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风谷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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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镇

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我还会选择现在的生活。现在我感到安宁和平静,但是我周围的世界仍然如同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旋涡。野蛮人的侵袭和地精发动的战争,冻土雪猿和巨大的极地蠕虫,这些都是此地永远无法逃避的威胁。冰风谷真实的生存环境是严苛无情的,只要踏错一步就有可能让人丢掉性命。

这也正是这个地方的趣味所在。生活在这里就要时时走在危险的边缘,但这里不像我的故乡魔索布莱城那样充满了欺诈和背叛。我能够坦然接受冰风谷中的种种冒险,甚至能够享受其中的乐趣,并利用他们不断磨砺我的战士直觉。正是他们让我不会忘记生命在每一天中的光荣和喜悦。这个地方容不下得意和虚荣。在这里,安全的生活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只要一阵风突然转向,就可能让雪崩落在你头上;如果在小船上不慎失足落水,冰水不仅会夺走你的呼吸,还能够在几秒钟之内让你的肌肉彻底失去反应;在苔原上只要稍一走神,你就有可能变成雪猿的食物。

当生存和死亡如此接近时,你就会愈发珍惜生活的美好。

当你带着这样的心态将生活与朋友们分享,比如我在最近这些年中结识的朋友,那你就是身在天堂。

无论是在魔索布莱城,还是在幽暗地域的荒野,甚至是最初来到地表世界的时候,我都绝对无法想象能拥有这样的朋友们。他们三个来自于不同的种族,全都是和我不一样的种族,但他们的内心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和我更加相像。在遇到他们之前,和我有共同语言的只有我的父亲札克纳梵和教导我梅莉凯之道的游侠蒙特里。

我是一个黑暗精灵,但在蛮荒的冰风谷,在十镇之中,我还是遇到了许多愿意接受我的人。这三个人更是与众不同,他们成了我的家人。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在所有这些人中,是布鲁诺、瑞吉斯和凯蒂布莉儿成了我像关海法一样珍视的朋友,成了我多年以来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

大家都认为布鲁诺很粗鲁。粗鲁是矮人的通性,在布鲁诺的身上,这种性格更是纯粹而强烈——他应该也希望大家这么看他。但我对他更加了解。我知道布鲁诺的许多其他的品质,许多被他隐藏起来的柔软和温情。是的,他有一颗柔软的心,尽管他一直在努力把这颗心深深埋起来!是的,他很粗鲁,尤其是在他批评你的时候。他说出你的错误,揭开你的疮疤时不会有歉意,也不会审时度势。他只会说实话。至于犯错的人是否觉得他的话中听,他从来都不在意。布鲁诺从不会允许圆融或同情之类的事情阻碍他说清楚这个世界该如何才能变得更好。

但这只是这位矮人的一半,他的另外一半一点也不粗鲁:在称赞别人的时候,他也同样诚实,只不过不会大声地说出来。

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看到他,我就像是看到了冰风谷。寒冷,严苛,毫不宽容,但又没有半点虚假。是布鲁诺让我一直努力保持最佳的状态,没有片刻松懈。他以这样的方式帮助我在这个地方生存下来。世界上只有一座冰风谷,也只有一个布鲁诺·战锤。除此之外,我再没有见到过这样天造地设如此相配的一个地方和一个生灵……

与布鲁诺正相反,瑞吉斯只要一站在我面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懒洋洋地靠在我面前),就让我如同看到了做得很好的工作肯定能得到好的报酬,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做好这份工作的人肯定不会是瑞吉斯。瑞吉斯让我(我猜他一定也让布鲁诺)知道,生活中除了责任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内容,除了努力工作,对危险保持警觉之外,还应该有放松和快乐的时间。对冻土苔原而言,瑞吉斯实在是太软弱了。他的肚子太大,腿脚又实在是不够快。他武艺不精,也无法追踪从新雪上跑过的驯鹿群。但他还是在冰风谷活了下来,甚至还依靠他的机智和行事风格活得很好。他很懂得如何让他周围的人感到适意和愉悦,在这方面他做得肯定比布鲁诺更好,甚至比我更好。对于别人,他比我和布鲁诺更有先见之明,而不只是依照他人的行动做出反应。瑞吉斯不仅知道人们在做什么,他更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这种理解别人动机的能力能够让他的眼光穿过我的皮肤颜色和我的族群的名声,公平待我。如果说布鲁诺在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是坦诚的,那么瑞吉斯在跟随自己心意的时候就是坦诚的。

最后,是凯蒂布莉儿,这个神奇的、充满生命力的女孩。凯蒂布莉儿和我是一枚硬币相反的两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原因造成的相同结果。我们是一对灵魂伴侣,在这个世界上有过不同的见识和经历,最终却走到了同一个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证实了彼此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许看到凯蒂布莉儿和我走到了一起,知道她是从另一条道路来到这里,我就更加能够确定我在真诚地实践着内心的想法。不是这样吗?我是否信任她更胜过信任我自己?

这样问不是我在质疑我的观念,也不是对自己有所责难。我们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应该的未来有着共同的信念。她和我是如此的心意相通,就像梅莉凯一样。如果说,我因为能够真诚地洞见自己的内心,所以才能找到我的女神,那么我也用同样的方式找到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和伙伴。

他们都在我的身边,全部三个人,还有关海法,亲爱的关海法。我生活在一个充满荒凉之美和严酷现实的地方,一个必须小心对待、时刻保持最高警惕的地方。

我称这里为天堂。

——崔斯特·杜垩登

●第一章 傀儡

当这支从巫士塔(路斯坎城的巫师行会,也是该城的实际统治机构)出发的法师车队看到凯恩巨锥的雪峰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时,马车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趟从路斯坎(被称为千帆之城,一座位于冰风谷以南的大城)前往被称为“十镇”(位于冰风谷中,环绕三个大湖的十个小城镇。由于与被遗忘国度的其他地区相隔甚远,被统称为十镇。十镇里除了最大的布林山德之外,其他几乎都是以捕鱼为生。十镇分别是为布林山德镇、凯迪内瓦镇、凯柯尼镇、道根之洞镇、东流亡地、蜜酒镇、独林镇、塔尔歌斯镇、塔马兰镇、布理门镇。三个湖泊分别为都尔登湖、迪尼夏湖、迪仑鲁恩湖,其中迪仑鲁恩湖现在被称作红水湖)的北疆聚落的旅程足足花费了三个多星期的时间。

路上的第一个星期还不算艰难。这支队伍一直沿着宝剑海岸前进,尽管他们行进在被遗忘国度的极北疆域,但是从无痕之海吹来的夏日清风还是很舒服的。

但是当他们绕过世界之脊的最西端,进入这道被许多人认为是文明世界北部边疆的山脉以北,真正向冰风谷进发的时候,法师们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不建议他们踏上这趟旅程。冰风谷是一片方圆数千里,贫瘠崎岖的苔原。在传说中,这里是整个被遗忘国度环境最恶劣、对外人最不友善的地方。只在世界之脊的北侧走了一天,艾尔德路克、斑衣法师丹帝巴和其他一同来自路斯坎的法师们就都认同了这种说法。他们南边是高耸入云的群山,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冰川,东北方是一片漂浮着数不清的冰山、根本无法通航的大海。只有一条紧贴海岸,穿过世界之脊隘口的小路通向冰风谷。而这条路也是人迹罕至,只有一些不怕死的商人才冒险通行。

这些法师在他们的余生中每当回忆起这段旅程的时候,都会有两件事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这两件事也是来过冰风谷的人们都绝对无法忘记的。

其中第一件是寒风无休止的哀号,仿佛这片大地正在永恒的折磨中发出一阵阵呻吟;第二件是无尽的空旷,无论走过多远,能看到的只有灰褐色的地平线。

这支车队的目的地是这片辽阔冻土上唯一与别处稍有不同的地方——由三湖拱卫、坐落在凯恩巨锥山麓的十镇。就像来到这片荒凉之地的其他所有人一样,这些法师的目标是十镇著名的工艺品——用当地湖中特产的硬头鳟头骨雕刻的饰物。

但有一些法师却怀着更加阴险的企图。

十镇之一,东流亡地,路斯坎法师们临时寓所中的一个小房间。

细长的匕首轻易便穿透了老者厚重的多层长袍,深深刺进衰老的身躯,让手握匕首的人不由得稍稍惊叹了一下。

红袍法师莫凯转过身,瞪大了惊愕的双眼看着这个被他当作儿子养育了二十五年的叛徒。

阿卡尔·凯色松开匕首,从恩师面前向后退去。受了致命伤的老人仍然站立着,凶手感到非常恐惧。但他很快就没有了退路——他的后背撞到了小房间的墙壁上。也许这位学识精深的老法师甚至还有办法战胜死亡?这种怀疑在凯色的心中变得越来越强烈,也让他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强大的导师会如何惩罚他的背叛?像莫凯这样握有非凡力量的真正巫师又会对他施加怎样的魔法酷刑,让这片大陆上的行刑者都闻之变色?

老法师只是紧盯着阿卡尔·凯色,直到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彩在他垂死的双眼中黯淡下去。他没有质问这桩罪行的原委,甚至没有问一下凯色的动机。他很清楚,其中一定牵涉到了权力的争夺——这永远是背叛的原因。让他感到困惑的不是原因,而是下手的人。凯色?这个连念诵最简单的咒文都会结巴的蠢笨学徒怎么会杀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他又在妄想能够从这种罪行中得到什么好处?

红衣莫凯倒在地上死去了。他一生中很少有无法解答的问题,而他的头脑在临死前却充满了困惑。

凯色依然靠在墙壁上,他需要这种可靠的支持。他的身子又颤抖了很久。渐渐地,将他置于这种危险境地的信心又在他的心中渐渐膨胀起来。现在他是大人物了——艾尔德路克和斑衣法师丹帝巴,还有其他几个参与了这次旅行的法师都是这样说的。只要他的导师一死,他,阿卡尔·凯色,就能在路斯坎的巫士塔名正言顺地得到属于自己的冥想室和炼金室。

艾尔德路克,斑衣法师丹帝巴,还有其他法师都是这样说的。

“事情办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向凯色问道。这时凯色刚刚钻进暗巷,来到事先约定的地点。

凯色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路斯坎的红袍法师再也不能施法了!”就连他的同伙都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小声一点,傻瓜。”身形单薄的斑衣法师丹帝巴缩在暗巷里,用干瘪单调的声音命令道。他很少说话,就算是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显露任何情绪,还总是用低垂的长袍兜帽遮住脸。和他打交道的人往往会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血气势而感到神经紧张。在走过了一千两百里路来到极北之地十镇的这支队伍里,丹帝巴是身材最矮小,看上去最没有威胁性的人,但凯色最害怕的就是他。

“红袍莫凯,我曾经的导师已经死了。”凯色又轻声说了一遍,“从今天开始,阿卡尔·凯色就是红袍法师凯色了,我将成为路斯坎法师公会的一员!”

“放轻松,朋友,”艾尔德路克伸手按住凯色因为紧张而抽动的肩膀,想让他宽心。“等我们返回路斯坎的时候自然会为你举行正式的入会典礼。”他站在凯色身后,微笑着向丹帝巴使了个眼色。

凯色的意识陷进了各种白日梦形成的旋涡里。虽然他的晋升被推迟了,但应该属于他的迟早会属于他。他再不会受到其他学徒的嘲弄。那些男孩中有一些比他还要年轻不少,他却只能在公会漫长的晋升序列中吃力地和他们一起向上爬。现在,他们要对自己恭敬些了,因为自己将一举超越所有同学,进入地位最崇高的法师行列,就连那些在他刚开始成为学徒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的人也不例外。

但就在幻想着未来岁月的美好时,他容光焕发的脸突然变得灰暗下来。他猛地向身后的人转过身,神情格外紧张,仿佛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看到他的变化,艾尔德路克和巷子中的另外几个人也都感到有些不安。他们都明白,一旦巫士塔的大法师知道了他们的暗杀阴谋,会有怎样的后果等着他们。

“那件长袍?”凯色问道,“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件红袍子拿来?我穿上它才算是红袍法师。”

艾尔德路克立刻放下心来,甚至不由自主地笑了两声,而凯色只是将这笑声当作新朋友对他的安慰。

我早该知道,这种人只会因为这种小事大惊小怪,艾尔德路克想。而他只是对凯色说道:“不必担心,巫士塔里有许多长袍。况且,如果有法师被杀,你却穿着他的衣服出现在大法师的房门口,宣称要继承他的位置,难道不会令人起疑吗?”

凯色思考片刻,才表示赞同。

“也许,”艾尔德路克继续说道,“你不应该穿上红袍。”

凯色的眼睛在惶恐中四处乱瞟。从他小时候起就无法克服的自卑感又开始在他心中作祟了。艾尔德路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已经改变了心思,不打算将他应得的位置给他了?

艾尔德路克一直在用各种模棱两可的话逗弄凯色,不过他还不想让凯色产生过度怀疑,以免他把事情捅出去。他又偷偷向丹帝巴眨了眨眼——斑衣法师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游戏——随后,艾尔德路克回答了可怜的凯色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我只是说,也许一件不同颜色的袍子会更适合你。比如蓝色就和你眼睛的颜色很配。”

凯色放下了心,“咯咯”地笑了起来。“也许吧,”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紧张地玩弄着手指。

丹帝巴突然厌倦了这场闹剧,示意同伴赶快结束和这个笨蛋可怜虫的谈话。

艾尔德路克便遵照丹帝巴的意思,带领凯色走出巷子,向凯色命令道:“现在,回到马厩去,告诉店家,法师们今晚就要离开路斯坎。”

“但尸体该怎么办呢?”凯色问。

艾尔德路克露出邪恶的微笑。“不必管。那个房间是专门为南方来的商人和有身份的人准备的,很可能直到明年开春都不会有人住。我向你保证,在这个穷乡僻壤发生的谋杀案不会有多少人感兴趣。就算是东流亡地的好心人们知道了事实真相,他们也不会愚蠢地来干涉法师的事务!”

来自路斯坎的这一行人都已经回到了阳光逐渐消失的街面上。“快去吧!”艾尔德路克再次发出命令,“日落的时候再来找我们。”然后他就看着凯色兴高采烈地像小孩子一样跑走了。

“能找到这样一件好用的工具还真是好运气。”丹帝巴说,“那个法师的蠢学徒给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我本以为我们不可能有办法干掉那个狡猾的老家伙。也许只有众神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可怜的小学徒,红袍莫凯的心肠会这么软!”

“软到足以让一把匕首捅进去!”另一个声音笑着说。

“而且这个地方还真是方便下手,”又有一个人说道,“在这个边荒之地,来历不明的尸体只不过是清洁女仆的小麻烦而已!”

艾尔德路克也大声笑了起来。这个阴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们终于能离开这一望无际的荒凉,回家去了。

凯色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东流亡地的集镇,赶往法师们的马匹所在的马厩。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了一位法师,自己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会发生变化,就好像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注入他的身体,给予他前所未有的超凡天赋。

想到即将拥有的力量,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期待。

一只野猫昂首阔步地从他面前走过,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凯色眯起眼睛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有没有人注意他。“有何不可呢?”他喃喃地说道。然后,他向那只猫伸出一根致命的手指,念诵出能够召唤爆裂能量的咒文。看到这个人类气势汹汹的样子,小猫紧张地往远处蹿去。但并没有魔法飞弹[1]向他激射过去,应该说什么都没有出现。

凯色低头看着自己被烧焦的指尖,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

但他并没有感到非常沮丧。能把自己的指甲烧黑,已经是他用这个法术造成的最强效果了。

●第二章 都尔登湖岸

瑞吉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唯一的半身人。他头枕着双手,靠在生满青苔的树干上。

即使是在半身人这个矮小种族内,瑞吉斯也还是个矮个子。算上他蓬松的棕色发梢,他的高度勉强也只有三尺。不过他的肚子总是圆鼓鼓的,因为他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吃上一顿(或者几顿)美餐。

他正用两根毛茸茸的脚趾夹着一直垂到平静湖面上的钓竿,这一幕被湖面平滑如鉴的都尔登湖分毫不差地映照出来,直到钓线上的红色木头浮漂轻轻颤动,带起了一片细微的涟漪。钓线向岸边漂过来,不过仍然松弛地落在水中,所以瑞吉斯并没有感觉到有鱼的动静。只过了几秒钟,鱼饵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但半身人还是一无所知。可能要过几个小时他才会提起钓钩来检查一下。当然,他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今天他来这里本就是打算休息,而不是工作。冬日将近,这应该是他今年最后一次来湖边远足了。他可不像十镇中一些贪婪又疯狂的人类那样,会在冬季到湖面上捕鱼。更何况这个半身人已经从其他人的渔获中弄到了足够多的鳟鱼头骨,足够他忙活落雪的七个月了。

对于喜好安稳生活的半身人种族,瑞吉斯可以算是一个异类了。他的雕刻为这片距离真正的城市足有千里之遥的荒寒北地带来了一点文明的气息。即使是在夏季,其他半身人也不会来到这么遥远的北方,因为他们都舍不得南方的宜人气候。瑞吉斯也想收拾行李回到南方去,只不过他和一个著名盗贼公会的首领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一块四寸长的“白金”就放在这个懒洋洋的半身人身边,另外还有几件精致的雕刻工具。在这块方正的鱼骨边缘已经出现了一点马嚼子的轮廓,瑞吉斯本想在钓鱼的时候完成这件雕刻的。

