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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七月

母亲的末后一页 一日

安利柯啊!这学年已完了,在结束的一天,留下一个为朋友而舍生的高尚少年的印象,真是好事。你就要和先生朋友们离别,但我在这以前,还须告诉你一件悲哀的事情。这次的离别不单是三个月的离别,乃是长久的离别。父亲因事务上的关系,要离开这丘林到别处去了,家人也要同行。

一到秋天就须出发。你以后非换入新学校不可。这在你实是不快的事。你很爱你的旧学校呢。你在这四年中曾在这里一天两次尝到用功的愉快;在长久的时日中,每天得和同一先生,同一朋友,同一朋友的父母们见面;并且,每天在这里见父亲或母亲微笑着来接你。你的精神在这里才开发,许多朋友在这里始得到;在这里你才获得种种有用的知识。在这里,你也许曾有过苦楚,但这些于你也都是有益的。所以:你应该从心坎里向大众告别啊。大众之中,也有遭遇不幸的人吧,也有失了父亲或是母亲的人吧,也有年幼就死去的人吧,也有战争流血壮烈而死的人吧,也有许多一方是正直勇敢的劳动者而同时又是勤勉正直的劳动者的父亲吧。在这里面,说不定有着许多为国立大功成美名的人呢。所以,要用了真心和这许多人们告别,要把你的精神的一部分留在这大家族里面啊。你在幼儿时入了这家族,现在成了一个健壮的少年出去了。父亲母亲也因了这大家族爱护你的缘故,很爱这大家族呢。

学校是母亲,安利柯。她从我怀中把你接过去时,你差不多还未能讲话,现在将你养育成强健善良勤勉的少年,仍还给我了。这该怎样感谢呢?你切不可把这忘记啊!你也怎能忘记啊!你将来年纪长大了旅行全世界时,遇到大都会或是令人起敬的纪念碑,自会记忆起许多的往事。那关着的窗,有着小花园的朴素的白屋,你知识萌芽所从产生的建筑物,将到你心上明显地浮出吧,到你终身为止,我愿你不忘记你呱呱坠地的诞生地!

母亲

试验 四日

试验终于到了。学校附近一带,不论先生、学生、父兄,所谈没有别的,只是分数、问题、平均、及格、落第等类的话。昨天试验过作文,今天是算术。见到别的学生的父母在街路上一件一件地吩咐自己的儿子,就不觉愈加担心起来。有的母亲亲送儿子入教室,替他看墨水瓶里有无墨水,检查钢笔头是否可用,回出去还在教室门口徘徊嘱咐:“仔细啊!要用心!”

做我们的试验监督的是黑须的考谛先生,就是那虽然声音如狮子却不责罚人的先生。学生之中也有怕得脸色发青的。先生把市政所送来的封袋撕开,抽出题纸来,全场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先生用可怕的眼色向室中一瞥,大声地宣读问题。我们想:如果能把问题和答案都告诉我们,使大家都能及格,先生们将多开心呢。

问题很难,经过一小时,大家都无法了。有一个甚至哭泣起来。克洛西敲着头。有许多人做不出是应该的,因为他们受教的时间本少,父母也未曾教导监督的缘故。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代洛西想了种种的法子,在不被看见之中教了大家。或画了图传递或写了算式给人看,手段真是敏捷。卡隆自己原是长于算术的,也替他做帮手。矜骄的诺琵斯今天也无法了,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后来卡隆教给了他。

斯带地把拳撑住了头,将题目注视了一小时多,后来忽然提起笔来,在五分钟内全部做完就去了。

先生在桌间巡视,一边说:“静静地,静静地!要静静地做的啊!”

见到窘急的学生,先生就张大了口装出狮子的样子来,这是想引诱他发笑,使他恢复元气。到了十一点光景,去看窗外,见学生的父母已在路上徘徊着等待了。泼来可西的父亲也着了工作服,脸上黑黑地从铁工场走来。克洛西的卖野菜的母亲,着黑衣服的耐利的母亲,都在那里。

将到正午的时候,我父亲到我们教室窗口来探望。试验在正午完毕,退课的时候真是好看:父母们都跑近自己儿子那里去,查问种种,翻阅笔记簿,或和在旁的小孩的彼此比较。

“几个问题?答数若干?减法这一章呢?小数点不曾忘记了?”

