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取、无求、无损”
在台北,人们向我介绍,湛淳霈学长曾任台湾海关税务长,是最廉洁的一任官员,他以清廉名声为人所钦佩。那天在台北宁福楼,联大在台校友会举办的欢迎宴会上,湛淳霈学长的出现有点旋风一般的感觉。
湛学长来得有些迟,因为他要健身。他走得又太早,因为他不吃午饭。当我与老学长们已经熙熙攘攘,围坐一堂,寒暄介绍时,湛学长像一股旋风吹入。因为“迟到”,他大声地抱歉着,只见他身材瘦削,目光炯炯,抱着拎着一大堆物件。
拎来的是一个沉重的镜框,里面是当年联大训导长查良钊先生赠他的题词“无取、无求、无损”;抱着的是一大叠厚厚的报纸,是昨天的。昨天在台北陈水扁被正式宣判为有罪,并定了有期徒刑。
湛学长直冲我来,他说:“我恐怕你看了报纸但没留报纸。这个是判徒刑的。这个是判决书摘要,你带到昆明去。这个法官了不起的。”
我说:“我带回去,我一定带回去。”
这些报纸我带回大陆了,就在我的书柜里。虽然后来对陈水扁的裁决又更改多次,但最重要的仍然是这第一次。湛学长要我把这个历史的记录带回去,他有深意。他说:“这里面是我剪的报纸,这里面有很多观点。我们不怕死的,现在有的原则不对。你有实力这是最要紧的,你有实力,可是实力是相互的。有实力也没用,还要有精神。”
这些话,我以为湛学长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带回去”的意思,有一种委托传达。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台湾人怎样,那都是大陆人造成的。”
这句话很公平,概括了百年来台湾人民所受到的种种屈辱和创伤。甲午割让,是“祖国”深深地伤害了台湾。如果要抚平创痛,重新建立信任,是漫长的道路。
湛淳霈学长对昆明的评价与众不同:
昆明这个地方啊,从重庆到昆明,这都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地方。一个是气候好,再一个,我在那里啊——这样讲啊,人的行为依靠的是个观念。有了不要钱的观念,你才有不要钱的行为;你有爱老百姓的观念,才有爱老百姓的行为。我的观念是在昆明养成的。
教我的老师,同我一起玩的学友,我念的书,都影响我这一生哪。
他在回忆中其实回答了我的另一个问题。当时我问他:在海关这个别人认为是肥缺的位置上,为什么能够那么廉洁?他把自己的美行美德归功于昆明和教他的老师、同他一起玩的同学。
湛学长内心的修养如此深湛,不仅是在金钱上做到了“无取、无求、无损”,在精神上、感情上,他也丝毫不占有。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看做是社会所赐。这自然的流露,使人感到真诚。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湛学长一身皆白,夹克、鸭舌帽。看他的照片,从年轻时候就喜爱穿白色。这也许与他洁身自好的信念有关。当我问他:“你最喜欢昆明什么东西啊?”
他说:“昆明的气候啊,人很好啊,昆明人很善良啊。我在昆明从来没有人骗过我、欺负过我。”
这位九旬老人这样说的时候,你可以明白,他是在经历了多少世态炎凉之后得出的结论。联大学子们总是用最亲切的感情来怀念昆明,当年山城那质朴的民风、纯洁的环境,是对这些逃出沦陷区的学子们最体贴的呵护。亲情的远离,被民情的贴近所弥补。
在我们的两次会面中,湛学长都提到查老师赠他的题词:“无取、无求、无损。”
当年查良钊初入联大时,不受欢迎,因为他是上面派来的训导长,是来主持“讲党课”的。在联大学生的强烈要求下,教授会议已经罢免了党课,重庆教育部也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本来大家以为,查良钊会以“党国”自居,来干涉校园的民主。不料这位训导长对此表示接受。从此他融入了联大的氛围,为师生们接受和欢迎。在后来的“一二·一”学潮中,查良钊完全地站在同学们的立场上进行抗争。用“从善如流”来解释查良钊是远不够的。他其实是一位有着自己的人格追求和理想追求的师长,因为他是由教育部派驻联大的,他所承受的压力,显然比其他人更大。
湛学长来造访过我们住的福华会馆,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非常伟大,西方的那些哲学都不如中国的养心说。你只要好好领会,就能得到好处,可以解决人生的问题。”他那么直截了当,仿佛洞察了我的困惑彷徨。湛学长教我学习他的日常健身操。他对我说:“精神要放松,要完全放松,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就不要去管它了。不管了!”
说这话时他两眼盯着我,似乎看透了我。这时候他有一点像《聊斋》中的崂山道士。我忽然地就放松,忽然地就明白了:许多无法控制的事情,不能尽如人意,我可以不必去牵挂,去为它们负责了。他把自己毕生的心得告诉我,让我受益。这让我想起父亲。
离台前,我向湛学长电话道别。他在那头高声喊道:“台湾不能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也不能皇民化,台湾只能是儒家文化。”
他喊那么大声,是希望我把他的声音带回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