瑞吉斯本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呢。

“天气太好了嘛!”他给自己找着理由,这个理由对他来说似乎从不会过时。

但这一次的确不太一样。天气真的很好,仿佛盘旋在这个苦寒之地的天气恶魔们都去休假了,或者只是在聚集力量,准备策划一场格外严酷的寒冬。不管怎样,这个秋日简直就像南方开化地带的秋天一样怡人。对于这个被称作“冰风谷”的地方而言,这实在是一个罕见的好日子。东边的雷格冰川一年四季都在向这里吹来凛冽的强风,这也正是冰风谷这个名字的由来。即使少数一些没有东风来袭的日子里,从北方和西方包围十镇的辽阔苔原和浮冰之海也不会为这里增加丝毫暖意。只有南风能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带些许暖意,却又总是被高不可攀的世界之脊给挡住。

瑞吉斯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多睁开一会儿,透过茂密的树枝望向天空中飘飞的云朵。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半身人不止一次地想要脱下身上的马甲背心。但每当有一块云挡住太阳时,瑞吉斯立刻就会想起这是冻土带的九月。再过一个月,这里就要下雪了。过两个月,西南方通向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市路斯坎的道路就会被大雪封住。那时就只有最刚强或者最愚蠢的人才会走上这条路了。

瑞吉斯顺着钓竿望向小湖湾两侧连绵起伏的湖岸。整个十镇都在感谢着这个好天气。许多渔船都在湖上辛勤作业,争先恐后地寻找着最好的捕鱼点。无论多少次见到这番情景,瑞吉斯都难免要为人类的贪婪感到惊愕。在南方卡丽杉帝国的港口城市卡丽港,这个半身人曾经在最著名的一个盗贼公会里迅速晋升为副会长,但正是人类的贪婪终止了他的职业生涯。会长普克(卡丽杉的人们都尊称他为“帕夏”)拥有一批非常美丽的红宝石——至少有十二枚。这些红宝石的每一个刻面都巧夺天工,让观赏他们的人几乎会感觉到自己中了催眠法术。每当普克将这些光芒璀璨的宝石展示出来的时候,瑞吉斯都会被它们迷住。但是,他毕竟也只是拿了其中的一枚。直到今天,这个半身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帕夏会对他动那么大的怒,毕竟他还有十一颗宝石啊。

“唉,贪婪的人类啊,”每当那位帕夏的爪牙出现在半身人栖身的城镇中时,瑞吉斯都会这样感叹一句。正是那些凶恶的家伙迫使这个半身人不断流亡到越来越荒凉的地方。不过他现在好歹也已经安居了一年半。在来到十镇之前,他一直都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住这么久。普克的手伸得很长,但对于这片最荒凉野蛮的土地,这个位于文明世界最边缘的聚落,他还是鞭长莫及了。瑞吉斯对这个安全的新避难所感到很满意。这里一样也有财富,只要一个人具备足够的聪敏和才干,就能在这里做一名雕刻艺人,将一种硬脑壳的鳟鱼头骨如同象牙一般雕刻成工艺品。费不了多少力气,他就能在这里过上舒服的日子。

随着十镇骨雕在南方流行开来,这个半身人也打算摆脱自己懒惰的习惯,借自己新加入的这个行当把生意做红火。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崔斯特·杜垩登悄无声息地小步飞奔着。他柔软的矮靿靴子几乎没有从地上掂起半点尘土。他拉低了褐色斗篷的兜帽,遮住自己飘扬的白发。看到他轻盈而优雅的步伐,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不过是一道幻影,是这片褐色的辽阔苔原上的一抹流光。

这名黑暗精灵将斗篷拽得更紧了一些。在阳光下,他会觉得不踏实,就像一个人类身处黑夜之中。他在地下的幽暗地域生活了超过四十年,在地表的阳光下度过的十几年时光还无法改变他的习惯,更不可能影响他的种族特性。时至今日,阳光都会让他感到疲惫和眩晕。

崔斯特已经跑了一整夜,但还是在竭力飞奔。他和布鲁诺约好在这个矮人的山谷中见面。现在他迟到了,而且他已经在这次出行的一路上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迹象。

驯鹿群已经开始了前往西南海岸的秋季迁徙,但并没有人类跟随。十镇北边的山洞一直都是游牧野蛮人返回苔原的中继站,而现在那里还没有供给野蛮人部落长途旅行的物资储备。崔斯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正常的野蛮人生活中,部落的存续全都要依赖对驯鹿群的追赶,现在那些人明显是放弃了他们的传统,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而且崔斯特听到了战鼓被擂响。

那种微弱的“隆隆”声正在空旷的平原上四处传播,就像是远方的雷鸣。通常只有其他野蛮人部落才能听懂这些鼓点的含义。不过崔斯特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是一名谨慎的观察者,很懂得理解朋友和敌人的价值。所以他经常会利用自己的潜行技艺观察那些高傲的冰风谷野蛮人,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习俗传统。

崔斯特加快了脚步,把自己逼到了耐力的极限。在冰风谷居住的这十来年时间里,他一直在保护这片被称作“十镇”的人类聚落,并且越来越关心这些人类。像其他许多最终定居在这里的流亡者一样,这名卓尔精灵在被遗忘国度的其他地方得到的只有敌意和排斥。即使是在这里,人们往往也只能容忍他居住在附近,但因为流亡者们同病相怜的默契,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他。而且他比大多数人都更幸运,因为他在这里结识了几位朋友。他们能够抛开他的血统,看到他真实的内心。

这名黑暗精灵满心忧虑地向凯恩巨锥斜睨了一眼。那座孤独的巨峰兀立在都尔登湖和迪尼夏湖之间矮人岩谷的谷口。他浅紫色的杏核形眼睛在黑夜中足以和猫头鹰匹敌,却很难在耀眼的阳光下估计出这段距离的远近。

他在兜帽中低下头,与其因为阳光的照射而头晕目眩,他宁可在奔跑时放弃视觉。这让他回想起了魔索布莱城中的那些黑暗梦魇。那里是他的故乡,是属于他的祖先的,见不到光明的地下城市。卓尔精灵也曾经生活在地面上,与他们浅肤色的同胞一起在阳光和星光下舞蹈,但卓尔精灵后来却变得凶狠乖戾,堕落成冷血的杀手,就连他们一贯宽厚的亲族也无法再容忍他们。精灵国度中的战争就此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卓尔精灵被赶进地底深处。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充满黑暗魔法与秘密的世界,便欣然留在那里。许多世纪之后,他们再一次繁荣壮大,并掌握了许多秘术之道,甚至变得比他们的地表亲族更为强大。地表精灵在抚慰生命的温暖阳光下过分耽于安逸,他们研习奥术只是出于爱好,而不是迫于生计。

但卓尔精灵一族已经抛弃了重见太阳和星辰的欲望,他们的身体和心智早已适应了幽暗的地下世界。对于所有居住在蓝天之下的族群而言,这真是一种幸运。邪恶的黑暗精灵满足于停留在幽暗地域,只是偶尔会在黑夜中来到地表进行袭击和劫掠。就崔斯特所知,他是唯一生活在地表的卓尔精灵。虽然他已经对阳光有了一定的耐受能力,但血统中的弱点仍然会给他带来许多苦痛和不便。

尽管阳光给他带来了种种不利,但是他仍然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气恼——两头熊一样的冻土雪猿披着近似于夏季苔原的棕褐色长毛,突然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一面红旗从渔船上缓缓升起,表明这艘渔船有所捕获。瑞吉斯看着那面旗越升越高。“至少四尺长,或者更大。”半身人看到红旗停在主桅桁木的下面,不由得赞许道:“今晚一定会有一家人唱歌庆祝了!”

另一艘船忽然冲到宣布捉到大鱼的船旁边,直接撞上了那条已经抛锚的船。两艘渔船上的人立刻拔出武器开始对峙,不过他们总算还都留在自己的船上。在瑞吉斯和那两船人之间只有湖水相隔,所以他能清楚地听到两名船长的喊声。

“嘿,你偷了我的鱼!”第二艘船的船长吼道。

“我看你是晕船了!”第一艘船的船长毫不退让,“这鱼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是我们凭本事钓上的,用力气拖上来的!赶紧,把你的臭澡盆划走,省得我们把你从水里揪出来!”

不出预料,不等第一艘船的船长把话说完,第二艘船上的人们已经翻过船栏杆,挥舞着武器冲了过去。

瑞吉斯将目光转向天空中的云彩。他对那两艘渔船上的战斗没有任何兴趣,只是觉得争斗的喧嚣实在是有些烦人。这种事在湖面上很常见,人类总是为了鱼争执不休,尤其是在有的船捕到大鱼的时候。

通常这样的冲突并不会很严重,更多只限于一通叫骂或者用船只相互阻挡一下对方的航路,很少会真打起来,而有人受重伤或者死亡的情况就更加罕见了。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在一场卷入了不少于十七艘船的斗殴中,有三艘船的船员被杀光了,还有一艘船上的人死了一半,血红的水面上到处飘着尸体。从那天开始,三个大湖中最南边那一个的名字就从迪伦鲁恩湖变成了红水湖。

“啊,小鱼儿们,看看你们惹了什么麻烦。”瑞吉斯轻声嘟囔着,思考着这个讽刺的事实——这些银色的鱼儿对贪婪的十镇人进行了怎样的报复。如果不是这些硬头鳟如同上等象牙一般硕大而浑圆的头骨和满身骨骼,十镇肯定早就不复存在了。这种价值极高的鱼只生存在这里的三座大湖中,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尽管这是一个荒凉野蛮的地方,到处都是野蛮人和各种怪物,频繁吹袭的风暴甚至能摧毁最坚固的建筑,但一朝暴富的美梦吸引着人们不辞路途遥远,从被遗忘国度的各个地方不断来到这里。

不断有人来到这里,也就不断有人从这里离开。冰风谷是一片苍茫萧瑟的荒原,统治这里的是严酷的气候和数不清的危险。死亡常常踏进每一户镇民家门,在暗中带走所有无法正视冰风谷残酷现实的人。

不过,在硬头鳟被发现之后的一个世纪里,这些小镇的确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最初湖边的九个小村子仅有一些小棚屋,是来到这里的边民为了占据最好的捕鱼点而搭建起来的简陋聚落。第十个村子名叫布林山德,现在已经成了一座拥有城墙和数千人口的繁荣城镇,但当初也只是一座空旷的山丘,上面盖了一幢孤零零的小房子,供渔夫们每年聚会一次,与来自路斯坎的商人交换商品和见闻。

在十镇建立最早期,湖面上很少能见到船只,甚至连单人划艇也是稀罕物什。这里的湖水一年到头都非常寒冷,如果有哪个不幸的家伙掉出船外,只要几分钟就有可能丢掉性命;现在,湖边的每一个镇子都有旗帜飘扬的渔船队。塔尔歌斯镇是最大的一座渔镇,都尔登湖上有超过一百艘打着它的镇旗的船只,其中一些双桅纵帆船还配着十几名船员。

激战的渔船上传来一阵死亡的哀号。钢刃撞击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瑞吉斯已经不是第一次开始思考,或许没有了这些制造麻烦的鱼,十镇会变得更好。

不过半身人必须承认,十镇是他最好的避风港。他熟练灵巧的手指很容易就学会了使用雕刻鱼骨的种种工具,现在他甚至被推选为一个镇子的议会发言人。当然,独林镇是十镇中最小、最北的一个,只有无赖中的无赖才会躲到这里。但瑞吉斯依然认为自己得到的职位是一种荣誉,同时也是一种便利。作为独林唯一真正的骨雕师,这个小镇上只有瑞吉斯有理由也有心情经常去布林山德——十镇最大的城镇和中心市场。这给半身人带来了不少好处:独林镇的渔获主要由他带去市场贩售。根据协议,这些渔获的十分之一都归他所有。所以他从不会缺少雕刻用的鱼骨,这也让他过上了轻松富足的生活。

在夏季里每月一次,冬季每三个月一次,只要天气许可,瑞吉斯就会去参加十镇会议,履行自己作为独林发言人的职责。这些会议都在布林山德举行,尽管他们通常都只会变成镇子之间为了捕鱼区域的琐碎争吵,不过好处是这些会议一般都只持续个把小时。为了垄断独林镇和南方市场的贸易,瑞吉斯认为付出这样一点代价完全是值得的。

那两艘渔船的火并很快就结束了,最终只死了一个人。瑞吉斯继续悠闲地欣赏着天空中的行云,又转回头看了看身后密林中的几十栋低矮的小木屋——那就是独林镇。尽管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声名狼藉的家伙,瑞吉斯却觉得这是这个地方最好的镇子。茂密的森林为独林镇挡住了咆哮的强风,并提供了上好的建筑材料。如果不是距离布林山德太远,这个林中小镇很可能会成为十镇中更加卓越的成员。

瑞吉斯忽然从自己的马甲背心中拽出那枚红宝石坠饰,盯着这颗奇妙的宝石,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会长,那位远在南方数千里之外卡丽港的帕夏。

“啊,普克,”他喃喃地说道,“你要是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就好了。”

卓尔精灵伸手要抽出腰间双刀,但两头雪猿已经迅速地逼近了他。崔斯特凭直觉向左转身,准备用右侧身子承受冲在前面的怪物的撞击。雪猿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他的右臂被箍在身侧,动弹不得,但左手已经抽出了一把弯刀。强忍着雪猿的勒抱产生的剧痛,崔斯特将刀柄抵在腰间,刀尖则对准了第二头冲上来的雪猿。弯曲的刀刃眨眼间便没入了第二头怪物的身体。

在临死前的剧烈痛楚中,第二头雪猿带着插在身上的弯刀向后退去。

剩下的一头雪猿用沉重的身体将崔斯特压倒在地。卓尔精灵只能用左手拼命挡住雪猿致命的利齿,阻止它们撕裂自己的喉咙。但他知道,敌人远比自己强壮,自己在这场角力中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突然间,崔斯特听见了清脆的骨骼碎裂声。雪猿开始剧烈地颤抖,头部怪异地扭转到一旁。一团血液和脑浆从它的头顶一直流到脸上。

“你迟到了,精灵!”一个熟悉的粗重声音响了起来。布鲁诺·战锤脚踏在死掉的怪物身上,完全不在意这头沉重的怪物下面还压着他的精灵朋友。尽管感到更加不舒服了,但看到矮人又高又尖,不止一次被打断过的鼻子和夹杂着灰色条纹,却依然火红的胡子,崔斯特还是很高兴。“每次我出来找你,都会发现你惹上了一堆麻烦!”

崔斯特露出了宽慰的微笑。这个非同寻常的矮人永远都会给他带来惊喜和乐趣。他迅速从怪物的尸体下面退出来。布鲁诺这时正在努力从怪物的颅骨上拔起自己的斧头。

“它的头就像冻冰的橡木一样硬!”矮人嘟囔着,一只脚踩在雪猿的耳朵后面,用了很大力气才把斧头拽出来。“你的小猫到哪里去了?”

崔斯特在背包中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只黑玛瑙的豹子小雕像。“我可不会管关海法叫小猫。”他的声音中同时流露出亲昵和尊敬。他将这只雕像在手中把玩着,抚摸这件作品的每一处细腻纹理,以确认它没有在雪猿的撞击中损坏。

“呸,猫就是猫!”矮人坚持着,“为什么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却不在?”

“就算是魔法生物也需要休息。”崔斯特解释道。

“呸,”布鲁诺又啐了一口,“如果一个卓尔精灵,而且还是一个游侠,因为粗心大意在野外被两个冻土雪猿干掉了,那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然后矮人舔了一下沾血的斧刃,又满脸厌恶地啐了一口。

“肮脏的怪物!”他嘟囔着,“被诅咒的东西,连填肚皮都不配!”他将斧头插在地上蹭掉血渍,随后便大踏步地向凯恩巨锥走去。

崔斯特将关海法放回背包,走到另一头怪物的尸体前,拔出自己的弯刀。

“来吧,精灵,”矮人带着斥责的语气说道,“我们还有十几里路要走呢!”

崔斯特摇摇头,在雪猿的皮毛上擦净自己的刀刃。“美滋滋地大步向前走吧,布鲁诺·战锤,”他带着微笑悄声说道,“路上的怪物只要看见你,一定会缩着脑袋躲起来!”