先生们被四围的人叫唤着,来往回答他们。父亲从我手里取过笔记簿去,看了说:“好的,好的。”

泼来可西的父母在我们近旁,也在那里翻着他儿子的笔记。他看了好像不解,神情似乎有些慌急。他对我的父亲说:“请问,这总和是若干?”

父亲把答数说给他听。铁匠知道了儿子的计算没有错,欢呼着说:“做得不错呢!”

父亲和铁匠相对,像朋友似的莞然而笑。父亲伸出手去,握住铁匠的手。

“那么我们在口头试验时再见吧。”二人分别时这样说。

我们走了五六步,就听到后面发出高音来,回头去看,原来是铁匠在那里唱歌。

最后的试验 七日

今天是口答试验。我们八点入了教室,从八点十五分起,就分四人一组被呼入讲堂去。大大的桌子上铺着绿色的布。校长和四位先生围坐着,我们的先生也在里面。我在第一次被唤的一组里。啊,先生!先生是怎样爱护我们,我到了今天方才明白:在别的学生被口试时,先生只注视着我们;我们答语暧昧的时候,先生就面现忧色,答得完全的时候,先生就露出欢喜的样子来。他时时倾着耳,用手和头来表示意思,好像在说:“对呀!不是的!当心啰!慢慢地!仔细!仔细!”

如果先生在这时可以说话,必将不论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即使学生的父母替代了先生坐在这里,恐怕也不能像先生这样亲切吧。一听到别的先生对我说:“好了,回去!”先生的眼里就充满了喜悦之光。

我立刻回到教室去等候父亲。同学们大概都在教室里,我就坐在卡隆旁边,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时间的相聚,不觉悲伤起来。我还没把将随父亲离开丘林的事告诉卡隆,卡隆毫不知道,正一心地伏在位上,埋着头,执笔在他父亲的照片边缘上加装饰。他父亲是机械师装束,身材高长,头也和卡隆一样,有些后缩,神情却很正直。卡隆埋头伏屈向前,敞开胸间的衣服,露出悬在胸前的金十字架来。这就是耐利的母亲因自己的儿子受了他的保护送给他的。我想我总要把将离开丘林的事告诉卡隆的,就爽直地说:“卡隆,我父亲今年秋季要离开丘林了。父亲问我要去吗,我曾经回答他说同去呢。”

“那么,四年级不能同在一处读书了。”卡隆说。

“不能了。”我答。

卡隆默然无语,只是俯了头执笔作画。好一会儿,仍低了头问:“你肯记忆着我们三年级的朋友吗?”

“当然记忆着的。都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忘不了你。谁能把你忘了呢?”我说。

卡隆注视着我,其神情足以表示千言万语,而嘴里却不发一言。他一手仍执笔作画,把一手向我伸来,我紧紧地去握他那大手。这时,先生红着脸进来,欢喜而急促地说:“不错呢,大家都通过了。后面的也希望你们好好地回答。要当心啊。我从没有这样地快活过。”他说完就急忙出去了,故意装作要跌跤的样子,引我们笑。一向没有笑容的先生突然这样,大家见了都觉诧异,室中反转为静穆,虽然微笑,却没有哄笑的。

不知为了什么,见了先生的那种孩子似的动作,我心里又欢喜又悲哀。先生所得的报酬就是这瞬时的喜悦。这就是这九个月来亲切忍耐以及悲哀的报酬了!因为要得这报酬,先生曾那样地长久劳动,学生病在家里还要亲自走去教他们。那样地爱护我们替我们费心的先生,原来只求这样轻微的报酬。

