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大肚子
杨子江(湖北蕲春)
陈大肚子的肚子大。
大,不是大腹便便那种大。和常人一样,饿了像瓢,瘪瘪的;饱了像球,鼓鼓的。通常瘪的时候多,鼓的时候少。但瘪出水平,瘪出画面感,这一点与常人迥异。热天打赤膊,远望,瘪瘪的白皙肚皮松软地垮着,连一条像样的皱褶都撑不起来。像人用画笔一笔一笔绘就的一幅画,塌坠的褶子像画中的梯田,层层叠叠地绵延。
把层层叠叠橡皮似的肚皮褶子撑圆,晓得要装下多少食物?
生产队里开夜工打谷,破天荒有二道过夜的,加餐。十人一组,每组一筲箕热腾腾碧荧荧绿畦香稻新谷粳米饭。大家为有一餐饱饭吃而欢欣,陈大肚子却冒出一句话来:高兴啥呀,这么一点饭,塞不了肚子角儿呢。众人于是和他打赌,赌把筲箕的饭一次吃完。大伙儿宁愿挨饿,要出陈大肚子洋相。哪知他一口应承,笑嘻嘻反复问:“都不反悔?现在反悔来得及,过会儿就迟了呀。”众人异口同声:“不反悔。反悔?等好戏看呢。”那陈大肚子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折断两根荆条当筷子,也不用碗,也不就菜,扒拉扒拉把那筲箕白米饭吃个精光。然后掀开衣襟,肚皮皱褶还未完全撑开呢。陈大肚子,肚子真大。于是,陈大肚子,陈大肚子就这样叫开了来。
陈大肚子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大肚子。
肚子大、吃得多的人,照例应该牛高马大。陈大肚子却长得并不高大,相反,比一般人略微矮那么一点。胖,倒比常人胖,颈项像用细笔描过,有条条道道的褶儿。手腕子像别人脚腕子,脚腕子像牛犊子腿。整体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竖着的碌碡,圆乎乎敦实实的。走起路来挪动双腿,像鸭子迈步,一步一扭屁股,一步一摇尾巴。
吃得多的人不管怎样说,总得有些优势,否则,岂不是吃到狗肚子去了?陈大肚子有优势,力大。拖板车,满满一车窑货,上坡时,唯独他不要人帮忙推车,一口气上去。挑草头,别人冲担一头杀个草头,揉了又揉,才能够移上肩头,还累得要死。他,一头杀两个,一次挑四个。上二十四步梯当子,腰不酸气不喘,如履平地。当然,做这些超乎常人的事,是要流汗的。陈大肚子流的汗比别人多,身上汗味儿似乎特别浓,隔好远,就能闻到一股汗臭味。但众人并不讨厌,相反,却喜欢。和“臭味儿”一起干活,大伙儿轻松好些。
陈大肚子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他好义,也好利。给人帮忙不悭吝力气,不吝惜汗水,不计回报。做活时流双倍汗水,干双倍的活,挣双倍工分。人家一个整劳力10分,他20分。众人并无意见,有意见可以,也一担挑四个草头呀。他把工分看得重,每天和会计对账,月月也对账。在账本上找陈大肚子四个字,别人名字两个或三个字,他四个字,好找。找到后分分厘厘地计较。会计不耐烦:双份子的人也这么看重工分。陈大肚子回道:工分是汗珠儿摔成八瓣挣来的,我怎么不看重?我不看重,谁养母亲,谁养我婆娘儿女呀?陈大肚子有母亲,有屋里的,有三个儿子,老二老三是对双胞胎呢。他干活双倍、工分双倍、生儿也双倍。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没啥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散漫,左手进右手出。有的时候,也偷偷地周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说不是怕屋里的,屋里的贤惠,他不喜欢张扬。
屋里的知道他辛苦、肚子大。喝粥、喝糊时尽量捞干的他吃,尽量掺杂白菜萝卜红苕干货让他吃饱。他吃饱了吗?陈大肚子在家中从未吃饱过。他知道,他不是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饥,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他晓得顾及婆娘儿女。他唯一的办法是勒紧裤腰带。