●第三章 蜜酒大厅

在十镇北方许多里以外,穿过没有道路的冻土苔原,直到被遗忘国度的极北边疆,严冬的寒霜已经给地面铺上了一层布满白点的光滑琉璃。这里没有高山和树林阻挡永无休止的凛冽东风,雷格冰川的冷空气总是畅行无阻地奔涌而来。浮冰之海的巨大冰山从这里缓缓漂过。凄厉的寒风从冰山顶端奔流而下,宣示着即将到来的可怕季节。但在夏季随驯鹿群而来的游牧部落并没有继续跟随鹿群沿海岸前往西南方,到这座半岛南边更宜人的海滨过冬。

一座孤单的营地凸出在一望无垠的平坦地平线上。这是一百多年来野蛮人最大的一场集会。为了招待各部族的酋长,几座鹿皮帐篷呈环形排列开来,每一座帐篷周围都环绕着许多篝火堆。在环形帐篷群的正中央,建起了一顶巨型鹿皮大帐,可以容纳所有部族的战士。蛮族人称它为亨格洛,意为“蜜酒大厅”。对北方野蛮人而言,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分享食物和美酒,以此向他们的战神坦帕斯致敬。

今晚,蜜酒厅外的篝火都跃动着低矮的火苗,因为希夫斯塔王率领的麋鹿部族将在月落的时候到达。他们是最后一个到来的部族。而已经进驻这座营地的所有野蛮人都聚集在蜜酒大厅,开始了集会之前的盛宴。大壶的蜂蜜酒摆放在每一张桌子上。人们进行着友好的竞技比赛。尽管这些部族之间经常会爆发战争,但在蜜酒大厅里,所有恩怨都会暂时被弃置一旁。

毕欧格王孔武有力,有一头浓密的金色乱发。不过他的胡须正渐渐变成白色,被太阳晒成茶褐色的脸上带着一道道风霜刻蚀出的深深纹路。现在他正神色肃穆地站在长桌一端,作为族人的代表,他挺直腰背,端平肩膀,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格外伟岸。冰风谷的野蛮人要比普通十镇居民高出一头不止,仿佛辽阔的苔原和高远的天穹给了他们更多的生长空间。

他们的确和孕育他们的土地非常像。在这片荒原上的游牧生活让他们生满胡须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冰风在他们的脸上凿刻出一道道深痕,让他们变得刚强勇猛,却也多了几分和外来者的格格不入。他们鄙视十镇的居民,认为那些人都是软弱的贪财之辈,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伟大精神。

但现在有一名“贪财之辈”正混迹于野蛮人最神圣的集会殿堂之中。迪柏那赞站在毕欧格身边,这个老鼠一样的黑发南方人是这顶大帐里唯一不属于任何野蛮人部族的人。他一直缩着肩膀,紧张地觑着帐篷里的所有人。他很清楚,这些蛮人对外人不可能有什么好感,而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年少的来宾都能用一双大手将他抓起来,随随便便地掰成两段。

“镇定!”毕欧格对这个南方人说道,“今晚你要和野狼部族畅饮蜂蜜酒。如果他们感觉到了你的恐惧……”蛮人王没有把话说完,但迪柏那赞很清楚野蛮人是如何对待弱者的。这个瘦小的男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定下来,挺起了肩膀。

实际上,毕欧格也感到紧张。希夫斯塔王是他在这片苔原上主要的竞争对手,他的麋鹿部族像毕欧格的野狼部族一样人数众多,强悍勇猛又纪律严明。这一次,毕欧格并不打算只进行一场普通的袭击,他计划召集全体野蛮人,彻底征服十镇,奴役所有活下来的渔夫,利用那些湖中出产的财富让他的族人过上好日子。毕欧格看到了一个机会,让他的族人能够摆脱危险的游牧生活,甚至拥有他们闻所未闻的奢华享受,成败就要看希夫斯塔王的态度了。希夫斯塔是一个凶残的酋长,只对个人荣耀和征战劫掠感兴趣。不过,毕欧格很清楚,即使对十镇的战争赢得了胜利,他终究还是要和这个对手做一个了断。希夫斯塔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狂热的嗜血欲望——那正是他用来夺取权势的力量。不过野狼部族的酋长可以等到以后再去解决这个难题。现在的问题是发动这场征服战争。如果希夫斯塔拒绝合作,一定会有一些小部族追随他。整个蛮人联盟都会因此而分裂。野蛮人内部的战争有可能在明天早晨就爆发。这对所有野蛮人都将是一个灾难。能够从内讧中活下来的野蛮人还必须对抗一个更加恐怖的敌人——冬天。驯鹿群早已离开此地向南迁徙。而迁徙途中的山洞都没有为了全体部落的长途跋涉做好物资储备。希夫斯塔是一个聪明的领袖,他知道现在蛮人部落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但毕欧格仍然无法确定这个竞争对手会有什么样的打算。

让毕欧格感到欣慰的是,至少现在聚集于此的部族之间还没有爆发任何冲突。今天晚上,蜜酒大厅中的气氛是欢快的,充满了兄弟的友谊,每个人的胡须上都沾满了酒沫。毕欧格赌的就是各部族能够在同一个敌人面前团结起来,并由此赢得长久的繁荣。一切都很顺利……至少到现在为止。

但是成败的关键还没有来。

希夫斯塔的部队迈着坚决有力的步伐,大地在他们的脚下颤抖。这名高大如巨熊一般的独眼蛮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迈着苔原游牧部落所特有的威武大步。他对毕欧格的提议很感兴趣,同时也在担心早早降临的严冬。所以这个以强横著称的酋长甚至不惜催赶族人在寒冷的夜晚行进,只有在进食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休整。他在战场上的凶暴人尽皆知,但他实际上是一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领袖。在蜜酒大厅前,他刻意让族众以如此雄壮的方式行军,就是为了增长麋鹿部族的威势,让其他部族懂得尊敬他们。很快希夫斯塔就要用上他能争取到的每一点优势了。

当然,他也不希望蜜酒大厅中会出现任何麻烦。他很尊敬毕欧格。过去他曾经在光荣战场上和野狼部族的这位狼王交过两次手,都是不分胜负。如果毕欧格的计划能够圆满实现,希夫斯塔自然愿意参与其中。只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和那位金发酋长享有同等的领导权。对于征服十镇,让野蛮人结束游牧生活,借助硬头鳟贸易营建新的生活方式,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只要能拥有战争的刺激和轻松赢取的胜利,他才不介意毕欧格去做什么白日梦。至少他们可以先夺取大量的战利品,度过一个漫长而温暖的冬天,然后他用争取来的时间改变最初的协议,重新分配战利品。

看到篝火的光亮时,麋鹿部族立刻加快了步伐。“唱起歌来,我骄傲的战士们!”希夫斯塔命令道,“唱一首强壮有力的歌儿,让那些人为麋鹿部族的到来而颤抖吧!”

毕欧格一直在支起耳朵倾听希夫斯塔到来的声音。他很清楚这名竞争对手的战术,所以当坦帕斯之歌的第一个音符从黑夜中传进他的耳朵时,他一点也不惊讶。金发国王立刻作出反应,跳上一张桌子,大声命令众人安静。“听我说,北方之人!听到那挑战的歌声了吗?”

蜜酒大厅中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结束了豪饮和角力,跑回各自部族。每一个喉咙都开始高唱起战神的颂歌,赞美勇武无畏的战斗和在光荣战场上辉煌的死亡。

每一名野蛮人从孩提时代能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会被教唱这首颂歌,因为他们全都相信坦帕斯之歌承载着部族的力量。这首歌在不同的部族中有不同的副歌,野蛮人以此来识别吟唱者的身份传承。蜜酒大厅中的歌声越来越嘹亮,因为这场歌声的挑战将决定哪一个部族的呼唤能够更清晰地传到战神坦帕斯的耳中。

希夫斯塔已经率领他的部众来到蜜酒大厅的门口。大厅里,野狼部族的歌声明显已经压倒了其他部族,但希夫斯塔的战士们丝毫不弱于毕欧格的族人。

在野狼和麋鹿的吼声中,弱小的部族一个接一个地陷入沉寂。挑战的歌声在最后这两个部族之间又回荡了许久。两个部族都不愿意在神明面前将胜利拱手相让。蜜酒大厅里,已经落败的人们紧张地将双手放在了武器上,毕竟苔原上不止一场战争是因为挑战之歌没有能决定胜利者而爆发的。

最后,帐篷帘掀起,希夫斯塔的旗手——一个身材挺拔、气质高傲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用犀利的双眼仔细观察了面前的一切——那双眼睛让他显得远比实际年龄成熟睿智得多。

他将一支鲸骨号角放到唇边,吹出一个响亮的音符。根据传统,两个部族同时停住了歌声。

这名旗手向野狼酋长走去。面对气势汹汹的毕欧格,他的眼睛没有眨动一下,视线也没有丝毫游移。不过毕欧格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正在仔细观察自己的表情。希夫斯塔挑选了一名优秀的使者,毕欧格想道。

“伟大的毕欧格,”旗手在蜜酒大厅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口说道,“还有聚集于此的其他首长,麋鹿部族请求进入蜜酒大厅,与诸位一同分享美酒,一同敬祝坦帕斯。”

半晌,毕欧格只是审视着这名使者。他想要看看用一段出乎意料的沉默是否能动摇这个年轻人的镇定神态。

但年轻使者依然没有眨动眼睛,也没将犀利的目光转向一旁。而是依然自信地缄默不语。“准许进入!”毕欧格回答道。年轻人的态度给毕欧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欢迎你们!”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说道,“真可惜,希夫斯塔没有你这样的耐心。”

“我在此宣告希夫斯塔,麋鹿部族之王,”年轻使者用清澈响亮的嗓音说道,“强者霍索夫之子,勇者安卡之孙,三次杀死巨熊之人,两次征服南方塔马兰的统帅,仅仅一次战斗,一击便杀死棕熊部族之王拉格·多宁……”(说到这里的时候,棕熊部族之中发生了一阵不安的骚动,现任拉格·多宁之子,棕熊酋长哈夫丹的神色尤其不善)年轻使者又继续宣讲了几分钟,赞颂了麋鹿之王的每一桩功绩,每一份荣耀,每一个名号,充分彰显了希夫斯塔在他漫长而杰出的人生中赢得的一切辉煌。

就像两个部族之间的歌声之战一样,宣扬自己的头衔和功绩是两个野蛮人之间的一种竞争。对于部族王者,这种比拼尤其重要,因为他们的英勇和力量会在这种比拼之中直接展示在将士面前。毕欧格一直都很担心这个时刻,因为这个对手的荣誉清单要比自己的更长。他知道希夫斯塔最后来到蜜酒大厅的原因之一就是能让所有野蛮人战士听到自己的全部功业。在此之前来到蜜酒大厅的部族都会在觐见毕欧格的时候倾听野狼骑手念诵这位狼王的荣誉清单——这是作为东道主的优势所在,而客座酋长的荣誉清单只有他们到达时,身处于蜜酒大厅中的人们才会听到。希夫斯塔最后一个到达,而且有意挑选了其他部族齐聚一堂的时候,以此一举挽回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劣势。

终于,麋鹿骑手完成念诵,回到帐篷门口,为他的酋长掀起门帘,希夫斯塔满怀信心地大步走进蜜酒厅,来到毕欧格面前。

已经被希夫斯塔的荣誉清单震慑住的人在看到这位麋鹿之王本人的时候都觉得,这么多丰功伟绩实在是非他莫属。这位红胡子酋长身高将近七尺,身体就像大酒桶那样粗壮,甚至连毕欧格也相形见绌。希夫斯塔满身都是足以令他自豪的伤疤:他的一只眼睛被一头驯鹿的角剜瞎,左手因为与一头极地熊作战致残。麋鹿部族的酋长经过更多的战争,而且显然已经做好准备,渴望继续赶赴沙场。

两名酋长都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对方,不眨一下眼,也绝不移动一下目光。

“野狼还是麋鹿?”希夫斯塔最终问道。如果歌声之战没有能决定胜负,他就必须问出这个问题。

毕欧格谨慎地给出相应的答案:“有幸一见,有幸一战!让坦帕斯敏锐的耳朵来决定吧,但我们的神明要做出选择一定也很难。”

随着正式的礼仪结束,希夫斯塔绷紧的面孔也松弛下来。他向自己的对手露出粗犷的笑容:“幸会,毕欧格,野狼部族之王。能够与你相见,又不至于让我的血染上你致命的长矛,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希夫斯塔友善的话语让毕欧格吃了一惊。他完全想不到这场战争会议竟然能有如此良好的开端。于是他以同样的善意回应了麋鹿酋长的恭维:“我也很庆幸能够躲过你凶残的斧刃!”

笑容突然从希夫斯塔的脸上消失了,他注意到了毕欧格身边的那个黑发男人。“这个软弱的南方佬怎么会出现在坦帕斯的蜜酒大厅?他有什么勇气,又有什么高贵的血统?”红胡须的酋长问道,“他连女人都不如!”

“相信我,希夫斯塔,”毕欧格解释说,“他是迪柏那赞,一个能够帮助我们赢得胜利的重要人物。他给我带来了非常有价值的情报,因为他已经在十镇居住了超过两个冬天。”

“那么他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希夫斯塔继续追问。

“他掌握着情报。”毕欧格重复了一遍。

“你已经得到情报了,”希夫斯塔说,“现在他对我们还有什么价值?他肯定不可能像我们的战士一样作战。”

毕欧格瞥了迪柏那赞一眼,强忍着对这个卖亲求财的叛徒的蔑视说道;“南方佬,你自己说吧。愿坦帕斯在他的战场上给你找一个埋骨之处!”

迪柏那赞想要和希夫斯塔铁一样的目光对视,却没能成功。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提高声音,自信地说道:“当十镇被征服,他们的财富属于了你们,你们就需要一个熟悉南方市场的人。我就是那个人。”

“那你又想要什么?”希夫斯塔咆哮道。

“舒适的生活,”迪柏那赞回答道,“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仅此而已。”

“呸!”希夫斯塔不屑地说道,“他既然背叛了自己人,一定也会背叛我们!”这位身形巨大的酋长从腰上拿下战斧,转向迪柏那赞。毕欧格面色一变,知道自己的全盘计划很可能会就此毁于一旦。

希夫斯塔用自己受过伤的左手抓住迪柏那赞油腻的黑头发,把这个小个子的脑袋拽向一旁,露出脖子,随后便举起大斧,猛劈下来。他的眼睛只是看着这个南方佬的脸。尽管有悖于传统,但毕欧格还是多次帮迪柏那赞演练过这一时刻。这个小南方佬被确切无疑地警告过,如果他稍有挣扎,就必死无疑;但如果坦然认命,而希夫斯塔仅仅是想试试他,那么他的小命也许还能被保下来。

迪柏那赞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力,死死盯住希夫斯塔,在死亡面前没有打一个哆嗦。

在最后一刹那,希夫斯塔让斧刃偏转,以毫厘之差擦过了这个南方佬的脖子。随后麋鹿酋长放开了迪柏那赞,不过仍然用一只独眼紧盯着他。

“一个诚实的人会接受他选择的王对他的一切判决。”迪柏那赞高声说道。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一些。

一阵欢呼在蜜酒大厅中响起。欢呼声止歇之后,希夫斯塔转向毕欧格,直接问道:“谁是王?”

“谁赢得了歌声之战?”毕欧格问。

“说得好,伟大的王,”希夫斯塔向他的对手致敬,“那么就共同指挥这场战争吧,你和我,没有人能违抗我们的命令!”

毕欧格点点头。“违命者必死!”

迪柏那赞长出了一口气,又小心地并住两条腿。如果希夫斯塔,甚至是毕欧格注意到了现在他双脚之间的那滩水渍,他肯定又要小命不保了。他紧张地挪动着自己的两条腿,不断扫视周围。当他遇到那名年轻旗手的目光,发现那个野蛮人正在注视自己时,不由得心胆俱裂,面色变得惨白。他知道,自己已经难逃耻辱的一死了。但出乎他的意料,那名旗手将头转开了,脸上还露出了感到有趣的笑容。出于某种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野蛮人身上的仁慈之心,他什么都没有说。

希夫斯塔将双手高举过头,让自己的目光和战斧都指向帐顶。毕欧格也从腰间拿起自己的战斧,迅速做出同样的动作。“坦帕斯!”他们同声喊完,然后对视一眼,用战斧划破持盾手臂,让斧刃上沾染自己的鲜血,再同时转身掷出战斧。两把战斧砍中了同一只蜜酒桶。距离那只酒桶最近的人立刻抓起酒杯蜂拥而上,争抢着要率先喝到被他们的王鲜血祝福过的蜜酒。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等你同意了。”毕欧格对希夫斯塔说。

“以后再说,高贵的朋友。”独眼酋长答道,“今晚我们应该用歌声和烈酒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他拍拍毕欧格的肩膀,眨了一下自己的独眼,“你应该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你对这场集会的准备还很不够啊。”他一边说,一边发出会心的大笑。毕欧格怀疑地看着麋鹿酋长,而希夫斯塔只是又怪异地冲他眨眨眼,示意他不必担心。

突然间,这个精力旺盛的巨人酋长向他的一名将领打了个响指,同时用臂肘推了一下他的竞争对手,仿佛是要怂恿他去找些乐子。

“把姑娘们带上来!”他命令道。

●第四章 碎魔晶

四周一片漆黑。

也许能算是一种幸运,他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在哪里。只有黑暗,让人感到安慰的黑暗。

随后,一阵寒意开始刺痛他的面颊,夺走了在昏迷中享有的平静。慢慢地,他被迫睁开眼睛,但就算是眯着眼睛,强烈的光线还是让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眼前是一片白雪,周围是高耸的群山。犬牙交错的山峦和厚厚的积雪提醒着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他们将他丢在了世界之脊,让他在这里等死。

当阿卡尔·凯色终于把头撑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疼痛正在自己的头壳里一阵阵抽动。阳光如此明亮,但严酷的寒冷和盘旋的强风驱走了光线中的一切暖意。在如此高海拔的山区,深冬是唯一的季节。能够帮助凯色抵御致命的严寒獠牙的却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袍。

他们把他丢在这里让他等死。

凯色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站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向四下观望。在遥远的下方有一道深谷一直向北延伸。沿着这道峡谷可以返回十镇所在的苔原,还有绕过这道巨型山脉的小路。凯色看见了法师的车队。他们已经踏上返回路斯坎的漫长旅程,在凯色的眼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他们欺骗了他。现在凯色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他们邪恶计划中的一个棋子,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除掉红袍法师莫凯。

艾尔德路克,斑衣丹帝巴,还有其他人。

他们从来都不打算让自己成为真正的法师。

“我怎么这么蠢?”凯色呻吟了一声。莫凯的身影飘过他的脑海,那位红袍法师才是真正怀有善意、尊重他的人……在强烈的懊悔中,他感到了一阵晕眩。

他回想起红袍法师对他的种种教导,和他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莫凯曾经将他变成一只鸟,让他尽情享受飞翔的自由;也曾将他变成一条鱼,让他体验海底的朦胧世界。而他对导师的报答只是一把匕首。

在下方的小路上,远去的法师们听到凯色痛苦的尖叫声回荡在群山之间。

艾尔德路克微微一笑。他很满意他们的计划得到了完美的执行,便用马刺点了一下马腹,向前走去。

凯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迈着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前走,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放眼四顾,他看不到任何出路。艾尔德路克将他丢进了深谷间的盆地。这里的积雪厚得要命。他的手指麻木,失去了感觉,甚至已经无法再爬到盆地边缘。

