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人的脾气
云南人热情待客,但如受到轻蔑,那就要发生翻脸的事情了。
杨振宁是深知云南人性格的,他对我们说起一件往事:
你们大概不晓得,还出了一件大事。那时候有一位作家叫做李长之。李长之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他对于鲁迅有很深入的研究。他到了昆明以后,觉得云南民风淳朴,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云南人与牛》。这个引起大辩论。因为有些云南人不满意,认为这是侮辱云南人。我看了那文章,我觉得他并没有侮辱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云南人民风比较淳朴,讲话也比较慢,没有外省人那么滑头。其实他是讲好的。假如你们去查当时1938年的,我想是四五月份的报纸,你们大概还会发现到这一阵子的辩论。
杨振宁当年是一个理科的学生,却能对这样的社会事件关注、分析,并记住了半个世纪。他是一个人文型的知识分子。这种丰富的人文色彩,在我对他的整个采访中,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杨振宁智慧、强势,文化修养全面,这在科学家中是少有的。
李长之先生的文章我读过,论诗的,谈李、杜、屈原,别有一番见地,很有肝胆。那时候的文人不沾染世故,写文章很直率,以风骨为上,不媚俗众。
他得罪云南人这件事情,我知道。那一年我回到家乡,翠湖图书馆在办一个“春秋讲座”,请各色人来讲。他们也请了我参与。我报了一个演讲题目是《论边民之优劣》。我拿云南与京都和沿海相比,每每有许多看不惯的事情,并且觉得自己是云南人,应该知无不言吧。所以,讲稿里面也有“沃土之民不才”之类的话。
可是老父亲听见我出的这题目,一力反对。他说,抗战时期,西南联大一教授曾著文,将云南人比作“牛”,结果是被云南人驱逐出境。父亲说,你以为你有权利骂云南人吗?你恐怕不如李长之吧。
听到父亲这么严重的警告后,我把讲稿压了箱底。现在看来,父亲拦对了。我至今没有拿出这个题目来讲。因为我越来越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论乡人的“优劣”。
父亲当时就说:你说你是好心,可是你上来就伤害了云南人的自尊心。古云:“匹夫不可以夺志。”如果当年没有父亲那样严厉地阻拦我,那么,可能我在云南后面的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李长之也是好心,但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再出。无论你是客居,还是回家。因为,尊严对于普通人、边民、学者,都是同等重要的,是人立足于人群中的首要条件。人家给了你尊严,你必须还以别人敬重。
任继愈关于“云南人的脾气”有一段议论。
任先生:“我很喜欢云南的民风,非常的朴实。比如过去在上海有些事情出了问题,你拿些钱就能够摆平了。云南不行,你给了钱也不行。”
我说:“他有脾气。”
他说:“对,有这么点儿,这个非常可贵的。”
我接道:“讲感情。”
他说:“对,非常可贵的地方。这点很好。”“还有搞敦煌的姜亮夫,现在病死在浙江。那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很聪明的学者,很不错的。”
任继愈在联大上完本科、研究生又留任本系教师。他在昆明生活时间很长,风物人情,印象深刻。他是山东人,耿直方面类似云南人。
我在北京三里河见到费老。费老一听是云南来的,就很兴奋。
费对我说:
民风嘛,这个地方是多民族的地区,丰富多彩。云南人的性格,像山茶花一样的美。我记得在云南大学的旁边有一个圆通寺。圆通寺是很好的,山茶花这么大啊!红红的。我记得我最后一趟离开昆明的时候,很多朋友送我茶花带到北京。我还想去看看你们的茶花什么时候开。
费老动了感情,他想念山茶花,想念云南的朋友和人民。
费孝通著有《乡土中国》,其中谈到乡土信誉,认为在中国许多地方,这种乡土信誉代替了契约。云南人在生意上不像沿海人那么活泛,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双方嘻嘻哈哈的。如果你以为一个云南人的东西是胡乱标上的价,那么你等于是侮辱了他。他会生气,不与你成交。
云南人在本质上是很严肃的。直到现在,云南人喜欢买自己本地的产品,一般来说,假货不多见,毕竟根在本土。民风各异,实在不好评说“优劣”。但保留一些本来的脾气,也没有什么不好。世事不是都可以用文章评说的。
现在社会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因为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底层人民也有脾气,也有尊严,因而造成冲突。不要只说什么“士可杀,不可侮”。民气更不可侮。我看今天“士”的那股傲气,倒是大打折扣了。而“民气”,恐怕才是当今时代发展的一个重要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