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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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精卫(13)

二叔把那男人接到大堂上,一通海聊神吹。春兰跑到灶底,烧火。她用火钳架起马柴,灶里掏空,马柴火旺起来,火映得她脸通红。三姑子火烧眉毛,跑过来,说:“我的小祖宗,谁让你来烧火的?”锅里升起了一团白雾,夹着焦味。三姑子揭开锅,一锅黑乎乎的。二婶拿着一棵白葱,边走边掐着葱上的黄枯叶。“二嫂,你不要掐了,全黑了。”三姑子在灶底把个火钳打得山响。“春兰,你咋了?谁叫你来烧火,你跟糖打蛋有仇呀?”春兰被三姑子撵出灶间,二婶重打了三个糖打蛋,二婶把糖打蛋一个一个用铁锅铲整个铲起放在大碗里。三姑子看了一遍,三个蛋完整无缺。三姑子对来人说:“穷乡僻壤,没有啥好招待的,这个请吴公子笑纳。”“那我就从命了。”吴公子在来刘春兰家之前,三姑子对他说过,千里姻缘一线牵。在我们这里,相亲时,女方会打三个糖打蛋的。男方一定是要动筷子的。你要是不动筷子,女方以后在人前抬不起头。你要是看不中女方,你就吃一个糖打蛋。你要是看中女方,你就吃掉三个糖打蛋。吴公子动起筷子,三姑子和二婶四只眼睁得老大。“吧嗒吧嗒”,吴公子咬蛋的声音干脆利落。三姑子心一喜,二婶微声数着,一、二、三。吴公子擦了擦嘴边的油。“三姑子,你做的糖打蛋好吃。”吴公子吃完就从手上褪下金光灿灿的大镯子。二婶从锅灶间把刘春兰硬拉活拽地请出来:“你跟吴公子说句话吧。”那吴公子大方地走到她跟前,说:“刘小姐,我叫吴明山。桐庐马场人,在芜湖开一家小饭馆。来得急,没带啥见面礼,这镯子请小姐笑纳。”刘春兰瞧也没瞧,只是摆手。三姑子接了那镯子:“这丫头没见过世面,害羞。我替她收下了。”吴公子往外走,三姑子送到大路上。吴明山开口说:“这姑娘不待见我。”三姑子忙打圆场:“哪有姑娘头一回看见男人就贴呼的?”

吴公子走后,刘春兰回到自家的房子里,她和弟弟玩着。“小白菜黄又黄,三岁没有大和娘。”三姑子和二婶就商量:“她三姑子,春兰这丫头不乐意,这丫头在龙王庙和那个外乡人混在一起。”“这一辈子事可由不得她胡来。”“理可是这理,可不要背着她。”三姑子说:“我去挑明。”

相亲后的第三天是弟弟梨花的三岁生日。三姑子一早就来到春兰家:“今个我俩去泥河集买衣服和菜,今天是你弟三岁生日。”三姑子出手阔绰,哄得春兰高兴。三姑子又叫了一辆人力黄包车,三人喜滋滋地回家。一到家里,二叔二婶围了过来。二婶说:“还是有钱好。”三姑子说:“兰子,那吴公子看上你了。我看这事就这样办了。”二叔跟着说:“这吴公子知书明理。”三姑子说:“兰子,吴公子看上你,这是你的造化。你大和妈都不在人间,这事我做主,就这样定了。”

马里神父在小铁轮上待了两天两夜,想了两天两夜。桐庐这个县,宗教色彩浓厚,民间庙宇林立,香火旺盛。最大的是县城北门的娘娘庙,更让马里神父惊讶的是娘娘庙里的主事是年轻而时尚的红小脚。第三天一早,他带凯特上士上岸,往北门直奔娘娘庙。窄窄的马路上,到娘娘庙进香的人流像河水一样络绎不绝:骑高头大马的官员、坐人力黄包车的商贩和数不清的步伐匆匆的平头百姓。

