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者归来
我一直在等待着陈省身先生归国。我知道他已经选择定居母校,南开大学告诉了我他的行程。2000年春,他果然如约而至。
走进南开一座二层的湖畔小楼,陈先生正在客厅里等我。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到他的小书房里。谈笑风生的他,说着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看我很惊讶,陈先生告诉我,他坐轮椅,并非腿疾,能站也能走,“主要是省劲”。
对于强烈专注于大脑与精神活动的老年精英,为减少其他的消耗和分心,延长生命的活力,这个选择是十分明智的。陈省身说:
我是南开的学生,然后进清华大学的研究院,1934年毕业。毕业之后,学校就送我出国。一般清华学生出国都是留美,我愿意到德国去,所以我到了德国的汉堡大学。
汉堡大学我是1934年去的,1936年得到学位。1936年到1937年去巴黎大学。1937年抗战开始,清华要我回来,在数学系做教授,所以我离开巴黎,先到美国(我愿意到美国走一趟),然后1937年8月到上海。
祖国在战火中,学子远程归来。在奔赴云南的路上,人生的内涵际遇是如此丰富。
那个时候抗日战争差不多已经开始了,上海已经“八一三事变”了。当时我坐的是加拿大的船,停在上海外头,旁边都是日本兵船,正在打上海。这个船就没有办法靠上海,结果就靠了香港。到了香港后,学校跟我讲:去长沙临时大学。所以我到了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没有几个月,后来局面也不能支持了,学校决定搬到昆明。
陈省身听命于学校的安排,从欧美那和平繁华的世界来到了被日寇围攻的上海,又到了被战火追逼的长沙,而后去的昆明。陈省身解释了他这样做的自然而然:“我们那个时候都痛心于祖国的弱啊,恨日本侵略啊。但是一个念书的学生,也没什么很具体的办法,所以先回来再说了。”
西南联大拥有大批的留学生。这些出洋见过大世面的人们,在抗战时期留在国内。这有什么意义呢?陈说:
我想有重要的意义。因为中国在清朝倒了之后,政府没有一点方向和目的。
以后出了这一群在国外念过书的留学生,他们实际的贡献不一定都很大,但是在观念方面,认为中国是可以变成一个伟大的国家、独立的国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日本在中国的侵略,中国很多当政的人,比如像王克敏、梁鸿志这些人就做了汉奸了。汪精卫倒是相当有学问的一个人,他也要跟日本合作了。因为他们对于中国的前途是没有信心了、完全丢掉信心了,就觉得中国的发展只能靠日本人的支持。但西南联大的这一群留学生,觉得中国是可以站起来的。这是很不得了的,是最基础的贡献。
信心,或者说,信念和信仰,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起点。不一定你留学回来就有专业方面的建树。但是你的眼光,你的抉择,却在国人中起到典范的作用。因为你是看了世界之后回来的,你怎么说,事关重大。换言之,国人最需要的是你的眼光、你的判断,需要一个吹过西洋风的中国人,来替中国人盘算。
陈省身完成了对于数学的卓越贡献,一生都没有忘记一个留学国外的人对祖国所肩负的责任。
当今大学生纷纷赴欧美、日本留学,而莫不争获“绿卡”,抛乡去国。连家中老父母亦不及顾念,丢下多少“空巢”?假如国家有难,他们能否回来共担?
半个世纪过去,从美国归来的陈省身先生,清楚地追述了当年撤离长沙的路程:
我从长沙到昆明,那时候最短一条路,是经过香港,到越南的海防,从海防到河内,河内有一列滇越路的火车,到昆明。那是1938年年初,我们这列车还有些别的人,包括蒋梦麟校长,我是跟他同一个车从香港到昆明的。他是有学校行政责任的,我只是一个教授,所以我路上的工作不多。
在学校搬迁决定后,蒋梦麟经由香港、越南,进入云南,到达昆明,充当先行探路者。学校的一部分院系先安排在滇越铁路的重镇蒙自,也是出自他的提议,是他在沿途发现了南湖畔这片幽美温馨的小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