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行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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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云山

世事中往往以为应该是铁定的日程,却会发生最大的意外。

2009年秋天那次赴台,为筹备行程,我先到了北大。在那里,由北京校友会会长沈克琦先生通过电话的介绍,我与柴之棣先生就算是认识了。他一直焦急地催问着我们的行期。在电话里他干脆地说:“你就住在我家里吧。”一听,就知道是一位强势人物。

到新竹,我在清华大学校园的草坪上,看见柴之棣捐赠的一架时钟。在清华校园的学生餐厅里,我拍摄了联大在台校友会捐赠的“联大校歌碑”。在台湾的很多人都向我表示过,联大在台校友会的存续,全赖柴先生的鼎力支撑。

9月,当我们一波三折地终于“如约而至”,拜访的第一站就是“一品楼”,柴会长的家。在柴之棣先生家典雅的客厅里,由柴夫人来安排了早茶。中午,我们去一家著名酒店举行接风宴。柴老精力充沛,席间讲起若干西南联大的趣事。柴之棣学长当年也参加了湘黔滇步行团,而仿佛是冥冥之中,柴学长写了一段纪念文字。在“一品楼”时,他将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叙述郑重交给了我:

《西南联大迁校的情景》:

1937年,占领了东北三省的日本侵略军继续向卢沟桥发动进攻,很快占领了北京,即日在北大文学院地下室进行搜索,发现地下室有抗日文件,当时逮捕了在校两位教授、五位同学强行拷打、灌水,惨不忍睹,北大文学院已经变成了恐怖地牢。

1937年秋天,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全体同学均不愿在日军占领下读书,决定迁校长沙,成立长沙临时大学。

日军不停地侵略我国各地,因此长沙也不是安全地区,又要迁校。刚走出战火的同学们商量是继续读书还是从军。经老师研究后,读书一样是报国,决定迁校,全体师生分三路迁校昆明。

记得迁校长沙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将军赠送每位同学整套行装,有草绿色军服外套、黑色棉大衣、水壶等用具。同学们不习惯穿草鞋,脚上都起了泡。往昆明三条路线:一条是从越铁路、广州、香港过越南进入云南;一路是从湘贵公路经过云岭、柳州进入昆明;第三路从湘黔滇公路徒步进入昆明。步行团共三百五十人,后来变成二百五十人,行程一共三千五百华里,历时六十八天,辗转到达昆明。步行团长是东北军师长黄师长中将担任,他是五四运动的健将。

步行的同学时遇狂风、暴雨,大雪漫天飞。1938年2月19日傍晚,步行团夜渡湘江,风雨交加。步行同学常借农家茅舍,时常与猪牛同屋,也曾宿荒村野店和破庙,雨雪交加时同学们以稻草为铺、油布蔽雨,尝尽艰辛。也曾遇匪,经过黄团长明智的处理而化解。步行团历时六十八天,行程三千五百华里。1938年8月,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大学联合组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三校校长一致推选梅贻琦为校长。昆明为后方物价最贵。同学们虽有贷金,文、法、商公费,均不够用。因此同学们纷纷在外兼差,部分同学因步行历尽艰苦,自动退出昆明。

柴先生谈笑风生,喜欢讲幽默的事情,常常用玩笑来应付一些无法定格的事情,使人感到他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能力。

在台北宁福楼,柴会长安排我们与联大校友聚会。他还把我们送给他的一盒昆明月饼带来了。他说,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一见这月饼,要吃,他不让,因为他想让校友们吃。大家对昆明是有感情的。请酒店服务员分切后,送到各桌前,让大家品尝。孰料几日后,我们再来联系柴之棣先生,他与美国来的考察团到台中去了。

我到台湾有一个感受,就是这边的老年人颇具活力。八九十岁的人,自己一个人独立外出活动,家人也不会紧张。我们约见的老校友皆是自来自去,不需家人陪同。

到我返程期限已近,忽然柴先生回来了,要为我们送行,真是惊喜意外又遗憾。就在离开前夜,前往台北一家著名的铁板烧酒店赴约。那天晚上充满轻松惜别之情,新竹清华校友会理事长许明德先生也应邀来了。大家聚在一个雅座里,柴老拿出一个精致的皮革酒瓶袋,一看就知道是百年名酒,非常珍贵。柴老说,这是夫人让带来的,说曼菱爱喝这个。这种陈年佳酿的感觉,其实就是学长们对大陆故土和往昔生活的思念与祝福,也是他们人品与信念的芳香。

酒过三巡,柴学长说:“你会唱《秋水伊人》吗?”

我轻声地唱了一段:

望断云山,

不见妈妈的慈颜。

漏尽更残,

难耐锦衾寒。

往日的欢乐,

只映出今日的孤单。

梦魂无所依,

空有泪阑干。

几时归来呀?妈妈呀,

几时你才能回到故乡的家园?

柴学长凝神半晌,说:“当年我离开大陆时,我表妹就是唱着这支歌送我的。”这支歌令他回到了大陆,回到了当年诀别亲人与青春的岁月中。

《秋水伊人》是30年代一部国产电影《古塔奇案》的插曲,当年非常轰动,歌曲一时传遍大江南北。他回神过来,对我说:“你唱得很好,就像原唱。你听过百代公司的原唱吗?”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这是他所喜爱的一支歌。而那天晚上的气氛也是这样的,随着夜色,在余音中低迷回旋。一时我觉得父亲也回来了。那个时代,父亲和柴学长他们在昆明城有过青春的邂逅。

回到大陆后,我收到了一份《北京大学台湾校友总会会刊》创刊号,在宁福楼聚会的十多幅照片都纳入了。

回望台湾,云海茫茫。虽说两岸往来今非昔比,但是登岛采访恐难再次实现。再去时,不知道又有多少学长渺茫。所以走的时候,彼此就怀了一种今世不再的心情。那支歌《秋水伊人》,好像又漂浮在海峡上空,让我怀念那边一往情深的老学长们。

期盼与离散,成为了那一代赴台学人的生命基调。然而他们的心并没有漂移,它永远坚定地向着母土、向着故乡。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