他再一次想要施放火焰法术,便将掌心向上伸出手,从不断撞击的牙齿之间吐出魔力咒文。

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连一缕烟都没有。

他只好继续向前走。他的腿痛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有几根脚趾从他的左脚上掉下去了,但他不敢脱下靴子验证自己这种恐怖的怀疑。

他再一次开始在这个盆地绕圈子,沿着他刚才走过的路不停地向前走。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正在不断地向谷底中心处靠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他根本没有停下来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白色,他正在这片白色中被渐渐冻结。凯色感觉到自己倒了下去,感觉到冰寒的雪再一次啮咬自己的面颊,感觉到双腿即将失去生命前的刺痛。

然后他感觉到了……温暖。

一开始极为细微,但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

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那东西就在他的身体下面,被埋藏在积雪中。即使透过严寒冰雪的阻隔,凯色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东西散发出能够让他恢复生命力的温暖。

他用力向下挖去。他的双手失去了知觉,但至少还能用眼睛指挥双手的工作。他为了求生而挖掘。很快,他的手就撞在一样坚硬暖热的物体上。他将覆盖住那东西的雪扒开,终于把它拽了出来。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已经完全疯了。他被冻僵的双手正托着一根棱线分明的冰柱,但一阵阵暖意正从这根冰柱中流入他的体内。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冰冷的刺痛,但这一次痛楚表明他的双腿获得了重生。

凯色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在乎。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找到了生命的希望,这就足够了。他将这块水晶抱在胸前,向这座山谷的岩壁走去,想要找一个避风的地方。

在一块从岩壁上凸出来的石头下面,水晶的热力除去了那里的积雪,让阿卡尔·凯色得到一小片能够蜷缩身体躺下来的空间。他就在那里度过了落入世界之脊的第一个晚上,而陪伴他的只有这块魔晶——克林辛尼朋,一件古老的、具有自我意识的秘宝。它等待了无数个世纪,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座盆地中。现在,它终于苏醒过来,开始思考该使用何种手段来控制意志薄弱的凯色。它是这个世界初始时便已存在的宝物,是一件颠覆时空的邪能圣器。魔王暴君们都在费尽心力寻找它,至今却一无所获。

克林辛尼朋本身就是一个谜,一股最黑暗邪异的力量。它能够吞噬光明,并转化为自己的能量;它能够造就毁灭,可以占卜未来,也能够成为持有者的庇护所;它最重要的能力是能够将力量赋予拥有他的人。

阿卡尔·凯色睡得很舒服,完全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生命还没有到尽头,这也是他唯一在意的事情。不过他很快就会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了。

他将要明白,他绝不会再是艾尔德路克和斑衣丹帝巴那样的虚伪恶狗的傀儡。

他会成为自己幻想中的阿尔卡·凯色,所有人都将恭顺地敬拜他。

“尊敬。”他在睡梦中喃喃地说道。这是克林辛尼朋送给他的一个梦。

阿尔卡·凯色,冰风谷的帝王。

凯色在次日清晨醒来,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黎明了。那块水晶昨天晚上一直在保护他,而且它所做的还不仅是防止凯色被冻死。在这个早晨,凯色感觉到了自己奇异的变化。昨晚,他还只是在担心自己的生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

而现在,他已经在思考自己的生活了。生存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问题,他感觉到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体内。

一头白鹿正沿着山谷的边缘跳动。

“鹿肉。”凯色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他向猎物伸出手指,念诵出一个咒语。随着一阵战栗的兴奋感伴随着能量涌过他的血液,一道灼热的白色闪电从他的手中射出,落在那头鹿的身上。

“鹿肉。”他高声宣布,不假思索便让鹿的尸体向自己飘过来。隔空取物甚至不存在于红袍法师莫凯丰富的法术收藏中,凯色更没有和莫凯以外的人学习过法术。但克林辛尼朋可不会让贪婪的凯色有时间认真思考自己怎会突然掌握了这些远超出他智力范畴的法术。

现在他已经有了食物和来自于魔晶的温暖。但他知道,法师都应该有自己的法师塔,这样才能够不受打扰地琢磨自己最黑暗的秘辛。他看着魔晶,想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却发现一块一模一样的魔晶就躺在第一块魔晶旁边。

凯色凭借直觉明白了实现自己的心愿需要做些什么(实际上,这依然是克林辛尼朋在潜意识中对他的指引)。

凭借第一块魔晶释放出来的暖意和力量,凯色立刻将它识别出来。不过第二块魔晶带有一种令人惊叹的能量光环,这一点深深吸引了他。他拿起第二块魔晶,把它带到盆地的中心点上,插进深深的积雪中。

“Ibssum dal abdur。”他念诵出一段咒文,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念,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段咒文的意思。

凯色向后退去,感觉到强大的力量正在从这块复制出的魔晶中拓展开来。它将太阳的光线吸入到晶体深处。山谷周围的区域立刻陷入阴影之中,白昼失去了光明,而魔晶的内部则开始有节律地出现了光线的脉动。

然后,魔晶开始生长了。

它的基部变宽,几乎充满了盆地。有一段时间,凯色甚至担心它会挤垮岩石谷壁。魔晶的体积更是在迅速蹿升,一直刺向清晨的天空。终于,这一块魔晶停止了生长。它的形状依然和克林辛尼朋别无二致,只是体积被放大了无数倍。

一座水晶高塔,正如同凯色对这块水晶的了解,他也知道这座塔的名字。

克利沙·提利斯。

凯色暂时应该满意了。他居住在魔晶塔中,用不幸经过这里的动物填饱肚子。他来自于一个毫无野心的贫穷农家,尽管表面上他总是奢望着远超他自身能力的虚荣,但他从来都只是被力量操纵的傀儡。他不明白普通人该如何赢得非凡的成就,只会用谎言安慰自己,将别人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败全都归咎于无常的命运。

现在,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力量,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但克林辛尼朋等待了这么久才回复活力,当然不会甘心于给一个庸人充当深山里的狩猎小屋。不过凯色空空的头脑实际上让这件宝物感到非常满意。假以时日,它就能通过梦境的暗示完全控制住这个蠢货,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克林辛尼朋拥有足够的时间。的确,这件魔法至宝渴望着再一次品尝到征服的兴奋,但对于一件在世界之初就已经存在的宝物而言,区区几年绝不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它将把奇蠢无比的凯色塑造成它的力量的完美载体,将这个孱弱的家伙培养成它的铁拳,将它的毁灭力量散播到整个世界。它曾经上百次在世界初始之战中创造并培养出强大的仆人,与诸位面的守序生灵生死相搏。

它还可以这样做。

就在那个晚上,凯色舒适地睡在魔晶塔装潢华丽的第二层,梦到了一场征服战争,并不是进攻路斯坎那样的大型城市,甚至也不是袭击十镇那样的边疆小镇。他的野心还没有那么大,不过他的王国在这个梦中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开端。他梦到自己迫使一个地精部落成了自己的爪牙,让那些地精为他效劳,满足他的一切所需。当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昨晚做过的梦,并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主意。

当天早晨稍晚些时候,凯色探索了魔晶塔的第三层。像魔晶塔其余的地方一样,这里全部由光滑如镜,由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水晶构成。这里摆满了占卜用的器具。突然间,一种冲动涌上他的心头,让他做出一个手势,同时念诵出一段他以为是从红袍法师莫凯那里听到的奥术指令。在“随心所欲”地做了这些事之后,他惊愕地看到一面镜子中的空间突然开始旋转,变成了一片灰雾。雾气消散,镜子里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凯色认得镜子里显示的这个地方。当艾尔德路克、斑衣法师丹帝巴和其他人丢下他让他等死的时候,他们刚刚经过那里不久。

现在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地精部落。那些地精正忙着安扎营地。他们可能是一个游牧部落,因为作战部队很少会带女性和小孩。这片群山中分布着成百上千个山洞,但仍然不足以供这里的所有兽人、地精、食人魔和一些更强大的怪物居住。争夺巢穴的战斗往往非常激烈。弱小的地精部落通常会被赶到地表,或者被奴役,甚至遭到屠杀。

“还真是凑巧啊。”凯色喃喃地说道,分不清自己的梦到底是巧合还是一种预兆。随后他又是一阵心血来潮,直接将自己的意志送过镜面,向那些地精传递过去——这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地精们不约而同地朝着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转过头,显露出困惑的表情。所有的地精战士们都警惕地拿起他们的木棒和石斧,女人和孩子躲到了战士们的身后。

一个像是头领的大个子地精将木棒挡在身前,小心地向前迈出几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凯色挠了挠下巴,很想知道自己新发现的这股力量到底有多强。“到我这里来,”他对地精酋长说,“你们不能反抗!”

地精部落在不久之后就来到了盆地,却还是不敢靠近魔晶塔,只是在远处猜测着那一大块水晶到底是什么,来自于何方。凯色由着他们对着自己壮丽的新家大惊小怪了一阵,便再一次向那名酋长发出指令,迫使他向魔晶塔走过来。

大个子地精不由自主地走出队伍,尽管竭力抗拒自己迈出的每一步,却还是在不断向魔晶塔靠近。他看不到这座塔上有任何门户,因为魔晶塔的入口只有异界生物、克林辛尼朋及其拥有者所准许的人才能看见。

凯色指引那个胆战心惊的地精走进了魔晶塔的第一层。一进入魔晶塔,地精酋长就再也无法动弹。他的眼睛紧张地四下乱瞧,想要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他明白那股召唤他进入这座眩目水晶的强大力量到底是什么。

塔中的法师(克林辛尼朋的拥有者完全有资格得到这样的称号,尽管凯色绝无可能通过自己的实力成为一名法师)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等了一段时间,让他心中的恐惧发酵。然后他从一道秘密的镜门中走出来,出现在楼梯顶端。

他俯视着下方可怜的生物,愉快地笑了起来。

一看到凯色,地精立刻哆嗦个不停,并感觉到自己再一次被这位法师的意志所压迫,不得不跪倒下去。

“我是谁?”凯色问那个匍匐在地上不断呜咽的地精。

地精酋长的回答被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喉咙里生生拽了出来。

“主人。”

●第五章 总有一天

布鲁诺稳稳地走上这片岩石坡。他登上这座位于矮人山谷南端的岩堆已经不知多少回了。这一次他依然是踏着每一个熟悉的立足点,一直来到岩堆顶端。十镇的人们经常会看见这个矮人静静地站在这里,于是便将这堆高高凸出在山脊上的岩石称为“布鲁诺山”。在矮人脚下,远远的西方亮起了塔马兰的灯光,更远处则是黑色的都尔登湖面,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渔舟灯火还在湖上游弋——那些顽固的渔民只要没钓到硬头鳟,就绝不会上岸。

现在这位矮人的位置远远高过了辽阔的苔原,甚至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仿佛也有几颗落在他的脚下。从日落时就已刮起的冷风将天穹擦洗一新,布鲁诺觉得自己就好像摆脱了大地的束缚。

在这个地方,他能找到自己的梦想,让这些梦带他回到祖先的家园。秘银厅,他的父亲和诸代先人之家。在那里,闪闪发光的金属河奔流不息,矮人铁匠的重锤不断震响,那是矮人一族对莫拉丁和杜马松的赞颂(锻魂者莫拉丁与守密者杜马松是矮人族的神祇。在矮人一族的传说中,莫拉丁是铸造冶炼之神,而杜马松则守护着各样的秘密)。

当布鲁诺还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孩子时,他的族人因为向世界深处开凿得太远,被黑暗洞穴中出来的黑暗怪物赶出了古老的家园。现在他成了他的氏族中最年长的幸存者,也是他们之中唯一亲眼见到过秘银厅巨大财富的人。

在南方人类没有到达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三大湖中最北边的两个湖之间的岩石山谷中安了家。那时这里还只有一些野蛮人部落。他们曾属于一个繁荣昌盛的矮人王国,现在却人丁单薄,只是一群失去了家园和遗产的流亡者。现在他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减少,年长者不断被岁月和哀伤夺去生命。尽管这一地区的采矿工作进展很顺利,这个矮人族群却似乎注定要灭亡了。

但是随着十镇的兴起,矮人们的运气仿佛也回来了。他们的山谷就位于布林山德北边,和那些渔村一样靠近十镇的首府。十镇的人类经常要与入侵者进行战斗,甚至他们之间也总是争斗不休。于是这些人都很愿意购买矮人打造的精良盔甲和武器。

尽管生活大有改观,布鲁诺还是渴望着能够重振祖先的辉煌。在他眼中,与十镇的合作只能解矮人的燃眉之急;如果秘银厅不能收复重建,他们的问题就永远都无法得到最终解决。

“这么冷的晚上,你却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矮人转过头,向崔斯特·杜垩登望过去。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个卓尔精灵在黑色的凯恩巨锥前面根本就是隐形的。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凯恩巨锥在他的眼中只是截断了北方地平线的一道剪影。其实,这座高峰很像是被有意堆起来的。在野蛮人的传说里,它是一座岩石坟冢。而矮人们现在定居的峡谷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苔原,苔原下便是厚厚的冻土层,但在这道峡谷中却没有多少土壤,反而到处都是破碎裸露的岩壁巨石。这里及北部边疆是冰风谷中仅有的存在大量岩石的地方,仿佛是某位神祇在创世时错把它们放到了这个地方。

崔斯特注意到矮人朋友如炬的目光。“你在寻找那些只能在记忆中看到的景色。”他很清楚布鲁诺正在怀念矮人故土。

“我一定会重新看到那些景色!”布鲁诺倔强地说道,“我们会回去的,精灵。”

“我们甚至不知道回去的路。”

“一定能找到路的,”布鲁诺说,“只不过我们至今都没有去找。”

“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我的朋友。”崔斯特带着一点打趣的意味说道。在他和布鲁诺成为朋友的这十来年中,这位矮人经常吵着要崔斯特陪他去寻找秘银厅。崔斯特觉得这个念头很愚蠢,也曾经和一些人谈过这件事,但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古老的矮人家园到底在哪里。布鲁诺也只有一些关于银色大厅的模糊记忆。不过这个卓尔精灵还是能体会到他的朋友最深切的愿望,所以当布鲁诺向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也会用“总有一天”来向他的朋友承诺。

“我们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崔斯特提醒布鲁诺。今天,矮人们举行了一场会议,崔斯特在会中向矮人们详细报告了他的发现。

“你确定他们会来?”布鲁诺问。

“他们的冲锋会让凯恩巨锥的岩石也为之颤抖。”崔斯特从凯恩巨锥黑色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到朋友身边。“如果十镇不能团结一致对抗他们,这里的人都在劫难逃。”

布鲁诺蹲下来,把目光转向南方,眺望着远处布林山德灿烂的灯光,嘟囔了一句:“这些顽固的傻瓜团结不起来。”

“他们能的,只要你们施以援手就行。”

“不,”矮人咆哮道,“如果他们选择团结一致,我们就得和他们并肩作战。那样野蛮人就可怜了!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去,祝你好运,但这种事和矮人无关。我就想看看那帮渔民有没有种!”

面对矮人语带讽刺的拒绝,崔斯特只是微微一笑。他们都很清楚,十镇人不信任这个黑暗精灵,甚至愿意公开接纳他的也只有独林一个镇子,那还是因为他们的朋友瑞吉斯是那里的发言人。布鲁诺注意到了卓尔精灵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话让这位朋友想到了身为卓尔精灵的处境。这让布鲁诺感到难过,像他的朋友一样难过。但崔斯特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们欠你很多,只是他们心里没数。”布鲁诺将同情的目光从朋友身上移开,一字一板地说道。

“他们不欠我什么。”

布鲁诺摇摇头,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在意他们?你一直在照看那些对你没有任何好意的人。你又欠他们些什么?”

崔斯特耸耸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布鲁诺是对的。当这名卓尔精灵最初走进十镇的时候,向他表达善意的只有瑞吉斯。当瑞吉斯离开独林镇前往布林山德做生意或者参加十镇议会的时候,崔斯特经常会护送他走过刚刚出独林镇之后,绕经都尔登湖北边开阔苔原的那一段路。实际上,他们正是在这样的一次旅程中相遇的。当时瑞吉斯竭力想要从崔斯特面前逃开,因为他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个黑暗精灵的恐怖谣言。不过瑞吉斯毕竟是一个半身人,这个种族通常都对陌生人保持着一份开放乐观的态度,能不带偏见地评判他人的品行——这对他们两个可以说都是一种幸运。没过多久,这两人就结为了朋友。

但直到今天,这个地方将这名卓尔精灵看做朋友的依然也只有瑞吉斯和矮人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他们。”崔斯特诚实地回答道。他回忆起在自己的故乡,忠诚只是一种为了获得优势,对抗共同的敌人而采用的伪装。“也许我在意他们,是因为我在努力和我的族人们有所不同。”他的这番话是对布鲁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也许我在意他们,是因为我的确和我的族人不同。我可能更接近于地表种族……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我在意他们,是因为我必须在意某些东西。布鲁诺·战锤,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没有区别,我们都不希望虚度这一生。”

布鲁诺好奇地扬起目光。

“你尽可以向我否认你对十镇人的感情,但不要对自己否认。”

“呸!”布鲁诺不屑地说,“我当然在乎他们!我的人需要和他们做买卖!”

“嘴硬。”崔斯特嘟囔着,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那么凯蒂布莉儿呢?”他又问道,“那个多年以前在塔马兰遭受袭击时成了孤儿的人类女孩呢?是你把她带回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直养大成人。”布鲁诺很庆幸夜色遮住了他通红的老脸,但崔斯特还是不依不饶:“她现在还和你住在一起,但就算是你也必须承认,她已经能够回到她的同族中去了。也许你还是很在意她,粗暴的矮人?”

