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一对情侣

她觉得那女子很美,就慌张起来。她在美丽的女子面前总是自惭形秽。那女子并不开口,在听了吉龙的介绍后仍不开口,不招呼姨父姨妈,也不招呼她。对于这样的无礼,她仿佛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就大着胆子说:“你请坐。”那女子避开她的指引座位的胳膊,毫不犹豫地在正位上坐下。吉龙也随着坐下。父亲和她在侧位坐下。吉龙是那种沉着不多话的男子,在问候过姨父姨妈的身体以后就没话了。父亲拿出长辈的气派询问那女子的工作家庭,她总是先停顿几分钟,然后十分简约地说出几个字,如果父亲没听清楚,她也不屑再重复。母亲热烈的言语响起时,那女子也只是淡淡地瞅母亲一眼,似乎回答的责任全在别人。那女子在不停地观察这间小客厅。慕伏瓦想,如果她是个势利的人,这间小客厅会使她的目光里有更多不屑。这是一间多么简陋的客厅啊,慕伏瓦第一次想到父母的简朴生活。

小客厅里铺着方格图案的地板革,最触人眼目的是有的地方已经裂开,用透明胶带粘着,靠近边缘的地方已经拱起,靠近门的地方却翘起,谁不留心就会绊一下。小客厅南面窗户下放着两只单人沙发,沙发之间一张茶几,单人沙发和茶几是配套的,都是米黄色,沙发上铺着老虎图案的沙发套,看起来不错,可西墙就是一只三人沙发,红棕色的皮革,露出木头腿,很笨很丑,一望可知是自己找本地木匠做的。最显眼的是它的红棕色,年代久远而变成灰棕色或深咖啡色了。一只沙发有三种色彩,像挨打的人脸上的青色,到青紫色,再到青黑色。

北墙放着牡丹彩电,搁彩电的柜子是父亲年轻时自己做的,一个大木盒子,说它是正方形又稍显长,说它是长方形又稍显胖,无论是什么形状都不够秀气,它只是一个带着门的大木箱。慕伏瓦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倒和自己的脸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己的脸又长又圆。要是不清楚,照照那种效果类似于车窗玻璃的镜子就行了。

那女子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家具上。家具不成套,结婚时做的和后来陆续添置的,仿红木色的和仿原木色的,还有那只漆黑的大木柜。慕伏瓦记得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已经好多年没有注意它了,这会儿忽然发现它还在那儿。这只大木柜和电视柜——那只搁电视的柜子,同样的做工,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质地——在磨损的地方已经没了颜色,可以看出材质。父亲看出那女子瞅着衣柜和电视柜,就害羞且自豪地承认:“这都是我年轻时自己捣鼓出来的,没什么讲究。”慕伏瓦望了父亲一眼。父亲继续说:“结实耐用,咱就图这个,现在街上卖的成套的家具,看着怪好,搬两次家就散架了,像我的这两个柜子,搬五次也不会坏。”父亲沉吟一会儿自己点头道:“确实,有搬五次家了。”父亲刚想历数自己的搬家经历,那女子忽然问道:“姨父以前是干什么的?”

父亲似乎没有听清,还在讲自己的柜子。慕伏瓦觉得父亲想回避这个问题。他没有光荣的历史,只是中专毕业,在农村中学教书,后来凭着母亲的本领和眼光来到这个学院。父亲是非常勤奋认真的,常常工作到夜里一两点,所以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还评上了教授。慕伏瓦疑心那女子知道这个,却偏偏这样问,似乎是成心或者赌气,似乎她一走进这个门就非常不快,似乎是想表明她高超的教养是胜过这个贫寒的家庭的。她是恶意的,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慕伏瓦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根本不当回事。她认定自己是这家里的贵客,她的拜访类似于公主下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该受到重视。她追问不休。难道还没注意到父亲尴尬的表情?慕伏瓦把沙发上的一只绒毛狗狠狠地扔到五斗柜上。父亲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我以前在陈县教书。”她瞪着明亮的眼睛,带着故作天真的神气,继续问道:“在农村中学吗?”她全知道,慕伏瓦想。

慕伏瓦看看表哥,他很自豪很得意,自从进了屋就一直含着笑。那女子说话时,他就望着那女子。现在大概觉得需要解释,就说:“姨父是这学院的教授。”那女子不依不饶,继续问:“以前是在农村中学吧?”父亲请她吃瓜子糖果。慕伏瓦奇怪地望望父亲,不知道家里还有瓜子、糖果。父亲魔术般地端出一盘瓜子,又端出一盘糖果,放到小茶几上。瓜子、糖果离女子很近,就在她的胳膊肘的范围之内,显而易见,专供她享用。父亲对她点点头。她说:“我不吃瓜子、糖果什么的。”慕伏瓦站起来拿了一颗糖,迅速剥开塞进嘴里,甜蜜的滋味让她愉快些。那女子忽然盯着她说道:“你爱吃糖?可是你多胖啊,你的一个脸就顶我两个脸——还不止!”慕伏瓦气得发愣,她想不出有效果又有尊严的话,一下子打垮那个女人。她瞪着眼望着电视机。自己的生气一定满脸都是。吉龙不自在地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说:“大毛是个夸富脸,其实很瘦。”大毛是慕伏瓦的小名,已经很长时间,应该说有许多年没人这么叫了,慕伏瓦觉得好像不是在说自己。

