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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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年

“唉,”妻子叹道,“我心里乱得很哩。”

那是个月色满庭的子夜。我们从南方回彼得堡途中,在坦波夫省家宅中歇宿,睡在全宅唯一生火的儿童室里。我睁开眼,瞧见昏暗中透着幽蓝的光,铺马衣的地板上支着那张白色轻便床。方窗子外面,积雪的院子亮亮的,披屋的茅草屋面结满银色霜花。那么静,只冬夜的僻野小村才有。

“你倒好,睡着了,”妻子不满地说,“可我白天在车上打过盹儿,现在怎也没法合眼……”

她半卧在我对面靠墙的古旧大床上。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低声说:

“吵醒了你,你该不会生气吧?我心里有点儿乱,却又不知为什么高兴。这儿就你我俩,顿生孩子般的恐惧感……”

她仰头倾听。

“多静!不是吗?”她悄悄问。

恍然间,我像看见了周围的雪野,而新年正从这俄罗斯寂静的冬夜中神秘地临近……我很久没在乡村住宿,没跟妻子祥和地交谈了,于是怀着少有的柔情吻了又吻她的眼睛和头发。她蓦地用热恋少女的激动回报以吻,后又把我的手按到她火热的脸颊上。

“多好!”她满意地嘘了口气,沉默一小会儿,又补充道,“是的,你到底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感觉得出我是爱你的吗?”

我握了握她的手。

“怎会这样的呢?”她睁开眼问,“我出嫁的时候并未有爱你的心意,在一起生活时也没感到欢乐。你说,因为我,生活过得庸庸碌碌……但后来我们越来越感到需要彼此,谁也离不开谁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又为什么只偶尔方有这样的感觉?新年快乐,科斯佳!”她仰起笑脸,几颗温暖的泪珠滴落到我手上。

她头伏在枕上哭了。许是由于高兴而掉泪,因为她不时仰起头来含泪笑吻我的手,尽量享受这份温馨。我抚着她的发丝让她知道,我理解并且珍视这幸福之泪。我记起了上一次的新年,我们像通常那样,在彼得堡和我的同事们一块儿迎接新年。我企图追忆前年的那一次,可就是记不起来。于是常来到我脑际的念头重又出现:日复一日,年华虚度,只为事务而奔波,智力、精力渐次枯竭,我原本希望能有自己的天地,在农村或者南方什么地方定居下来,与妻女共栽葡萄,假日在海边共钓等,可再也不能如愿了。我记起,恰恰一年之前,妻子勉力打起精神,张罗着在我们的所谓朋友中,该邀请哪些人来与我们共度除夕良宵,又如何对某些年轻客人款以媚笑,如何带着忧郁的迷样神情祝酒。不,在彼得堡我们那个狭窄的住宅里,我只感到陌生和不悦……

“哎呀,别再掉泪了,奥莉娅!”我说。

“给我手帕,”她轻声回答,接着孩子似的舒了口气,“我已经不哭了。”

如练的月光照亮了床,照亮了异常苍白的她。四周则沉浸在昏暗之中。

昏暗中袅娜着我烟卷上的轻烟。从铺地的马衣上,从照亮的轻便床上,无处不荡溢着地处偏僻乡村的自己家宅舒适的气息……

“我们顺道来这里,你觉得高兴是吧?”我问。

“太高兴了,科斯佳。非常非常高兴!”妻子兴奋地、真诚地答道,“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就想过。按我想法,”她笑了,“婚礼应该举行两次。真的,跟一个人经受一番甘苦后自觉地再戴一次结婚花环该多幸福啊!一定要住自己的家园,一定要有自己的土地,远离一切烦恼……莫泊桑说了:要在自己的家园出生、生活、老死!”

她陷入沉思,头又躺到枕头上。

“那是圣伯夫说的。”我纠正她。

“反正一样,科斯佳。也许我像你说的是个傻女人,但我偏偏爱你……咱们一块儿去散步好吗?”

“散步?去哪?”

“去院子里。我可以穿上毡靴和你的短皮袄……难道现在你能够睡着?”

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穿着停当,笑呵呵地站在门口了。

“你不会生气吧?”妻子挽起我的手,问。

她亲切地看着我的眼。这时她的脸特别迷人。她按照农村妇女的样儿裹条灰头巾,脚上套双无跟软毡靴,整个儿身段显得那么娇小可爱。

我们从儿童室来到暗沉沉、冷飕飕的走廊,摸黑走到前门那儿,然后又去瞧了瞧大厅和客堂……大厅门咿呀的一声响得全宅都能听见,而从空荡大厅的昏黑里,两扇面朝果园的高大窗户在用两只大眼瞪着我们。第三扇黑黑的,被破旧的百叶窗蒙住了。

“啊——呜!”妻子在门槛上出声喊叫。

“别,”我说,“最好走近去瞧瞧,从那儿看果园可好哩。”

她安静下来。我们谨慎地走进这个大房间。从窗口可以看到下面果园里的疏朗树影,准确地说,是散落在空旷雪地里的一簇簇树丛。其中一半落在离房子很远的阴影里,另一半为月光所照,白白的,在这静静的冬夜,在星空之下,显得那么清雅。一只不知从何处闯进的猫突然从窗台上轻轻地跳将下来,闪动着金黄色眼珠儿从我们脚下溜走了。我打了个寒战,妻子不安地悄声问:

“若只你一人,在这儿会害怕的吧?”