“哦,把你的嘴闭住。”布鲁诺嚷道,“有她帮忙,我的生活还能轻松一些,你就不要总是说她了!”

“还嘴硬!”这一次崔斯特的声音反而变得更高了。在这场争论中,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那么我呢?矮人从来不喜欢轻浮的精灵,更不要说是黑暗精灵了。你又该怎么解释对我的友谊?除了友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为什么要在意我?”

“你能给我带来情报……”布鲁诺闭住了嘴。他知道,崔斯特已经把他逼上了绝路。

不过卓尔精灵并没有继续逼他。

于是这对朋友只是静静地看着布林山德的灯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尽管表面上显得冷酷无情,但布鲁诺知道卓尔精灵对他的评价是多么真实。他早已开始对那些三湖之滨的居民放心不下了。

“你有什么主意?”矮人终于问道。

“我要警告他们,”崔斯特回答,“你低估了你的邻居们,布鲁诺,他们比你想象得更加坚强。”

“同意,”矮人说,“但我质疑的是他们的心性。每一天,我们都会看见湖面上的争斗。那些人为了几条臭鱼就一定要闹个你死我活。他们只顾着自己的镇子,就算是地精把其他镇子都夺走也全不在乎!现在他们必须让我看到,他们愿意团结作战!”

崔斯特不得不承认布鲁诺的话也没有错。最近这几年里,硬头鳟都到深水去了,越来越难以捕捉,渔夫之间的争斗也变得越来越激烈。城镇之间的关系冷到了冰点,每个镇子都在努力争取经济上的优势,压倒与自己在同一湖区竞争的镇子。

“再过两天,布林山德就将召开新一届议会,”崔斯特说,“我相信在野蛮人杀过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我不敢耽搁时间,但在开会以前,我们不可能将各镇的发言人召集在一起,所以只能用这段时间告诉瑞吉斯应该做些什么,要怎么做,把外敌入侵的消息带给议会的只能是他。”

“那个大肚子?”布鲁诺嗤之以鼻,那个半身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从来都只想着大吃大喝。“他跑到议会去的目的只可能是填满他的肚子!精灵,那些人宁可听你的话,也不会听他胡言乱语。”

“你低估了那个半身人,甚至比你低估十镇人更甚,”崔斯特答道,“不要忘了,他一直带着那颗宝石。”

“呸!一块切工很好的宝石,仅此而已!”布鲁诺不服气地说,“我见过那东西,没附带法术。”

“对于矮人的瞳孔来说,那上面的魔法太薄弱了,也许穿不透你的厚脑壳,”崔斯特笑着说,“但他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我能清楚地看到,这颗宝石拥有非凡的能力。瑞吉斯对议会的影响有可能会远超出你的想象,肯定也会超出我的想象。瑞吉斯是我们的希望。你和我一样清楚,某些城镇的发言人很可能不愿意支持任何让我们团结起来的计划。傲慢让他们更喜欢各自独立,甚至让他们相信,一场野蛮人的袭击能够消灭他们力量弱小的竞争对手,帮助他们满足自己的野心和贪欲。布林山德是此次成败的关键,但只有渔镇中的领头羊塔尔歌斯都开始行动,十镇首府才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你知道东流亡地会响应号召,”布鲁诺说,“他们一直都希望所有城镇能团结起来。”

“瑞吉斯代言的独林也是。但塔尔歌斯镇的坎普肯定认为拥有城墙的镇子足以自保,而塔尔歌斯的竞争对手塔马兰将很难抵挡野蛮人的攻击。”

“坎普不会加入任何有塔马兰在内的组织。更麻烦的是,如果没有坎普,你绝不可能让凯柯尼镇和凯迪内瓦镇好好听话!”

“这就是必须让瑞吉斯出马的原因,”崔斯特解释说,“我向你保证,他的那颗红宝石能够发挥出神奇的效果。”

“还在说那块石头的力量,”布鲁诺嘟囔着,“但大肚子说他原先的那个主人有十二颗这种石头,”他开始据理力争,“强大的魔法物品不可能一出现就是一打!”

“瑞吉斯说他的主人拥有十二枚形状相似的宝石,”崔斯特纠正了他,“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另外那十一颗是不是有魔法。”

“那为什么那个盗贼头子会把唯一有魔法的宝石给大肚子?”

崔斯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的沉默让布鲁诺很快也想到了那个唯一的推论——瑞吉斯总有办法拿到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尽管他总是说那颗宝石是公会长送给他的礼物……

●第六章 布林山德

布林山德与十镇中的其他镇子都不一样。它骄傲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三大湖之间干燥苔原的一座山丘上,位于矮人山谷南部尽头的正南方。三大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打着这座城市的旗帜,而它也不拥有任何湖边的码头,但它是这一地区毫无争议的地理中心和一切活动的中心。

来自路斯坎的商队绝大多数会以它为目的地。矮人们会来到这里进行交易,十镇的手工匠人、鱼骨匠人和骨雕评价师大多也都居住在这座城市里。其他城镇只能由渔获量的多寡来决定自己的规模和繁荣程度,争抢十镇老二的位置。所以,位于都尔登湖南岸的塔马兰和塔尔歌斯,还有迪尼夏湖西岸的凯柯尼和凯迪内瓦成了湖区的主导城镇。

高墙环绕着布林山德,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和暴虐的地精与野蛮人。城墙内的建筑则和其他城镇没有太大差别,都是低矮的木头房屋。不过布林山德城中的房子都紧密地挤在一起,很多房子内部还隔成好几家。尽管环境相当拥挤,不过这仍然算得上是一座舒适和安全的城市,是这方圆一千两百里的荒原中文明气息最浓的地方。

每次瑞吉斯走过十镇首府北侧城墙的铁箍木板城门时,都很喜欢那一阵扑面而来的声音和气味。尽管无法和南方的那些大型都市相比,但布林山德开放集市上的喧嚣叫卖和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都让瑞吉斯回想起了他在卡丽港的日子。此外布林山德街道上的人也和卡丽港的一样,来自于被遗忘国度的各个地方。身材瘦高、深色皮肤的沙漠民族混迹于来自月影岛的白皮肤旅人之中,喜欢大声喧哗、肤色黝黑的南方人和刚毅健壮的山地人在街角的酒馆中交换着关于爱情和战争的奇妙故事。

瑞吉斯对这一切都很喜欢,尽管地点改变了,热闹的生活却一模一样。如果他闭上眼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这里的某一条狭窄街道,他几乎能重新回到在卡丽港度过的那些熟悉的岁月中。

但这一次,半身人的任务实在是有些沉重,这让他从不曾低落过的精神也有点打蔫。听到卓尔精灵带来的可怕消息时,他大惊失色,得知自己将成为把消息带给议会的信使,他变得格外紧张起来。

离开喧闹的集市区,瑞吉斯走过布林山德的发言人凯西乌斯的宫殿一般的府邸。这是整个十镇中最高大奢华的建筑。房子正面竖立着一排廊柱,四面墙壁上全都有浮雕装饰。他最初是为了十镇发言人们举行会议而建,但随着人们对于议会的兴趣渐渐消失,颇有外交技巧、手腕圆滑的凯西乌斯就将这座宫殿变成了他的正式居所,反而将议会大厅挪到了这座城中一个偏僻角落的空仓库里。不止一名发言人抱怨过这一改变,尽管渔镇常常能在公众关注的事件上影响首府的决策,但他们都没有足够的人脉针对这种琐碎的日常事务发起议案。凯西乌斯很清楚自己的城市在十镇中的领导地位,总是能将其他村镇玩弄于股掌之中。布林山德的民兵拥有足以击败任何其他五个镇子联合起来的实力。凯西乌斯的官员们更是垄断了和南方市场的联系。其他发言人也许会因为议会地点的改变而怨声载道,但他们对首府的依赖让他们无法采取任何公开的行动抵制凯西乌斯。

瑞吉斯是最后一个走进这间小仓库的人。他环顾了一眼已经坐在桌边的九个人,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是多么不相称。他被选为发言人只是因为独林镇中再没有其他人想要跑到议会来耽误时间,而其他发言人能够得到这个位置都是因为他们的强悍勇武和英雄事迹。他们是各自渔镇的领袖,是负责维护各镇日常生活、组织抵抗外敌的人。每一名发言人都经历过数十场战斗,因为地精和野蛮人对十镇的侵袭实在是比这里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要多。在冰风谷只有一条简单的规则——战中求存,而议会发言人全都是十镇中最老练的战士。

瑞吉斯在这些发言人面前还从没有害怕过,因为他通常在议会上都没什么可说的。独林是藏在一小片茂密的冷杉树林中的一座与世无争的偏僻小镇,只有一支不具规模的渔船队,和它同在都尔登湖边的另外三座渔镇对它也从不在意。瑞吉斯在议会中没有任何主张,在投票的时候也总是随大流。如果议会在某个议案上发生分歧,瑞吉斯就顺着凯西乌斯表态。在十镇,跟随布林山德总不会有错。

但今天,瑞吉斯发现整个议会都成了自己的对手。他带来的可怕消息将把他推到那些强大的发言人面前,但他根本无力对抗他们凶横的主张,甚至是恼羞成怒的反诘。他只能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最有实力的发言人身上,布林山德的凯西乌斯和塔尔歌斯的坎普。他们正坐在方桌的一端议论着什么。坎普是那种标准的拓荒者:个子不是很高,但生得虎背熊腰,粗大的胳膊上全是虬结的肌肉,凶悍的表情会让朋友和敌人都感到害怕。

不过凯西乌斯看上去则不太像是个战士。他的骨架很小,灰色头发被修剪得非常整齐,一张脸上看不到半点胡楂,一双明亮的蓝色大眼睛永远闪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但无论是谁,只要见过这位布林山德发言人在战场上举剑,率军冲锋,都绝不会怀疑他的高超武艺和勇猛精神。瑞吉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同时在凯西乌斯身边也总是很小心地不让自己陷入软弱无助的境地。凯西乌斯向来都是以通过牺牲他人为自己牟利而著称的。

“会议开始。”凯西乌斯说着将木槌在桌上一敲。这位东道主发言人一直都很重视议会的开场仪式,随后是逐一介绍出席的发言人,诵读正式议案。这个仪式本来的目的是营造肃穆气氛,强化会议的重要性,尤其是提醒那些来自于偏远小镇的不懂礼数的家伙。但现在,随着议会功能的退化,开场仪式变得更像是一种拖延时间的手段,以免会议结束得太快。十镇的发言人多少都为此而感到遗憾,不过这种变化似乎已经无法挽回了。于是这个仪式在每一次会议召开时都会被删减一些,甚至已经有发言人提议要把它完全取消了。

等到单子上的内容都被念完之后,凯西乌斯终于转到了重要的议题上。“议程第一项,”他几乎不用朝摆在面前的记录瞥上一眼就继续说道,“是关于两座姐妹城镇——迪尼夏湖上的凯柯尼镇和凯迪内瓦镇的地域纷争。我看到凯柯尼镇的朵林·鲁加已经带来了他在上次会议上承诺会提供的文件,那么我将发言权交给他。请鲁加发言。”

朵林·鲁加是一个面容消瘦、肤色黝黑的男人,一双眼睛仿佛总是在紧张地四处乱瞟。听到凯西乌斯叫他,他差一点从椅子里蹦起来。

“现在我手中的,”他高举起的拳头里攥着一份旧文件,“是凯柯尼和凯迪内瓦最初签订的协议。两个镇的领袖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他带着指责的意味将手指戳向凯迪内瓦的发言人,“也包括你的亲笔签名,杰辛·布兰特!”

“那是在两镇关系友好的时候,本着友善的精神签订的协议。”杰辛·布兰特反驳道。他比朵林·鲁加年轻一些,有一头金发,一张天真的面孔经常让人们对他产生误判,也让他赢得了不少优势。“发言人鲁加,打开那份文件,让整个议会都看到它。大家应该看看,它上面完全没有提及东流亡地。”布兰特扫视了一遍其他发言人,“当这份将整座湖分为两半的协议签署时,东流亡地连小渔村都算不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作出这番解释了,“那时水面上还没有一艘他们的船。”

“各位发言人!”朵林·鲁加高亢的声音将一些已经开始打瞌睡的人给惊醒了。这场争论已经持续了四次会议,至今双方都没有得到半点好处。除了正在争吵的两位发言人和东流亡地的发言人之外,其他发言人对于这个议题实在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东流亡地的崛起当然不能怪罪凯柯尼,”朵林·鲁加申辩着,“有谁能预见到东方大路的出现呢?”他所指的是东流亡地开辟的通向布林山德的那条平直捷径。那实在是一项天才的工程,使得位于迪尼夏湖东南角的那个小镇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本来地处偏僻的东流亡地与布林山德之间的交通变得非常方便,立刻就成了十镇中发展最快的渔镇。现在它的渔船队几乎能够和凯迪内瓦相匹敌了。

“这又有谁能想到呢?”杰辛·布兰特反驳道,现在他故作镇定的脸上已经显露出了一丝慌乱。“很明显,东流亡地的发展迫使凯迪内瓦和他们在南部湖面上发生了激烈的竞争,而凯柯尼的渔船却独享大片的北部湖面。这已经造成了严重的不公,凯柯尼却蛮横地拒绝重新就湖面分割进行谈判,修改最初的协议,对这种不公作出补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繁荣的机会!”

瑞吉斯知道,自己必须在布兰特和鲁加的争论失控之前采取行动。之前的两次会议都因为他们激烈的争吵而被迫休会,瑞吉斯不能让这次议会再次无果而终。他一定要将野蛮人发动进攻的消息公布出来。

他犹豫了半天,只能再一次劝告自己,他不可能放弃自己急迫的任务。他别无选择,如果现在他什么都不说,他的避难所就彻底完蛋了。

尽管崔斯特一再强调他拥有的魔法宝物,但他对于那颗宝石到底有多少魔法实在是没多少信心。不过他这个小个子种族的特点之一就是自己没什么主见,所以他对崔斯特的判断总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毕竟那个卓尔精灵可能是他所知道的最博学多闻的家伙,他丰富多彩的经历甚至要比瑞吉斯能讲的故事还多。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半身人决定要试试卓尔精灵的计划。

他的手指抓紧了放在面前桌子上的小木槌。槌柄的手感对他来说很陌生,也让他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件工具。他将木槌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但其他人仍然只是在关注声音越来越大的鲁加和布兰特。瑞吉斯再一次提醒自己,卓尔精灵的信息是多么十万火急,然后他大胆地把木槌敲了下去。

其他发言人立刻都板着脸转向了这个半身人。瑞吉斯很少在会议上发言,就算是发言,往往也只是回答别人的问题。

布林山德的凯西乌斯敲下他沉重的木槌。“请允许……呃……来自独林的发言人发言。”从他有些结巴的宣告中,瑞吉斯能够猜出他是在努力想要严肃对待半身人的要求。

“诸位发言人,”瑞吉斯试探地说道,声音变得格外尖细,“我很尊重凯迪内瓦和凯柯尼发言人之间的讨论,知道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但我相信,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加紧迫的问题需要讨论。”杰辛·布兰特和朵林·鲁加都因为被打断而面色铁青,但其他人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半身人。这个开始不错,瑞吉斯心中想,至少我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清了清嗓子,竭力稳定住自己的声音,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已经确切地得知,那些野蛮人部落正聚集起来,准备合力攻击十镇!”他非常想让自己的发言充满魄力,引人瞩目,但他却发现自己只是面对着九个冷漠和困惑的家伙。

“除非我们组成一个联盟,”瑞吉斯继续用急迫的声音说道,“否则野蛮人部落将一个接一个地摧毁每一个镇子,杀死一切敢于反抗他们的人!”

“当然,独林镇的发言人瑞吉斯,”凯西乌斯想要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显示出对独林镇发言人的尊重,但就连他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很虚伪。“我们不止一次打退过野蛮人的袭击,不需要……”

“这次不一样!”瑞吉斯喊道,“所有野蛮人部族都聚集在一起了。以前的野蛮人不过是一个部族攻击一座城镇,所以我们总是能取得优势。但无论是塔马兰、凯柯尼,甚至是布林山德,你们能够对抗全冰风谷的野蛮人吗?”

