我们家里来过了,那不过是看到吃的,就拿起来走,不看到的呢,自然是算了;看到了,就要拿起走。说是这样的荒年,你们家里还存着粮食,那不是好人。也是他们搜查得惯了,所以这回子县老爷一点也不费事,就派了他们来,合了那句成语,就是“以资熟手”。自然这城里的老百姓,连男带女,一齐并合起来,不过可以编一营人罢了。这些人,大概是吃了上餐,也不知道下餐有没有问题,于今添了一倍的人来要吃要喝,如何担负得下来?这些来的人,又等着要吃,县老爷就是要下乡搜刮也来不及;所以这些卫队,今天在城里发了急,到了一家,无论是好的歹的,总要些粮食才肯走。
我还记得:那一天下午,太阳带了淡黄色,照在院子里,不但没有一些暖气,而且还有些阴惨惨的。我们家是和另外两家人家共住一所院子的。我们这一间屋子,外朝了院子开着两扇板门,恐怕两扇门还抗不住冷,又在门外,用麻布袋拆开来并了一个门帘子,挂在大门口。我一家人都围在炕上坐着,大家唉声叹气。正说着要怎样去找出路呢,忽然那门推了开来,拥进来四个卫队。那破帘子也让他们扯下来了,可想到他们进门用力之大。他们一进门,就喊着我父亲说:“今天你们一定要拿些粮食出来,不论是什么,我们都要。你若不拿出来,就同我们一路去见老爷。”我父亲跳下炕来对他们说:“我家特别穷,谁不知道,叫我拿什么出来呢?”卫队说:“你前几天远出门一趟,没有弄了钱回来吗?没有粮食也可以,你家出五块钱,我们可以替你去买粮食交差。”我父亲说:“有钱?你看我一家人饿成什么样子了!”卫队说:“你家没有粮食,谁也不肯信的。难道你这一家人都是捆了肚皮过日子的吗?你们上餐吃的什么,现在拿什么出来就是了,决不能那样巧,上餐把存的粮就吃光了。”我父亲简直没话可答了,就说:“我们差不多是找一餐吃一餐的。”那卫队说:“好吧,就算你说得是真话,下午一餐,你们也该快做得吃了。这样吧,你们是打算下午吃什么,就把下午要吃的东西给拿了出来。”我父亲到了这时,只得低声下气和他说好话,因道:“各位!住在街上,都是天天见面的人,何必逼得这样厉害?要找吃喝……”
卫队不等我父亲说完,四五个人就满屋去搜。这时,我们家以为这玉米芯是人家不大吃的东西,用个瓦罐子装着,放在炕头。那卫队看到,将带来的一只空口袋,也把来倒了去。我大哥就跳起来说:“你们也太不问良心了,我们家就是那一点东西,你把它全倒了去,我们吃什么?”卫队向我大哥横了眼睛,对我大哥说:
“我不看你年纪轻,一巴掌打脱你的头!”我父亲说:“你们也太势利了,军队来了,你们卖了命去巴结;我们老百姓,快饿死了,你还这样欺侮。粮食你拿去了,我们也要说两句话出口气。”卫队说:“要了你们的粮食那还不算,你等着!”他们抢了粮食,倒骂了出去了。这一下子,把我父亲那一股子倔拗脾气,可就勾引起来了,在屋里高声大骂:“什么为民造福,这真是要把我们老百姓的命都请了去啦。”他这样乱骂,自然邻居家里都也听得见,那些卫队都在隔壁如何不听见?这一下子,种下了祸根。
在三天之后,那卫队带了十几名军队,跑来对我父亲说:“现在城里要出一百名壮丁,派你们家里出一名,你们哪个去?”我父亲看到带了枪刀的人在后跟着,心想:这个样子,分明是卫队引了来的,和他们说那是无用。看了那军队里面有一个人像官长的样子,就向他说:“我家是念书的斯文人,没有气力投军。”那军官倒说出一篇道理来,他说,他们是为民请命的好军队,既是受过教育的人,那更要出来帮忙。你不肯出壮丁也可以,你拿二百块钱来,纳壮丁税,我们可以替你代雇一个壮丁来充数。我父亲说:“二百块钱,那除非要命!”那卫队更不由分说,拿出绳索来就要把我父亲捆上。我和母亲,吓着都哭起来了。我大哥这时就跳上前对他们说:“你们既是抽壮丁,为什么带我父亲去?他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那还算是壮丁吗?”他们看了我大哥这样子,就说:“那很好,带你去吧。”立刻就把绳子来捆我大哥的手臂。我父亲看到,也跟着哭了。我大哥说:“爹!你哭什么?这是我一条生路。现在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留我在家里头不过是多一个人饿死罢了。我现在若到军营里去,至少是不会挨饿。爹!你养我这么大了,我什么事也没给你做,那是猪狗不如。我走了,你只当跑了一只猪,别舍不得。”他说这话不要紧,可是我那时是小孩子,也哭得心如刀割一样。其余的人,自然是更不必说;就是那几个卫队,也有点心软,不能下手了。可是后面跟来的那几个拿枪的,他们倒说得有理,他说:“当兵是好汉做的事,哭什么?我们都不是人家的儿子吗?走走走!”他们口里喊着走,把我的大哥就拉了去。只听到我大哥说:“爹!妈!别念我,我走了。”最后我就只听到这种声音,不见他的人。到于今,我在文字上看到“为民造福”四个字,我就想到那可怜的大哥。然而,这还是惨剧的开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