来到娘娘庙,马里神父和凯特上士被娘娘庙的庙卒挡在了庙门外。“娘娘庙是拜佛求子的地方,你两个洋男人到庙里,干啥?”“我们是上香求平安的。”“求啥平安?只要你们不滋事扰民,桐庐是个民风敦厚的地方,你们自然是平平安安的。”凯特上士欲拿枪闯入,马里神父立马拦住:“凯特上士,这是在桐庐,不是在通商码头芜湖。”有人跑进红小脚女人修行的密室:“住持,有两个西洋人要进庙上香。”红小脚想:狼终于来了。她摸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他们是啥样的人?”“一个老一点,光头,胸部挂着一十字架,说话细言柔语。一个小一点,人高马大,腰里插着一把大枪。他们正和庙卒说话,要进来。”红小脚说:“你再派几个庙卒,不让他们进庙。”马里神父、凯特上士就坐在娘娘庙前的大青石上,马里神父买来一堆佛香,堆在大青石上烧起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马里神父、凯特上士还是早上八点到了娘娘庙,红小脚在娘娘庙门口加了庙卒,不让那洋和尚踏进娘娘庙半步。一个月过去了,马里神父带着凯特上士风雨无阻,早上八点钟准时到娘娘庙来,坐在大青石上烧佛香。红小脚对庙卒说:“你带几个人把他们撵到街上去。”庙卒说:“这洋和尚只是来上香的,我们这样对他可不妥。”“你晓得啥,有事我背着。”庙卒从庙里抬出一个大香炉,抬到那大青石上,对他们说:“这是上香求子的重地,不求子的不要来。”凯特上士把子弹推上膛,正要扣动扳机。马里神父拦住:“凯特上士,我是来传教,不是来杀戮的。”凯特上士说:“马里神父,我们是大英帝国的子民,不能在这里让人羞辱,请你让开。”马里神父站在凯特上士黑洞洞的枪口下,纹丝不动。“主啊,请赐我力量吧。”凯特上士把手枪往地上一摔,掉头就走。马里神父一个人在娘娘庙门口站了一天。到了晚上,马里神父回到小铁轮,他看到凯特上士一个人站在小铁轮甲板上。县河水安静地流淌着。马里神父上了船,凯特上士看到马里神父了,他往黑暗的夜空开了一枪。马里神父对凯特上士说:“把船往城东门开。”凯特上士把船开到三担那个河段,铁船没有柴油,歇火了。

吴雄在这个晚上接到他手下人的报告,马里那个洋和尚在娘娘庙前烧了一个月香后,开着小铁轮消失了。吴雄对手下人吼了一句:“沿护城河找。”

小海在这个晚上从龙王庙里跑了出来,他满世界里乱跑。刘春兰和一个姓吴的男人订婚了。这天早上,小海打扫龙王庙,碰上了刘家岗西头的一个老头,他家离刘春兰家不远,该是知晓刘春兰的一些事的。自上次王先生把他从刘家祠堂领回来,王先生就看他很紧,整天让他看《弟子规》,可他眼里总飘着刘春兰那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

他有时把到龙王庙里偷祭品的猫呀狗呀整得半死。他整小猫小狗可有一套,把偷吃的猫狗放在麻布袋里,用棕绳扎紧袋口,带到黄陂湖边的无边大柳树丛中,把麻布袋吊起来,一吊就是五天。到了第六天,把饿得走不动的猫狗放出来,把死鱼、死虾放在它们面前。饿得半死的猫狗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食物前时,他又把食饵搬得远一点。有的猫狗看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食饵饿死了。这些事无人知道,那猫狗的尸体留在那大柳树林里。

小海看见老头:“老爷子,你今天上香,我免你的香火钱。”“香火钱,我出,你拿一点草药给我。”小海把晒在地上的草药给了老头。“那我问你,你家边上的刘春兰可好?”“好呢,她的姑母给她招了一个有钱男人。”听到这一消息,小海就感到天坠地塌了。他闷在龙王庙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他听到刘家岗的岗西头有鞭炮的响声,庙门口有人带着小孩往岗西头去。“快,到大兰家抢喜糖去。”小海也随着人群往岗西头奔。小海在刘春兰家门口老远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一个有些老相的男人站在门口散糖果,人群叽叽喳喳:“刘春兰咋招了这么老的人?”“那人在芜湖做生意,有钱啊。”小海越来越听不下去,他沿着小道跑,越走离刘家岗越远。

小海游荡在丘岗和河流之间,他跑到一条大河边,仍然不肯收脚,“咚”的一声掉到水里。水拥抱过来,温和而柔情,恰似母亲的子宫,这是他寻找的归宿地,他沉睡其中。马里神父和凯特上士在甲板上看夜色。他们听到“咚”的一声响,循着声音看去,有一个人掉到河里,人被水吞下去。马里神父说:“凯特上士,下河救人。”

