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罪与罚(六)
第一节
对于拉斯柯尼科夫来说,一个奇特的时期开始了:好像一团迷雾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锢在无法逃避的、痛苦的孤独之中。很久之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个时期,才恍然大悟,有时他的思想好像变得糊里糊涂,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最后发生了灾难,不过这中间他也有偶尔明白的时候。他深信,当时在许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错误,比如,对某些事件的日期和发生时间,就是如此。至少当他后来回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据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比如,他曾经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来;把另一件事情看作仅仅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某一事件的后果。有时,他被一种病态的担心痛苦折磨着,这种担心甚至把他吓得胆战心惊。不过他也记得,有些时候,几个小时,甚至也许是几天,他对这些竟是完全无动于衷,与以前的恐惧恰恰相反——这很像一些垂死的人面对生命的终结时,所特有的那种病态的冷漠。总之,在这最后几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处境;对于那些必须立刻弄清楚的某些重大事实,尤其使他感到苦恼不堪;如果能摆脱那些忧虑,能够回避它们,他将会感到多么愉快呀!然而,在他的这种处境下,如果真要把这些烦恼的事抛置脑后,就会使他面临彻底的、不可避免的毁灭。
特别让他担心的是斯维里加洛夫: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维里加洛夫身上了。自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死去的那一刻,斯维里加洛夫在索尼娅家过于明显地说出了那些对他来说,具有严重的威胁性的话之后,他平常的思路好像一下子被打乱了。然而,尽管这个新的因素使他感到异常不安,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急于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到了城市里某个远离市区的僻静地方,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馆的一张桌子旁边,陷入沉思,几乎记不起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却突然会想起斯维里加洛夫来: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担心地意识到,一定要尽快和这个人达成协议,如果可以的话,要彻底结束这件事。有一次,他来到城外的某个地方,甚至想象,他是在这儿等着斯维里加洛夫的,他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面。还有一次,他睡在某处灌木丛里的地上,在黎明到来之前醒了过来,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死后的这两三天里,他已经有两次碰到过斯维里加洛夫,每次几乎都是在索尼娅的屋子里,他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乎总是只待了一会儿。他们每次都只简短地寒暄几句,一次也没谈到过那个重要的问题,似乎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达成了协议,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尸体还停放在棺材里。斯维里加洛夫在料理丧事,忙忙碌碌。索尼娅也很忙。最近一次见面时,斯维里加洛夫对拉斯柯尼科夫说,他已经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孩子们的事情都办妥了,而且办得很顺利:说是他通过某些关系,找到了几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把三个孤儿立刻安置到对他们非常合适的孤儿院里;还说,他为他们存的那笔钱对安置他们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安置有钱的孤儿,比安置贫苦的孤儿要容易得多。他还谈到了索尼娅,同时答应在这几天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亲自到拉斯柯尼科夫那里去,还提到“他很想向他请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谈谈……”这些话都是在楼梯口的过道里的。斯维里加洛夫注视着拉斯柯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罗吉昂·罗曼内奇,你好像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真的!你在听,也在看,可是好像什么也不理解。你要振作起来。我们谈谈吧,只是我的事情太多了,有别人的事,也有我自己的……唉,罗吉昂·罗曼内奇,”他突然补上一句,“每个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首先需要空气!”
他突然闪到一边,让正在上楼来的一个神父和助手走过去。他们是来安魂祈祷的。按照斯维里加洛夫的吩咐,每天要按时来做安魂祈祷两次。斯维里加洛夫径自走了。拉斯柯尼科夫稍站了一会儿,思索了片刻,然后跟着神父走进了索尼娅的房间。
他站在门口。安魂祈祷已经在肃静、庄严而又悲哀的气氛中开始了。从他的童年时代起,一想到死和感觉到死亡的确实存在,他就感到很难过、神秘和可怕;而且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过安魂亡灵了。同时,这儿还有一种非常可怕的、令人惊惶不安的气氛。他望着孩子们:他们都跪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娅跪在他们后面,轻轻地祈祷,好像是胆怯地低声啜泣。“最近这几天,她没朝我看过一眼,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拉斯柯尼科夫突然想。阳光明亮地照耀着这间屋子;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神父在念:“上帝呀,让她安息吧。”拉斯柯尼科夫一直站到安魂仪式结束。神父在祝福和告辞的时候,表情有点儿奇怪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安魂仪式结束后,拉斯柯尼科夫走到索尼娅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双手,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这亲昵的姿态甚至使拉斯柯尼科夫吃了一惊,感到迷惑不解;甚至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她对他居然没有一点儿反感,也没有一点儿厌恶,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发抖!这是一种自惭形秽的表现。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拉斯柯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这个时候,能够随意地躲起来,只有他独自一人,哪怕终生如此,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问题在于:最近一个时期,尽管他几乎总是一个人,却怎么也感觉不到他确实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有时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条大路上,甚至有一次走进一片小树林里;但地方越僻静,他就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人站在他身后,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觉得可怕,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让他感到十分苦恼,于是他又立刻回到城里,混杂在人群中间,走进小饭馆、小酒店,到旧货市场或干草广场去。在这些地方,他似乎反而会觉得轻松一些,甚至也更孤独一些。一天傍晚,在一家小酒馆里,有人在唱歌,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听人唱歌,他记得,他当时甚至觉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后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好像良心的谴责突然又让他痛苦起来:“瞧,我坐在这儿听人家唱歌呢,但这难道是我应该做的吗?”他似乎这样想。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使他感到不安的唯一因素。有一件需要立刻解决的事情,然而这件事既无法理解,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纠缠在一起,简直是一团乱麻。
“不,最好还是继续斗下去!最好是波尔费利再来……或者斯维里加洛夫……但愿赶快再来一次挑战,或者再来一次进攻……对!是的!”他这样想着,走出小酒馆,几乎奔跑起来。一想到杜尼娅和母亲,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好像感到胆战心惊,说不出地恐惧。这天夜里,天亮之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岛上的灌木丛里醒来了,就开始发烧,浑身发抖;他走回家去,到家里已经是清晨了。他睡了几个钟头以后,烧就退了,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他想起这天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下葬的日子,他没去参加,为此感到很高兴。娜斯塔霞给他送来了吃的,他吃得津津有味,几乎是狼吞虎咽,胃口好极了,最后几乎是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几天来安宁些了。霎时间,他甚至感到奇怪,为之前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到惊讶。房门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
“啊!他在吃饭,看来病已经好了!”拉祖米欣说着,端过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坐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对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设法掩饰这种心情。他说话时,脸上仍然流露出明显的烦恼神情,不过还是说得很从容,也没有特别提高嗓音,看上去他心里有一个特别的,甚至是十分独特的打算。“听我说,”他坚决地说,“对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说,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么也不明白;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我才不呢!我不想问!就是你现在向我公开你的全部秘密,把什么都告诉我,也许我连听都懒得听,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亲自弄个明白:第一,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要知道,关于你,有一种坚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么地方吧),认为你大概是个疯子,或者很容易变成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这种看法;第二,根据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为(简直是莫名其妙)看来,是如此;第三,从你不久前你对令堂和你的妹妹的行为来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疯子,只有恶棍和坏蛋才会像你那样对待她们。可见你准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已经很久了吗?”
“就在刚才。你从那时候起就没见过她们吗?你去哪里闲逛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严重。她打算来看你,但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不让她来,而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她说:‘如果说他有病,如果说他精神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顾他,谁去照顾他呢?’我们和她一起来过这里,因为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门口,我们一直劝她安静下来。进到屋里时,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这儿。坐了十分钟,我们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站起来,说:‘既然他出去了,那看来他的身体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像乞求施舍一样恳求他的爱,是不成体统的,也是可耻的。’回家以后,她就病倒了;现在在发烧,她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了自己的女朋友,他倒是有时间的。’她认为,这个自己的女朋友就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是情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找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因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但我到了那里一看:停着一口棺材,孩子们在哭。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却不在那里。我看了看,向他们道了歉,就走了,我把这情况告诉了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这么说,这一切全都是胡思乱想,你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女朋友,可见你十有八九是真的疯了。可是,瞧,你现在却坐在这儿狼吞虎咽地吃炖牛肉,就像三天没有吃过饭似的。如果说,疯子也吃东西,尽管你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可是你……不是疯子!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疯子。那么你们怎么着都行,我懒得去管,也管不着,因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或者什么隐私;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猜测你们的秘密。所以,我这次来只是为了骂你一顿,”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发泄一下,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办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我打算怎么办,关你什么事?”
“当心,你会去拼命喝酒的!”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哈,我当然知道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你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疯过!”他突然激动地说,“这你说对了:我是要去喝酒了!再见!”他说罢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拉祖米欣。”
“说我!对了……前天你能在哪儿见到过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脸甚至有点发白。可以想到,他的心在胸膛里缓慢而紧张地跳动着。
“她到这儿来了,一个人来的,坐在这儿,和我说过话。”
“她!”
“是的,是她。”
“你说什么了……我的意思是说,你说我什么了?”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正直而且勤劳。但我没有跟她说,你爱她,因为这个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当然知道!以后不管我去了哪里,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可以这么说吧,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明白,你多么爱她,而且对于你纯洁的内心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会爱你,甚至也许已经在爱着你了。现在你自己决定好了,这些你心里是最明白的——你要不要去喝酒。”
“罗吉昂……你要知道……嗯……唉,见鬼!可是你要到哪里去?你瞧:如果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过我……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打听出来……而且相信,这一定是什么既荒唐又可怕的事,而且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个非常好的好人!非常好的好人!……”
“我正要对你说,可是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说的就是,刚才你说不打听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你的这个决定是很对的。你暂时先别去管,也别劳神。到时候你会全部知道的,确切地说,就是到必要的时候。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现在我到他那里去,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在考虑着什么。“他是个阴谋家!一定是的!他正处于实施一个有决定意义的步骤——一定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事情,而且……而且杜尼娅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这么说,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常来看你,”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呢,要去会见一个人,这个人说,需要更多的空气,空气,而且……而且,这样看来,这封信……也是从那儿来的了。”他好像自言自语。
“什么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这使她感到很惊慌,十分不安,甚至非常担心。我跟她谈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说。后来……后来她说,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分手,随后她又不知为了什么事情,拼命地向我道谢;然后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柯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声。
“是呀,一封信,你不知道吗?嗯……”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
“再见,罗吉昂。我,老兄……有一个时期……不过,再见吧,你要知道,有一个时期……嗯,再见!我也该走了。我不会去喝酒。现在没必要了……你别瞎说!”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当他已经出去,而且几乎随手把房门带上的时候,却又突然把门推开,望着一旁说道:“顺便问一下!你还记得这件凶杀案吗?嗯,就是这个波尔费利经办的,谋杀那个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凶手已经查明,他自己招认了,还提供了一切证据。就是那两个工人,那两个油漆匠当中的一个,你想想看,还记得吗?我曾在这儿为他们辩护过呢?你相信吗?那几个人——看门人和那两个见证人上楼去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在楼梯上打闹、嬉笑,这都是他为了转移他人的视线,故意做出来的。这个狗崽子多么狡猾,多么镇定!真让人难以相信!可是他现在自己招认了,并做出了解释!我上当了!但有什么呢,依我看,这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伪装、善于随机应变的天才,一个从法律观点来看,善于转移视线的天才。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吗?至于他没能坚持到底,终于招认了,这就让我更加相信他的话了,这更合乎情理嘛……可是我,那时候我却上当了!为他们气得发疯!”
“那请你告诉我,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拉斯柯尼科夫带着明显的激动问道。
“这又来了!我为什么感兴趣!是你问我!……我是从波尔费利那里知道的,也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不过从他那里几乎了解了一切情况。”
“从波尔费利那里吗?”
“是的,从波尔费利那里。”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柯尼科夫惊慌地问道。
“关于这件事,他对我做了极好的解释。按照他的方式,从心理学上进行了解释。”
“他做了解释?他亲自给你解释吗?”
“是的,亲自,是他亲自。再见!以后我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你,现在我还有事。以后再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没什么,以后再说!……现在我干吗还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经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罗吉昂!现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见,我还会来的,很快就来的。”
他出去了。
“这,这是一个阴谋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下楼去的时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断定。“而且把妹妹也给卷进去了;像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这样的性格,这非常,非常可能。他们见过好几次面……要知道,她也暗示过我。根据她的许多话……她的片言只语……和暗示来看,这一切都只能是这个意思!不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团乱麻似的情况应该做何解释呢?嗯,我本来以为……哦,上帝呀,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是的,这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他!这是他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把我搞糊涂了。呸!我的想法多么可恶、多么不可宽恕,而且多么卑鄙呀!尼古拉是好样的,他招认了……以前的所有情况,现在全都清楚了!当时他的病,他的那些奇怪的行为,甚至以前,以前,还在大学里的时候,他一向都是那么阴郁,那么愁闷……不过现在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大概这里面也有什么名堂吧!这封信是谁来的?我怀疑……嗯,不,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他回想着,并仔细考虑着有关杜尼娅的一切,他的心揪紧了。他抬起脚快步走了。
拉祖米欣刚走,拉斯柯尼科夫就站起来,转身走向窗前,一会儿走到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走到另一个角落,似乎忘记了他这间小屋是那么狭小,后来……他又坐到了沙发上。他好像变了个人儿;再跟他们斗下去——那么,出路就找到了!是的,那么,出路就找到了!不然,这一切堆积在一起,毫无出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使人昏昏沉沉,闷得发慌。自从在波尔费利那里看到尼古拉之后,他就开始感到窒息,觉得没有出路,陷入了绝境。在看到尼古拉之后的当天,又在索尼娅家里演出了那一幕之后。那幕戏是由他导演的,可是演出的情况和结局,却完全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于是他顷刻之间就变得虚弱无力了,也就是说,他一下子就垮了。当时,他曾经同意索尼娅的意见,是他自己同意的,而且是由衷的同意;他不能把这件事闷在心里,然后孤独地活下去。可是斯维里加洛夫呢?斯维里加洛夫是个谜……斯维里加洛夫把他搅得心神不定,这是确实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并不是在那一方面使他产生了不安。也许他还要跟斯维里加洛夫斗一斗。而跟斯维里加洛夫斗,也许是一条发泄内心苦闷的出路;至于波尔费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说,波尔费利还亲自向拉祖米欣进行过解释,从心理学上给他做了解释!又把他那可恶的心理学搬出来了!波尔费利吗?难道波尔费利真的相信尼古拉有罪?哪怕是有一分钟相信?既然在尼古拉出现之前,他就和波尔费利之间曾经有过那样的事,出现过那样的情景,他们曾面对面地交谈,而除了一种解释,对这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这几天拉斯柯尼科夫头脑里有好多次闪现出,并且回想起会见波尔费利时的几个片断;要回忆起当时的全部情景是他受不了的)。当时,他们之间曾有过那样的一些动作和姿态,互递过那些的一些眼色,说话时使用过那样的语调,而且达到了那样的地步。因此,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要想从根本上动摇他的看法,绝对不是尼古拉所能做到的(从他的第一句话和第一个动作,波尔费利就已经把他看透了)。
“怎么回事!连拉祖米欣也产生怀疑了!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发生的那一幕,在那时候不是没有影响的。于是,他赶紧跑到波尔费利那里去……不过这家伙何必要这样欺骗他呢?他让拉祖米欣把视线转移到尼古拉身上去,究竟有什么目的?因为他一定有什么想法;这肯定有什么目的,但这是什么目的呢?的确,从那天早上以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太长了,太长了,但关于波尔费利,却毫无音讯。这当然更加不妙……”拉斯柯尼科夫拿起帽子,沉思了一会儿,从屋里走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至少他的头脑是清醒的。
“一定要把斯维里加洛夫这个问题解决了,”他想,“而且无论如何也要解决,越快越好:看来他大概也是在等我亲自到他那边去吧!”在这一瞬间,从他疲惫不堪的心灵里突然升起一股如此强烈的憎恨情绪,说不定他真会杀死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斯维里加洛夫,或者是波尔费利。至少他觉得,即使不是现在,那么以后他也会这么做。“咱们等着瞧,咱们等着瞧吧。”他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想着。
然而,他刚打开通往过道的门,就突然遇到了前来找他的波尔费利。他进到屋里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说也奇怪,波尔费利来找他,他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几乎不怕他。他只是战栗了一下,但很快,也可以说是转瞬间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许,这就是结局!不过他怎么会像一只猫似的悄悄地走进来呢?我竟什么也没听到,难道他在偷听吗?”
