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院与“雷稀饭”
蒙自,迷人的滇南重镇,它比昆明更加温润、隐秘,且带有异国情调。滇越铁路从这里穿过。现代史上,有不少重要人物从香港经河内辗转进入云南,掀起风云变幻。著名的碧色寨,当年袁世凯曾派刺客在此守候蔡锷,蔡锷闻讯没有下车,直达昆明。刺客扑空,护国起义顺利举行。
当年的众多师生和家属们也从这条铁路进入云南。
任继愈回忆说:“那时候我们在蒙自待了半年,刚到蒙自的时候,文学院、法学院在那儿。那时候蒙自这个县城也很小,我们课余进城去买点东西,买点日用品,也要到城里去。”小城丰富多彩,生活别有情趣。联大师生各有选择。“大家兴趣不一样,一般归国侨民愿意喝点咖啡、牛奶,又是另一种小店。还有越南人在那儿开的小铺子,卖些东西。它是秘密活动的一个点,出些反对法国殖民主义的刊物。”蒙自小城,还曾经庇护越南的民族主义战士。任继愈对于地方风物的观察记忆别具慧目,他提到蒙自设有海关。任说:“那个海关的生意不好,要赔,开不下去了。土匪抢了他一次,他就报账,说,我损失什么什么……账开得很大。结果把损失都拿回来了,还赚了点钱。政府赔了,老板却没有吃亏,被抢了以后还把它救了。它本是濒于破产的洋行,我们就住那个洋行的楼上。”住在人家的楼上,还了解了人家的谋生隐情,任继愈对于民情的考察,大约始于步行团时期。后来任先生和我谈到一些中国哲学史的问题,经常以他联大生涯的考察为例,他是将这些细枝末节等同于史载的。
当师生们到了蒙自时,一个周姓大户款待了他们。
我去过这个大宅院。高墙大院,深厅三进,格局迂回。内院有月亮门,两边有对联。周伯斋先生,一位有着相当涵养的崇尚中华文化的士绅,曾在那厅里摆宴为联大的老师们洗尘,并经常请他们到家里来聊天,赏月喝酒。
周伯斋还把他家眷原来住的一栋内楼让出来,给西南联大的女同学住。那个楼就被联大人命名为“听风楼”。
我上去过那座“听风楼”。楼上有深闺高阁之秀,四面又可展望翠玉般的风光,养心宁神。在二楼的近楼梯口,有一架脚踏风琴,依然可以发出乐音。我在那里弹奏了一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回响四起,也是当年令人顿起家国之思的旋律。楼前一棵大榕树,高齐楼,很多的垂藤、气根遮掩,非常幽深和神秘。吴宓在日记里有描写。吴宓先生是诗人,对女性别有一番欣赏与爱惜的眼光。他在日记里形容过“听风楼”,借给联大女生做宿舍。楼上便凭空增添了娇态的京腔燕语,春天的气息也就由此而生。
当我去蒙自时,风水最佳的环湖一带已经全是宾馆之类的建筑,所幸当年联大人住过的一些较好的房子尚未被破坏。这些房子有的是中式的,朱门、飞檐、木楼;而如希腊人开办的歌胪士洋行则完全欧风,在南湖一侧,显得协调美丽。
在歌胪士洋行楼上居住的闻一多用功读书,不参加每天傍晚教授们的集体散步。郑天挺道:“何妨一下楼?”于是闻被大家戏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
在歌胪士洋行楼里住过的还有陈寅恪、朱自清、燕卜荪等人。但使这些北来的学人们记得蒙自的,却是一个卖稀饭的老头。因为他和他的稀饭,蒙自有了本地的文化内涵。任继愈对我讲道:
那儿有一个老头姓雷,他卖稀粥——糖稀饭,有枣、有豆的这种稀饭。常吃这个稀饭的有吴宓老师,还有别的老师也常常去。这个老头不俗气,有点儿文化。他不是一般的小业主,只知道赚点钱。他不,他谈论国家大事,有时候谈点历史上的掌故,很有文学修养的一个老者。我印象那时候他大概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比我老师的年龄看起来还大。那时候吴宓老师也就四十多岁,他可能还大一点。
生活在底层,与人民相濡以沫,让师生们产生了对下层知识分子的理解与交流。
我问起吴宓题写对联的事。他说:
我知道,我看见过这对联,就用纸贴在那儿,也没有什么装裱,叫做:“无名安市隐,有业利群生。”“市隐”是说一般人隐居在山林里头,他却是在都市里隐居;“无名”,不求名,安于在都市里过着隐居的生活。“有业利群生”,是有这么一个职业,对群众有好处,卖了也很高兴,因为吃了粥大家很满意。这个老头是四川人,姓雷,不知什么时候来蒙自的。
我到吴学昭女士家,拍摄过吴宓日记本上这几页的原稿,看到了吴宓亲笔所记的:“无名安市隐 有业利群生。”
富饶的云南从来包容远大。无名的雷隐士,从四川跑来,不知是为避险、避战乱,或是什么原因,隐在这温馨的南湖小城,和这批北方来的师生们结下了情缘。他进入了吴宓的日记,进入了师生的记忆,成为美丽民间的一个神秘可亲的人物,使蒙自小城更有内涵。
可惜今日没有人继承此业,来开设这么一家小店。
任继愈先生曾要我去寻昔日“雷稀饭”的店面,虽然知道必不存在了,但我还是到蒙自县最老的一条斜街上去找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