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大戏院
南屏街是当年昆明最繁华的街。台北学长柴之棣有风趣的回忆:
我在联大念书的时候,经过那个热闹的南屏街啊,这里有一家过桥米线的,里面吃得稀里呼噜的。哎呀,我们在外面看,没有钱,没办法进去。站那儿闻闻味道,味道好得很。当时没钱,所以现在我到台湾,我拼命吃过桥米线。
当年南屏街上最引人的红尘重地是南屏大戏院,现在是南屏电影院了。它门面不凡,很开阔,呈扇形,两边可以排很多海报。而放映厅并不太深,令人舒适。我到过洛杉矶的电影院,竟有相似之处。
那时的外来电影都是原声,然后在一旁的墙上用幻灯放出中文字幕,还有人用喇叭口译着。
廖伯伯是我家邻居,当年昆明甘美医院的药剂师,年轻时是很时尚的。他告诉我:那时候的翻译就是意译,有点林语堂的意思,当然不如。而无论哪一部好莱坞片子,男的都叫约翰,女的都叫玛丽。昆明人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坐在那里,一包五香花生米,吃得津津有味。
当联大人初来昆明的时候,南屏电影院所放映的好莱坞片,因译得不好,常常在放映中遭到联大学生的嘘声,有时弄得几乎放不下去。南屏大戏院的刘淑清老板知道城里现在有了这么一群文化高的师生。她不惊不怒,顺势而上,请吴宓先生来任好莱坞片翻译。可能还是通过梅贻琦校长请的。
这位老板一点没有小地方人的狭隘气,她反而借机使南屏大戏院的电影上了一层楼,一下子达到了中国最高的翻译水平,让昆明人也提高了欣赏层次。因为翻译精细,电影院的气氛自然安静了许多,大家都喜欢听那些精彩的台词,自然不闹了。联大人后来以南屏大戏院为他们的休闲乐园。
我问过陈省身,他对吴宓的翻译好莱坞电影毫无所知,可能吴宓被南屏大戏院邀请做这个事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起合住了。“电影比较难看,我有时候看,不过比较少。因为电影院就很挤,我们又是在西北角,南屏电影院是在市中心区,也有段距离。所以看场电影并不容易。”他说的可能就是南屏电影院的前期。
自从吴宓来翻译好莱坞电影,南屏电影院生意兴隆,书斋里的教授就这样把书香带到了山城。南屏大戏院的老板是从四川来的刘淑清女士。她的丈夫原来是军人,不幸遇害。她自强不息,成了实业家,与梅夫人、龙云夫人等都是朋友,给过西南联大不少帮助。南屏大戏院老板的千金,后来就与梅贻琦校长的公子结为连理。他们本来两家就有来往,二人在法国留学时恋爱。可见当年昆明的年轻人层次品位也不逊色于京城了。
梅祖彦夫妇曾应我的邀请到昆明作怀旧游。梅先生去世后,我重访三里河南沙沟,与他的夫人刘女士面叙。刘女士对我说:
当年母亲专门聘请吴宓教授为美国好莱坞片做翻译。那些脍炙人口的好片名、好译本,《翠堤春晓》、《魂断蓝桥》、《出水芙蓉》等皆是由此而出。后来内地电影院都来向母亲要这些译本,昆明放映完了外地就跟着放。南屏电影院也成了战时中国译制好莱坞影片的领军前沿。
我母亲也常说起,当年她在英文专科学校学习,到南屏电影院看《简·爱》,她一看就是十几遍,正好练习英文。
在台北时,冯钟豫学长也记得南屏大戏院。冯钟豫先生说了一句很平淡的话:“在昆明,常到南屏电影院看电影。”可却因为泪水的上涌和哽咽,他停住了,半晌,才往下说。在这一句平淡的话后面,有谁知道隐含着多少内容、多少往事、多少情感?他在此刻想起了什么?他没有说出。也许不是什么具体的人和事,就是这段生活,这段青春令他难以自禁。
不忍心让老人过分悲伤,我帮他舒缓情绪,打断了话头。撬动一个耄耋老者的沉睡多年的往事,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感情颠覆。等我们这些瞬时的客人一走,他又要一个人面对孤独,背负这些复活了的往事。在这个岛上,现在还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的倾诉?
冯钟豫先生具有那种内向的尊严,他克制自己,完成一种含蓄的表达。告别时,我送他一个云南玉扣,寓意平安。他却说:“这个不留,这个很宝贵。”他还说:“我现在就是处理我的这些东西了。”一盒从昆明带来的火腿月饼,他也只取出一个,说“够了”。听他说这两字,仿佛在听禅语。世间有几人知道这两字“够了”?
送他书时,他说“喜欢”,那是我父亲的书法。但他接着说:“这本书很好,我走后给谁?”令我动容。冯先生的女儿涵棣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刚从上海复旦大学做学术交流回岛。涵棣告诉我,她陪着父亲看《西南联大启示录》光碟时,父亲潸然泪下。桃园敬老院的人感到奇怪:冯先生平时话不多,可见了大陆来的人,却忽然变得健谈。
那天采访结束的时候,我问冯先生:“对两岸的未来有什么看法?”他回答很干脆:“只有一条路。没有别的第二条路。现在不过是在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