“没想到有客人来吧,罗吉昂·罗曼内奇,”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笑着高声说道,“早就想顺便来看看你了,我从这里路过,心想——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坐上五分钟呢?你要上哪儿?我不耽误你的时间。只稍坐一会儿,抽支烟,如果你允许的话。”
“请坐,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请坐。”拉斯柯尼科夫请客人坐下,看样子他很满意,而且相当友好,如果这时候他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准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豁出去了!有时候,一个人遇到暴徒,往往会忍受半个小时垂死挣扎的恐惧,可是当刀子已经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他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拉斯柯尼科夫正对着波尔费利坐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看着他。波尔费利眯缝起两眼,点了一支烟。
“好,说吧,说吧,”这句话好像就要从拉斯柯尼科夫的心里跳出来了,“嗯,怎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呀?”
第二节
“唉,这些香烟!”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把烟点着了,抽上几口以后,终于说话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处,可我就是戒不掉!我经常咳嗽,喉咙里发痒,呼吸困难。你要知道,我胆子很小,前两天去B医生那里去看病,每个病人,他至少要给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来;他给我敲了敲,听了听,对我说:‘你不能抽烟,肺都扩大了。’唉,但我怎么能不抽呢?拿什么来代替它?我不喝酒,这可真是毫无办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么都是相对的,罗吉昂·罗曼内奇,什么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在干什么,又在耍以前玩弄过的那套把戏吗?还是怎么了?”拉斯柯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全部情景,当时的那种感觉又像潮水一般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前天晚上,我已经来找过你了,你不知道吗?”波尔费利接着说,同时一边打量着这间屋子,“我走进屋里,就是这间屋里。也是像今天一样,从附近的路经过,我想,去拜访拜访他吧。我来了,可是房门大开着;我朝屋里看了看,等了一会儿,连你的女仆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你怎么不锁门?”
拉斯柯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波尔费利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
“我是来向你解释的,亲爱的罗吉昂·罗曼内奇,我是来向你解释的!我应该,而且有责任向你解释一下。”他微笑着继续说,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拉斯柯尼科夫的膝盖,但是几乎就在同时,他脸上突然露出严肃、忧虑的神情;甚至好像蒙上了一层愁云,这使拉斯柯尼科夫感到十分惊讶。他还从没见过,也从未想到,波尔费利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一种奇怪的情景,罗吉昂·罗曼内奇。大概,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奇怪的情景;不过当时……唉,现在都凑到一块儿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也许很对不起你;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们当时是怎么分手的呢?你还记得吗?当时你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我也神经紧张,双膝颤抖。你要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甚至是剑拔弩张,缺乏君子风度。可我们毕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君子;这一点必须明白。你该记得,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甚至非常有失体统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问自己,微微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直看着波尔费利。
“我想过了,觉得咱俩现在还是开诚布公的好,”波尔费利接着说下去,微微仰起头,低下眼睛,好像不愿再以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过的那些手法,不屑于再玩弄以前玩弄过的那些诡计了,“是的,这样的猜疑和这样的争吵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当时,尼古拉使我们摆脱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闹到什么地步。当时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后面——这个你能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事现在你已经弄清楚了;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上你这里来过;但是当时你猜测的事情却是没有的:当时我并没有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没有布置过什么。也许你会问,为什么不布置?怎么跟你说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就连那两个看门人,我也是勉强派人去把他们叫来的(你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那两个看门人了吧)。当时,我有个想法,真的,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你要知道,罗吉昂·罗曼内奇,当时我坚信不疑。好吧,我想,暂时先把这件事放过去吧,但是另一件事我一定要紧紧地抓住——至少我不能让我所要的那个人从我身边逃走。罗吉昂·罗曼内奇,你很容易激动,天生就容易激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这跟你的性格和心理上的其他素质是很不相称的,而你的那些素质,我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是让我比较感到欣慰的。当然啦,即使那样,甚至在当时,我也能想到,希望有一个人突然挺身而出,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但这样的事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虽说也会有过这样的事,特别是当一个人被弄得失去最后的忍耐时,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很少见的。这一点我也还能想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点儿事实,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事实,只要有一点儿就够了,不过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因为,我想,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点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料的结果。当时,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性格上,罗吉昂·罗曼内奇,我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当时我对你确实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你……可现在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说呢?”拉斯柯尼科夫终于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他甚至还没有好好理解这句问话的意思,“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慌意乱地暗自想道,“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尽说这些呢?我是来向你解释的,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统统都对你说出来,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发生那些可以说是误会的事情,统统都对你讲清楚。我让你忍受了许多痛苦,罗吉昂·罗曼内奇。可我不是恶魔。因为我也理解,一个精神负担很重,然而骄傲、庄严和缺乏耐性的人,尤其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你看作一个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尽管我不同意你的那些信念,并且认为有责任把话说在前头,坦率地、十分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首先,我不想欺骗你。自从认识了你,我就对你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对我的这些话,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吧?你当然有笑的权利。我知道,你从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不管你认为怎样,请你相信,现在我想从我这方面用一切办法来改变我给你留下的印象,而且向你证明,我也是个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庄重地沉默了一下。拉斯柯尼科夫感觉到,又一阵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波尔费利居然会认为他是无辜的,这种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来。
“如果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把一切从头讲一遍,我想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认为,这样做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说清楚。因为,怎么能详细说明这一切呢?刚开始是有一些传闻,至于这是一些什么传闻,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牵连到你——我想,这些也都不必说了。就我个人来看,这是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是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也很可能不发生——那么是一件什么事情呢?嗯,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的这一切,那些传闻,还有那些偶然的事情,当时凑在一起,就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承认,那就得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当时是我首先对你产生了怀疑。至于那个老太婆在抵押品上所做的记号等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种玩意儿算起来有上百个。当时我碰巧听到关于警察分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件事的详情,也是纯属偶然,倒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从一个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里听说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把当时的情景叙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些事情都凑到一块儿,都凑到一块儿了,罗吉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嗯,这怎么能使我不想到某一方面去呢?正如英国的一句谚语所说的那样:一百只兔子永远也凑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也永远不能构成一个证据。然而,要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一旦头脑发热,一旦头脑发热起来,你就无法控制了,因为审讯官也是人哪!这时,我也想起了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你还记得吧,还有你第一次去找我的时候,咱们就详细谈过这篇文章。当时我嘲讽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让你做进一步的发挥。我再说一遍,你没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厉害,罗吉昂·罗曼内奇。至于你大胆、骄傲、严肃,而且……你有所感受,你有很多感受,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的这些感受,我都并不陌生,就连你的那篇文章,我看着也觉得是熟悉的。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发狂的态度之下酝酿和构思而成的,当时你的心情一定很振奋,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满怀着受压抑的情绪。然而,年轻人的这种受压抑的是危险的!当时我曾对这篇文章冷嘲热讽,可现在却要对你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欣赏者,我非常喜欢这篇充满着青春热情的处女作。这里面有缭绕的烟雾,以及回荡着的琴声,你的文章虽然是荒谬的,脱离实际的,但也闪烁着如此真挚的感情,它包含有年轻人的骄傲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是一篇心情阴郁的文章,不过这很好。我看了你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边,而且……在把它放到一边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唉,这个人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好,现在请你说说看,既然有了那个开端,以后发生的事怎么会不让我发生兴趣呢!唉,上帝呀!难道我现在说什么了吗?难道我是在证明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我想,这有什么了不起呢?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完全没有什么了不起,也许根本就不足为奇。我,一个审讯官,被这种想法给迷住了,这简直是不成体统的:尼古拉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而且有事实为证——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证据确凿!他也提供了自己的心理依据;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儿功夫;因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现在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一切呢?是为了让你知道,而且以你的智慧和你的心灵做出判断,不致为我当时那些恶意的行为而责备我:不是恶意的,我这样说是真诚的,嘿嘿!你认为当时我没上你这儿来搜查过吗?我来过的,来过的,嘿嘿!当你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了。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可是来搜查过了。甚至是根据最初留下的痕迹,在你屋里仔细察看过了,没有漏掉任何最小的细节;然而——一切都徒劳的。我想:现在那个人要到我这儿来的,他会自己来的,而且不久就会来了;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会来。别人不会来,但这个人一定会来,你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你泄露消息吗?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让你心里发慌,因此我们故意放出谣言,让他把消息透露给你,而拉祖米欣先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
“你的愤怒和你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梅托夫先生的注意:唔,怎么能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的’呢?太大胆了,太鲁莽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必定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的。我在等着!竭力耐心地等待着,而扎梅托夫当时简直让你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做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你,一看,你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唉!当时你为什么要来呢?你的笑,你记得吗?那时候你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你,那么在你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你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藏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的?唔,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什么地方菜园里的那块石头——你不是对扎梅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你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是不是?当时我们开始分析你的这篇文章,你给我做了说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被人看作是一语双关,好像每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思!瞧,罗吉昂·罗曼内奇,我就这样走到了极限,直到碰了壁,这才清醒。不,我说,我这是干什么呢!我说,如果愿意,那么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可以做另一种解释,那样甚至更自然些。真伤脑筋哪!‘不,’我想,‘我不如抓住一个小小的事实!……’当时我一听到这拉门铃的事,我就呆住了,甚至浑身战栗起来。‘嘿,’我想,‘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的!’当时我没有好好考虑一下,简直就不想多加考虑。那时候我情愿自己掏出一千卢布,只要能亲眼看一看,在那个工匠当着你的面喊了一声‘杀人犯’之后,你们又并肩走了整整一百步,你却什么也不敢问他!……嗯,还有你那透人脊髓的冷气,又该做何解释呢?而这拉门铃的事是你在病中,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干出来的吗?所以,罗吉昂·罗曼内奇,在这以后,我跟你开了那样一些玩笑,难道你还会感到惊讶吗?你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到来呢?真的好像是有人推着你来似的。真的,要不是尼古拉给我们解围的话,那可就……你记得尼古拉当时的样子吗?记得很清楚吗?这可真是一声霹雳!从乌云里打下来的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嗯,我是怎样接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你走了以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个问题,这使我感到惊讶,可是之后我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相信了!这就叫作顽固不化吧。不,我想,去他的吧!尼古拉跟这事有什么相干!”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你也认为尼古拉有罪了,而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这一点……”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确切、更为肯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高声说道,好像对一直沉默的拉斯柯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很高兴似的,“嘿嘿嘿!不过我不得不把拉祖米欣先生撇开:两人正好相知,三人就不欢了。拉祖米欣先生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苍白……嗯,上帝保佑他吧,何必把他也牵连进来呢!再回到尼古拉身上去吧,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种人吗?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好像是一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你可别笑。他天真,很容易受到影响。富有感情,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特别生动,很多人都从别的地方跑来听他讲故事。他也上过学,别人伸手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被人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比如,那次他偷了东西,可是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他说:‘既然他是在地上捡的,怎么能算偷呢?’你知道吗?他还是个分离派教徒呢,还不仅是分离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游方’教派,两年来,他曾受到村里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都是我从尼古拉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很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什么之类的全都忘了。我还知道,这里有个画家很喜欢他,经常去找他,可是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老百姓对于我国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吉昂·罗曼内奇,你可知道,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难,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难,而只不过是‘一个人必须受难’;也就是说,一个人应该心甘情愿地受难,如果是在当局者手里受难,那就更好了。我在任职期间,有个非常老实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炕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你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扔了过去,可他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是怎么个扔法呢?他故意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扔过去,免得打伤了他!嗯,我们知道,一个用武器袭击长官的犯人,会遭到什么样的结果:于是,他就‘受难’了。所以,我现在也怀疑,尼古拉也是想要‘受难’,或者是有类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难道你否认,在这一类人里面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人吗?有的是呢,而且很多。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不过,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你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你先别忙,他还会翻案的!我随时都在等着他来推翻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尼古拉,正在细细研究他。你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做过精心的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吉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尼古拉干的!这是一件离奇的、荒诞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人们总是喜欢引用鲜血能‘振奋人心’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适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弄得失去了平静的心;在这里,可以看到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当他决心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好像是从山顶上跌下去,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可是他按照他的理论杀了人,杀死了两个人。他杀了人,却不去拿钱,却来得及拿东西,又把那些东西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当别人想破门而入,门铃在响的时候,他躲在门后受的那份罪,还嫌不够——不,后来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种事呢: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正人君子,还蔑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尼古拉呢,亲爱的罗吉昂·罗曼内奇,这跟尼古拉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尼古拉干的!”
在他以前讲的那些话,本来像是已经抛弃了他过去的想法,所以这最后几句话,对于拉斯柯尼科夫来说,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拉斯柯尼科夫像被扎了一刀似的,浑身哆嗦起来。
“那么……到底是谁……杀的呢?”他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气喘吁吁地问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猛然往椅背上一靠,好像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使他十分诧异似的。
“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你杀的,罗吉昂·罗曼内奇!就是你杀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几乎是低声地补上一句。
拉斯柯尼科夫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同情似的喃喃地说,“罗吉昂·罗曼内奇,看来,你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所以你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柯尼科夫喃喃地说,真的好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就是你,罗吉昂·罗曼内奇,就是你,不可能是别的人。”波尔费利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甚至让人感到奇怪,约莫有十来分钟。拉斯柯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乱抓自己的头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柯尼科夫轻蔑地朝波尔费利看了一眼。
“你又把那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还是你那套手法:你对这一套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我现在干吗还要玩弄手段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你自己也知道,我并不是像追兔子那样来追捕你。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你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你来干什么呢?”拉斯柯尼科夫气愤地问,“我向你提出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你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关进监狱?”
“唉,这可真是个问题!我可以逐条地回答你:第一,这样直接把你抓起来,对我很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你深信不疑,那么你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么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还只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你关到那里去,让你安心呢?这一点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你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工匠带来,让他揭发你,你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你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你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你却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你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做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有掌握任何能证明你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你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前来(这完全违反了常规),把一切预先向你宣布,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你说(这也是违反了常规),这会对我不利。第二,我之所以要到你这儿来,是因为……”
“嗯,好吧,那第二呢?”(拉斯柯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你解释一下。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恶棍,何况我对你抱有真诚的好感,不管你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你是为了向你提出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你来说,是有很多好处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呢?”
拉斯柯尼科夫想了大约一分钟。
“请你听我说,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你自己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你却扯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你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吉昂·罗曼内奇,我没有弄错。这样的证据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证据我当时就掌握了,这是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证据?”
“是什么证据,我可不告诉你,罗吉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你关起来的。那么请你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所以,我只是为你着想。真的,这样会好一些,罗吉昂·罗曼内奇!”
拉斯柯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要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为什么要向你自首呢,既然你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吉昂·罗曼内奇,对我的话你可别完全信以为真;也许,你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只是我自己的理论,可对你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你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你全部说出来呀,嘿嘿!其次,你怎么会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你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如果你前去自首,那是在什么时刻呢?你不妨想一想,那是在另一个人已经认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的时候,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你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你的一切怀疑,我也要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你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的,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吉昂·罗曼内奇,我说话是算数的。”
拉斯柯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好像对波尔费利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嗯,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费利激动地,好像不由自主地高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你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柯尼科夫忧郁而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你可不要自暴自弃呀!”波尔费利接下去说,“来日方长嘛。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你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
“你说什么方长?”
“来日方长!你算是什么先知,你不是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见[38]。也许这就是上帝对你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说镣铐不会永久存在的……”
“会减刑……”拉斯柯尼科夫笑了起来。
“怎么,你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你还年轻!不过你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柯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好像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但马上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你的确是不在乎!你已经失去了信心,而且认为我是在粗俗地奉承你。可是,你才多大岁数?你又懂得多少?你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你又感到害臊,因为你的理论破产了,根本不像你原来所想象的那样,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但是,你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无赖。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你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你知道我把你看作什么样的人吗?我把你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微笑地看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你去找吧,找到了,那么你就会活下去了。首先,你早就需要换换空气了。有什么呢,受难也是件好事。你就去受难吧,尼古拉想去受难,也许是对的。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不过请你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你别担心——生活会把你送上岸去,让你站稳脚跟的。至于送到什么岸上,我也不知道呢。只是我相信,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知道,你现在把我的话当作老生常谈;不过以后你想起来这些话时,也许会有用的;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还好,你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你发明了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你会干出比这还要糟糕上万倍的事来!也许你应该感谢上帝;你怎么知道也许他正是为了那个缘故而挽救你的呢?你应该有一颗高尚的心,不必太害怕。你害怕即将到来的重大判决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既然你迈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伸张正义的问题。请你按照正义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但是,生活真的会把你带到彼岸的。以后你一定会恢复自尊心。现在你需要的只是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柯尼科夫甚至战栗了一下。
“你是谁?”他大喊一声,“你算是什么先知?你是站在什么样的庄严肃穆的高处,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使人醒悟的预言?”