一部分发言人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开始思考半身人的话;其余的发言人则窃窃私语。他们之中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愤怒地表示无法相信。最后,凯西乌斯又敲了一下他的木槌,呼吁众人安静。

塔尔歌斯的坎普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依然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能不能让我说一句话,凯西乌斯朋友?”他的询问流露出没有必要的客气,“对于这个严肃的消息,也许我们应该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瑞吉斯和崔斯特一起推演他在议会中的行动时,曾经对这个联盟进行了一些假设。他们知道,东流亡地建立和繁荣的基础是十镇各聚落之间的兄弟友谊,所以东流亡地一定会欣然接受团结一致抵抗野蛮人的提议;塔马兰和独林也会赞成这件事,毕竟这两个镇最容易受到攻击,也非常愿意接受其他城镇的援助。

但现在就连明明可以从联合防御中获益良多的塔马兰镇发言人阿果瓦也显出一副踌躇的样子。如果塔尔歌斯的坎普拒绝接受这个计划,他很可能会保持沉默。

塔尔歌斯镇是九个渔镇中规模和势力都最强大的,其渔船队规模超过了位列第二的塔马兰镇的两倍。

“议会的各位成员,”坎普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按在桌面上,让自己在众人眼中显得更加高大,“在我们开始担心之前,先让我们仔细听听这个半身人的故事吧。我们曾经打败过入侵的野蛮人,也经历过更糟糕的日子,所以我们有信心,即使是我们之中最小的镇子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当坎普大放厥词的时候,瑞吉斯只觉得越来越紧张。这个大汉明显要事先树立观点,好摧毁半身人发言的可信度。崔斯特在进行推演时就说过,塔尔歌斯的坎普是关键,而瑞吉斯比崔斯特更了解这个发言人,知道坎普绝不会轻易受到操控。坎普自己的特质清楚地表明了塔尔歌斯这个强大渔镇的行事风格。他高大魁梧,威势逼人,经常会突然暴怒,甚至会态度强硬地胁迫凯西乌斯。瑞吉斯曾经试图让崔斯特改变计划的这一部分,但卓尔精灵也据理力争。

“如果塔尔歌斯同意接受与独林结盟,”那时崔斯特分析道,“塔马兰会很乐意加入盟约。都尔登湖边就只剩下布理门镇了,所以他将别无选择地加入。布林山德肯定不会反对都尔登湖的四镇联盟,毕竟都尔登湖是面积最大、资源最丰富的一个湖。东流亡地将成为这份盟约上的第六个成员,于是绝大多数的镇子就团结在一起了。”

到时候,剩下的各镇也只能加入同盟。崔斯特相信凯迪内瓦和凯柯尼会因为担心东流亡地在未来的议会中得到特殊关照而入盟,甚至还会虚张声势地表达对盟约的忠诚,以此获得凯西乌斯的青睐。位于红水湖边的蜜酒镇和道根之洞镇尽管在北方野蛮人的入侵中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但也不敢和其他八个城镇公然唱反调。

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卓尔精灵的希望和假设。看见在桌子对面瞪视他的坎普时,瑞吉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崔斯特也承认,建立联盟最大的障碍就是塔尔歌斯镇。这座强大傲慢的城镇会以为它能够抵挡任何野蛮人的攻击,而且当竞争对手被野蛮人摧毁的时候,安然无恙的塔尔歌斯反而会因此获益。

“你只是说,你得知会有一次袭击,”坎普开口道,“那你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份很有价值但毫无疑问很难获取的情报?”

瑞吉斯感觉到汗水从额角上滚落下来。他知道坎普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但他没办法回避事实。“来自于一位经常在苔原行动的朋友。”他诚实地回答道。

“那个黑暗精灵?”坎普问。

瑞吉斯仰着头,看着如同铁塔一样的坎普,发现自己很快就落入了防守的境地。这个半身人的父亲曾经警告过他,在和人类打交道的时候,他永远都会处于劣势,因为天然的身高差距会让和他说话的人类一直俯视着他,就像是对待人类的孩子。在瑞吉斯遇到眼前这种状况的时候,父亲的这番话就会痛苦地回响在瑞吉斯耳边。他从上唇抹去了一滴汗。

“我不能代替你们其余的人发言,”坎普在话语之间还用一声嗤笑给半身人严肃的警告涂上了一层荒谬的色彩,“但我还有正经事要做,没工夫因为一个黑暗精灵的几句话就躲起来!”这名粗壮的发言人又发出一阵大笑。这一次,发笑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塔马兰的阿果瓦却向即将失败的半身人提供了出乎意料的帮助:“也许我们应该让独林发言人把话说完。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

“他只是在重复一个黑暗精灵的谎言!”坎普吼道,“不用在乎他的话。我们以前就打败过那些野蛮人,我们……”

但就在这时,坎普的话头断掉了——瑞吉斯突然跳上了会议桌。这是崔斯特的计划中最危险的一部分,但卓尔精灵对此很有信心。他清楚详细地讲述了瑞吉斯要做的每一个动作和其他人将出现的反应,仿佛只要照着他的话去做就绝不会有问题。但瑞吉斯只觉得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竭力显示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以免凯西乌斯采取行动阻止他这个有悖常规的策略。

趁着阿果瓦的话让众人分神的时候,瑞吉斯已经将红宝石吊坠从马甲背心里掏了出来,让它挂在自己的胸前,随着他来回踱步而闪闪发光。现在这张会议桌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

“你们对那位卓尔精灵有什么了解,就敢这样讥笑他?”他质问在座的所有人,尤其是坎普,“你们有谁能说出他曾经伤害过哪一个人?你们说不出!你们只是因为他的种族声名狼藉而歧视他,却从没有想过,崔斯特·杜垩登会生活在我们中间,是因为他已经抛弃了黑暗精灵一族的罪恶之道!”大厅中的寂静让瑞吉斯相信,他或者已经镇住了这些人,或者就是变成了他们眼中的小丑。不管怎样,他还没有那么自大和愚蠢,以为这一小段话就能够完成他的任务。

他走到坎普面前。这一次,他成了居高临下的人,但塔尔歌斯镇的发言人似乎就要爆发出哄然大笑了。

瑞吉斯不得不迅速采取行动。他稍稍弯下腰,抬手撑住下巴,装作要挠痒的样子,暗中拨动红宝石吊坠,让它旋转起来,又用手臂碰一下吊坠,让它来回摇荡。然后,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在坎普面前耐心地站了一会儿,照崔斯特所说的那样在心中默数。十秒钟,坎普没有眨一下眼。崔斯特说这样就够了,但瑞吉斯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易就完成这个任务。保险起见,他又多花了十秒钟时间,才鼓起勇气开始测试卓尔精灵的计划。

“你肯定能看出来,做好防御准备才是明智之举。”瑞吉斯平静地说道,然后他又用只有坎普能听见的耳语补了一句,“这些人都在等待你的引领,伟大的坎普。一个军事同盟只会加强你的地位和影响力。”

效果令人吃惊。

“也许这个半身人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坎普机械性地说道。他直勾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枚红宝石。

瑞吉斯在震惊中直起身子,迅速将红宝石收回到马甲里面。

坎普晃晃头,甩掉思维中的迷雾,又揉搓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塔尔歌斯镇的发言人似乎完全无法回忆起片刻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半身人的建议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意识里。坎普的态度转变了,尽管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我们应该认真听一听瑞吉斯的话。”他高声宣布,“组建一个同盟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害处,而无所作为很可能会让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就是这样!”

杰辛·布兰特迅速抓住这个机会,从椅子里跳起来说道:“坎普发言人的话非常正确。凯迪内瓦人一直都支持十镇同盟,我们将加入击退野蛮人的同盟军!”

就像崔斯特预料中的那样,其余的发言人依次响应了坎普的提议,凯柯尼的朵林·鲁加甚至显得比布兰特更加热心于此事。

在那天晚些时候,瑞吉斯离开议会厅的时候感到非常骄傲。他对十镇的存续又有了希望。但这个半身人发现自己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刚刚发现了自己的红宝石中蕴藏着非同一般的力量,也许这不会是一件好事。不过他还是以最荒诞不经的方式将这种新发现的魅惑力量视作能够为他带来好处和舒适的好东西。

“普克帕夏真是个好人,竟然把这样的宝物送给我!”他一边走出布林山德的前门,一边自言自语。现在他要去约定的地点找崔斯特和布鲁诺了。

●第七章 风暴来临

他们在黎明出发,穿越苔原,如同一场暴怒的旋风。无论野兽还是怪物,甚至连凶猛的雪猿都恐惧地逃走了。沉重的靴子踏裂了冻土,苔原上从无休止的寒风凄号也被他们诵唱给战神的歌声淹没。

他们在黑夜里行进了很长时间,在第一道曙光乍现的时候又继续上路。两千多名野蛮人战士正渴望着鲜血和胜利。

崔斯特·杜垩登坐在凯恩巨锥北面的半山腰,拽紧斗篷,以抵挡吹过山间大石的刺骨寒风。自从布林山德的会议结束直到现在,这名卓尔精灵每晚都会守在这里,以浅紫色眼睛搜索着黑暗的平原,寻找风暴到来的最初迹象。依照崔斯特的请求,布鲁诺把瑞吉斯留在了他身边。半身人此时正缩在两块大石头中间,躲避如同猛兽一般啮咬他的寒风。

如果有选择,瑞吉斯一定会躺倒在他独林镇中温暖柔软的床上,倾听被挡在温暖的房间外面的狂风揪扯树枝。但他明白,作为一名发言人,所有人都在期待他采取行动,实现他在议会中提出的议案。议会决定建立同盟之后,发言人们很快就举行了战略会议,布鲁诺作为矮人的代表也参与其中。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半身人在组织部队和制定作战计划上都没有任何能力,所以当崔斯特告诉布鲁诺,他需要一名通讯员和他一起站岗的时候,矮人立刻就推荐了瑞吉斯。

现在这个半身人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他的脚趾和手指都因为寒冷而麻木了。因为一直靠在坚硬的岩石上,他的后背痛得要命。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瑞吉斯不住地抱怨着,偶尔打个喷嚏以强调自己的不适应;崔斯特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完全不在意身边恶劣的环境,因为对于他来说,责任要比个人处境更重要,这是他坚守的原则。

“我们还要再等多少个晚上啊?”瑞吉斯哀怨地说,“总有一天早晨,也许就是明天,他们会发现我们已经被冻死在荒郊野岭了!”

“不必害怕,我的小个子朋友,”崔斯特微笑着回答道,“风已经带来了冬天的气息。野蛮人很快就会到了,他们肯定要赶在第一场雪前面。”就在卓尔精灵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最微弱的光亮闪烁。他猛然站起身,把半身人吓了一跳。这时他已经转向刚才那一丝闪烁发出的地方,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警惕而绷紧,双眼努力想要找到更加确切的信号。

“怎么……”瑞吉斯开口道。但崔斯特伸出手制止了他。地平线的边缘出现了第二点闪光。

“你如愿以偿了。”崔斯特笃定地说。

“他们来了?”瑞吉斯悄声说道。在黑夜中,他的视力几乎像卓尔精灵一样敏锐。

半晌,崔斯特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精神高度集中,竭力估算着那些篝火的距离,以及野蛮人走完最后这段路程的时间。

“去找布鲁诺和凯西乌斯,小个子朋友。”他终于说道,“告诉他们,野蛮人将在明天太阳升至天顶时到达布理门小径。”

“跟我一起去吧,”瑞吉斯说,“你带去那么重要的消息,他们肯定不会再排斥你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崔斯特回答道,“快走吧!告诉布鲁诺,我会在黎明第一道阳光出现时在布理门小径时和他碰面。这件事只能告诉布鲁诺一个人。”说完之后,卓尔精灵就遁入了黑暗之中。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你去哪里?”瑞吉斯在身后向他高喊。

“去地平线那边!”黑夜中传来回答。

然后,凯恩巨锥上就只剩下了狂风的呼号。

野蛮人在崔斯特靠近前不久扎好了营寨。这里距离十镇很近,所以入侵者在营地周围安排了哨兵——崔斯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数量众多的岗哨。野蛮人还刻意压低了营火。不过,无论野蛮人有多么警惕,黑夜还是属于卓尔精灵的。普通的人类哨兵根本不可能发现一个来自于无光世界的精灵,更何况崔斯特还能施放最犀利的目光也无法穿透的黑暗魔法。他的黑暗结界就像是一件隐形斗篷一样保护着他。踏着猫一样轻柔的脚步,崔斯特仿佛一道黑暗中的影子从卫兵身边溜过,进入了营地内环。

就在一个小时以前,野蛮人都在高声歌唱,谈论着明天的战斗。但无论他们有多么兴奋,多么嗜血,急行军之后的沉沉倦意也是无法被驱散的。现在这些人大多已经熟睡过去,他们沉重而有节律的呼吸让崔斯特安心了不少。卓尔精灵从这些人中觅路而过,寻找着他们的首领。毫无疑问,野蛮人的酋长们正在拟定最终的作战计划。

营地中有几顶帐篷聚在一处。但只有其中一顶的入口处有卫兵看守。帐篷帘紧闭着,崔斯特却能够看见蜡烛光从里面透出来,还能听见粗暴的说话声——说话的人常常带有怒意。卓尔精灵绕到帐篷背面。幸运的是,这顶帐篷周围禁止战士打地铺睡觉,这让崔斯特很容易隐藏自己。但为以防万一,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黑豹雕像。然后,他抽出一把细长的匕首,在鹿皮帐篷上刺出一个小孔,向帐中窥看。

帐篷里有八个人,七个是野蛮人酋长,另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黑发男人。崔斯特知道他绝不可能是北方人种。酋长们围绕那个南方人排成半环形坐在地上,而那个南方人站立着,回答酋长们关于十镇地形和军力强弱的问题。

“我们首先应该摧毁森林中的那个镇子。”身材最为高大的酋长坚持说道。他可能是崔斯特见过的最魁梧的人类了,在他的身上能看见麋鹿的图案。“然后我们就能依照你的计划,去进攻那座名叫布林山德的城市。”

小个子的南方人显得激动又气愤。但崔斯特能看出来,对那名高大蛮王的恐惧压制了他的怒火。“伟大的希夫斯塔王,”他踌躇着回答道,“如果渔船队在我们到达布林山德之前就收到警报,回到岸上,那座城市的坚固城墙后面就会聚集起一支人数超过我们的军队。”

“他们只是软弱的南方佬!”希夫斯塔咆哮一声,骄傲地挺起了大桶一样的胸膛。

“强大的部落之王,我向您保证,我的计划一定能让您痛饮南方人的鲜血。”黑头发的人又说道。

“那么就说吧,十镇的迪柏那赞,向我的人证明你的价值。”

崔斯特能够看出蛮王的最后一句话让那个叫作迪柏那赞的人慌乱起来——野人王的语气中清楚地显示出对于这个南方人的轻蔑。

崔斯特知道野蛮人普遍对外人有什么样的看法,所以他明白,这场战役中的任何一点最微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导致这个黑头发的家伙丧命。迪柏那赞将手伸进靴靿侧面,掏出一支卷轴,把它打开放到酋长们的眼前。这是一张非常糟糕粗陋的地图。因为黑头发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导致那上面的线条更加模糊了。不过崔斯特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许多表明十镇的地标符号,它们在地图上平坦荒芜的原野中显得格外突出。

“在凯恩巨锥的西边,”迪柏那赞开始进行解释,用手指沿着地图上最大一片湖泊的西岸一直划过去,“有一片空旷的高地,被称作布理门小径,位于这座山和都尔登湖之间,一直向南延伸。从我们所在的位置,这是通向布林山德最快捷的道路。我认为我们应该将它作为进军路线。”

“那么湖岸边的那座镇子呢,”希夫斯塔说道,“难道它不应该是我们第一个摧毁的目标吗?”

“那是塔马兰镇,”迪柏那赞回答道,“住在那里的只有一些渔夫。我们如果集结大军进攻那里,那些渔夫就都会跑到湖面上去,你们在那里不会有任何收获。”

“我们不会将任何一个敌人留在身后!”希夫斯塔咆哮道。另外几个蛮人王也高声吼叫着表示同意。

“是的,当然不会,”迪柏那赞说,“但要剿灭塔马兰镇并不需要多少人。其实只需要先等那里的渔船出港,哈夫丹王和棕熊部族就可以彻底洗劫那里;而您和毕欧格王将率领大军向布林山德逼近。等到塔马兰镇燃起的大火将都尔登湖周围所有镇子的船队都吸引过去,哈夫丹王就会在码头上摧毁他们。重点是,我们必须确保他们远离有筑垒的塔尔歌斯镇。布林山德的人们是不可能从另外两片滨湖城镇得到及时援助的,他们只能单独对抗您的军队。麋鹿部族可以绕到那座山丘城市的侧翼,阻击任何可能逃亡的难民或者在最后一刻到来的援军。”

崔斯特紧紧盯住迪柏那赞的手,看着那只手在地图上描画出第二支野蛮人军队的行进路线,而他清晰审慎的头脑已经开始构建防御计划了。布林山德所在的山丘并不是很高,但山麓辽阔。这些野蛮人如果要绕到山后面去,就会和他们的主力部队拉开很长的一段距离。

这样一段距离将使他们很难得到援助。

“这座城市将在日落之前被攻陷!”迪柏那赞用胜利的语气宣布,“你们的士兵将得到全十镇最丰富、最好的战利品!”随着这个南方人声称胜利的到来,在座的蛮王们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欢呼。

崔斯特从帐篷边上退开来,认真考虑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这个名叫迪柏那赞的黑发男人对于十镇了解得很透彻,清楚十镇的优势和弱点。如果布林山德陷落,十镇人就不可能再组织起成规模的抵抗力量,将入侵者赶走。实际上,一旦野蛮人控制了那座有城墙保护的城市,就能随心所欲地向周围任何一个城镇发动攻击了。

“你再一次向我显示了你的价值。”崔斯特听到希夫斯塔这样对那个南方人说道,随后的交谈让卓尔精灵知道,野蛮人最终接受了这个计划。于是崔斯特开始用自己敏锐的感官探查周围的营地,寻找逃亡的最佳路线。他突然注意到两名卫兵正一边交谈,一边向他这边走过来。但他们距离隐藏在夜幕中的卓尔精灵太远,只是将乌木色皮肤的崔斯特当成了帐篷旁边的一片影子。不过崔斯特知道,自己只要有任何动作,肯定会惊动那两名卫兵。

崔斯特立刻开始行动。他将黑玛瑙雕像放在地上。“关海法,”他轻声说,“到我身边来,我的影子。”

浩瀚无际的星界位面中某一个角落里,黑豹的灵体以突兀的节奏移动着,迈动细碎的步伐,向鹿的灵体悄悄靠近。自然世界无数次地重复着这样的场景,遵循着生命的和谐秩序。黑豹伏低身子,准备发动最后一跃,感受即将到来的猎杀的甜美。这一击是自然秩序的和谐,是黑豹存在的目的,而猎物的肉就是这次行动的奖励。

黑豹突然停住了,它听到自己的真名被呼唤,它需要服从主人的召唤——这比它能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都更重要。

黑色大猫的灵魂冲过两个位面之间漫长的黑暗通道,寻找那唯一的一点星光——它的生命在物质位面的标记。转瞬之间,它出现在黑暗精灵的身旁,和这位灵魂伴侣兼主人一同蜷伏在一个人类皮革居所的阴影中。

关海法知道主人的召唤有多么急迫,它迅速敞开自己的心扉,听从卓尔精灵的命令。

两名野蛮人卫兵此时已经察觉到蛮王帐篷背面的影子有些异样,便小心地向帐篷靠近,想要确认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突然间,关海法向他们扑来,从他们出鞘的兵器上方一跃而过。两名卫兵徒劳地挥舞着武器,向大猫追过去,同时高声呼喊,向营地中的人们示警。

趁着营地中乱声乍起,崔斯特悄无声息地朝另一个方向潜行过去,听到一阵阵喊声追逐着关海法冲过到处都是酣睡武士的营地。看到大猫穿过一个特殊的部族,崔斯特露出了微笑。眼见一道黑影以堪比猛虎之灵的优雅和灵动从众人面前一跃而过,猛虎部族的战士们没有追赶,而是纷纷跪倒在地,举起双手,高声感谢坦帕斯的恩赐。

崔斯特轻松离开了营地,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所有哨兵都向骚乱发生的方向跑过去了。卓尔精灵躲进开阔苔原的黑暗中,随即转身向南边的凯恩巨锥全速飞驰而去。一边奔跑,他还在一边对自己的防御和反击计划做最终的完善。天上的星星告诉他,距离黎明还有三个小时。他知道,如果要做好伏击准备,他就绝对不能迟到。

野蛮人的嘈杂声很快就沉寂下去,只有猛虎部族的祈祷声依然嘹亮悠远。想必祷告会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又过了几分钟,关海法轻松地回到了崔斯特身边。

“你救过我一百次,忠诚的朋友,”崔斯特说着拍了拍大猫肌肉虬结的脖颈,“一百次都不止!”