那女子却怀着感兴趣和冷静的态度细细地逡巡着她的脸,忽然说:“大毛有两个——三个下巴。”慕伏瓦觉得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她张了张嘴,忽然往沙发上一靠,发誓决不再看女子一眼,决不和她说一句话。父亲看出了什么,红着脸打哈哈。那女人又发问:“姨父是正教授还是副教授?”吉龙说:“大概是副教授。”那女人忽然直视着父亲,说:“姨父是正教授还是副教授?”父亲有点羞惭地说:“只是个副的,以后再努力,看看能不能——”那女人眼神诡谲地盯视片刻,忽然说:“副教授多如狗。”

这时,母亲喊父亲帮忙,父亲走了出去。慕伏瓦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发出嘿嘿嘿、哧哧哧的声音。那女人问吉龙,她傻笑什么。慕伏瓦站起来,忽然觉得很轻松,迈步走了出去,还轻轻地带上了门。这间小客厅里只剩下那两口子了。

慕伏瓦走进厨房,左看看,右看看,插不上手,站着又碍事,正想走开,就听母亲说:“吉龙还怪有本事呢,自己找了个媳妇。那女子长得不孬,听说是和吉龙一个厂的。”慕伏瓦觉得母亲的话充满暗示,她想撇撇嘴,又改成抿抿嘴,心里鄙夷地想,母亲有时候也不免浅薄。她很快又鄙夷起自己来,自己胆敢鄙夷母亲。

她又想到了他,这个周末他在干什么?他有女朋友,她已经知道这一点。她早该想到,早就知道,可又仿佛忘记了。似乎他应该全盘属于她。她凝视他的背影时,不由得觉得他们在无声地对话。可是,这多么可笑啊,任何一个男子的沉默的背影都会引起女子的遐思,他只是碰巧呈现出这种状态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放心很肯定地想到,不是。

有点微微的醋意。一盘可口的酸辣萝卜丝。昨天,听人说,他很疼爱自己的女友,给她买了许多衣服,件件都是那么合适。她想,他一定是个可爱的深情的人。这种想法抹杀了关于他的一切平庸的记忆,使他的形象熠熠生辉。她开始回忆起他来,忘了他的女朋友。她的回忆只是一些片段的重复,每播放一次就添上她的思虑,比如,他站在窗户下侧身望着什么,那种沉思的表情。她已经把这一姿态剪下来贴在广阔的漫想的天幕上,它在千百种姿态中跳出,进入她的瞬间的思索,获得情意。她没有觉得自己的不妥,对一个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男子抱着这样的幻想,现在是津津有味,当它们积聚起来时,就会带来惊人的力量而做出惊人的事。她又仿佛看到他了,微笑着,猛然抬头,凝视了她一眼。

小客厅里静悄悄的,不知那两口子在干什么。慕伏瓦站在门旁犹豫一下,轻敲几下,没有动静,她一下子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茶几上堆得小山一样的瓜子皮、糖果纸,又注意到他们的脚下也满是垃圾。那个女子还啃着一个硕大的苹果——这是母亲送进来的。两人结结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很合意。看到她进来,他们的表情纹丝不动,状态也纹丝不动,仍旧吃着看着。

慕伏瓦告诉他们,饭做好了。那女子拿眼斜斜她。吉龙问了一句,你会做饭吗?她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不用回答的机会,一声不吭,立马转身走开。片刻,母亲在门厅里大声招呼:“吉龙,吃饭了。”这小两口才缓缓起身,走到桌旁坐下。慕伏瓦觑着那女子千金小姐的做派,似乎饭菜不合她的口味和身份,她是为了照顾大家才挑挑拣拣地吃,她要在饭桌旁给众人树立榜样和规范,对于不服从的都要给予目光一瞥。慕伏瓦注意到,尽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还是吃了很多。母亲给她夹的红烧肉,父亲给她夹的瓦块鱼,她全都一点不剩地吃了下去,她还吃了许多菜,母亲给她添了一回饭,最后喝了一盒酸奶,吃了两个苹果、两根香蕉、几片饼干。慕伏瓦望着她,觉得她可爱多了。那女子离开饭桌就宣布,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慕伏瓦想,没有胃口很高贵?

父母陪着这两口子拉呱,本来他们午饭后是要睡一会儿,现在只好克制住倦意,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父亲几乎不说什么,母亲则尽量找话说。吉龙负责与母亲对话,却也常常张口结舌,仿佛母亲问了什么深奥的问题,其实母亲只是询问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情形。那女子——慕伏瓦没听见她说什么,她一定正在消化饭食。他们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离开。看那女子的表情好像不满意。他们搂腰搭肩地离开了,仿佛走出散场的电影院。不等母亲关上门,那女子忽然松开吉龙,扭着身子走出很远。母亲还站在门口说:“有空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