“我是谁?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仅此而已。我也许还是一个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点儿知识,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而你,却是另一回事:上帝把你的生活给安排好了(不过,谁又知道呢,也许你的一生也会像过眼云烟,一无所得)。你要成为另一类人,那又怎样呢?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大概不会因为失去舒适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许将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不会看到你,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你自己。你要是成为太阳,那么大家就都会看见你了。太阳首先应该是太阳。你为什么又笑了:笑我模仿席勒吗?我敢打赌,你认为,现在我是在讨好你!也许我真的是在讨好你,但这又有什么呢,嘿嘿嘿!罗吉昂·罗曼内奇,好吧,你还是别相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我承认;只不过我还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卑鄙到什么程度,或者正直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大概会做出判断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还能让你闲逛这么一天半,或者两天。请你自己想想看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对你更有好处。真的,更有好处。”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柯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了笑,问道。
“不,你是不会逃跑的。一个乡下人会逃跑,一个时髦的异端分子也会逃跑(这种人都是别人思想的奴仆),所以只要让他看看指尖,就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39]那样,那么不管要他怎样,他都会一辈子相信。但你不是已经不再相信你那个理论了吗?——那你凭什么逃跑呢?而且你逃跑干什么?逃亡生活可以说既可恶又艰苦,而你首先需要生活和明确的地位,还有适当的气氛。但是,那种气氛对你合适吗?如果你逃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因为离开了我们,你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我把你关进监狱——让你在狱中待上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你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招认,而且大概你自己也会感到意外。一个小时前你自己还不知道你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你‘会下决心受难’;现在你不相信我的话,可是你自己却会下决心这么做。因为,罗吉昂·罗曼内奇,受难是一件伟大的事;你别看我发胖了,那算不了什么,反正我知道;你别笑我说的话,在苦难中也会有理想。尼古拉是对的。不,你是不会逃跑的,罗吉昂·罗曼内奇。”
拉斯柯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帽子。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你想出去散步吗?这倒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只是可别下大雷雨。不过下了雨,天气会更好,会凉爽些……”
他也拿起了帽子。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请你别以为我今天已经向你招认了。”拉斯柯尼科夫严肃而坚决地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我听着你说话,只是出于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向你承认……请你记住这一点。”
“嗯,我知道,我会记住的——瞧,他甚至在发抖呢。你放心好了,亲爱的朋友,你想怎么样,那就怎么样吧。出去散散步也好,不过不能走得太多。为防万一,我对你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他压低声音补充道,“这个请求很容易引起误会,不过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说,万一(当然对这一点我并不相信,而且你也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说,也就是万一,如果在这四十到五十个小时之内,你想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方式了结这个案子——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定是很荒谬的,请你原谅我做出这样的推测),请你留下一张简短,却很详尽的字条。这样吧,写上两行,就写两行,请务必也提到那块石头:这样会显得光明磊落一些。好吧,再见……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会有一个好的开始的!”
波尔费利走出去时,不知为什么弯了一下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柯尼科夫。拉斯柯尼科夫走到窗前,急不可耐地等着,直到估计波尔费利已经走到街上,而且又走出一段路之后,才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第三节
他急于去找斯维里加洛夫。至于究竟想从这个人的身上得到什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这个人的身上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已经无法安心了,何况现在已经到时候了呢。
一路上,有一个问题使他感到特别苦恼:斯维里加洛夫去到波尔费利那里过吗?
就他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可以发誓——没有,他没有去过!他想了又想,回想波尔费利来访的全部过程,终于想明白了:没有,他没有去过,当然没有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去过,那么他会不会去找波尔费利去呢?
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他暂时不会去。为什么?对于这些他也没法解释,不过如果他能解释的话,现在也就不会为此绞尽脑汁了。这一切使他非常苦恼,但同时不知为什么他又顾不得这个了。真是怪事,也许谁也不会相信,然而对于自己目前的命运,对于必须立刻做出决定的命运,不知为什么他却并不怎么关心,甚至是心不在焉。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甚至是异常重要的事情——这也是一件只关系到他本人、与别人都不相干的事,不过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此外,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已经疲劳到极点,尽管这天早上他的脑子比最近这几天都要好一些。
但是,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还值不值得努力去克服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难呢?譬如说,还值不值得千方百计阻挡斯维里加洛夫去找波尔费利呢?还值不值得去研究、去了解,去把时间浪费在斯维里加洛夫的身上呢?
啊,这一切使他觉得多么厌烦哪!
然而,他还是急于去找斯维里加洛夫。他是不是指望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找到什么出路呢?人家不是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吗?是不是命运或者一种什么本能促使他们遇到了一起?也许,这只不过是疲倦和绝望的表现;也许他需要找的不是斯维里加洛夫,而是另一个人,而斯维里加洛夫只不过是偶然碰上了而已。那么,是索尼娅吗?他现在去找索尼娅吗?去找她干什么?又去乞求她的眼泪吗?而且索尼娅让他感到可怕。索尼娅就是无情的判决,索尼娅就是不可改变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去见她。不,还不如去试探一下斯维里加洛夫的口风,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是早就已经需要这个人了。
但是,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就连他们干的坏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这个人还很讨厌,他显然非常腐化堕落,一定十分狡猾,喜欢骗人,说不定还很恶毒。人们已经谈论过他的很多这类事情。不错,他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孩子们出过力;但是谁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又有什么用意呢?他这样做,肯定是有什么企图,或者有什么计划的。
这些天来,拉斯柯尼科夫的头脑里还经常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尽管他曾经想办法努力除掉它,它让他感到太苦恼了!有时他想:斯维里加洛夫一直在他的周围转来转去,现在仍然在他周围转悠;斯维里加洛夫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维里加洛夫以前曾经有一些算计杜尼娅的阴谋诡计。如果他现在还有这样的阴谋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的。如果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获得了控制他的权利,那么他是否会把这个权利当作武器,来算计杜尼娅呢?
这个想法有时甚至会在梦中折磨他,但是现在,当他去找斯维里加洛夫的时候,这种想法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却还是第一次。仅仅是这么想一想,就已经使他心情抑郁,忧郁不安了。第一,这会使一切都发生变化,就连他自己的处境也会改变,所以应该立刻向杜尼娅坦白地说出这个秘密。或许应该牺牲自己,以免杜尼娅行动不够谨慎。但是,那封信呢?今天早晨杜尼娅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谁的信呢?(难道是卢仁吗?)不错,有拉祖米欣在那儿保护着她;不过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也应该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说出来?拉斯柯尼科夫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十分的厌恶。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见到斯维里加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谢天谢地,他需要知道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事情的实质;但是,只要他办得到,如果斯维里加洛夫有算计杜尼娅的阴谋,那就……
此时,拉斯柯尼科夫已经被整整一个月来的遭遇弄得心力交瘁了,因此目前对于类似的问题,他现在只能做出一个决定,那就是:“把他给杀了。”他怀着冷酷绝望的心情想着。他心情沉重,感到压抑;他在街道的中间站住了,朝四下里望了望:他走的是哪条路,这是上哪儿去呀?他正站在街上,离他刚刚穿过的干草广场有三十或四十步远。左边一幢房子的二楼上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窗子全都大开着;根据窗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来看,这家小饭馆里已经座无虚席了。大厅里歌声婉转,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扬的曲调,土耳其鼓敲得热情奔放。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自己为什么竟会转到街上来了,就在他想转身回去时,突然在那家小饭馆最边上那扇开着的窗户里看到了斯维里加洛夫,斯维里加洛夫嘴里叼着烟斗,靠窗坐在一张茶桌的旁边。这使他十分惊讶,甚至是大吃一惊。斯维里加洛夫正在默默地观察他,仔细打量他,这也立刻使拉斯柯尼科夫吃一惊。斯维里加洛夫似乎要站起来,趁着人家没有发觉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柯尼科夫于是立刻装出好像没有看到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向一旁望,可是还是用眼角盯着他。拉斯柯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果然是这样:斯维里加洛夫显然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已经想要躲起来了;可是,当他站起来,推开椅子之后,大概突然发觉,拉斯柯尼科夫已经看见他了,而且正在观察他。这时,他们之间发生了与他们在拉斯柯尼科夫家里初次见面时十分相似的情景,当时拉斯柯尼科夫正在睡觉。斯维里加洛夫的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来越舒展了。两人都知道,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在互相观察对方。最后斯维里加洛夫大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要是你愿意的话,那就请进来吧,我在这里!”他从窗子里喊道。
拉斯柯尼科夫于是上楼走到小饭馆里去了。
他在后面一间很小的包间里找到了他,这间小包间只有一扇窗子,与大厅毗连,大厅里摆着二十张小桌,歌手们正在合唱,扯着嗓子拼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边听着歌,一边在喝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打台球的响声。斯维里加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有半杯酒。这间小包间里还有一个背着一架小手摇风琴的少年流浪乐师,一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的姑娘,她那条花条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戴一顶系带子的蒂罗尔[40]山式的帽子,她是一个卖唱的姑娘,大约十七八岁,尽管隔壁屋里正在高声合唱,她却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相当嘶哑的女低音在唱一首流行歌曲……
“喂,够了,别唱了!”拉斯柯尼科夫一进来,斯维里加洛夫就让她别唱了。
那个姑娘立刻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着。当她唱着那首押韵,庸俗的流行歌曲时,脸上却露出严肃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再拿个杯子来!”斯维里加洛夫喊了一声。
“我不想喝酒。”拉斯柯尼科夫说。
“请便,我不是给你要的。卡佳,喝吧!今天不要你再唱了,你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拿出一张淡黄色的钞票[41]来。卡佳跟一般女人喝酒时一样,把一杯酒接二连三地喝了二十来口,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张钞票,吻了吻斯维里加洛夫一本正经伸出来让她吻的手,从屋里走了出去,那个背手摇风琴的男孩子也跟着她慢慢地出去了。他们俩都是从街上叫来的。斯维里加洛夫在彼得堡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可是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带有古代宗法制社会的遗风了。小饭馆里的伙计菲利普已经成了他的“熟人”,使劲地巴结他。通往大厅的门是关上的;斯维里加洛夫在这间屋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也许他整天都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很脏,可以说很糟糕,甚至连中等水平都够不上。
“我本来是要到你那儿去找你,”拉斯柯尼科夫开始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干草广场拐了个弯,就来到街上了!我从来不拐到这里来,也不从这里经过。我从干草广场往右转弯。而且去你那儿的路也不是往这边来。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你!这可真怪了!”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奇迹呢!”
“因为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格!”斯维里加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心里相信奇迹,可就是不肯承认,不是吗?‘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谈到发表自己的意见嘛,这里的人都是些胆小鬼,这你想不到吧,罗吉昂·罗曼内奇!我说的不是你。你有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其他了吗?”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显然,斯维里加洛夫的心情很兴奋,不过只是稍有点儿兴奋;他只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在你知道我抱有你所说的自己的见解之前,你就来找我了。”拉斯柯尼科夫说。
“嗯,那是另一回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至于说到奇迹嘛,我应该告诉你,最近这两三天,你好像都白白错过了。是我约你到这家小饭馆来的,你径直到这儿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我亲自详细告诉过你,到这里来的路怎么走,还告诉过你,这家小饭馆在哪儿,几点钟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来找我。你还记得吗?”
“我忘了。”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回答着。
“我相信你的话。我跟你说了两遍。这个地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印在了你的脑子里了。于是你也就不知不觉地拐到这儿来了,而且毫无差错地按照地址走来了,虽说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我跟你说的时候,并没有指望你会理解我的意思。罗吉昂·罗曼内奇,你太暴露自己了。还有,我深信,在彼得堡有许多人走路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这是个半疯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们有科学的话,那么医生、法学家和哲学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做一次极有价值的调查研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像在彼得堡这样,对人有这么多忧郁、强烈和奇怪的影响。仅仅是气候的影响,就已经令人吃惊!然而,这是全俄罗斯的中心,它的特征应该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来。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已经有好几次在暗中观察你了。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在昂着头,但走了二十来步,你就已经低下头来,把双手背在后面了。你睁着双眼,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无论是前面,还是两旁的东西,你都看不见。最后,你的嘴唇微微翕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有时你还伸出一只手,朗诵起来,然后在街心站住,而且还站了很久。这是很不好的,也许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在注意你,这可就对你很不利了。其实,这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因为我也治不好你的病,不过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你知道有人在监视我吗?”拉斯柯尼科夫问道,同时试探地打量着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里加洛夫似乎惊讶地回答。
“嗯,那就请你不要管我。”拉斯柯尼科夫皱起眉头,含混不清地说。
“好吧,我不管你。”
“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既然你常来这儿喝酒,而且曾两次约我到这儿来见面,那么现在,我从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时候,你为什么却躲起来,想要溜走呢?这点我看得很清楚的。”
“嘿嘿!那天我站在你房门口的时候,你为什么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呢?其实你根本就没睡。这点我也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这你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虽然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拉斯柯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从下面托着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里加洛夫。他对着他的面孔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前这张脸也总是让他感到惊讶。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好像是一个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红,鲜红的嘴唇,留着一排色泽光亮的淡黄色大胡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太蓝了;目光也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过于阴沉,而且呆滞。在这张就年龄来说显得异常年轻的、漂亮的脸上,好像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东西。斯维里加洛夫的衣服十分考究,是一套轻而薄的夏装,而他特别向人炫耀的,还是他的内衣。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粗大的戒指。
“难道我也要和你较量一番吗?”拉斯柯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的样子,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想伤害我,虽然你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可是我却不想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我这就让你看看,我并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爱惜自己,你大概认为我非常爱惜自己吧。你要知道,我来找你,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如果你对我妹妹还有从前的那种打算,并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想利用最近发现的秘密,那么在你把我关进监狱之前,我就先把你干掉。我说话是算数的:你要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其次,如果你想对我说什么,那就赶紧说吧——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因为时间是很宝贵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已经太晚了。”
“你这么急,是急着上哪里去吗?”斯维里加洛夫一边问,一边好奇地细细打量着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拉斯柯尼科夫阴郁地、不耐烦地说。
“刚才你自己要我开门见山地说话,可是我刚问你第一个问题,你就拒绝回答了,”斯维里加洛夫微笑着说,“你总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当然,处在你的位置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尽管我多么想跟你交朋友,可我还是不敢让你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这样得不偿失,而且我也没有打算跟你谈任何特殊的事情。”
“那么,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呢?”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你的处境很不平常,我喜欢这种很不平常的性质——这就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此外,你是我十分关心的一个女人的哥哥,还有,当时我经常从这个女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结论,你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你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很难回答你。譬如说,你现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还想来了解点什么新情况吧?是这样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斯维里加洛夫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肯定地说,“既然如此,那么你要知道,还在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对你抱有希望了,希望你也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我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点儿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瞧,我们都是多么富有哇!”
“你希望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怎么跟你说呢?难道我知道是什么吗?你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饭馆里,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也就是说,倒不是心满意足,而是说,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嗯,就拿这个可怜的卡佳来说吧——你看到了吧?……嗯,譬如说,虽然我是个贪吃的人,或是一个经常光顾俱乐部[42]的美食家,可是你瞧,像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一个角落指了指,那里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装着吃剩的、让人难以下咽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一下,你吃午饭了吗?我只吃了一点儿,不想再吃了。譬如说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槟,什么也不喝,就连香槟,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这样还觉得头痛。现在我叫了这杯酒,是为了提神,因为我打算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你已经看得出来了,我的心情有点儿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一个小学生似的躲起来,是因为我想,你会打扰我;但现在看来(他掏出怀表),还可以和你一起坐上一个钟头;现在是四点半。你相信吗?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点儿作为;譬如说,当一个地主,或者做一个神父,或者是一名枪骑兵、摄影师、新闻记者……那就好了,可是我什么都不是,因为我没有任何特长!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聊。真的,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是个贵族,曾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后来在这儿,在彼得堡闲荡,后和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结婚,然后住到乡下。这就是我的经历!”
