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结良缘”
在昆明近郊宜良县有岩泉寺。沿着岩边开出的山道走过去,就看见了在陡峭的崖壁上题写着钱穆先生题词:“岩坚泉清,宜结良缘。”旁边深涧幽绿,苔青林茂,听得见泉水的流响。
宜良至今是一个好去处,以板栗和狗肉闻名。当年钱穆先生住在岩泉寺著书,适逢他的侄子钱伟长携新婚妻子来到这里,一对新人在岩泉寺度过了他们的蜜月。这就是崖壁上钱穆题词的由来。他将“宜良”这个地名巧妙地放了进去,赠送给新人。
“宜结良缘”这句吉言,其实影射出当年许多联大师生在昆明获得爱情与幸福的往事。他们中有学者、有革命者、有教员、有学生、有科学家、有诗人。爱情与幸福的来临,对于他们都是同样的宝贵与难忘。这也是昆明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的原因。
走进南开那座湖畔小楼,我注意到在餐桌前方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女士的照片,端庄贤淑。陈先生看我注视那照片,便告诉我,那是他的太太,过世了。就在他们决定一同回来的时候,她却先走了。
这一幅如静水照花的照片,将这样寒暑相共地陪伴着归国的陈先生了。他说:
我想昆明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在昆明结的婚,我在昆明和我的爱人永久地结合。很不幸她一年多以前去世了,我们一共过了六十多年。
去年她去世之前,我们举行了一个仪式,约了许多朋友,不知道六十周年是什么婚了。钻石婚了,不止是金婚了。
她对于我的工作有很大的影响。主要是她永远不在那儿麻烦,是她把你家庭弄得很简单,我可以专心地做我的数学。所以,这是昆明对于我一个很大的纪念。
当年,这样“不麻烦”先生的夫人不少,从梅校长起至各位教员,太太们都知道各有所司。当丈夫们挑起学校的重担,去为民族效力的时候,自己就挑起家庭这一头担子,让他们了无麻烦。
能够“把家庭弄得很简单”,见出这位夫人的水平。“我的对象是本来认识的,不是在昆明找的,她到昆明来我们结的婚。主婚人当然很简单,梅贻琦了——校长啊!请校长主婚了,这就像家长一样。老师结婚就请校长来主婚。”陈省身夫人是他导师的千金,出身数学名门,故能够创造出合乎一位数学家风格的生活。
这个城当然非常漂亮,因为我很多时间就住在翠湖旁边。你刚才说到翠湖,翠湖是我常在那里走的,是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一个地方,环境很好。
昆明吃的也很好。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过桥米线。我们结婚就在“共和春”,是昆明的大旅馆,在正义路上面。现在已经没有了。云南有很多好吃的菜,像云南火腿很好吃了。
饭店用“共和春”这样的名字,可以想见当年昆明的进步、时尚。
在三里河任继愈家采访时,摄像师发现了放在橱柜上的一张老照片,他惊呼了一声:“美女!”那是冯钟芸先生的青春照,笑靥如花,民国气韵。于是我们要求讲讲当年在校园里的艳遇。冯钟芸说:他们是通过老师做媒结合的。
到昆明去以后,我就进了西南联大中文系。由于三校合并,当时比如说罗先生,北大就有两个罗先生,一个大罗先生,一个小罗先生。罗先生就是咱们说的罗莘田先生,是系主任,这边就是闻先生、朱先生,等等。他们在联大的系主任是三校轮换的,大部分还是北大清华交替。我刚去的时候是朱先生做系主任。
我1941年毕业的,我在(联大)附中教书,最早教了一班小孩儿。那时候还有附小。教小孩儿的书,是因为我有一个同学,她在请产假,找不着人代课。我去给她代课去。任继愈的一个同事生病,当时他们也要他去代那个同事上附中的课。在当时那个生活条件下,有工作跟没工作是很不同的。
我们代的同是初中二年级。我教的甲班,他教的乙班。这样就有了接触。到了1943年,我就回中文系去了。系主任当时是罗莘田(罗常培)先生,罗先生正好和他住在一个宿舍里。我们有时候到罗先生这里去,罗先生也非常喜欢年轻人去。所以就和任继愈认识了。大概过程就是这样子吧。