小海看见两个洋人站在他面前,他以为是两个勾魂鬼在拿他见阎王。他悔青了肠子,他还年轻,往后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要过。这个刘春兰孤情寡意,看重的是钱。小海大喊一声:“你们是人是鬼?”“我们是人,是英国人。”“你掉水里,我们把你救上来。”“谁让你们这帮鬼佬救我?”“小伙子,救人重要。”小海说:“那你们再做一件好事,搞一点吃的,我快饿死了。”马里神父到街上寻夜间营业的商店。九点了,桐庐县城的东门冷清得很,门面大都打烊了,找不到一家饭店。马里神父沿东门街走,前面有大灯笼通红地照着,兆记卤面馆。他老远就喊:“有面卖吗?”“有。”老板看见一个高个子、蓝眼睛、黄头发的人来了,老板想:这个月桐庐城里疯传着两个洋人的事,想必来者就是他们。“老板,我要三份面食。”“你是那个红小脚不理睬的洋和尚?”马里神父点了点头。“你到我们这里干啥?”“传我主耶稣的福音。”“耶稣是啥玩意?”“阿门,主啊,请宽容他吧。我主耶稣就如同东方的观世音菩萨。”“鸟事,我们这蛋大的县城除了娘娘庙,现在又来了耶稣,真他妈邪门!”三盒面煮好,马里神父在东门街像个幽灵消失了。小海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双眼已无力睁开,河岸上隐隐地走着一个人,摇摇摆摆。“洋和尚,洋和尚。”小海嘀咕着。小海模糊地看见一个光光的脑壳从暗夜中探了出来,一轮圆月挂在东边天上,月光照在那人身上,真是马里神父,小海笑出声来。一条大刀鱼在水面上打飘,打到小铁轮上。凯特上士一下抓到,那条鱼在他手上跳腾。从空中传来马里神父的吼叫:“放掉它!”声音打在凯特上士的手上,凯特手一颤,大刀鱼从空中掉到水里,鱼儿在水里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马里神父把一盒面食送到小海的手里,小海直倒入嘴里,滑过食道,直坠胃底,小海打了一个饱嗝。就这样,小海在那小铁轮上安身。

一晃日子到了五黄六月,天一下子热起来,知了在龙王庙的大柳树上狂叫不停。王先生的学生小树从安庆回到了龙王庙。王先生看到小树,很高兴。刘春兰搬回家了,小海跑得无影无踪。偌大的龙王庙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影青灯,蚊子在他身边乱窜,他正在看那本《新青年》。“王先生。”声音不大,直入耳膜,“小树你咋来了?”“放暑假了,我来看您。”王先生说:“你在安庆还好吗?”“好。那是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的家乡,就是那个喊打倒孔家店的北大教书匠。”小树关上门,和王先生谈上了:“旧学只会使中国越来越落后,新学到来却使中国四分五裂。”王先生说:“自孙中山推翻清朝,山大王们纷纷登场弄得民不聊生。”小树说:“先生,现在陈独秀创立了共产党,共产党从劳苦百姓中来,它有别于孙中山的国民党。”王先生说:“小树,你是共产党人吗?”“我是。”“那你到刘家岗来找我有啥事?”“先生,你在这一带很有威望,我想创立农会,为穷苦人谋利益。现在老百姓头上有三座大山,共产党要领导穷苦人推翻头上的三座大山。”谈着谈着,东边泛出白光了。

第二天,日头挂在空中,天倒下火来,突然天空中有鼓响,然后天降陨石。形同狗卵样的石头雨一般落下,桐庐县东南方泥河乡的苍生受大难了。稻草盖的房子被石头打穿,人和活物无处可躲。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像无头苍蝇乱跑,陆上的动物亢吼起来,水里的游物漂在水面上,一切求生行为都是徒劳的。尸体片片倒地,像被打落的树叶一样。陨石雨只下了一刻钟,过后,一片血漫漫的天地,只有大地苦难的抽搐声。王先生喊了一声:“小树快救人。”

在小铁船上的小海看见东南方的天空昏暗一团,昏暗里有人的哭喊声,好像是刘春兰绝望的喊叫声。小海惊愕万分,一掌击在马里神父的背上:“刘家岗受难了。”马里神父一回过神,小海已跑下小铁轮。“凯特上士,我们的机会来了。你把我的手术箱拿过来,跟小海跑。”马里神父、凯特上士和小海在丘地上飞奔。

王先生和小树在四处寻找着大灾难中存活的人们,活着的人都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他们彼此看看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又痛哭一场。到处是动物的尸骸和停滞不动的血水。

小海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刘家岗上空那丫挺光突的树干和破裂的椽木。他往岗东西面跑,房子都倒塌了,狼狈不堪。刘春兰那新造的房子倒在那堆扎把刺里。小海站在废土堆上,他发狂地喊:“兰子,兰子!”“你在号鬼呀,我在这。”泥土中有人在拱动,“你把压在我上面的死人搬掉。”小海拖着死人的脚:“操,死了还趴在女人身上。”小海看着那男人的真面目,是刘春兰有钱的男人,小海踹了死尸一脚,尸体“哐当”滚下去。刘春兰一下坐起来,弟弟在她用身子拱起的空间里熟睡着。刘春兰往窝在洼地里她男人的尸体上啐了一口:“老天爷有眼,下大石头砸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