“你好像是个赌徒?”
“不,我算不上什么赌徒。只是个赌棍,不是赌徒。”
“赌棍?”
“是呀,就是赌棍。”
“那么你经常挨揍吗?! ”
“有过,那又怎样呢?”
“嗯,那么,你可以要求决斗……一般说,决斗会使人获得新生……”
“我不想反驳你,而且我也不善于谈论哲学问题。我坦白地对你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女人。”
“刚刚埋葬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你就赶来了吗?”
“嗯,是的,”斯维里加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开诚布公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那又怎样呢?我这样谈女人,有什么不好吗?”“你是不是问我,我是否认为荒淫无度是坏事?”
“荒淫无度!唉,你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要逐一来回答你,首先是一般关于女人的问题;你知道,我喜欢闲扯。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爱女人,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女人呢?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嘛。”
“那么你在这儿仅仅是希望过荒淫无度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过荒淫无度的生活吧,那又怎样呢?你老是想着荒淫的生活。至少我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在这种荒淫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为幻想所左右的,它存在于人的血液中,像一块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地燃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你应该承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吗?”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唉,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正如一切过度的事情一样——而这种事情是一定会过度的——不过要知道,这种事情,首先,个人的情况不同;其次,当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节制,虽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有这种事可干,说不定就只好自杀了。我承认,一个正派人应该不怕寂寞,可是……”
“你会自杀吗?”
“唉,”斯维里加洛夫厌恶地阻止他说,“请你别谈这个,”他又赶紧补充说,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已经不再吹牛了。就连他的脸色也好像变了,“我承认有这个不可原谅的弱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死。你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鬼魂!怎么,她还来找你吗?”
“去它的吧,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出现过;去它的!”他大声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不,最好还是谈谈这个吧……对了,不过……嗯!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你长久待在这里,很可惜!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
“你有什么事,是女人吗?”
“是的,是女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这里卑鄙污浊的环境已经不能影响你了?你已经无力自拔了吗?”
“那么你也希望获得这种力量吗?嘿嘿嘿!刚才你让我吃了一惊,罗吉昂·罗曼内奇,虽说我早就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你在跟我大谈荒淫的生活,大谈美学!你是席勒,你是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一切应该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倒要让人觉得奇怪了,但实际上还是奇怪的……唉,可惜,时间不多了,因为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顺便问一下,你喜欢席勒吗?我倒是非常喜欢。”
“你可真是个爱吹牛的人!”拉斯柯尼科夫有些反感地说。
“唉,说实话,我不是!”斯维里加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我不争辩,就算是爱吹牛吧;可是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会伤害别人。我在乡下,在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庄园里住了七年,所以现在急于想跟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聪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谈谈,真高兴能跟你随便聊聊,何况我已经喝了半杯酒,酒劲已经有点儿冲上来了。主要是,有一个情况让我感到十分兴奋,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谈。你要去哪里?”斯维里加洛夫突然吃惊地问。
拉斯柯尼科夫站了起来。他觉得沉闷和窒息,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很不舒服。他确信,斯维里加洛夫是世界上最浅薄,也是无聊的一个恶棍。
“哎呀!先别走,再坐一会儿嘛,”斯维里加洛夫请求说,“至少也得喝杯茶。好,请坐一会儿,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嗯,如果你想听,我跟你谈谈,一个女人是怎样,用你的话说,是怎样‘挽救’了我。这甚至就是对你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这个女人就是你的妹妹。可以谈吗?而且咱们还可以消磨时间。”
“你说吧,不过我希望,你……”
“哦,请你放心!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精神空虚的人,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在我的心中,只会激起我对她深深的敬意。”
第四节
“你大概已经知道(其实,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斯维里加洛夫开始说,“当时我在这里被关进了债务拘留所,因为我欠了一大笔钱,而且又没有任何财产作为抵押。现在就不必说当时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是怎么把我赎出来的了;你知道吗,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会糊涂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很正直,而且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她根本没受过教育)。你想想看,这个正直而嫉妒心很重的女人,经过许多次的狂怒和责骂之后,竟然迁就我,跟我订了一个在我们俩的婚姻生活中她必须遵守的某个合约。但问题在于,她的年龄比我大得多,而且她嘴里还经常含着丁香;因为我的灵魂是如此的卑鄙,不过也似乎相当的诚实,竟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能对她完全忠实。我这样坦白说出心里的话,把她气得发疯,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她说:‘既然他事先向我声明,也就是说,他不想欺骗我。’嗯,对于一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来说,这一点是最要紧的。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在这以后,我们之间订了一个口头协议:第一,我绝不遗弃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永远是她的丈夫;第二,未经她允许,我哪里也不能去;第三,我永远不有长期的情妇;第四,作为交换条件,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勾搭勾搭,可是一定得让她私下里知道;第五,绝对不许我爱上和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陷入情网,而且不能自拔——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不过,对于最后一点,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一直相当放心;这是一个聪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成是一个荒淫无度的淫棍,而这样的人是不会真的爱上什么人的。然而,聪明的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的人,糟就糟在这里。不过,要对某些人做出公正的判断,就得事先摒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对通常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变那些通常的习惯看法。我有理由希望,你会做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断。也许你已经听到过许多关于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所做出的那些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她的确有一些非常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坦率地对你说,对于我给她造成的很多的伤心事,我真诚地感到悔恨。我觉得,一个最温柔的妻子死后,她最温柔的丈夫能在安葬她时,说这样几句很不错的安葬悼词也就够了。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多半一声不响,也不发脾气,这种绅士风度几乎总是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这种态度影响了她,她甚至觉得喜欢,有时候她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对你的妹妹,她却无法容忍了。她竟然冒险请这样一位美人儿到家里来做家庭教师,我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看法是这样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是一个非常热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简直是自己爱上了——的确是爱上了你的妹妹。而且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也真的让人爱!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清楚,事情很不妙——你猜怎么着?——我决定不抬起眼来看她。可是,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你信不信?刚开始我总是绝口不提你的妹妹,因为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不断地夸奖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很冷淡,我对她的这些赞词根本不感兴趣,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甚至为此而对我生了很大的气,这你会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么!嗯,当然啦,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把我的全部底细都讲给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听了。她有个很严重的毛病,总是把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毫无保留地讲给所有的人听,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断地对人诉说我的不好;她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极好的新朋友呢?我认为,她们谈话,不外乎是谈论我,再没有别的,而且毫无疑问,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已经相信了那些硬编造到我头上来的,那些极不愉快的神秘谣言……我敢打赌,你也已经听到过这一类的事情了吧?”
“听到过了。卢仁指控过你,说你甚至害死了一个小孩。这是真的吗?”
“唉,请别提这些卑鄙的谣言了,”斯维里加洛夫厌恶而且抱怨地推托说,“如果你一定想知道这件无聊的事情,改天我再详细地讲给你听,可是现在……”
“我还听说,你在乡下有一个仆人,好像有一件事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够了,请别说了!”斯维里加洛夫又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是很不耐烦。
“是不是那个死后还来给你装过烟斗的仆人……这还是你自己讲给我听的呢!”拉斯柯尼科夫越来越激动了。
斯维里加洛夫仔细看了看拉斯柯尼科夫,拉斯柯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个人的目光里好似电光一闪,霎时间露出了恶毒的微笑,然而斯维里加洛夫控制住了自己,非常有礼貌地回答:“就是那个仆人。我看得出来,你对这一切也非常感兴趣,因为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来逐一地讲给你听,以满足你的好奇心。真是活见鬼!我看得出来,我的确会被人看作小说中的人物。从那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我应该很感谢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因为她把那么多关于我的神秘而有趣的事情对你的妹妹都说了,你想想看,为此,我该多么感谢我的亡妻呀。我不敢推测,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不过无论如何,这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会很厌恶我,尽管我总是神情阴郁,那副样子就让人觉得讨厌,她却终于可怜起我来,可怜起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来了。而当一位姑娘心里产生了怜悯,那么,当然,这对她是最危险的了。这时,她一定会想要‘救’他,想要开导他,使他获得新生,要求他有较为崇高的理想,开始过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嗯,大家都知道,会有多少这一类的幻想。我立刻明白,小鸟儿自己飞进网里来了,于是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好像皱起了眉头,罗吉昂·罗曼内奇?没关系,你要知道,事情并没有什么结果。(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你要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总是感到惋惜,命运怎么不让你的妹妹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做某位王公,或者执政官,或者小亚细亚某一位总督的千金。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是那些忍受殉难之苦的人们当中的一个,而且,当人们用烧红的火钳烫着她胸脯的时候,她也会面带笑容。她会自己故意去受这样的痛苦;而在四世纪或五世纪的时候,她就会到埃及的沙漠里去,在那里住上三十年,靠草根、狂热和幻想生活。她自己只渴望并要求尽快去为什么人受难,如果不让她受难,大概她就会从窗口跳下自杀。我听到过有关拉祖米欣先生的一些事情。据说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通情达理(他的姓就含有这个意思[43],他大概是个学生),那么就让他来保护你的妹妹吧。总之,我觉得我了解她,并为此感到荣幸。不过当时,也就是说在刚认识的时候,你也知道,不知为什么,人总是比较轻率,也更愚蠢,看问题不客观,往往看不到实质。真是见鬼,她为什么长得那么美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总之,在我这方面是从无法抑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阿芙朵佳·罗曼诺芙娜非常贞洁,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你注意,我对你说的关于你妹妹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尽管她才智过人,但她的贞洁也许达到了病态的程度,这对她是有害的)。这时,我们家来了一个姑娘,叫帕拉莎,黑眼睛的帕拉莎,是刚从另一个村里搭车来的,她是个丫头,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人长得很漂亮,可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她整天哭哭啼啼,大喊大叫,惊动了整个院子,演出了一场闹剧。有一次,吃完午饭后,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故意趁着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在花园里的林荫道上找到了我,她两眼闪闪发光,要求我别再缠着可怜的帕拉莎。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谈话。我当然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我的荣幸,于是我竭力装出一副惊讶和困窘的样子,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还挺不错。后来,我们开始往来、秘密交谈、劝喻、开导、请求、央告,甚至泪流满面——你相信吗,甚至还流泪呢!你瞧,宣传的热情,在某些姑娘的身上激起多大的力量啊!我当然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命运,装作一个如饥似渴追求光明的人,最后还采用了征服女人们的心的最伟大和最可靠的办法,这个办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无一例外,对所有人都绝对有效。这个办法是尽人皆知的,就是——阿谀奉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说老实话更困难的事,也没有比说奉承话更容易的事了。说实话的时候,只要有百分之一的音符走调,那么立刻就会产生不和谐,随之而来的就是争吵。而阿谀奉承,即使从头到尾全都是鬼话,也会让人高兴,听起来就觉得愉快;哪怕这愉快有点儿肉麻,可还是感到愉快。而且不管阿谀奉承多么肉麻,其中却至少有一半让人觉得好像是真实的,对于各种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于社会上的各个阶层来说,都是如此。就连贞洁的少女,也可以用阿谀奉承去勾引她。至于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我勾搭上一个忠于自己的丈夫、孩子,而且严守闺训的太太,一回想起这件事来,我就不禁觉得好笑。这件事是让人多么的开心,而且多么不费力呀!这位太太品德当然是高尚的,至少自以为是这样。我的全部策略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表示,我已经完全屈服,对她的贞洁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厚颜无耻地奉承她,有时,只要能让她和我握一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强迫她这样做的,说她曾抗拒过,竭力抗拒过,如果不是我那么恶劣,大概永远什么也得不到;说由于她天真,无法看透我勾引她的阴谋诡计,无意中失身,自己还不知道,等等。总之,我得到了一切,而这位太太却仍然完全相信,她是纯洁无瑕和贞洁的,始终信守她的责任和义务,而她的堕落完全是无意的。当我最后向她宣布,我真诚地相信,她也像我一样,是在寻欢作乐时,她是多么愤怒哇。可怜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也非常爱听恭维话,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还在她活着的时候,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统统留给我了(不过我酒喝得太多,话也太多了)。如果现在我谈到,对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也开始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希望你不要生气。可是我很傻,而且缺乏耐心,于是整个事情都给搞砸了。还在以前就有过几次(特别是一次),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就表示,非常不喜欢我的眼神,这你相信吗?总之,我的眼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谨慎地燃烧起某种火焰,这使她感到害怕,终于使她感到憎恨了。详细情况就不用多说了,不过,我们不再往来了。这时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嘲笑所有这些说教和请求;帕拉莎又上场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总之,闹得很不像话。哦,罗吉昂·罗曼内奇,如果你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看到你妹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有时会闪闪发光,那就好了!现在我喝醉了,整整一杯酒都喝光了,不过这没关系,我说的全是真话;请你相信,我梦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衣服发出的那窸窸窣窣的响声,也让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想,我是发疯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发狂。总之,必须和解;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看,当时我做了些什么?疯狂能使人糊涂到什么程度哇!所以,请千万别在疯狂的时候采取任何行动,罗吉昂·罗曼内奇。我考虑到,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实际上一贫如洗(唉,请原谅,我并不想这么说……不过如果说的是同一个概念,不管用什么词汇,不是都一样的吗),总之,是靠自己双手劳动生活,而且你母亲和你也都靠她(唉,见鬼,你又皱眉了……),于是我决定把我的钱(当时我可以拿得出三万卢布来)都送给她,让她跟我一起私奔,哪怕逃到这里,逃到彼得堡来也行。当然啦,当时我还发誓永远爱她,让她终身幸福,等等。你相信吗?当时我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她对我说:‘你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杀死或者毒死,然后跟我结婚。’那么我立刻就会去做的!可结果是一场灾难,这你已经知道了,你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我得知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找到了这个最卑鄙的刀笔吏卢仁,而且差点儿没撮成这门亲事的时候(实际上这跟我的建议是一样的。不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我简直气疯了。我发觉,你好像很注意地听了……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
斯维里加洛夫焦躁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他的脸涨得血红。拉斯柯尼科夫清楚地看到,斯维里加洛夫不知不觉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一杯半的香槟酒,已经使他产生了病态的变化,因此他决定利用一下这个机会。他觉得斯维里加洛夫很可疑。
“嗯,知道了这些情况以后,我完全相信,你到这里来,一定是对我妹妹有什么打算。”他直截了当,毫不隐讳地对斯维里加洛夫说,想惹他发更大的火。
“唉,别再提这个了,”斯维里加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说,你的妹妹也非常讨厌我。”
“她非常讨厌你,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你相信她非常讨厌我吗?(斯维里加洛夫眯缝起眼来,嘲讽地微微一笑。)你是对的,她不喜欢我;可是对夫妻间或者情人之间的事,你永远也无法保证。这里总是有这么一个角落,对全世界始终是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你能保证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一定会厌恶我吗?”
“根据你谈话时使用的某些词句,我发觉,现在你对杜尼娅仍然还有什么企图,还有一些刻不容缓、十分迫切的打算,当然,是卑鄙的打算。”
“怎么!我向你透露过这样的信息吗?”斯维里加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惊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那个显示出他意图的那个形容词。
“就是现在,你也透露出这个信息。比如说,你为什么这样害怕?现在你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了呢?”
“我害怕?我怕你?倒不如说你该怕我,亲爱的朋友。真是荒唐至极……不过,我喝醉了,这我明白;差点儿又说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点儿水来!”
他抓起酒瓶,没有礼貌地把它扔出窗外。菲利普拿来了水。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斯维里加洛夫说,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把你顶回去,把你的一切怀疑扫干净。譬如说,我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这你以前就跟我说过了。”
“说过了吗?我忘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能肯定地说,因为那时候连我的未婚妻是谁,我都还没见过呢,只是有这个想法。可现在未婚妻已经有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要不是有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一定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他们,因为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唉,见鬼!只剩下十分钟了。你看看表,看到了吧;不过我要讲给你听听,因为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说,从某一点来看——你要去哪里?又要走吗?”
