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行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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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堤春晓》的由来

吴宓日记:“城中有翠湖。”

每见到联大学长,他们都要问起翠湖来:翠湖怎么样了?翠湖好吗?他们的语气,仿佛不是在问一个湖、一道风景,而是在询问一个人、一位故人。昆明城中的翠湖,乃滇池之余脉,温润呼应,水鸟相往,令城中人于居家走街之间,亦可感受到自然之恩泽。

我小时候,靠近翠湖那一边的民居地是被称为“蒲草田”的。父亲来昆明读书时,这一片都是沼泽,就是现代人叫的“湿地”。

翠湖沿堤,垂柳拂面,有少女风。中有湖心亭,昆明人称“海心亭”。因本地人呼滇池为“海”。此亭初建时,翠湖与滇池还是衍水相连,故曰“海之心”,何其美也。湖心有岛,上有竹林掩映。九龙池中,红鱼聚散嬉戏。这样的天生丽质,却“养在深闺人未识”。翠湖的寂寂岁月,是西南联大来到后打破的。

自从南下的师生到此,每至黄昏,翠湖畔即可见以臂相挽的情侣,漫步絮语。昆明人起先是看不惯的。一开始,浪漫的恋人们会遭遇到从暗处抛来的小石子。但爱情与美妙的湖景相吸引,并不受此偏见的影响,漫步继续着。很快,小石子事件停止了。情侣的阵势却越来越大,挽手漫步的已经不止是北来的人们。当地的青年人也享受了他们青春的权利。

一个阳光早晨,在北大未名湖畔,我与赵宝煦先生坐在湖石上忆昆明。他说:

昆明是有名的花都,也是春城。四季如春,当时我从北方去,一到那儿,确实就看到,天特别蓝。当时同学都说,你看是不是咱们这儿离天近了?这星星都特别亮。主要就是空气好,这样的四季如春。

我一生里面对我最重要的时间,也是最年轻的时候,也是最自由的最充满幻想、充满梦的这段时间,是在这儿度过的。

西南联大来时,翠湖周围还没有围栏,水是活水,地下与滇池相连。湖边有石阶,供人下去享用清水,这情景被当年学子赵宝煦写进了诗中。

当时非常年轻,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生活,也是整个一个充满激情的社会,所以,当时写的诗有政治的、革命的、爱情的。这是1945年写的:

大清早,我走过翠湖,

刚五点半,太阳还没起,

天上压着云被。

可是从云缝里,已经透出

一点紫,一点橙黄,一点红,

空气里,还没有混合灰尘,

所以,树特别绿,水特别蓝,

林荫道上,

还没有华贵而色彩不调和的衣衫,

扭动,

所以,一切都完整,纯真,

包着蓝头巾,早起的妇人,

走来取水,在水边,

弯着腰洗脸的兵士们,

嘻嘻笑着,把草鞋都弄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翠湖这么美,

明天清早,我要带张图画纸来。

后来赵宝煦先生送我《杏坛春永》一书,其中有他当年所画的昆明西山、滇池、阿细少女,还有一些讽刺当时时局的漫画。他是终身研究政治学专业的,但却给我一种气定神闲的熙然之气。人无论在什么专业中达到什么境界,他最重要的角色都应该是“人”,是自己,是大自然与感情的内容。

 

通过联大北京校友会会长沈克琦先生联系,朱光亚先生同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一早,我们摄制组的汽车就到了军委某机关的后门。警卫已经得到通知,打开大门让我们长驱直入。远处有一幢小楼,我看见,朱光亚老爷子已经站在路边张望着。他那高大的个子,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们在卸拍摄设备时,朱的秘书到了,他疑惑地说:“不是说欧美同学会的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一时无以应答。

一进客厅,就看见茶几上已经整齐地摆好了西南联大的史料、册子。朱光亚的笑容里带着些顽皮,还一吐舌头,我的心才放下了来。老爷子是知道我们要干什么的,他的秘书和门卫却被哄了。

朱光亚对我说,他很想念昆明,在电视上看,也知道现在的变化,世博会什么的都看。总之,是昆明那边的事情就很关心,想多看一些画面。

问他:翠湖还记得吗?他说:

记得,当然记得。我们新校舍是在这个西南方向的,理学院和文学院是在这边的。翠湖,老在那儿走来走去的。老经过它。谈恋爱吗?没有,你看我的年龄,当时小。去翠湖是工学院在那头,我们有时候还要到工学院去。每天上课来往于不同的校区之间,总是要穿过翠湖去的。

翠湖,这个宝贵的城中之湖,实际成为这西南联大延伸的校园。

朱老惋惜地说,他知道滇池污染,希望尽快治好。非常想亲临故地,但是不大容易。他说:“如果提出要去,因为自己从事的工作性质,那三个月前很多人就要忙碌。即使是到颐和园走走,也都兴师动众,不忍心。”

我说:“那您平日怎么休息呢?”

他说:“平日就和夫人在楼上听听音乐,喜爱世界级的名曲、交响乐,中国民乐也听。”

朱光亚、邓稼先,这些曾经往来于翠湖之畔的学子,后来都为了这个民族的振兴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以至生命。

 

我也问陈省身:去过翠湖吗?他说:“当然,翠湖就在旁边,就在隔壁,时常在那儿散散步,很好的一个公园。旁边有翠湖饭店,是一个很高级的旅馆。”

翻开《吴宓日记》,查他在昆明居住的这一段时期,“翠湖”之名,屡见于其中。路过、散步,在湖畔会友,是他常到的地方。昆明的翠湖也托吴宓先生的译笔之健,从而进入了好莱坞的大片中,成为一部电影的译名。《翠堤春晓》之译名,正是来源于吴宓每天都要来去的翠湖畔。实景中的春色与银幕合一了。

春天与昆明是同在的。李政道博士说:“昆明的气候也好,我们那个时候联大的学生是很贫苦的,它不冷也不饿,所以是很舒服的。”问起他对昆明人的印象,李说:“从我们的感觉,他们是对大学生特别保护的。所以我对云南的人民非常感谢。”

联大诗人郑敏说:“联大在抗战时期,老天爷对昆明很慈善,冬天只要一件毛衣或者薄棉袄就能过了。所以我们都是很穷的,我记得都没有袜子穿,也就这么过来了。昆明真要冷一点都不得了,反正我们就是这么混过来了。”

“有仙则灵”、“有龙则灵”,是中国人评价风景的一大名言。春波盈盈的翠湖,有幸得识若干中国现代史上注定留名的栋梁英才,被这些杰出的人物铭记于心海。

中国著名的城中湖何其多。而如果要评选一下:谁能够被这些名人大师魂牵梦绕?恐怕任何名胜都难以和昆明城中这朴素的翠湖相比拟。

我家原来就住在翠湖边,靠翠湖北路的黄东公街,是富滇银行的宿舍。我出生在翠湖畔法国人办的妇幼保健院。后来我家就被迁到了南盘江畔。而翠湖也在后来的岁月中历经了那种没有爱情和诗的年代。那种青春、启蒙的,如莺鸣于柳的气氛,恍若隔世。所谓“良辰与美景”,不可分也。

现在昆明为世人所知,然而也变成了熙熙攘攘的商业化闹市,温馨失落不少。

“谢娘去后无消息”,再没有人像西南联大的师生这样真挚地来爱上我的家乡。人的胸怀变了。那时的人们爱国土,爱每一寸用热血保卫着的土地;现在的人是,只爱自己的“小窝”。可能对他自己的家乡也隔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