“到现在为止,他们吵吵闹闹已经有两天了。”布鲁诺厌恶地说道,“难缠的对头总算来让我解脱了!”

“最好不要把那些野蛮人和他们相提并论。”崔斯特回答着,一向肃穆坚忍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很完备,今天的胜利将属于十镇人。“赶快去布置陷阱吧,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肚子刚把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就开始让女人和孩子们乘船到湖面上去了。”布鲁诺说,“我们要在今天天黑之前就把那些害虫赶出我们的边境!”矮人叉开双腿,摆出作战的姿势,用斧头敲打盾牌,为自己的话语增加气势。“你会看到一场漂亮的战斗,精灵,你的计划会让野蛮人大吃一惊,会让所有需要荣誉的人都得到荣誉。”

“就算是塔尔歌斯镇的坎普也应该满意了。”崔斯特表示同意。

布鲁诺拍了拍朋友的手臂,转身离开。“你会和我并肩战斗吧?”他又回头问了一句,不过早已知道答案了。

“理所应当。”崔斯特向他确认。

“那只大猫呢?”

“关海法已经完成了它在这场战争中的任务,”卓尔精灵回答,“我很快就会送我的朋友回家了。”

崔斯特的回答让布鲁诺感到高兴,他其实并不信任卓尔精灵身边那头奇怪的猛兽。“它根本就不是自然的野兽。”老矮人自言自语地沿着布理门小径向十镇军队集结的地方走去。

布鲁诺嘟囔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距离崔斯特已经很远了。卓尔精灵听不清老矮人在说些什么,但他了解布鲁诺,完全猜得出这位朋友的心思。他明白,布鲁诺和其他许多人都对那头奇妙的大猫感到不安。对于他生活在地下世界的族人来说,魔法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在地表世界的普通人中,魔法要显得罕见得多,也往往不易被人理解。矮人对于使用魔法尤其反感,除非是用来锻造他们的魔法武器和盔甲。

然而,卓尔精灵从遇到关海法的第一天开始就对这只大猫充满了好感。召唤关海法的黑玛瑙雕像曾经属于玛索吉·赫奈特,黑暗精灵都市魔索布莱城中一个显赫家族的高阶成员。它本来是一位魔王赠送给玛索吉·赫奈特的礼物,因为玛索吉帮助他对付过一些麻烦的侏儒。

在那座黑暗城市的多年生活里,崔斯特曾经多次和这只大猫有过因缘际会,他们常常会一同外出执行任务,并因此在彼此之间培养出一种深厚的感情,远远超过这只大猫和前一任主人的关系。

崔斯特还不是关海法的主人时,关海法就不止一次拯救过难逃一死的崔斯特,仿佛它一直在照看这个卓尔精灵。崔斯特曾经孤身离开魔索布莱城,前往与之相邻的一座城市,却落进了一只穴钓蟹的埋伏中。这种如同螃蟹一样的暗窟居民总是盘踞在洞顶高处的涵洞中,垂下看不见的黏液罗网,像渔夫一样等待猎物的到来,而崔斯特就像一条鱼一样落进了它的陷阱。黏液将他完全束缚住,让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拖上隧洞的岩壁。

崔斯特在这场遭遇战中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他很清楚,等待他的只有恐怖的死亡。

但关海法及时赶到了。黑豹攀着洞壁的裂隙和凸起向上纵跃,一直扑到怪物身上,不顾自身的安全,也不服从任何命令,勇猛地和穴钓蟹搏斗,将这个怪物从藏身的暗窟中赶出来。只想保命的穴钓蟹企图逃走,但关海法不停地向它发动凶狠的攻击,仿佛在惩罚它的愚蠢行径。

就在那一天,卓尔精灵和这只大猫领悟到,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但关海法不可能违背自己主人的意志,崔斯特也没有资格向玛索吉索取黑玛瑙雕像。况且在那个地底世界的权力构架中,赫奈特家族远远要比崔斯特的家族有权势。

于是,卓尔和大猫只能继续那种若即若离的同袍关系。

但在那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崔斯特无法置之不理的事情。关海法经常与玛索吉一同去执行袭击任务。他们的敌人可能是敌对的卓尔家族,也可能是地底世界的其他居民。大猫总是能以很高的效率完成命令,积极地与主人并肩作战。但在一次对斯涅布力(这是一种在地底深处采掘矿藏,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侏儒。如果他们的运气不好,就会在工作中遭遇到卓尔精灵)的袭击中,玛索吉的残虐之心暴露得太严重了。

那个斯涅布力族群在最初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幸存的地底侏儒纷纷逃进了迷宫一般的诸多隧道中。劫掠大获成功,卓尔精灵们夺取了地底侏儒的财富,摧毁了他们与世无争的聚落,但玛索吉还想要更多的鲜血。

他命令关海法——这位英勇而骄傲的猎人去执行他的杀戮任务:逐一追杀那些逃走的侏儒,直至其彻底灭亡。

崔斯特和另外几名卓尔精灵见证了这一幕。另外几个卓尔是和玛索吉一样的恶棍,他们都认为玛索吉干得漂亮,但崔斯特的心中只有深深的厌恶。同时他也看到了这只骄傲的大猫神态中的羞耻和痛楚。关海法是一个猎人,不是杀手,不应该被使用在这种充满罪恶的事情上。它和崔斯特一样厌恶玛索吉对这些无辜的侏儒犯下的恐怖罪行。

目睹自己族人做出的种种恶行,崔斯特的心中早就积累了无数愤慨,而眼前的凄惨景象让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很多地方都和族人们不一样,实际上他很害怕自己和他们的区别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大。不管怎样,他明白自己从来都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冷酷无情。在他看来,毁灭一个生命绝不应该只是为了取乐,这是他和绝大多数卓尔精灵最根本的不同。他无法将自己的这种原则表达出来,因为他在卓尔语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不过他已经在地表居民的语言中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个词,那就是良知。

在那次屠杀之后的第二个星期里,崔斯特设法在魔索布莱城外截住了的玛索吉,向他摊牌。他知道,一旦自己下了杀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弯刀刺进了目标的肋骨。尽管对族人充满厌恶,这次杀戮还是给了他沉重的罪恶感。

他拿起黑玛瑙雕像逃走了。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地下世界里,他想要从数不清的黑暗洞穴中找到一个作为自己的家。但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地表。

在人口稠密的南方,他从一座城市流浪到另一座城市,无论在哪里,他得到的只有拒绝,甚至是迫害。最终,他来到了十镇的边陲——文明的末梢和各色游民的大杂烩。而这里的人也终于能够容忍他留下来。

虽然直到现在,这里的人们还是会刻意躲避他,但他不在乎。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朋友,那就是半身人瑞吉斯、矮人们和布鲁诺的养女凯蒂布莉儿。

再加上他还有关海法在身边。他又拍了拍大猫肌肉虬结的脖颈,离开布理门小径,找一个阴影中的山洞养精蓄锐,等待大战的到来。

●第八章 血沃沙场

野蛮人部落在中午之前进入了布理门小径。他们都期盼着用雄壮的战歌宣示他们的光荣进军。但他们也明白,要确保迪柏那赞的作战计划成功,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行动的隐秘。迪柏那赞在哈夫丹王身边缓步奔跑,看到熟悉的船帆飘荡在都尔登湖的水面上,心中一阵窃喜。他相信,十镇人完全没有准备。他甚至看见有几艘船上已经升起了捕获鱼群的红色小旗,这更让他生起一种嘲讽的幽默态度。“财富属于胜利者。”他悄声说道。当棕熊部族离开主队,向塔马兰镇前进的时候,野蛮人仍然没有唱起战歌,但被行军部队扬起的尘埃会明确地告诉观察者,有非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野蛮人的主力继续奔向布林山德。当十镇首都城头的细长三角旗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发出了第一阵欢呼。

都尔登湖周围四个镇子的联合部队就藏在塔马兰镇。他们的目标是对进攻这座城镇的野蛮人分队发动迅捷而凶狠的一击,然后尽可能迅速脱离战斗,驰援布林山德,和另一支友军夹击野蛮人的主力。塔尔歌斯镇的坎普负责指挥塔马兰镇的战斗,他现在最为关注的就是塔马兰镇的发言人阿果瓦所率领的第一攻击梯队。

哈夫丹的部队冲进镇子,第一批火把落到房屋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在九个湖边渔镇中,塔马兰镇的人口规模仅次于塔尔歌斯镇,但这个镇子几乎没有任何规划布局,只是许多房屋散布在一片很大的区域内,一条宽阔的大路纵贯其中。镇民们的住宅之间往往还保留着大片空地,让整个镇子显示出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看上去似乎并不像实际上那样人口众多。不过,迪柏那赞还是感觉到这里的街道上弥漫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荒凉气氛。他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身边的蛮人王。哈夫丹却只是对他说,这是因为老鼠看到棕熊出现,就全都躲起来了。

“把他们从老鼠洞里拖出来,烧光他们的房子!”蛮人王咆哮道,“让湖面上的渔夫听到他们女人的喊声,看到黑烟从他们燃烧的镇子里升起来!”

但就在这时,一支箭射进哈夫丹的胸膛,咬穿蛮人王的皮肉,一直破开了他的心脏。大吃一惊的野蛮人低头看到颤抖的箭杆,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随后就被死亡的黑暗吞没了,甚至没有发出最后一声叫喊。

塔马兰镇的阿果瓦用手中的白蜡木弓射倒了棕熊部落的酋长。都尔登湖的四支军队看到指挥官发出信号,立刻开始了行动。

从每一幢房屋的屋顶上,每一条街巷和每一个门洞中,渔民们一股脑地冲杀出来。面对数量众多、凶神恶煞般的敌人,心中满是困惑和惊骇的野蛮人意识到,这场战斗很快就会结束——他们之中很多人甚至还没有拔出武器就被砍倒了。

部分骁勇善战的野蛮人迅速集结成小股战队。十镇人是在为保护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而战。他们准备充分,又装备了矮人铁匠打造的锋利武器和坚固盾牌,所以能迅速推进战线,摧垮敌人的抵抗。很快,英勇无畏的防御部队就在数量上占据了优势,沉重地压迫着剩余的入侵者。

在塔马兰镇边缘的一条巷子里,瑞吉斯躲在一辆小货车后面,看着两个逃跑的野蛮人从面前溜过去。半身人躁动不安,进退两难:他不想被打上懦夫的标签,但他也绝对没兴趣跳出去和那些大个子打上一场。

危险过去之后,瑞吉斯绕过马车,努力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突然间,一个黑头发的男人跑进巷子,看见了这个半身人。瑞吉斯认为他应该是十镇军队中的一员。他知道,躲猫猫的游戏结束了,自己应该有所表现了。“两个恶棍刚刚从这边逃走,”他耀武扬威地冲那个黑头发的南方人喊道,“快过来,如果我们跑得快,就还能追上他们!”迪柏那赞听到了半身人的叫喊,但他却另有打算,只是想着怎样能活下来。他本来打算钻过一条巷子,然后就假装自己是十镇的人,但不想有人见到他的背叛行径。于是他稳步向瑞吉斯走过来,手中握紧了细剑。

瑞吉斯感觉到这个一步步靠近的家伙似乎有些不对劲。“你是谁?”他问道。其实他不觉得这个家伙会回答他,毕竟瑞吉斯相信自己认识这个镇上几乎每一个人,但以前应该从没有见过这个家伙。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怀疑——也许这就是崔斯特向布鲁诺形容过的那个叛徒?“我以前怎么会从没有见过你……”

迪柏那赞举剑向半身人的眼睛刺过去,警觉而灵巧的瑞吉斯已经闪到了一旁,但剑刃还是擦过了瑞吉斯的头侧,让他转了个圈倒在地上。面无表情的黑发男人显得异常镇定,带着令人不安的冷血气势再一次向瑞吉斯逼近。

瑞吉斯连忙爬起身向后退去,一步步躲避着攻过来的敌人。就在这时,他的脊背撞上了小货车的侧面。迪柏那赞不紧不慢地向他靠近,半身人已经无处可逃。

瑞吉斯绝望地从马甲背心里拽出那枚红宝石吊坠。“请不要杀我。”他哀告着,攥住链子提起那枚闪闪发亮的宝石,让它在半空中晃动,散发出魅惑的光芒。“如果你饶我一命,我就把这个给你,还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更多这样的宝石!”看到红宝石,迪柏那赞稍稍犹豫了一下,这给了瑞吉斯很大的鼓舞。“你看它的切工是多么漂亮。它的价值完全能比得上一头龙的黄金宝藏!”迪柏那赞仍然将剑举在身前,但瑞吉斯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没有看到这个黑头发的男人眨一下眼。半身人的左手稳定下来,他的右手则偷偷背到身后,用力抓住了一柄小棱锤。这柄锤子虽小,却也有着足够的分量,是布鲁诺专门为他打造的。

“来吧,凑近看看。”瑞吉斯轻声诱惑。迪柏那赞已经被那颗闪亮宝石的法术牢牢控制住,闻言便弯下腰,更加仔细地端详宝石表面如梦似幻的光芒跃舞。

“这可不太光彩。”瑞吉斯大声地哀叹道。不过他相信,现在迪柏那赞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半身人说完就挥起小棱锤,将带尖的钢疙瘩砸在了这个人类的后脑上。

瑞吉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暴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战斗的喧嚣正在向他避难的小巷子靠近,他没有时间再思考自己的杀人罪行了。半身人继续凭借直觉行动。他爬到了被自己打倒的敌人身下,然后翻过身,让自己看上去好像是被这个比他高大许多的人类压倒了一样。他又检查了一下迪柏那赞在他脸上造成的剑伤,很高兴自己没有失去耳朵。但愿这道伤看起来很严重,让大家都以为他拼了命才打倒了这家伙吧。

野蛮人的主力部队到达了布林山德所在的那座低矮山丘,完全不知道攻击塔马兰镇的同胞们遭遇了什么。在这里,他们再一次分成两队。希夫斯塔率领麋鹿部族从山丘东侧绕过去,毕欧格率领其余蛮人部族径直扑向城墙。现在,野蛮人士兵都唱起了战歌,希望以此来把那些胆小如鼠的十镇人彻底吓破胆。

但突破布林山德的城墙要比野蛮人所预想的更加困难。城中的守军得到了凯柯尼镇和凯迪内瓦镇民兵的支援,已经为来犯的敌军准备好了弓箭、长矛和一桶桶热油。

讽刺的是,麋鹿部族此时已经看不见正面城墙前所发生的一切了。他们听到山丘上传来第一阵死亡的哀号,便发出一阵欢呼。在他们的预想中,遭到屠杀的一定是没有准备的十镇人。没过多久,希夫斯塔就率领他的部众绕过了山丘的最东端,并且同样遭遇了灾难。蜜酒镇和道根之洞镇的部队已经在这里扎稳阵脚,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野蛮人遭到猛烈的攻击,而他们甚至不知道杀过来的敌人是谁。

但在最初的片刻混乱之后,希夫斯塔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这些蛮人武士一同经历过许多场战斗,很懂得该如何与不知畏惧的敌人作战。虽然初战失利,但他们在人数上并不吃亏。希夫斯塔自信能够迅速打垮这些渔夫,率领他的部队及时就位。

但就在这时,东流亡地镇的部队呐喊着从东方大路上冲杀过来,猛地撞进了野蛮人军队的左翼。希夫斯塔仍然镇定自若,调遣部下抵御新出现的敌人。而九十个身披重甲的强横矮人突然在这个时候从背后撕裂了他们的阵型。面容刚毅的矮人战士们结成楔形阵势,布鲁诺就在这个楔形阵的最尖端。他们一直杀进麋鹿部族阵列的核心,砍倒一片片野蛮人,就像是一把挥向蒿草的镰刀。