“不,我现在不走。”
“绝对不走了吗?咱们等着瞧吧!我要带你到那里去,这是真的,让你看看我的未婚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你马上就要走了。你往右边去,我往左边走。你知道这个列斯莉赫吗?就是我现在住在她家里的那个列斯莉赫,啊!你听说过吗?不,你是在想,就是人们议论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家有个小姑娘冬天投水自尽了——是,你听说过吗?听说过吗?嗯,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替我安排的;她说,你这样怪寂寞的,应该找点事解解闷儿。我这个人抑郁寡欢,枯燥无味,不是吗?你以为我很快活吗?不,我很忧郁:我不做坏事,常常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三天也不跟人说话。而这个列斯莉赫是一个坏女人,我要告诉你,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以为我玩腻了,就会抛弃妻子跑掉,这样我的妻子就会落到她的手里,她就可以把她转手嫁给别人;就是说,在我们这个阶层里找一位更高一些的。她告诉我,那个姑娘的父亲身体十分衰弱,是一个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乐椅里,两年多没走动过一步。她说,她还有一个母亲,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太太,就是说她妈。他们有个儿子在外省什么地方任职,但不帮助他们。女儿出嫁了,也不来看他们,他们这里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好像自己的儿女还嫌少似的),自己最小的小女儿还没念完中学,他们就让她退学了,还有一个月她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让她出嫁了。也就是说,嫁给我,我们上他们家去了;这是多么可笑哇;我做了自我介绍:地主,中年丧偶,出身贵族,交往广泛,还有财产。虽然我已经五十岁了,而她还不满十六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注意这些事呢?嗯,很诱人,不是吗?哈哈!你要是能看到我和她的爸爸妈妈谈话的情形就好了!花钱买票看都值得,看看我这时候像什么样子。她出来了,行了个屈膝礼,嗯,你要知道,她还穿着一件很短的连衫裙,是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脸红了,红得像一片朝霞(当然我已经把这事告诉过她了)。我不知道你对女人的脸蛋儿有什么高见,不过依我看,这种十六岁的年龄,这一双还是孩子气的眼睛,这羞答答的胆怯和泪眼汪汪的神态——在我看来,已经胜过了美貌,何况她还像画上的美人儿一样,那么漂亮呢。浅色的头发,卷曲蓬松,梳成一小绺一小绺的,嘴唇丰满、鲜红,一双小脚——真是美极了!嗯,我们认识了,我告诉他们,家里有事急需处理,因此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们两人就得到了祝福——我们订婚了。从那以后,我一去她家,立刻就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让她下来……嗯,她不时脸红,红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她妈妈当然提醒她说,这是你的丈夫,应该这样,总而言之,这实在是太好了!而现在这种情况——做未婚夫的情况,真的,也许比做丈夫的时候更好。这就是所谓的自然和诚挚了!我跟她谈过两次——这姑娘可一点儿也不傻;有时她那样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让我神魂颠倒。你要知道,她的小脸很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要知道,《西斯庭圣母》[44]有一张神奇的脸,一张忧伤、虔诚的宗教徒的脸,这一点你注意到了吗?嗯,这姑娘的脸就像这个样子。刚给我们订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件钻石首饰,另一件是珍珠的,还有一个妇女用的银梳妆盒——有这么大,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就连她那圣母似的小脸也变得绯红了。昨天我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也许是我太放肆了——她满脸通红,突然流出泪来,可是不愿让人看出她心情的激动,羞得无地自容。于是,大家都出去了,这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她这样主动还是第一次),用两只小手搂着我,吻我,然后发誓说,她要做我的百依百顺、忠诚、贤惠的妻子,一定会让我幸福,说她要献出自己的一生,献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钟,牺牲自己的一切、一切,而作为回报,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对我说,此外她‘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礼物’!你得同意,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由于少女的羞怯,脸上飞起两片红霞,眼里含着热情的泪花,当你和她单独坐在一起,听着她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你得同意,这是相当诱人的。诱人,不是吗?不是值得吗,啊?嗯,值得,不是吗?喂……喂,请你听我说……嗯,咱们一起去我的未婚妻那里……不过不是现在!……”
“总之,这种年龄和文化修养上的极大差异激起了你的情欲!难道你真的要这样结婚吗?”
“那又有什么呢?一定的。每个人都关心自己,谁最善于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哈哈!你干吗要装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请宽恕我吧,老弟,我是个有罪的人。嘿嘿嘿!”
“但是你安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孩子们……不过,你这样做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一向喜欢孩子,很喜欢孩子,”斯维里加洛夫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可以给你讲一讲关于这方面的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呢。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到各种藏污纳垢的场所去了,嗯,阔别七年之后,我简直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你大概注意到了,我并不急于跟自己那些伙伴们见面,并不急于去找从前的那些朋友和熟人。我尽可能拖延着不去找他们。你要知道,我在乡下,住在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那儿的时候,对这些神秘的地方和场所真是魂牵梦萦,思念得痛苦到了极点,而谁要是了解这些地方,就可以在那儿发现很多东西。真见鬼!人们在酗酒,受过教育的年轻人由于无所事事,沉湎于无法实现的幻想之中,而变得对一切都十分冷漠,曲解各种理论,自己也变得思维混乱,极不正常;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犹太人,他们都把钱积蓄起来,其余的人都在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刚到这里的最初几个钟头,这座城市就让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来到一个所谓跳舞晚会——一个可怕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我喜欢的正是这种肮脏的地方),嗯,那自然是我当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康康舞[45],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玩意儿。是呀,这就叫作进步嘛。突然,我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得很漂亮,正在和一个舞艺超群的人跳舞;那个人站在她对面。在墙边一把椅子上,坐着她的母亲。嗯,你要知道,康康舞是一种什么舞!小姑娘害羞极了,脸涨得通红,终于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舞艺超群的人搂住她,旋转起来,在她面前表演各种舞姿,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种时候,我很喜欢这些观众,即使是康康舞的观众,大家都在哈哈大笑,高声叫喊:‘好哇,就应该这样!不应该把孩子带来嘛!’哼,用那种办法来消遣是不是合理,我才不管呢,关我什么事!我立刻选中了一个座位,坐到那位母亲身旁,和她攀谈起来。我对她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说这里的人都太粗野,说他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对别人也缺乏应有的尊重;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钱;我请她们坐我的马车回家;送她们回家以后,我就和她们认识了(她们住在向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刚来这里不久)。她们对我说,能跟我认识,让她们感到非常荣幸;我还知道,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到这里来,是要在某机关里办一件什么事情;我表示愿意效劳,表示愿意给她们一些钱;我还得知,她们去参加那个晚会,是弄错了,还以为那里真的是教人跳舞呢;我表示愿意给她们提供帮助,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学习法文和跳舞。她们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认为这是很荣幸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跟她们来往……你要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看看她们——不过不是现在。”
“得了吧,别讲你那些卑鄙、下流的故事了,你这个道德败坏的、下流的色鬼!”
“简直是个席勒,我们的席勒,简直就是席勒!何处没有美德呢?你知道吗?我要故意给你讲一些这样的事情,好听听你大声地叫喊。真让人高兴!”
“当然啦,难道这时候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好笑吗?”拉斯柯尼科夫气愤地低声说。
斯维里加洛夫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叫来了菲利普,结了账,站起身来。
“嗯,是的,我喝醉了,扯得太多了!”他说,“真是一种享受哇!”
“那还用说,你还能不高兴吗?”拉斯柯尼科夫大声说,也站了起来,“对于一个老色鬼来说,讲这样的奇遇——而且怀有这种荒谬绝伦的意图——怎么会不高兴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讲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欲火就更旺了。”
“得啦,如果是这样,”斯维里加洛夫甚至有几分惊讶地回答,同时仔细打量着拉斯柯尼科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地道的、愤世嫉俗的人了。至少你具备成为这种人的好材料。你懂得很多,很多……嗯,很多事情你也能做得出呢。唉,不过,够了。我真的感到遗憾,没能跟你多聊聊,不过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就等着瞧吧……”
斯维里加洛夫走出了小饭馆,拉斯柯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但是,斯维里加洛夫并没有醉得十分厉害,酒劲儿只不过是暂时发挥作用,随着时间慢慢逝去,他的醉意也渐渐消失了。他分明由于预料到一件什么事而感到激动不已。在最后几分钟,他对拉斯柯尼科夫的态度突然变了,而且越来越粗暴,越来越含讥带讽。这些变化,拉斯柯尼科夫也看出来了,所以他的心神也开始不安起来。他开始感到斯维里加洛夫十分可疑,于是决定跟在他的后面。
他们走到了人行道上。
“你往右边走,我往左边走,或者,也可以相反,只不过——再见吧,我亲爱的,愿我们愉快地再见!”
于是,他朝右边干草市场的方向走去了。
第五节
拉斯柯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里加洛夫回过头来,大声叫喊,“我不是说过……”
“这就是说,我现在不会离开你。”
“什——什么?”
两人都站住了,互相对看了一会儿,好像在彼此较量似的。
“从你那些半醉的鬼话里,”拉斯柯尼科夫用生硬的口气,毫无顾忌地说,“我完全得出结论,你不仅没有放弃对我妹妹那些最卑鄙的打算,而且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积极地策划着什么阴谋。我知道,今天早晨我妹妹收到了一封信。你一直坐立不安……即使你半路上找到一个妻子;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你改变了主意。我要亲自证实……”
拉斯柯尼科夫自己也未必能够确定,现在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想亲自证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原来如此!你想叫我立刻喊吗?”
“喊吧!”
他们又面对面地站了约莫一分钟。最后,斯维里加洛夫脸上的神情改变了。当他确信拉斯柯尼科夫根本不怕威胁之后,突然又装出一副十分高兴和友好的模样。
“真有你的!虽然我被好奇心驱使得心神不宁,但我还是故意不跟你谈你的那件事情。这件事是很离奇的。本想留到下次再说,可是,说真的,即使是一个死人,你也能把他给惹恼了……好,咱们一块儿走吧,不过我要事先声明:现在我要回一趟家,先拿点儿钱;然后锁上房门,叫辆出租马车,到岛上去消遣一晚上。嗯,你还是要跟着我走吗?”
“我要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去,但不是到你家里,而是到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那里,为我没去参加她父亲的葬礼向她道歉。”
“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她领着孩子们到一位太太那儿去了,那是一位显贵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熟人,也是几家孤儿院的主管。我把抚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三个孩子的那笔钱都交给了她,此外还给孤儿院捐了些钱,这样一来,就使那位太太中了我的魔法,对我自然就会有求必应;我还对她讲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故事,把所有详情细节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给她留下了无法形容的深刻印象。所以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接到邀请,请她今天直接去旅馆,这是那位太太从别墅回来,暂时居住的地方。”
“没关系,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随你吧,不过我可不跟你一块儿去,因为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你瞧,我们已经到家了。我相信,你之所以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是因为我竟这么有礼貌,直到现在也没向你打听过什么……你说,是不是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大概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我敢打赌,准是这样!既然如此,所以请你对我也要客气一些。”
“可是你躲在门后偷听!”
“啊,你指的是这个!”斯维里加洛夫笑了起来,“是呀,谈了半天,如果你不提这件事,那我倒要觉得奇怪了。哈哈!虽然我多少知道一点,你当时……在那里……干的那件事,还有你亲自对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说了。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是落伍了,什么也弄不懂。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给解释一下,亲爱的!请你用最新的理论开导我一下吧。”
“你什么也不会听见,你一直是在说谎!”
“我指的不是那事,不是那事(不过,我至少也听到了一点儿),不,我指的是你总是在唉声叹气!席勒在你心中一刻不停地骚动着。瞧,现在又不许我躲在门后偷听了。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去报告警察吧,就说如此这般,你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理论上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但是,如果你确信,不能躲在门后偷听,却可以随便用什么家伙随心所欲地杀死一个老太婆,那么你就赶快逃到美国去吧!逃跑吧,年轻人!也许还来得及。我是真心诚意地对你说这些话的。没有钱,是吗?那我给你路费。”
“我根本就没想到那回事。”拉斯柯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不过,你也不必费心: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用不着多说了);我明白,你心里在考虑什么问题:道德上的问题,是吗?是作为一个公民和一个人的道德问题,是不是?你把这些问题都丢开吧;现在你还考虑这些干什么呢?嘿嘿!因为你毕竟还是一个公民和人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乱来;别去干那些不该干的事。嗯,你还不如自杀呢,怎么,你还是不想自杀吗?”
“你好像是故意想惹我发火,好让我马上离开你……”
“瞧,真是个怪人,不过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吧。你看到了吧,这就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房门,你看,一个人也没有!不相信吗?你去问问卡佩瑙莫夫;她常把钥匙交给他们。嗯,这就是她本人,卡佩瑙莫夫太太,啊?什么?(她有点儿耳聋)出去了?去哪儿了?瞧,现在你听到了吧?她不在家,也许到深夜的时候才回来。好吧,现在去我家吧。你不是也想去我家吗?好,已经到我家了,这是我的房间。列斯莉赫不在家。这个女人总是到处奔忙,不过是个好人,请你相信……说不定你也会用得到她,如果你稍微懂点儿事的话。瞧,我从写字台里拿了这张五厘的债券,(瞧,我还有多少!)这张今天就可以拿去兑现。嗯,看到了吧?现在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把写字台锁了,把房门也锁上了,现在我们又来到了楼梯上。你要是乐意的话,咱们就雇一辆马车,好不好?要知道,我要到岛上去。你愿意坐上车去兜兜风吗?我要雇辆马车,到叶拉金岛去,怎么样?你不想去吗?你受不了了吗?去兜一兜嘛,没关系。好像要下雨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车篷放下来……”
斯维里加洛夫已经坐到了马车上。拉斯柯尼科夫想,他的怀疑至少在目前是没有根据的。于是,他一句话也不话,转身就走,又往干草广场那边去了。如果他在路上哪怕只回头看一次,那么他就会看到,斯维里加洛夫坐着马车还没走出一百步,就付了车钱,把马车打发掉,自己沿着人行道走。但是,现在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已经拐了个弯。深深的厌恶使他离开了斯维里加洛夫后,就再也不管他了。
“我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卑鄙的恶棍、荒淫无耻的色鬼和下流东西身上呢,至少是目前,我想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由自主地大声说着。真的,拉斯柯尼科夫的决定过于匆忙,也过于轻率了。在斯维里加洛夫的身上,好像有某种东西使他显得即使不是神秘,至少也有些不同寻常。至于说这一切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拉斯柯尼科夫仍然坚信,斯维里加洛夫是绝不会让她安宁的。但是反复考虑所有这些事情,他觉得实在是太痛苦,也太难以忍受了。
当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他就和往常一样,只走了二十来步,便又陷入了沉思。他上了桥,在栏杆旁站住,开始眺望河水。而此时,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就站在他的身旁,注视着他。
其实,在他刚走到桥头的时候就遇到了她,只是他没有看见她,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在这之前,杜尼娅还从来没有在街上看到他像这个样子,因此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叫他。突然,她看到斯维里加洛夫从干草广场那边匆匆地走来。
但是,斯维里加洛夫好像是神秘地、而且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他没有上桥,在旁边的人行道上站住了,并且竭力不让拉斯柯尼科夫看到他。他早就看到了杜尼娅,开始向她做手势。而她好像觉得,他做手势,是叫她不要喊哥哥,不要惊动他,叫她到他那边去。
杜尼娅于是照办了。她悄悄地从哥哥身边绕过去,来到斯维里加洛夫跟前。
“咱们快走,”斯维里加洛夫悄悄地对她说,“我不想让罗吉昂·罗曼内奇知道我们会面。我先告诉你,刚才我和他坐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他在那里找到了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知道了我给你的那封信,起了疑心。当然,你是不会告诉他的吧?不过,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我们已经转了弯,”杜尼娅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哥哥看不到我们了。我要对你说,我不会再跟你往前走了。请你在这里把一切都告诉我,什么话都可以在大街上说。”
“第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大街上说;第二,你应该听听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会说些什么;第三,我要让你看一些证据……嗯,最后,如果你不同意去我那里,我就拒绝对你做任何解释,立刻就走。同时请你不要忘记,你那位亲爱的哥哥有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密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
杜尼娅犹豫不决地站住了,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斯维里加洛夫。
“你怕什么!”他平静地说,“城市不比农村。就是在农村里,也是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比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更大,而这里……”
“你已经通知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了吗?”