陈大肚子干活都是出大力的。双抢时,插田的喜欢他挑秧。烈日下,二三十人在水田里一字排开,弯腰插秧、插秧,最要个好挑秧把式,否则,浪费人工又影响进度。陈大肚子用高系箢箕挑秧、码秧。码秧有技巧,一般人码得松松垮垮,一担挑不走几多秧。他码得密匝扎实,一担挑走别人的两倍。到了田塍吆喝一声:“秧到啰。”摔,把秧精准摔到插秧人的屁股头,泥水绝不会溅到人家身上,这技巧是要功夫的。来回几趟下来,陈大肚子饿,田岸上有茶水,他搲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把肚皮褶儿撑圆,继续挑。过不了一会儿,肚子咕咕咕响,臭气扑哧扑哧放。他放的不是屁,屁是要有食物铺垫的,肚里只有茶水,放出来的都是气。水喝得多,尿自然多。尿一胀来,他也顾及不了许多,扭过身子,背对插秧的,拉开裤子,朝已经插好秧苗的水田哗啦啦撒尿。插秧的经常听到哗啦啦的响声,知道那是陈大肚子在拉尿。双抢结束,秧苗返青,许多水田靠岸的秧苗总有几棵长得又高又绿。不消说,这田里的秧苗肯定是陈大肚子挑来的,他屙的尿特别肥沃。
说陈大肚子从未吃过一餐饱饭,确实有失偏颇。他是吃过饱饭的,垸人做屋必请他帮忙,有请他必去。他的工作是抛砖,抛土砖。别人一次抛一块,抛不了多高,到山墙尖非得搭个跳板。陈大肚子抛砖一次抛两块,一下子能抛至山墙尖,无须中转,一个人顶几个人。这时候,主人敞开供食,陈大肚子吃个肚儿圆。
另外能吃肚儿圆的是抬丧的时候。陈大肚子力大,特能闹棺。农村有说法,说越闹越发,所以,事主喜欢他闹棺。有时候,棺闹得好,闹得热烈,主户悄悄地塞他两三块钱呢。闹棺时,陈大肚子一马当先,反了双膀抬着棺木大头,一边一个护角的,三人跨过门槛,就死死站定,陈大肚子双脚像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棺木在门中不进也不出,似乎亡人舍不得离家,似乎亲人舍不得亡人离去,活人和死人依依不舍、依依难惜别。此时此刻,有一种生死离别的凝重,有一种俨然的气氛。不说亲属,旁边的人也看得热血涌动。事主要的就是这样子效果。在僵持中,后面抬棺的受不了,死了命朝前推。前面是谁呀?是陈大肚子,推得动吗?推不动,后面的就使诡计,往后拉,想给陈大肚子一个下马威。陈大肚子早有防备,借力使力,顺势朝后退着用劲,咚咚咚,后面三人退至墙壁,抵住墙脚嗷嗷叫。两边托腰的趁机起哄,反正两头有大力的托着,多站会儿也无所谓。里头起哄嗡嗡嗡,外头哭声哇哇哇,炮仗响噼噼啪,锣儿敲哐哐哐……要几热烈有几热烈。孝子小心捏住葫芦棒,跪倒在地下,不停磕头,其实内心有几分欣喜呢。
当然,闹棺有讲究,要有分寸。殷实人家棺木好,不想闹都不行,他叫你闹。穷人棺木差,不能使着性子闹,搞得不好,把棺材弄散,亡人掉到地上,就不好收场,有这样的例子。
垸里陈乡长母亲寿终正寝,陈大肚子当仁不让是丧伕。陈乡长提前和他商议:“大肚兄弟,婶娘去世,你要带头把棺闹好,越热烈越好。婶娘感谢你,我也感激你,提前给你三块钱吧。”陈大肚子说:“哥,给我五块。”陈乡长吃一惊:“兄弟呀,平时你不这样,人家给多少接多少,不多要,今个儿怎么啦?”陈大肚子回道:“哥,多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出大力的事,我保证闹得热烈,再说哥也不缺两块钱,我却有大用。”陈乡长干脆:“五块就五块,砂锅捣蒜,一锤子。”
陈大肚子带头,热热闹闹闹完棺,把婶娘抬上山,磕了头。就和众人辞别,说:“麻烦大家把井挖好,我有急事先走了。”
众人以为他回家去,迫不及待把钱交给屋里的,殷勤卖乖。没有,他径直走进徐嬷嬷家里。
徐嬷嬷命运多舛,丈夫儿子意外死亡,媳妇带着孙女走了,转眼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早晨听说她阑尾炎病犯了,陈大肚子去看,苦于手里没钱,不能带老人看病。现在,陈大肚子捏着五块钱,进门嚷着带老人看病。徐嬷嬷痛得满头大汗,哭着说:“让我痛死算了,我要去见儿子,没有他们,我活着也受罪呀。”“快莫这样说。”陈大肚子说完,迅速拖来板车,垫好铺盖,一爪子把徐嬷嬷搭到车上。然后,一径去县城医院。
陈大肚子有些名气,人缘好。沿途不断有熟人问:“大肚子,谁病了?去医院?”陈大肚子回答:“是啊,是啊,母亲病了,送她老人家去医院呢。”
徐嬷嬷在车上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