野蛮人勇敢地战斗着,许多渔民死在了布林山德东侧的山坡上。但麋鹿部落寡不敌众,腹背受敌,血流得比敌人更多。希夫斯塔竭尽全力想要集结他的部队,但他的周围已经看不到任何有序的队列了。这时,高大的蛮人王心中才生出了恐惧和强烈的耻辱。他知道,如果不能找到一条路冲出敌人的包围,逃到安全的苔原上,必将全军覆没。

希夫斯塔从未在战场上撤退过,但他还是率领部众,开始了决死的突围。他尽可能召集起更多的武士,绕过矮人军阵,从矮人和东流亡地的渔夫中间打通了一条路。麋鹿部族的大部分野蛮人都被布鲁诺麾下的矮人砍翻在地,但还是有不少人冲出包围圈,没命地跑向了凯恩巨锥。

希夫斯塔也从这个缺口中杀了出来,还杀死了两个矮人。但突然间,高大的蛮人王被一团厚重的黑暗结界包裹住了。他一头撞进这团黑暗中,等他重新见到阳光的时候,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乌木色皮肤的精灵。

布鲁诺的斧柄上已有七道刻痕,现在他正要收获自己的第八例战绩——对手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野蛮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被太阳晒成深褐色的面孔上甚至还看不到胡楂。但他的手中高举着麋鹿部族的旗帜,他的脸上是久经沙场的武士才会有的平静与从容。

布鲁诺一步步向这个年轻人靠近,同时好奇地打量着他。而年轻野蛮人也盯住了老矮人,只是脸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布鲁诺吃惊的是,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并没有普通野蛮人那种狂野嗜血的扭曲火焰,而是似乎能冷静地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并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矮人发觉自己在为了不得不杀死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年轻人而感到惋惜。他的怜悯导致他在与这名野蛮人接战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

但野蛮人的血统让这个年轻人仍然具有非同寻常的凶残勇猛,面对强敌,他全然无所畏惧。布鲁诺的犹豫让他有了先下手的机会。他以致命的精准挥下旗杆,砸在敌人的头上,甚至让旗杆也折为两段。令人惊叹的强猛力量在布鲁诺的头盔上砸出一道凹痕,让老矮人打了个趔趄。但布鲁诺的刚强不输于最坚硬的山岩。他双手叉腰,抬头瞪着这个野蛮人。年轻的野蛮人发现矮人并没有倒下,吃惊得差一点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傻小子,”布鲁诺咆哮着,挥斧砍伤了这个野蛮人的双腿,“难道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打矮人的头吗?”年轻的野蛮人拼命想要再站起来,但布鲁诺的铁盾又砸在了他的脸上。

“八个!”矮人咆哮一声,如同风暴一般向前冲去,开始寻找他的第九个斧下亡魂。但他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倒下的年轻人,为了这条生命的白白消亡而感到惋惜。这个家伙的身材真是又高又直,那双聪明的眼睛足以匹敌他的强悍力量。在冰风谷孔武残暴的生灵中,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个特例。

希夫斯塔认出眼前的对手是一个黑暗精灵,这让他更加火冒三丈。“巫师的走狗!”他吼叫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巨斧。

就在他叫嚷的时候,崔斯特抖动一下手指,一团紫色的火焰从头到脚包裹住这个高大的野蛮人。看到自己被魔法火焰吞噬,希夫斯塔发出恐惧的喊声,不过这火焰并不会烧伤他的皮肤。崔斯特这时已经攻了上来。他的一对弯刀如风般旋舞劈刺,以极快的速度同时攻向蛮人王的上盘和下盘,让蛮人王应接不暇。

很快,鲜血就从希夫斯塔身上的许多小伤口中流出来,但希夫斯塔对于这两把纤细弯刀造成的伤害似乎全不在意,即刻用大斧劈出一道弧线。崔斯特竭尽全力格挡才让斧刃偏转到一旁,而他的双臂也感到一阵麻木。野蛮人再次挥起了斧头,崔斯特侧移躲开了必杀的一击,可希夫斯塔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向前踉跄一步,露出破绽。崔斯特没有丝毫犹豫,将一把弯刀深深刺进这个蛮人王的肋侧。

希夫斯塔痛号一声,回手发动反击。崔斯特本以为自己刺出的这一刀足以制敌于死地,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希夫斯塔战斧的钝头撞在他的肋骨上,令他横飞出走。蛮人王随后又冲了过来,要在这个敌人重新站起来之前彻底将他解决。

但崔斯特就像猫一样敏捷。他早已翻身站起,一只手举起弯刀,稳稳地迎上了冲过来的希夫斯塔。希夫斯塔将战斧高举过头,没办法阻止自己前冲的势头,只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刺进一把长刀。但他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卓尔精灵,劈下巨斧。崔斯特早已领教了这个野蛮人的强悍,这一次他有所准备。他将第二把弯刀插进前一把弯刀下方,横向划开了希夫斯塔的下腹部。

希夫斯塔的战斧当即掉落在地。他抓住伤口,拼命想阻止内脏喷涌出来,但是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摆起来,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旋转,仿佛自己落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

另外几个野蛮人恰好跑过这里。他们的身后还有矮人在穷追不舍,但还是架住了正向地面倒下的蛮王。两个忠诚的武士扛起希夫斯塔继续奔逃,剩下的人则转过头来,阻挡气势汹汹的矮人。他们知道自己停下脚步必将有死无生,只希望能够让他们的同伴有时间将领袖带去安全的地方。

崔斯特一滚身躲开冲过来的野蛮人,又从地面跳起,打算去追杀那两个带走希夫斯塔的人。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个令人胆寒的蛮人王虽然身受致命的重伤,但依然会活下来。他决定要彻底了结此事。但是当他一站起身,也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的斗篷浸透了他自己的鲜血,呼吸突然变得非常困难。正午的太阳灼烧着他习惯于黑夜的双眼。他全身都是汗水。

崔斯特瘫倒在黑暗中。

驻守在布林山德城墙后面的三个城镇的部队迅速击退了第一批入侵者,将野蛮人大军赶到了半山腰上。

猖狂的野蛮人以为时间对他们有利,便在毕欧格身边重组队伍,再次向城墙进军。这一次,他们的脚步更加稳定而谨慎,他们在等待别动队的胜利消息。

当这些野蛮人听到从东侧山坡上传来部队靠近的声音时,他们以为那是希夫斯塔结束了在山丘另一侧的战斗,知道他们在城市正门遭到抵抗,正率军回援,帮助他们冲破城防。但毕欧格很快就看到有野蛮人向北方的冰风隘道逃走。那是迪尼夏湖和凯恩巨锥西壁之间的一条狭长地带,和位于凯恩巨锥东侧的布理门小径隔山相望。野狼部族的酋长意识到,自己的人有麻烦了。他立刻率领部下转头离开城市。如果有谁质疑他的命令,他不会做任何解释,只会用自己的矛尖把抗命者戳穿。现在他只能希望和哈夫丹的棕熊部族会合,尽量让自己的同胞减少伤亡。

甚至还没等指挥全体野蛮人军队调转过方向,他已经看到坎普和都尔登湖周边四镇的民兵来到了他身后。在塔马兰镇的一场大战并没有让这支部队承受太大的损失。布林山德、凯柯尼和凯迪内瓦镇的部队这时冲出了城门。布鲁诺率领矮人氏族和另外三支十镇民兵也绕过山丘杀过来了。

毕欧格命令部下结成紧密阵型。“坦帕斯在看着我们!”他向部众们喊道,“我们要让他为自己的子民感到骄傲!”

现在山坡上还残存着将近八百个野蛮人武士。他们英勇战斗,自信得到了他们神明的祝福。就这样,他们坚守阵列将近一小时,不断歌唱,不断死亡,直到阵线崩溃,混乱爆发。

不到五十人逃了出去。

在最后一次砍杀结束时,精疲力竭的十镇民兵们开始了残酷的工作——清点他们的损失。超过五百名保护家园的战士战死了,还有两百人将会死于重伤,但塔马兰镇的街道上和布林山德的山坡上留下了两千具野蛮人的尸体。

这一天,十镇涌现了许多英雄。当最后一位英雄被光荣地抬上布林山德山丘时,正急着要去东边的战场上寻找失踪伙伴的布鲁诺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大肚子?”老矮人喊道。

“我的名字是瑞吉斯。”高高坐在轿椅上的半身人反驳道。他正骄傲地将双臂抱在胸前。

“请放尊重些,矮人。”一个抬着瑞吉斯的人说道,“独林镇的发言人在一场单对单的决斗中杀死了引来野蛮人的叛徒,而他也在战斗中受了伤!”

布鲁诺看着走过去的轿椅,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我打赌,这个故事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他冲着同样在一旁看热闹的矮人们嘿嘿笑了两声,“否则我就是个长胡子的侏儒!”

塔尔歌斯镇的坎普和他的一名尉官首先找到了昏迷中的崔斯特·杜垩登。坎普用血污的靴尖踢了一下黑暗精灵,得到一声模糊的呻吟。

“他还活着,”坎普带着打趣的笑容向尉官说道,“真可惜。”接着,他又踢了一脚受伤的卓尔精灵,这次的力道强了许多。他的部下也发出应和的笑声,并抬起脚,想要加入这场娱乐。

突然间,一只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坎普的腰上,让这个发言人从崔斯特身上飞过去,沿着长长的山坡一直滚落。坎普的尉官转过身,伏低身子准备战斗,却正好方便布鲁诺将第二拳砸在他的脸上。

“你也该尝尝受伤是什么滋味!”怒不可遏的矮人咆哮着。他感觉到这个家伙的鼻子在他的拳头底下碎裂了。

布林山德的发言人凯西乌斯从山丘高处看到了这一幕。他气恼地尖叫一声,冲下山坡跑到布鲁诺面前,高声斥责道:“你应该学学什么是外交!”

“站在原地不要动,你这头泥坑里的猪!”布鲁诺用充满威胁的话语回应道,“全都是因为这个卓尔,你们这些满身臭气的家伙和你们的家才能被保全下来,”他向周围所有的人吼道,“而你们却把他当作恶人!”

“小心你的言辞,矮人!”凯西乌斯试着握住剑柄。矮人们立刻在他们的首领周围排成战列,凯西乌斯的人也聚集到了他的周围。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你也要小心说话,凯西乌斯。”塔马兰镇的阿果瓦发出警告,“如果我有这位矮人的勇气,我也会这样对付坎普!”他向北方的天空一指,“看看那片天有多干净。但如果不是这个卓尔精灵,那里就会充满燃烧塔马兰镇的黑烟!”塔马兰镇的发言人和他的同伴全都加入到了布鲁诺的阵列中。有两个人轻轻抬起了崔斯特。

“不用为你的朋友担心,勇敢的矮人,”阿果瓦说,“他会在我的镇子中得到妥善的照料。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塔马兰人,都不会再因为他的肤色和种族名声而对他有任何偏见!”

凯西乌斯被气坏了。“让你的士兵从布林山德的地面上离开!”他向阿果瓦高声喊叫。不过这个威胁毫无意义,塔马兰人已经撤走了。

看到卓尔精灵被可以信赖的人带走了,布鲁诺才满意地率领他的氏族去战场其他地方进行搜索。

“我不会忘记这一拳的!”坎普在远处的山脚下对布鲁诺喊道。

布鲁诺朝着塔尔歌斯镇的发言人啐了一口,继续迈着稳健的步伐向远处走去。

共同的敌人刚一消失,十镇人的联盟就土崩瓦解了。

●尾声

在山坡各处,十镇的渔民们穿行在堆积着敌人尸体的战场中,搜掠野蛮人随身携带的小笔财富,用剑刺穿还没有死去的不幸伤者。

不过在这片血淋淋的沙场上,仍然能找到一点仁慈的善行。一个蜜酒镇人将一个俯卧在地上、布鲁诺这时恰好经过他们身边,认出那正是手执军旗又打凹了他的头盔的年轻人,便阻止了渔夫的刀子。

“不要杀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他和他的族人在干什么。”

“呸,”渔夫愤恨地啐了一口,“我问你,这些恶狗会怜悯我们的孩子吗?而且他已经有一只脚踩在坟墓里了。”

“但我还是要你放开他!”布鲁诺吼道,他的斧头不耐烦地从肩膀上跳起来,“我就是要!”

渔夫和矮人凶狠地对视着,但他亲眼见到过布鲁诺斩杀敌人的勇猛气概,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惹这个矮人为妙。他厌恶地叹了口气,便绕过山丘,去寻找好对付的目标了。

那个男孩在荒草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阵呻吟。

“看样子,你还留着一口气。”布鲁诺说着,在年轻野蛮人的头边跪下来,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听我说,男孩,我救了你的命。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你不要以为十镇人原谅了你。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的族人给这里带来的灾难。也许你的血管里就流淌着杀戮,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如让渔夫的匕首把你在这里解决掉!但我感觉你心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会给你时间,让你证明给我看。”

“今后五年零一天,你要在矿坑中侍奉我和我的族人,证明你值得拥有生命和自由。”

布鲁诺看到这个年轻人又陷入了昏迷。“没关系,”老矮人嘟囔着,“等一切都结束,你就会好好听我说话,没错!”他想要松开手,让年轻人的头落回到草丛里,但他迟疑一下,转而将这颗头轻轻放在地上。

旁边的人看到这个凶横的矮人竟然对一个年轻的野蛮人显示出这样的和善,都有些感到吃惊。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他们所见到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布鲁诺在这个野蛮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品质,但就连他也无法预见,这个名叫沃夫加的男孩会成长为让这片荒蛮苔原重获新生的男人。

在遥远的南方,世界之脊高耸的连绵尖峰之间一片宽阔的空地上,阿卡尔·凯色正萎靡在克林辛尼朋为他提供的舒适生活中。他的地精奴隶又从经过的商队中为他捉住了一个女人,供他享乐。但现在,有一些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烟尘正升起在空旷的天空中。那是十镇的方向。

“野蛮人。”凯色暗自猜测。当他和那些法师从路斯坎前往东流亡地的时候就听说过有野蛮人部落聚集的消息,不过这种事和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会有关系?他在魔晶塔中已经应有尽有。现在他根本没有欲望去其他任何地方。

但是,他的欲望早已不能自主了。

克林辛尼朋是一件有生命的魔法宝物。它生命的一部分就是征服和统治的欲望。这块魔晶绝不满足于留在这片荒凉的群山之中,只有一些卑贱的地精作为奴隶。它还需要更多。它要得到权力。

凯色在看到烟柱的时候,在潜意识里回忆起了十镇,这也搅动了魔晶的饥渴。于是克林辛尼朋开始利用通感的力量向凯色发出暗示。

一个突然出现的影像紧紧抓住了这名法师心底最深处的需求。他看到自己坐在布林山德城中的王座上,拥有数不清的财宝,他的宫廷中有众多臣仆对他敬畏有加。他想象着在路斯坎的巫士塔中,那些贤者们,尤其是艾尔德路克和斑衣巫师丹帝巴在得知阿卡尔·凯色——十镇之王和冰风谷统治者的名号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向他献上一袭长袍,邀请他加入他们那个微不足道的法师公会?

尽管凯色很喜欢自己发现的这个安乐窝,但充满野心的想法不断催促着他。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浸在种种幻想之中,并开始构想自己该如何实现这个光辉灿烂的目标。

像控制这个地精部落一样统治那些渔民?他很快就排除了这个设想。他耗费了很多时间才能压制住每一个地精的自我意志,就连其中最愚钝的地精也不例外;这些地精只要走到足够远离魔晶塔的地方就会恢复自我意识,并立刻逃进山里。

不,人类的意识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压制住。

凯色开始考虑使用这座魔晶塔内部的力量,现在他时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力量的脉动。这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他从未听说过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是在巫士塔中也不曾有人提起过。这种力量很有用,但并不足以实现他的愿望。即使是克林辛尼朋的力量也是有限制的。魔晶需要被太阳照射很长时间,积聚新能量,以补充被消耗的能量。况且十镇中有太多人,又分散在太过辽阔的各个地方,不可能被聚拢在一起,一次性地对他们施加影响。凯色也不想将他们全部毁灭。地精很方便,但这个法师还是渴望着能够有人类——那种欺侮了他一辈子的真正的人类——向他卑躬屈膝。

当然,那一辈子已经在他获得魔晶时结束了。

最终,他的思考不可避免地将他引领到唯一合理的手段上——他需要一支军队。

凯色考虑了一下他现在控制的这些地精。这些地精盲目地忠诚于他的每一个命令,都会为他欣然赴死(实际上,已经有几个地精就这么死掉了)。不过这些地精的数量还不足以占领那三片大湖周围的广阔区域,更不要说地精自身也没什么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邪恶的念头被魔晶悄悄注入这名法师的意志中,突然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在这片大山里有多少隧洞岩窟,”他高声说道,“那里面又住了多少地精、食人魔甚至是巨魔和巨人?”一个扭曲的幻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看到自己身后出现了一支地精和巨人组成的大军,横扫整片大平原,势不可当。

人类在他面前只能颤抖!

凯色躺倒在柔软的枕头上,召唤来他新的女孩。他的脑子里有了另一个游戏,一个同样来自于那些怪异幻梦的主意。这个游戏会让女孩乞求和哭泣,最终仍然难逃一死。法师决定了,他要认真考虑征服整个十镇的可能,这种可能已经在他的眼前展现出广阔的愿景。但现在他还不必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地精总是能给他找来新的玩物。

克林辛尼朋似乎也很平静。它已经在凯色的思想中埋下了种子。这粒种子迟早会生长成为远大的征服计划。但就像凯色一样,这件魔法至宝不需要着急。

魔晶已经等待了一万年才恢复了生机,无上的威权已经在闪闪发光。它看到了机会,他可以再等一等。

注释:

[1]译者注:龙与地下城设定中的最初级法术,一级法师施展一次只能射出一枚包含破坏能量的魔法飞弹,随着法师等级提高,一次射出魔法飞弹的数量也会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