我们相互依偎着穿过大厅走进会客室,到了通阳台的双重玻璃落地窗前。在这里,现在仍放着一张大卧榻。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暑假返家,都在这卧榻上睡觉,全家也在阳台上午餐。我觉得那些日子犹如昨天……眼下客室里发散着冬天的霉湿味,一块块冻坏了的沉重的壁纸从墙上挂了下来……我再不愿回想过去的时日了,尤其面临这么美好的冬夜。从会客室能见到整个儿果园和星月下的平野,每个洁若处子的雪堆,每一株白云般的枞树。

“没滑雪板,去那儿会陷进雪里的。”妻子想穿过果园去打谷场,我劝阻她说。其实,当年冬天时我整夜整夜地坐在打谷场上……如今,也许连野兔也会窜进阳台的吧?

我扯下门旁一大块滴溜儿下来的壁纸,把它扔到墙角里。接着我俩经前室再穿过由沉甸甸的原木砌垒的门厅,走到冷峭的户外。我坐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妻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跑上雪堆仰望如钩弯月——此时它低垂在一长溜黑黝黝的披屋之上。在披屋里,住有庄园的看守人和去车站接我们的马车夫。

“月儿月儿你别唬。你有两个金角儿,我有两幢黄金库!”她一边围着白白的院子转,一边像小姑娘似的出声叨叨。

在这静寥的庄园,她的响亮声音显得那么奇特。她转呀,转呀,转到披屋阴影下的马车跟前,接着又低吟慢唱:

达吉雅娜披件贴身衣裳

走出睡房,走进宽阔的院落,

拿一面镜子把月亮儿捕捉;

然而在黯淡的镜面上

颤抖着个悲哀的月亮……

“我从来不愿猜测命运注定的东西!”她被清新的寒冷空气所陶醉,高兴地喘着气,返回台阶坐到我身边,“你没打瞌睡吧,科斯佳?可以坐在你身旁吗,亲爱的?”

一条大黄狗从台阶下慢慢走近我们,殷勤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我妻子立刻抱住它那长长的浓毛脖子,而狗用它聪慧的、疑问的目光仰视着,依旧殷勤而平静地摇动尾巴。我也伸出手去抚摸它冷冰冰的狗鬃,一边瞧那苍白的月亮,黢黑的农舍和铺满积雪的院子,一边暗暗鼓励我自己:

“难道我果真会一事无成?也许新的一年会带来幸运?”

“现在彼得堡该是怎样的呢?”妻子轻轻推开狗,把寒冷中变得年轻的脸凑近我问,“你在想什么,科斯佳?照我想来,庄稼汉们从来不守岁,眼下全俄罗斯早就睡着了……”

我懒得说话,寒气袭襟,已感到冷。通过我们右面的栅门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云母般光洁的原野以及远处灌木丛赤裸裸的枝条。这些灌木丛经过霜冻,像是神话中的水晶树,可白天时我曾在那儿见过死牛的骨架。此时,黄狗突然警觉地竖起尖尖的耳朵。远方,在云母白的田野里,从灌木丛中跑出一只黑乎乎的小动物,也许是赤狐,神秘的冰凌破裂声在寂静中依稀可辨。

妻子一边倾听一边问:

“我们就留在这里可好?”

我想了想,答道:

“你不会感到寂寞得腻味吗?”

话音刚落,我们同时感到,离群独居,除了铺天盖地的大雪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住上一年也会受不了的,就算能务农……但在这没多少田地的可怜庄园里,能张罗出什么来呢?如今庄园都冷落了,变穷了,一百公里方圆内未必有一户人家还在正常地生活,而在庄稼人住的村子里一片饥馑……

我们一下子就睡熟了。早晨一起床就要准备上路。当窗外响起马车滑木的响声,积雪上鱼贯走过套好笼头的轭马时,睡眼惺忪的妻子忧伤地笑了:她不得不离开这乡间的温暖房间……

“新的一年了!”从咿呀作响的、篷布结满霜花的马车里眺望灰沉沉的田野时,我心中暗想,“我们将怎样打发新的三百六十五天呢?”

但细碎的马铃声乱了我的思绪,再者,想未来的事往往使人不悦。平坦的雪野里,灰蓝色的庄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逐渐与远方的迷雾融而为一了。马车夫站在驾驭台上向披着冰花的拉套马吆喝,显然他对新年、对荒凉的田野、对自己和我俩的命运无动于衷。他困难地掀开厚呢外衣和短皮袄,从怀里掏出烟斗,很快在冬天的空气里飘散出湿润的马合烟香味。这是家乡的、愉快的气息,气息不由得打动了我,想起了村舍,想起我和妻子短暂的会心交谈。而今她靠在车厢角落里,正眯起结了霜的眼睫打盹儿。但,为了听命于内心,赶快沉进琐碎的日常生活,我故作高兴的样子叫喊:

“催马加快点,斯杰潘,我们要误点了!”

远方已露出电线杆的影子,细碎的铃铛声恰恰与等候我的杂乱无章的毫无意义的生活一致。

1901年

(石枕川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