“没有,我一个字也没向她透露过,而且现在她是不是在家,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不过,也可能在家。她今天才安葬了她的继母:在这样的日子,她是不会出去串门的。我暂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告诉你,都还有点儿后悔呢。这件事,只要稍有不慎,就等于告密。我就住在这儿,就住在这幢房子里,我们这就到了。这是我们这里的看门人;他跟我很熟;瞧,他在跟我打招呼呢;他看到我跟一位女士在一起走,当然已经看到你的脸了,要是你很害怕,对我产生怀疑的话,这对你是有利的。对不起,我说得太粗野了。我住的房子是从二房东租来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就住在我隔壁,也是跟二房东租的房子。这一层楼都住满了房客。你干吗像个小孩子似的那么害怕呢?难道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斯维里加洛夫把脸一歪,露出一副体谅的笑容来,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但是他已经没有笑的心情了。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喘不过气来。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响一些,以掩饰他那越来越激动的心情;然而,杜尼娅没有发觉他这种特殊的激动;他说,她像小孩子那样怕他,对她来说,他是那么可怕——这些话激怒了她,简直把她气坏了。
“虽然我知道你是个……没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怕你。你在前面走吧。”她说,看上去神情镇静,可是脸色白得厉害。
斯维里加洛夫在索尼娅房门前站住了。
“让我问一下,她在不在家。不在家。多不凑巧!不过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她出去,准是为了那些孤儿到一位太太那里去了。他们的母亲死了,我也帮着料理过丧事。如果再过十分钟,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还不回来,那么我就叫她去找你,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去;瞧,这就是我的房子。这是我住的两间房间。我的房东,列斯莉赫太太住在隔壁。现在请看这里,我让你看看我的主要证物:我卧室的这扇门通往正在招租的两间空房子。就是这两间……这你可要看得稍微仔细些……”
斯维里加洛夫住着两间带家具的、相当宽敞的房间。杜尼娅怀疑地朝四下里仔细看了看,可是,无论是屋里的陈设,还是房屋的布局,都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虽然也可以看出,譬如说,斯维里加洛夫的房子不知怎么正好夹在两套没有住人的房子中间。不是从走廊直接进入他的房间,而是要穿过房东那两间几乎空荡荡的房子。斯维里加洛夫打开卧室里一扇锁着的门,让杜尼娅看一套也是空着的、正在招租的房子。杜尼娅在门口站住了,弄不懂为什么请她看这套房子,斯维里加洛夫赶紧解释说:“请你往这里看,看看这第二间大房子。请看看这扇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把椅子,两间屋里只有这么一把椅子。这是我从自己屋里搬来的,为的是坐着听比较舒服些。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桌子就摆在门后,紧挨着这扇门;她就是坐在那儿和罗吉昂·罗曼内奇说话的。而我,就坐在这椅子上,在这儿偷听,一连听了两个晚上,每次都有两个钟头——当然啦,我是能够听到点儿什么的,你认为呢?”
“你偷听?”
“是的,我偷听过;现在到我屋子里去吧;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领着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回到他的房间里,请她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俄丈远,但是他的眼里已经闪射出当时曾使杜尼娅感到那么害怕的欲火了。她战栗了一下,又怀疑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她表面上镇定的样子是装出来的;看来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怀疑他。然而,斯维里加洛夫的房子夹在两套空房之间,显得十分僻静,终于使她感到害怕了。她想问一下,至少他的房东是不是在家,可是出于自尊,她没有问……此外,她心里还有一种比担心自己更要大得多的另一种痛苦,而这种痛苦更让她难以忍受。
“这就是你写给我的信,”她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说,“你信上写的事情难道是可能的吗?你在信里暗示说,好像我哥哥犯了罪。你的暗示也太露骨了吧,现在你总不敢否认吧。你要知道,在你给我写信以前,我就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谎言,可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这种怀疑真是既卑鄙又可笑。我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样捏造出来的,以及为什么要捏造的。你不可能有任何证据。你答应要让我看:那么你说吧!不过你事先就要明白,我不相信你的话!我根本不相信!……”
杜尼娅说得很快,很急,她的脸霎时间变得绯红起来。
“如果你不相信,那你怎么会冒险只身到我这里来呢?你为什么来?只是由于好奇吗?”
“请别折磨我了,说吧,你说吧!”
“不用说,你是一位勇敢的姑娘。真的,我还以为你会请拉祖米欣先生陪你来呢。可是他既没跟你一起来,也没在你的周围,我的确承认:这是勇敢的,这么说,你是想保护罗吉昂·罗曼内奇了。不过,你的一切都是神圣的……至于说到你哥哥,我能对你说什么呢?你刚刚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你的根据难道就这一点吗?”
“不,我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根据他自己亲口说的话。他曾一连两个晚上来到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这里。我已经让你看过他们是坐在什么地方了。他向她完全坦白了,他是凶手。他杀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那个官太太,他自己也曾经在她那儿抵押过东西;他还杀了她的妹妹,一个叫丽莎维塔的小贩,她在姐姐被杀害的时候,意外地闯了进去。他是用随身带去的斧头把她们两人杀死的。他杀死她们,是为了抢劫,而且也抢了一些钱财;他拿走了一些钱和一些东西……他把这一切全都告诉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她没参与谋杀,也没给他出过主意,恰恰相反,她也像你现在一样十分害怕。请你放心,她是不会出卖他的。”
“这不可能!”杜尼娅喃喃地说着,嘴唇苍白得跟死人一样,毫无血色,感到喘不过气来,“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丝毫原因,没有任何理由……这是谎话!谎话!”
“他抢劫了,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钱和东西。当然,据他自己说,他既没用过那些钱,也没用过那些东西,而是把它们拿到一个什么地方,藏到石头底下了,现在还放在那儿。但这是因为他不敢用。”
“他怎么会去偷,去抢,这难道可能吗?他怎么会想到做那种事呢?”杜尼娅惊呼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不是认识他,也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强盗吗?”
她好像在央求斯维里加洛夫,而且把自己的恐惧完全忘掉了。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这种事极其错综复杂,千差万别,情况各异。一个强盗偷东西,但他心里很明白,他是个坏蛋;可是我听说有一个高尚的人抢劫了邮车;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当真认为,他干的是一件正当的事!如果是旁人告诉我的,当然,我也会像你一样,根本不相信。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原因,他都向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说了;刚开始她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是他亲自告诉她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说来话长,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怎么跟你说呢,这也好像是一种理论,它跟我的看法一样。譬如说,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做一两件坏事也是可以容许的。一件坏事可以换来一百件好事!对一个有自尊心和自命不凡的青年来说,要是他知道只要有,比如说吧,只要他能有三千卢布,那么在他的生活目标中的整个事业和未来就都会完全不同,然而他却没有这三千卢布,这对他来说,当然是十分恼火的。再加上挨饿,住房窄小,衣服破烂,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妹妹和母亲的处境不太好,因此愤愤不平。尤其是虚荣心、自尊心和虚荣心,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有崇高的志向……我并不是责备他,请你别那么想,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他有一个自己的理论(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你要知道,人被分作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也就是说,有这样一些人,由于他们地位高,法律不是为他们所制定的,恰恰相反,他们自己可以为其余的人,也就是那些普通的材料、垃圾制定法律。这个理论倒没有什么,极为普通,和其他普通的事物一样。拿破仑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也就是说,使他心驰神往的其实是:许多天才的人对那唯一的一两件坏事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他大概也自认为是一个天才的——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他是深信不疑的。然而,虽然他能够发明一种理论,却没有办法毫不犹豫地跨过去,可见他还不能算是一个天才人物,每当想到这一点,他还是感到痛苦。嗯,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有损尊严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可是良心的谴责呢?这么说,你否认他有任何道德观念?难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唉,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现在一切都给搞混了,当然以前也没有条理分明过。总的来说,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俄罗斯人眼界都很开阔,他们的眼界就像他们的国土一样开阔;非常喜欢幻想,喜欢杂乱无章;然而只是眼界开阔,如果没有特殊的才能,却是一种灾难。你还记得吗?以前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两个人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曾多次交流过意见,谈论这一类问题和这个话题。正是为了这种开阔的眼界,你还责备过我呢。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我们谈论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正躺在这里考虑自己的计划吧。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要知道,在我们知识界里,没有什么特别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观念,充其量是有人设法根据书本编造出来……或者从编年史里引申出来。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那些学者们,你要知道,就某一点来说,他们也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上流社会的人做这种事情甚至是有伤大雅的。不过,一般说来,我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我绝不责备任何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且会坚持这样下去,绝不改变。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幸以自己的见解引起你的兴趣……你的脸色很苍白,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他这个理论我是知道的。我看过他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谈到有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拿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吗?你哥哥的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吗?我可不知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不过,你要上哪儿去,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我要去找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杜尼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到她家去该怎么走?她也许已经回来了,我一定要立刻见到她。让她……”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没能说完,她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要到夜里才会回来。我觉得会这样。她应该很快就回,如果还没回来,那就要很晚才……”
“啊,你在说谎!我看得出来……你撒谎……你一直在撒谎!……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信!我不信!”杜尼娅气得发狂地大声叫喊,完全是气得糊涂了。
她几乎是晕过去了,倒在斯维里加洛夫身上,他急忙把她放到她身后的椅子上。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喏,这是水,请你喝口水……”
他往她的脸上洒了些水。杜尼娅战栗了一下,醒过来了。
“反应太强烈!”斯维里加洛夫皱起眉头,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请你放心!你要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我们会救他,会把他救出来。你希望我送他到国外去吗?我有钱,三天之内我就能弄到船票。至于说他杀了人,可是他还会做许多好事呢,这就可以赎罪了;请你放心好了。他还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嗯,你怎么了?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坏蛋!你还在嘲笑呢。让我走……”
“你要去哪里?你要往哪里去呀?”
“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你知道吗?这扇门为什么锁起来了?我们是从这扇门进来的,现在却锁上了。你是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可不能嚷嚷,让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话。我绝对没有嘲笑,只不过是用这种语气说话而已,你现在这副样子要上哪儿去!还是你想害他呢?你会逼得他发疯的,那么他就会去自首了。你要知道,已经有人在监视他了,他们已经发现了线索。你只会害了他。你先等一等:我刚才见到过他,跟他谈过,还可以救他。你等一等,再坐一会儿,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跟你单独谈谈这件事,好好考虑。你请坐呀!”
“你能用什么办法救他?难道能救得了吗?”
杜尼娅坐下了。斯维里加洛夫坐到她的身边。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取决于你,取决于你一个人。”他两眼闪闪发光,几乎是悄悄地低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由于激动,有些话甚至说不出来。
杜尼娅吓得躲开他,往一旁退去。他也在浑身发抖。
“你……只要你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来救他。我有钱,也有朋友。我立刻送他走,我去弄护照,两张护照。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我的。我有朋友,我有一些很能干的人……你愿意吗?我还要给你也弄一张护照……还有你母亲的……你要拉祖米欣干什么,他对你有什么用?我也同样爱你呀……我无限地爱你。让我吻一吻你衣服边吧,让我吻一下吧,让我吻一下吧!我不能听到你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你只要对我说:去做那件事,我就会去做!我什么都会去做。就连不可能的事我也能办得到。你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不管什么,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做!请别这样看我,请别这样看着我!你要知道,你这是在折磨我……”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好像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一下子糊涂起来。杜尼娅跳起来,冲向门口。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向外面大声叫喊,双手摇着房门,想向门外的人求救,“把门打开呀!难道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吗?”
斯维里加洛夫站了起来,他清醒过来了。在他那还在抖动着的嘴唇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狞笑。
“外面没有一个人在家,”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叫喊是白费力气的,发再大的脾气也没有用。”
“钥匙呢?马上把门打开,马上,下流的东西!”
“我把钥匙弄丢了,找不到了。”
“啊?你想强奸!”杜尼娅大喊一声,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冲到一个角落里,随手拉过一张小桌子,用它来掩护自己。她不再大声叫喊了,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折磨她的人,警惕地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斯维里加洛夫也没动地方,站在房屋的另一头。他甚至很镇静,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但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嘲讽的狞笑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你刚才说‘强奸’。如果真是强奸的话,那么你自己也可以想到,我早就采取措施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这里离卡佩瑙莫夫的屋子很远,中间隔着五间上了锁的房子。还有,我的力气至少比你大一倍,此外,我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以后你不能去控告我:你不会真的想害了你的哥哥吧?而且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会独自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屋里去呢?所以,即使牺牲了你的哥哥,也证明不了什么:强奸是很难证明的,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卑鄙!”杜尼娅愤怒地低声说道。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请你注意,我的话还只是作为一个建议。依我个人的看法,你是完全对的:强奸是卑鄙的事。我只不过想说,你绝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即使……即使你愿意按照我的建议来搭救你的哥哥。也只能说,你不过是为环境所迫,嗯,还有,是屈服于暴力,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这些都请你考虑一下吧;你哥哥和母亲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我愿做你的奴仆……做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等着……”
斯维里加洛夫坐到了沙发上,离杜尼娅大约有八步远。她知道,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了,何况她很了解他……
突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扳起扳机,把拿着手枪的那只手放在小桌子上。斯维里加洛夫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惊讶地喊了一声,但脸上又露出狰狞地冷笑,“这样就会使事情发生根本性变化!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你自己使事情变得非常容易解决了,这手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不会是拉祖米欣先生给你的吧?哎呀!这手枪是我的嘛!我的老朋友!我还一直在找呢……我很荣幸曾在乡下教过你射击,现在看来,并没有白教哇!”
“这不是你的手枪,而是你杀害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手枪,你是凶手!她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是你的。我开始怀疑到你这个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时候,就把它拿过来了。只要你敢迈出一步,我发誓,我就要打死你!”
杜尼娅发狂了。她拿着手枪,做好了准备。
“嗯,那么你哥哥呢?我这样问是出于好奇。”斯维里加洛夫说,仍然站在原地。
“你去告密吧,如果你想告密的话!不许动!别过来!我要开枪了!你毒死了妻子,这我知道,你就是凶手!……”
“你真的相信,是我毒死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吗?”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过;你跟我说起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去买来的……你早就准备好了……一定是你……坏蛋!”
“即使这是真的,那也是为了你……归根到底你是祸根。”
“你胡说!我一直,一直……恨你。”
“哎呀,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看来你忘了,在你狂热地对我说教的时候,你已经对我有了好感,流露出了自己的感情……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记得吗?那天晚上,在月光下,还有一只夜莺在啼啭。”
“胡说!(杜尼娅的眼里闪耀着愤怒的光芒),你胡说,这是诽谤!”
“我胡说?好吧,就算我胡说吧。我胡说八道。对女人提起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的(他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开枪,你这头漂亮的小野兽。那你就开枪吧!”
杜尼娅举起了手枪,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下嘴唇颤抖着,也苍白得毫无血色,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射出火一般的光芒,紧紧地盯着他,她下定了决心,估量着距离,只等他做出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来没看到过她像现在这样美丽。她举起手枪的时候,从她眼里射出的怒火似乎使他燃烧起来,他的心里产生了一阵痛苦。他向前移动一步,于是枪声响了。子弹从他的头发上擦过,打到后面的墙上。他站住了,轻轻地笑了起来:“让马蜂给蜇了一下!她是瞄准我脑袋的……这是什么?血!”他右边的太阳穴上,流下一缕很细的鲜血,他掏出手帕来,把血擦掉;大概子弹稍稍擦伤了头皮。杜尼娅放下手枪,望着斯维里加洛夫,与其说是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感到惊讶,感到大惑不解。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打偏了!再来一枪嘛,我等着,”斯维里加洛夫轻轻地说,依旧在冷笑,不过神情有点儿忧郁,“像这样,在你扳枪机以前,我就会抓住你了!”
杜尼娅打了一个寒噤,迅速地扳起枪机,又举起手枪。
“走开,别再来纠缠我!”她绝望地说,“我发誓,我又要开枪了……我……要打死你!……”
“好哇……只有三步远,不会打不死的。哼,要是你打不死我……那么……”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杜尼娅开了枪,但没有响!