我将来每次想到先生,先生今天的样子,必然同时在心中浮出。我到了长大的时候,先生谅还健在吧,并且有见面的机会吧。那时我当重话动心的往事,在先生的白发上亲吻。

告别 十日

午后一点,我们又齐集学校,听候发表成绩。学校附近挤满了学生的父母们,有的等在门口,有的进了教室,连先生的座位旁也都挤满了。我们的教室中,教坛前也满是人。卡隆的父亲,代洛西的母亲,铁匠的泼来可西,可莱谛的父亲,耐利的母亲,克洛西的母亲——就是那卖野菜的,“小石匠”的父亲,斯带地的父亲,此外还有许多我所向不认识的人们。全室中充满了错杂的低语声。

先生一到教室,室中就立刻肃静,先生手里拿着成绩表,当场宣读:“亚巴泰西六十七分,及格。亚尔克尼五十五分,及格。”“小石匠”也及格了,克洛西也及格了。

先生又大声地说:“代洛西七十分,及格,一等奖。”

到场的父母们都齐声赞许说:“了不得,了不得,代洛西。”

代洛西披着金发,微笑着朝他母亲看,母亲举手和他招呼。

卡洛斐、卡隆、格拉勃利亚少年,都及格了,落第的有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因见他父亲站在门口做手势要斥责他,就哭了起来。先生和他父亲说:“不要这样,落第并不全是小孩的不好,大都由于不幸。他是这样的。”又继续说着:“耐利六十二分,及格。”

耐利的母亲用扇子送亲吻给儿子。斯带地是以六十七分及格的。他听了这好成绩,连微笑也不露,仍是用两拳撑着头不放。最后是华梯尼,他今天着得很华丽——也及格的。报告完毕,先生立起身来:“我和大家在这室中相会,这次是最后了。我们大家在一处过了一年,今天就要分别,我感到很悲伤。”说到这里中止了一会儿,又说:“在这一年中,我好几次地不留意发了怒。这是我的不好,请宽恕我。”

“哪里,哪里!”父母们、学生们齐声说,“哪里!先生没有的事!”

先生继续说:“请宽恕我。下学年你们不能和我再在一处,但是仍会相见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们总在我心里呢。再会了,孩子们!”

先生说毕走到我们座位旁来。我们站在椅子上,或是伸手去握先生的臂,或是执牢先生的衣襟,和先生亲吻的尤多。末后,五十人齐声说:“再会,先生!多谢先生!愿先生康健,永远不忘我们!”

走出教室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悲哀,胸中难过得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大家都纷纷退出,别的教室的学生也像潮水样的向门口涌去。学生和父母们夹杂在一处,或向先生告别,或相互招呼。戴红羽毛的女先生给四五个小孩抱住,给大众包围,几乎要不能呼吸了。孩子们又把“修女”先生的帽子扯破,在她黑服的纽孔里、袋里乱塞进花束去。洛佩谛今天第一日除掉拐杖,大家见了都很高兴。

“那么,再会。到新学年,到十月二十日再会。”随处都听到这样的话。

我们也都互相招呼。这时,过去的一切不快顿时消减,向来嫉妒代洛西的华梯尼也张了两手去拥抱代洛西。我对“小石匠”叙别。“小石匠”装最后一次兔脸给我看,我吻了他一次。我去向泼来可西和卡洛斐告别。卡洛斐告诉我说不久就要发行最末一次彩票,且送我一块略有缺损的瓷镇纸。耐利跟住了卡隆难舍难分,大家见了那光景很感动,就围集在卡隆身旁。

“再会,卡隆,愿你好。”大家齐声说,有的去抱他,有的去握他的手,都向这位勇敢高尚的少年表示惜别。卡隆的父亲在旁见了兀自出神。

我最后在门外抱住了卡隆,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哭泣。卡隆吻我的额。我跑到父亲母亲身边,父亲问我:“你已和你的朋友告别了吗?”我答说:“已告别过了。”父亲又说:“如果你从前有过对不起哪个的事,快去谢了罪,请他原谅。你有这样的人吗?”我答说:“没有。”

“那么,再会了!”父亲说着向学校做最后的一瞥,声音中充满了感情。

“再会!”母亲也跟着反复说。

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注释

[1] 本书中格里巴第、格里波底、格里勃尔第均指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