任先生说,罗常培先生有一个雅号,罗先生自命为“百梅馆主”,因为他借住的屋子上方有块匾叫“百梅馆”。冯:“百梅馆主,一百次,百媒,为人撮合的媒,做一百个。”任:“他是百梅馆主。他有心愿,一百当然说多一点,不过实际上也做了不少。他们认为,我们俩比较合适。”罗先生自号“百梅馆主”,成全百侣。可见当时联大人在昆明有很浪漫的生活情调。
任先生:“我好多有才华的学生在云南被招了驸马的,跟云南人结婚的,有好些。”
他问我:“你是不是中文系的?”于是我知道了我们系主任王瑶先生的罗曼史。我入学的时候,系主任是王瑶。
王瑶的爱人就是你们云南人。那时候家长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小勤务人员,你怎么能嫁给他呢?她就私自跑出来。原来约好在一个汽车场见面,她从家里跑,他从学校里走。两人会面后就走了。云南姑娘,识人才。我知道这一个。别的还有,招驸马的不少。……青年人没有成见,有出息就好。
昆明安谧的环境唤醒了人们对幸福的渴望。北方的家乡已经沦陷,父老亲人不能团圆。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的路仍然要走下去。当时有不定之规,学生婚姻,由教员为证婚人;教员之婚,由梅常委为证婚人。有很多照片留下了这些场面,一大批联大人在云南的土地上缔结良缘。
在那个年代和环境结成的夫妻,大都有着相当的学历基础,有共同的意识氛围和相对的个性自由,直到耄耋之年,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琴瑟相谐。
赵宝煦先生就是带着他与爱人年轻时候的合影前来见我们的。赵宝煦说:
在昆明恋爱,在昆明结婚。我在跟我爱人结婚的时候,我有一首诗:
原无意,
在战争的烽火里,
预约明天的幸福。
但是在这美丽的春城,
我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着迷。
虽然爱人已逝,走在人生边缘的赵宝煦先生回忆当年,依然是那么温馨、那么甜蜜。幸福曾经存在过,幸福从此可以伴以终生。
在清华园内“西山苍苍”的石碑前面,我采访摩擦力学专家郑林庆先生。人们告诉我,郑老对于中国摩擦力学的确立卓有贡献。但他只一笑,说的还是他的老师如何。郑林庆先生非常平和、愉快与节制,对往事的描述也十分清晰。听到我们是从昆明来的,他的夫人也娉婷而至。原来她也是西南联大学生,在昆明时与郑恋爱结合。郑林庆说:
当时有一位化学老师为了改善家庭生活,就种了花准备去卖。结果有一天那些花忽然就没了,都被偷了。后来有人跟他说,你到女生宿舍去看一下。原来那些花都被男同学偷去献给他们喜欢的女同学,全部插在女生宿舍里,开得很鲜艳。这位化学老师也只有一笑,无奈的一笑。这个花也就开得其所吧。
这时在清华园的草坪上,围上来一些年轻同学,都在笑,好像看见那一片盛开的鲜花,被女生们用各种各样的瓶子插在简单而温馨的宿舍里。教员种出鲜花,本想贴补家用,却成为了这些无家的年轻人爱情的信物。战争并没有消磨掉他们的青春、爱情与浪漫。
听台北的刘长兰学长所讲,令人感受到少年无赖的那种气息。她说:“过年的时候放年假,旧年也放、新年也放。所以那些男同学才情洋溢啊,就写对联,写:“新年旧年逢年便过”,这是上联;下联是“好妞赖妞见妞就追”。
当年,女学生钱惠濂拥有一架相机,一位喜爱摄影的男同学沈叔平就用它拍摄许多西南联大照片,包括那幅著名的联大大门照片。钱惠濂说:“我们一有空就拿着相机到处逛,拍昆明,拍联大,给同学拍照。因为当时许多同学想把照片寄给远方的父母亲。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
一架相机结良缘,那许多珍贵的历史照片作了媒人。
联大时期结成的伴侣,特点是“志同道合”。它不仅仅只要求生活的相辅相成、相依为命,更要求一种志趣的相投。中国人对“缘”的解释,并不只限于男女之情和婚姻之系,其实非常广而厚。
一切好的因缘都是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个人的。
在当年的云南大地上,结下了多少美好的师生之缘,同事之缘,朋友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