“子弹没装好。没关系!你的枪里还有一根雷管。快把它弄好,我等着。”
他站离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等着,两眼发红,用充满情欲而又忧郁的目光直视着她。杜尼娅终于明白了,他宁愿死,也不愿放走她。而且……而且,现在只有两步远,她当然会把他打死的!……
突然,她把手枪扔掉了。
“干吗扔掉了!”斯维里加洛夫惊讶地说,深深地舒了口气。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上掉了下来,也许这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这时候,他也未必怕死。他只是摆脱了另一种更悲哀、更忧郁的感觉,而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走到杜尼娅跟前,用一只手轻轻地搂住她的腰。她没有反抗,但全身像一片树叶似的颤抖着,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他本想说什么,但只是撇了撇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让我走吧!”杜尼娅哀求说。
斯维里加洛夫哆嗦了一下:她的这个“你”字已经说得跟刚才有点儿不一样了。
“那么你不爱我吗?”他轻轻地问。
杜尼娅摇摇头,表示否定。
“也……不会爱我?……永远不会?”他绝望地低声问。
“永远不会!”杜尼娅低声回答。
斯维里加洛夫的心里,在刹那间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可怕的斗争。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着她,突然他放开手,快步走到窗边,在窗前站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这是钥匙!(他从大衣左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到身后的桌子上,没有回过头来,也没看着杜尼娅。)你拿去;赶快走吧!……”
他真愣愣地望着窗外。
杜尼娅走到桌子前拿起了钥匙。
“快点儿!快点儿!”斯维里加洛夫反复地说,仍旧一动不动,也没回过头来。但是,可以从他的这个“快点儿”的语气中,听出一种带着某种可怕的声调。
杜尼娅明白这语调意味着什么,于是赶紧拿起钥匙,跑到门边,迅速打开房门,从屋里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像发了疯似的跑到运河岸上,朝桥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斯维里加洛夫在窗前又继续站了大约三分钟;最后才慢慢转过身来,朝四下里看了看,用手掌在前额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一丝古怪的、极不自然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这是一种可怜、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微笑,这是绝望的微笑。血已经干了,染红了他的手掌;他恶狠狠地看了看这血,然后把一条毛巾浸湿,擦净自己的鬓角。这时,被杜尼娅扔掉、落到门边的那支手枪突然闯入他的眼帘。他把它拾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一支可以装在衣袋里的旧式三发袖珍小手枪,里面还有两发子弹和一根雷管。还可以发射一次。他想了想,把手枪塞进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第六节
那天,整整这一个晚上,斯维里加洛夫是在各个小饭馆和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度过的,从这个地方出来,又到另一个地方,直逛到十点。后来,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俗的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个“恶棍和暴君”怎样开始吻卡佳。
斯维里加洛夫请卡佳喝酒,还请了一个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歌手们、跑堂的,以及两个不知名的小职员一直喝。他之所以要和这两个小职员打交道,说实在的,是因为他们两个鼻子都是歪的:一个歪到右边,另一个歪到左边,这使斯维里加洛夫觉得十分惊奇。他们还带着他到一个游乐园去,他给他们买了门票。这个游乐园里有一棵树,树龄已有三年,却很细小的枞树,还有三丛小灌木。此外,还建造了一家“游乐厅”,其实是一座兼卖茶的小酒吧,而且还摆着几张绿色的小桌和几把椅子。有一些蹩脚的歌手在合唱,还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从慕尼黑来的德国人,好像是一个小丑,虽然他的鼻子是红的,但不知为什么神情却异常沮丧,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为客人们助兴的。那两个小职员和另一些小职员发生争吵,就要打起来了。他们推选斯维里加洛夫做裁判,给他们评评理。斯维里加洛夫已经给他们评了差不多一刻钟了,可是他们大嚷大叫,简直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最确切无疑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偷了东西,甚至就在这儿卖给了一个偶然碰到的犹太人;可是卖掉以后,却不愿把赃款分自己的同伴。而那件被卖掉的东西,是这家“游乐厅”的一把茶匙。“游乐厅”里发现茶匙不见了,便开始寻找,于是事情变得麻烦了。斯维里加洛夫赔了茶匙,站起来,走出了“游乐厅”。这时,已经十点左右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自己连一滴酒也没有喝过,只是在“游乐厅”里要了一杯茶,而且就连这个,也多半是为了遵守人家的规矩。然而,这天晚上又闷又热,天阴沉沉的。快到十点的时候,可怕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声雷鸣,大雨倾盆,犹如瀑布。那些雨水不是一滴一滴落下来的,而是像一条条急流倾注到地上,此时,闪电交加,而且每一个闪电持续的时间都可以从一数到五。斯维里加洛夫被淋得浑身湿透,回到家里,锁上房门,打开自己写字台上的抽屉,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还撕掉了两三张字据。然后把钱装进衣袋,他本想换件大衣,但是朝窗外望了望,留心听了听外面的雷声和雨声,心想还是算了,于是拿起帽子,连门都没锁,就走了出去。他径直来到索尼娅的房间。而她正好在屋里。
她不是一个人在家,卡佩瑙莫夫的四个小孩子把她给团团围住。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正在喂他们喝茶。她默默地、恭敬地迎接斯维里加洛夫,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件湿透了的大衣,但一句话也没说。孩子们一看,立刻惊恐地跑掉了。
斯维里加洛夫在桌子旁边坐下,让索尼娅也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准备好听他说什么。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可能要去美国了,”斯维里加洛夫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了,所以我来做个安排。嗯,今天你见到那位太太了吗?我知道她对你说些什么,不用再跟我说了。(索尼娅身子动弹了一下,脸红了!)那种人的性格,大家都知道的。至于你的弟弟和妹妹,他们的确都给安置好了,我送给他们每个人的钱,也都交到可靠的人手里,拿到了收据。不过,这些收据还是你拿去保存吧,以防万一。给,请你收下!嗯,现在这件事算办完了。这是三张五厘的债券,一共是三千卢布。这笔钱请你收下,是给你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也不管以后你会听到些什么。这些钱你是需要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因为照这样生活下去,是很不好的,而且你今后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还有孤儿们和已经去世的继母,也都受到了您的恩惠,”索尼娅急忙说,“如果说,到现在为止,我很少对您表示感谢,那么……请您不要以为……”
“嗯,够了,够了。”
“至于这笔钱,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非常感谢您,可是现在我不需要这些钱了。我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养活自己,请不要以为我不识抬举:既然您的心这么好,那么这笔钱……”
“这是给你的,给你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请你收下,不要再多说了,因为我甚至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会需要这笔钱的。罗吉昂·罗曼内奇有两条路:要么对准额头开枪自杀,要么去西伯利亚(索尼娅吃惊地看了看他,浑身哆嗦起来)。你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听他自己说的,我可不是个说话不谨慎的人;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当时你劝他去自首,这是对的。这对他也是有利的。嗯,如果要去西伯利亚——他去,你也会跟他去,不是吗?是这样吧?是这样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钱是需要的。为了他,需要钱,你明白吗?我把钱送给你,也就等于送给他。何况你还答应过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要还清欠她的钱,这些我都听说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你怎么这样轻率地承担起这样一笔债务?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欠的,而不是你欠的这个德国女人的债,那么你就不该理睬她。在这个世界上,这样是没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么时候有人问你——明天或者后天——向你问起我或者有关我的事情(会有人来问你的),那么千万不要提起我这次到你这里来的事,绝不要把钱拿给任何人,也绝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曾经把钱送给你。好了,再见吧(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问候罗吉昂·罗曼内奇。顺便说一声:这些钱你可以暂时托拉祖米欣先生代为保管。你认识拉祖米欣先生吗?当然认识了。这是一个还不错的小伙子。明天就把钱送到他那里去,或者……到时候再说。但在这之前一定要保管好。”
索尼娅也从椅子上很快站起,惊恐地看着他。她很想说点儿什么,问问他,可是她不敢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您怎么……怎么,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您就要走吗?”
“嗯,要去美国,还怕下雨,嘿嘿!再见了,亲爱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你要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你会对别人有用的。顺便说一声……请你对拉祖米欣先生说,我请你代我向他致意。你就这样对他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里加洛夫向他致意。一定要对他说。”
他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索尼娅一个人,她顿时陷入一种既惊讶又恐惧的状态中,心里沉重极了,而且充满了一种茫然而痛苦的疑惑。
后来发现,这天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又一次离奇和出人意料地访问了一户人家。那时,雨一直不停地下。十一点二十分,他浑身湿透,走进了瓦西利耶夫岛马雷路三号街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狭小住宅的门前。他好容易才敲开了门,刚开始时,他的到来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和不安;但是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就这样一个人,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一个举止态度很有魅力的人。他未婚妻的父母都很精明,他们刚开始的猜测(虽说他们的猜测是很敏锐的)立刻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们本以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准是在这之前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制。未婚妻的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亲把那位虚弱无力、坐在安乐椅上的父亲推到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跟前,像往常一样,立刻提出一些她其实并不关心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总是先面带微笑,搓着手,随后,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么,譬如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想在哪天举行婚礼,那么她就会提出一些最有趣、而且几乎是渴望得到回答的问题,询问有关巴黎的种种事情和那里的宫廷生活,只是在这以后才照例谈到瓦西利耶夫岛的三号街上来)。在别的时候,这一切自然是令人十分尊敬的。然而,这一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却显得特别没有耐心,并坚决要求会见未婚妻,尽管他们一开始就已经告诉过他,他的未婚妻已经睡了。当然,他的未婚妻还是出来了,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直截了当地对她说,由于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他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万五千银卢布票据,请她收下这笔钱,作为他送给她的礼物,因为他早就打算在结婚之前,将这一点儿钱送给她了。当然,这样的解释丝毫也没能说明,这礼物与立刻动身远行,与一定要冒雨在深更半夜来送礼物有什么特殊的逻辑联系,然而事情却十分顺利地应付过去了。甚至就连必不可免的“哎哟”和“哎呀”,刨根究底的询问和惊讶,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既有节制,又有分寸。然而,对他的感谢却是最热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亲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站起来,笑了笑,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儿,肯定地说,他不久就会回来,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虽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时也好像向他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无声的问题,他沉吟了片刻,又吻了吻她,心里立刻感到由衷的懊恼:因为他的礼物立刻就会被锁起来,由这位最懂事的母亲来保管了。他向大家告辞后便走了出去,让那一家人继续处在那种异常兴奋的状态中。然而,那位富有同情心的母亲立刻用压低的声音迅速地说了几句话,解答了他们几个最重要的疑问,确切地说,就是认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一个大人物,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有很多关系,是一个大富翁——天晓得他的心里想着什么,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走就走了,想送人钱,立刻就送,所以,用不着大惊小怪。当然,他浑身湿透,这很奇怪,不过,譬如吧,英国人比这更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不在乎人家怎么议论他们,也不拘礼节。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好让人看看,他谁也不怕。而主要的是,这件事无论对什么人,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天晓得会产生什么后果,至于这些钱嘛,得赶紧锁起来,而且,幸亏费多霞一直待在厨房里,最主要的是,绝对,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这个诡计多端的列斯莉赫,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坐在那里悄悄地议论着,一直谈到大约两点钟。但是,那位未婚妻早就去睡觉了,她既感到惊讶,又有点儿悲伤。
这时正是半夜时分,斯维里加洛夫走过了桥,往彼得堡岛的方向走去。雨虽停了,风却仍在呼啸。他冷得发抖了,片刻间,他怀着一种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带着疑问望了望小涅瓦河里黑黢黢的河水。但他很快就觉得,站在河边冷得很,于是便转身朝街走去。他已经在那条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 街上大台阶地走了很久,几乎走了半个钟头,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条用木块铺成的路面上绊倒过,可他还是怀着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侧寻找着什么。不久前,有一次他从附近路过,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已经是大街的尽头,看到过一家木结构的旅馆,不过相当宽敞,他所记得旅馆的名字好像是叫“阿德连诺波尔”之类。他并没有记错,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这家旅馆是一个相当显眼的目标,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可能找不到它。这是一座已经发黑的、很长的木头房子,尽管已经很晚了,房子里仍然灯火通明,看得出里面还相当热闹。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他问那个人有没有房间。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维里加洛夫,定了定神,立刻把他领到很远的一间房间里,这间房子又闷又狭小,缩在走廊尽头的一个角落里,就在楼梯底下。但是已经没有别的房间,全都客满了。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用询问的表情望着他。
“有茶吗?”斯维里加洛夫问。
“有的,先生。”
“还有什么?”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拿小牛肉和茶来。”
“还需要其他的吗?”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甚至有点儿疑惑不解地问。
“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一个好地方,”斯维里加洛夫想,“我怎么不知道呢。大概,我这副样子也像是从哪儿的夜酒店里出来的,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的人吧。不过我真想知道,经常住在这里,在这里过夜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点起了蜡烛,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间小屋竟是那么矮小,斯维里加洛夫站在里面几乎直不起腰来,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床铺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就差不多占据了全部空间。看起来,墙壁好像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墙纸又旧又脏,上面已经积满灰尘,许多地方都被撕破了,虽然原来的黄颜色还可以分辨出来,可是花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和通常顶楼里的情况一样,墙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倾斜的,不过这儿的斜面上边就是楼梯。斯维里加洛夫放下蜡烛,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此时,隔壁的一间小屋里却传来奇怪的喃喃低语,说个不停的,有时竟会提高声调,几乎像是在叫喊,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从他一进来,这低语声就没有停止过。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哭着责备对方,不过听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声音。斯维里加洛夫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蜡烛,墙上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灯光;他走近前去,开始张望。在比他这一间稍大一点儿的那间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有一头异常卷曲的头发,脸涨得通红,神情十分激动,站在屋里,姿势活像个演说家,他没穿长礼服,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叉开两腿,用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责备另一个人,说他是个叫花子,说他连一官半职也没捞到,说是自己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的,什么时候想赶他走,就可以赶他走,还说,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受责备的人坐在椅子上,他看起来好像很想打喷嚏、却又怎么也打不出来。他偶尔用绵羊般的迷惘眼光看看那个演说家,但显然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也未必听到了什么。桌子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桌上还摆着一个几乎空了的伏特加酒瓶,还有酒杯、面包、玻璃杯、黄瓜和茶杯。斯维里加洛夫留心看了看这个场景,就漠不关心地离开那条缝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拿着茶和小牛肉进来了,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还需要什么吗?”听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于是就走了。斯维里加洛夫急忙喝了一玻璃杯的茶,想暖一暖身子,肉却一口也没吃,因为完全没有胃口。他开始觉得好像发起烧来了。他脱下大衣和短外套,裹着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很烦恼:“这一次最好还是别生病啦!”他这样想着,苦笑了一声。屋里很闷,烛光暗淡,外面风声呼啸,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啃着什么,而且整个房间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么皮革的气味。他躺着,好像在做梦:思绪万千,此起彼伏。他似乎很想让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想,“树在簌簌地响;我多么不喜欢夜里风狂雨暴,黑暗中传来树木簌簌的响声,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不久前经过彼特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一想到这种声音,就觉得厌恶。这时他也想起了桥和小涅瓦河,于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边时那样,觉得好像浑身发冷。
“我这辈子从来就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他想,突然又为一个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声,“可不是吗?这些美学的问题和舒适的问题,现在应该都无所谓了,可正是在这时候,他却变得特别爱挑剔了,就像一头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定要给自己挑个地方的野兽。刚才我真该回到彼特罗夫公园去!大概是觉得那里太暗,也觉得冷吧,嘿嘿!好像我需要一种舒适感似的!……对了,我为什么不把蜡烛熄掉?(他熄掉了蜡烛。)隔壁已经睡了,”他想,因为刚才看到的那条缝隙里已经看不到灯光了,“唉,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要是现在你来该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适,而且正是时候。可现在你偏偏不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不久前,也就是在他要实行诱骗杜尼娅的计划前的一小时,他曾向拉斯柯尼科夫建议,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请他来保护她。“真的,当时我说这话,正像拉斯柯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样,多半是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故意挑衅。不过这个拉斯柯尼科夫真是个机灵鬼!他饱经忧患。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乱想,变聪明了之后,准会成为一个很机灵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太想活下去了!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随他的便,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睡不着。渐渐地,杜尼娅不久前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突然,他打了一个寒战。“不,现在应该丢掉这个想法了,”他清醒过来,这样想,“我应该想点儿别的事情。真是奇怪,而且可笑: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人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也没特别想要进行报复,不是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是好兆头!我也不喜欢与人争论,不发脾气——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刚才我向她许下了多少诺言哪,呸,见鬼!大概,她会想办法让我明白过来的……”他又不出声了,而且咬紧牙关:杜尼娅的模样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和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她吓得要命,放下了手枪,面无人色,望着他,所以他两次都可以抓住她,她却不会举起手枪自卫,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话。他想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可怜起她来,他的心似乎揪紧了……“唉,见鬼!又是这些念头,这一切都应该统统抛开!一定要抛开!……”
他已经昏昏欲睡,发寒热病时的哆嗦也渐渐停止了;突然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从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过去。他打了个哆嗦:“呸,见鬼,这好像是一只老鼠!”他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开被子,起来让自己冻僵,可是突然又有个什么让人很讨厌的东西从他腿上很快跑了过去;他撩开被子,点着了蜡烛。他打着寒战,俯身仔细看了看床上,什么也没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只老鼠跳到了床单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并没有跳下床去逃走,却在床上东窜西窜,从他指缝间溜着,然后从他手上跑过去,一下子钻到了枕头底下;他扔掉了枕头,但是转瞬间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他的怀里,从他身上很快跑过去,并跑到背上,钻到他的衬衫底下去。他神经质地打了个寒战,就醒了。屋子里黑乎乎的,他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窗外风声呼啸。“真可恶!”他懊恼地想着。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背对着窗户坐在床沿上。“干脆别睡了。”他拿定了主意。可是窗边又冷又潮;他没有站起来,拉过被子,裹到身上。他没有点上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意去想;然而幻想却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一个个思想的片断,没头没尾,互不连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他似睡非睡。也许是寒冷,也许是黑暗,也许是潮湿,也许是窗外呼啸和摇撼着树木的风,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对幻想强烈的癖好和渴望——但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鲜花。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一个阳光明媚、温暖,甚至几乎是炎热的日子,一个节日——圣灵降临节[46]。一座英国式的豪华精致的乡村别墅,四周花坛里,鲜花盛开,花香袭人,蔓生植物爬满门框,台阶上摆满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面铺着豪华的地毯,两边摆满栽种着奇花异卉的中国花盆。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浓郁。他甚至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这儿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旁,通往露台的门敞开着,门边也到处是花。地板上撒满刚刚割下来的芳草,窗子都敞开着,凉爽的微风送进清新的空气,窗外鸟鸣嘤嘤,在屋子的中央,几张铺着洁白缎子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包着白绸子,边上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用鲜花编成的花带,从四面环绕着棺材。一个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鲜花中间,她穿一件绣花白纱连衣裙,一双好像用大理石雕成的手叠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开着的、淡黄色的头发,却是湿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冠。她那神情严峻、已经僵化的脸,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惨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却充满了不是儿童所拥有的无限的悲伤和巨大哀怨。斯维里加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点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这个小姑娘是自杀——投水自尽的。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经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被侮辱的心毁灭了自己,这样的侮辱吓坏了这颗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她感到震惊,不应遭受的耻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迫使她从胸中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但长夜漫漫,黑暗无边,她的呼叫根本没有人听见,这是一声被无耻凌辱的绝望地呼叫,在潮湿寒冷的黑夜里,当冰雪已经融化,而外面的风还在号叫的时候……
斯维里加洛夫醒过来了,他从床上起来,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销,打开窗户。风猛吹进他这间狭小的屋子,好像用寒冷刺骨的霜花沾满他的脸和他那只穿着一件衬衫的胸脯。窗外大概真的像个类似的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白天这里也有歌手在唱歌,也给人往小桌子上送茶。但现在,从树上和灌木丛上吹落的水珠,却不断飞进窗里来。天黑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因此只能勉强分辨出某些标志着什么物体的黑点。斯维里加洛夫弯下腰,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对着这片黑暗望了足有五分钟。忽然,从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
“啊,这是号炮,河水又暴涨了,”他想,“到早上时,水就会涌进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浮出水面,人们也将在风雨中咒骂着,浑身湿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烂儿拖到楼上的高层去……现在几点了?”他刚这样想时,附近什么地方的挂钟正急匆匆地嘀嗒嘀嗒响着,打了三响。“哎哟,还有一个钟头天就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直接到彼特罗夫公园去:在那儿挑选一棵被雨淋透的高大灌木丛,只要用肩膀稍微一碰,就会有千百颗水珠滴落到我的头上……”他离开窗口,关上窗户,点着了蜡烛,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蜡烛,来到走廊上,想去找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那人睡在一间小破屋里的一堆蜡烛头和各种垃圾之间),把房钱交给他,然后从旅馆里出去。“这是最好的时候,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他在狭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个人也找不到,已经想要大声呼喊了,突然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在一个旧橱和门之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还是活的。他手持蜡烛,弯下腰去,看到一个孩子——一个顶多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的那件小连衣裙已经湿透了,像一块擦地板的抹布,她浑身发抖,还在哭泣。她看到斯维里加洛夫时,似乎并不害怕,却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迟钝的惊讶神情,间或抽泣几声,这就像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哭了很久,这时已经住了声,甚至已经不再伤心了,却还会偶尔突然呜咽一声。小姑娘的脸苍白而憔悴,已经冻僵了,不过“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么说,她是躲在这里,一宿没睡了”。他开始询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起来,用孩子的语言很快地含混不清地说了起来。她说到“妈妈”,说是“妈妈”打她,还说有只什么碗被她给“打碎了”。小姑娘说个不停;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勉强可以猜出,这是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就是这家旅馆里的厨娘,经常喝得烂醉,把她毒打了一顿,还吓唬她;小姑娘打碎了妈妈的一只碗,吓坏了,还在晚上就跑了出来;她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着雨,最后偷偷地溜到这里,藏在大橱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于潮湿、黑暗,又害怕因为这一切,遭到妈妈一顿毒打,所以浑身哆嗦。他把她抱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坐在床上,帮她脱去衣服。她赤脚穿着的那双破鞋子全都湿透了,像在水里泡了一夜似的。给她脱完衣服以后,他就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到被子里。她立刻睡着了。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开始忧郁地沉思起来。
“瞧,我又多管闲事了!”他突然痛苦地想道,心里有一种气愤的感觉,“真是荒唐!”他懊恼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赶快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想,咒骂了一声,已经把门打开了,但又回来再看看那个小姑娘,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一点,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盖着被子,暖和过来了,苍白的面颊上已经泛起红晕。可是奇怪:这红晕看上去好像比平常孩子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浓郁。“这是发烧的红晕。”斯维里加洛夫想,这好像是酒后的红晕,就好像给她喝了满满的一杯酒。鲜红的嘴唇好像在燃烧,在冒热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她那长长的黑睫毛好像在抖动,在眨巴着,好像抬起来了,一只狡猾、锐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从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张望,在递着眼色,小姑娘似乎并没有睡着,而是假装睡着了。是的,果真是这样:她的嘴唇张开,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动,好像还在忍着。不过,瞧,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她在笑,分明在笑。在这张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脸上,露出了某种无耻的、挑逗的神情;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人的脸,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眼睛已经毫不掩饰地睁开了,用火热的、无耻的目光打量着他,呼唤他,而且在笑……在这笑容里,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孩子的脸上,在这些下流无耻的表情里,含有某种丑恶和带有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样了?”斯维里加洛夫喃喃地说,他真的吓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已经把妖冶的小脸蛋完全转过来,面对着他,伸出双手……“啊,该死的!”斯维里加洛夫惊恐地大喊一声,对着她举起手来……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醒了。
他仍然睡在原来的那张床上,还是那样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着,窗外已经发白,天完全亮了。
“做了一夜噩梦!”他恼怒地从床上抬起身来,觉得浑身无力,骨头酸痛。外面大雾弥漫,什么也无法看清。已经快六点了:他睡过了头!他起来,穿上还很湿的短外套和大衣。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支手枪,掏出来,摆正了底火;然后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头页上写了几行大字。写完之后,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那儿,就在胳膊肘旁。几只醒来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最后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惫不堪,却怎么也捉不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在干一件可笑的事,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寒噤,于是站起身来,毅然走出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来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浓雾笼罩着全城。斯维里加洛夫沿着木块铺成的,又滑又脏的马路往小涅瓦河方向走去。他好像看到了一夜之间涨高了的小涅瓦河里的河水,好像看到了彼特罗夫岛、湿漉漉的小路、湿淋淋的草、树和灌木丛,最后好像看到了那丛灌木……他懊恼地打量着一幢幢房子,打算想一些别的事情。大街上没有一辆马车,也遇不到一个行人。那些关着百叶窗,颜色鲜黄的小木屋看上去凄凉而且肮脏。寒气和潮气透入他的全身,他觉得身上发冷了。有时,他碰到一些小铺和饭馆的招牌,每块招牌他都仔细看了一遍。木块铺的路面已经到了尽头。他已经来到一幢很大的石头房子旁边。一条浑身肮脏、冷得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面前跑着横穿过马路。一个穿着军大衣、烂醉如泥的醉鬼,脸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朝这个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边隐约露出一座很高的瞭望台。“哦!”他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要到彼特罗夫公园去?至少有个官方的证人……”这个新想法几乎使他冷笑一声,于是他折到了街上。那幢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里。房子的大门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门上,身上裹着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头戴一顶阿喀琉斯[47]式的铜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维里加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脸上露出那种永远感到不满的悲哀神情,犹太民族所有人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带着这副阴郁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工夫,他们俩——斯维里加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方。最后,“阿喀琉斯”觉得,一个人并没有喝醉,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凝神注视着他,这是很不正常的。
“你要干什么,你要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仍然一动不动,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
“啊,不干什么,老弟,你好!”斯维里加洛夫回答。
“这儿不许停留。”
“老弟,我要到外国去了。”
“到外国去?”
“去美国。”
“美国?”
斯维里加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扳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啊,你要干什么,这玩意儿,这里不许开这种玩笑!”
“为什么不许呢?”
“不许就是不许。”
“唉,老弟,反正都一样。这地方挺好的;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回答:‘他说的,他要到美国去。'”
他把手枪对准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你要干什么,这里不行,不许在这里……”“阿喀琉斯”突然慌了神,瞳孔变得越来越大。
斯维里加洛夫扳动了枪机。
第七节
就在当天,但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来到了他母亲和妹妹的住处——就是拉祖米欣给她们在巴卡列夫公寓里找的那套房间。楼梯的入口就冲着大街。拉斯柯尼科夫来到门口后,一直徘徊不前,好像犹豫不决: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但他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他也不能回去了。“何况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想,“已经习惯把我视为一个怪人了……”他的衣服十分可怕:淋了一夜雨,衣服全都弄得又脏又破,很不像样。由于风吹雨打,疲惫不堪,体力消耗殆尽,再加上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的脸几乎变得十分难看。谁也不知道这整整的一夜,他是在哪里度过的。但他至少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敲了敲门,给他开门的是母亲。杜尼娅不在家,甚至就连女仆当时也不在家里。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先是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进屋里来。
“啊,你终于来了!”她高兴得讷讷地说,“你别生我的气,罗佳,你看我竟这么傻,流着泪来迎接你:我这是笑,不是哭。你以为我哭了吗?我这是高兴,可我就是有这么个傻习惯:动不动就流泪。从你父亲死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就总是哭。你坐呀,亲爱的,你准是累了,我看得出来。哎哟,你怎么弄得这么脏啊?”
“昨天我淋了雨,妈妈……”拉斯柯尼科夫开始说。
“啊,不,不!”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打断了他的话,高声惊呼,“你以为,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婆婆妈妈,对你问长问短吗?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现在已经学会照这边的人那样行事了,真的,我自己也看出来了,这儿的人聪明些。我已经一下子彻底得出结论:我怎么能了解你的想法,并要求你向我报告呢?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情,以及哪些计划,或者又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却总是催促你,问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唉,上帝呀!我干吗总是毫无意义地问这问那呢……你瞧,罗佳,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过三遍了,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给我拿来的。我一看到,就哎呀地叫了一声;我心想,我真是一个傻瓜,瞧他在干什么呀,这就是谜底!说不定那时候他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他正在思考这些想法,我却折磨他,打搅他。我读了那篇文章,我的孩子,当然,有很多地方我读不懂;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能懂呢?”
“给我看看,妈妈。”
拉斯柯尼科夫拿起杂志,匆匆地浏览了一下自己的那篇文章。不管这和他的处境与心情是多么不协调,但他还是和所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发表时的作者一样,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中有甜的感觉,更何况他才只有二十三岁呢。这种感觉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工夫。他才看了几行,就皱起眉头,一种可怕的忧愁揪紧了他的心。最近几个月来的内心冲突,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他于是厌恶而懊恼地把杂志扔到了桌子上。
“不过,罗佳,不管我多么傻,可我还是能够做出判断,你很快就会成为第一流的人物,即使还不是我国学术界首屈一指的人物。他们竟敢以为你疯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认为!唉,这些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人哪,他们哪会懂得,聪明人像什么样子!就连杜尼娅也几乎相信了——你看!你那已经故去的父亲给杂志投过两次稿——刚开始时寄去一首诗(笔记本我还保存着呢,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后来又寄去一部中篇小说(我自己要求让我来抄写),我们俩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被采用——可是都没有被采用!罗佳,在六七天前,我看到你的衣服,看到你是怎么生活的,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但现在我明白了,我这人还是太笨,因为凭你的聪明才智,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看来目前你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你现在所从事的,是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杜尼娅不在家吗,妈妈?”
“她不在,罗佳。家里经常见不到她,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多亏了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真的要谢谢他,他经常来看我,陪我坐一会儿,总是谈你的情况。他爱你,尊敬你,我的孩子。至于你的妹妹,我倒不是说她很不尊敬我。我可没有抱怨。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性格;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唉,可对于你们,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当然啦,我坚决相信,杜尼娅聪明过人,此外,她爱我,也爱你……不过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带来什么结果。罗佳,现在你来了,让我感到非常幸福,她却出去散步了;等她回来后,我就对她说:‘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哥哥来过了,你刚才去哪里了?’罗佳,你可不要太顺着我:你能来就来,不能来,也没办法,我可以等着。因为我还是会知道,你是爱我的,对我来说,这也就够了。我会读你的文章,从大家那里听到你的消息,你偶尔也会来看看我,还有比这更让我感到幸福的吗?瞧,你现在不是来安慰你母亲了吗?这我明白……”
说到这里,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哭了起来。
“我又哭了!你别管我,我真是太傻了!啊,我的上帝,我怎么光坐着呀,”她喊了一声,马上站起来,“家里有咖啡,可我怎么没有给你喝呢!瞧,这就是老太婆的自私自利。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来!”
“妈妈,您别去弄了,我这就要走了。我不是为喝咖啡来的。请您听我说,”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走到他跟前,“妈妈,不管会出什么事,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也不管别人对您怎样谈论我,您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爱我?”他突然十分激动地问,好像并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话,也没有斟酌过所用的词句。
“罗佳,罗佳,你怎么了?你怎么能问这样的话!谁会对我谈论你呢?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不管谁来,我都要把他赶出去。”
“我来是要请你相信,我一直都爱你,现在我很高兴,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杜尼娅不在家,我甚至也为此感到高兴,”他还是很激动,于是接着说下去,“我这次来,是要坦率地告诉您,尽管您将面临不幸,不过您还是应该知道,现在您的儿子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以前认为我冷酷无情,觉得我不爱你,但这都不是事实。我永远也不会不爱您……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应该这样开始……”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默默地拥抱着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哭着。
“罗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她终于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现在,根据一切情况来看,我明白,你是在准备去会一场大难,所以你才这样愁苦。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罗佳。原谅我提起这件事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昨天夜里你妹妹躺在床上,也说了一夜的胡话,老是提到你。我认真地听着,听明白了一些话,可是什么也听不懂。整个早上,我都觉得像是要赴刑场一样,坐立不安,等待着什么,预感到会出事,瞧,这不是等到了!罗佳,罗佳,你要离开这里,上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
“我早就料到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还有杜尼娅,她爱你,她非常爱你,还有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如果需要的话,让她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你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当我的女儿。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会帮助我们做好准备……不过……你到底……要上哪里去呢?”
“别了,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吗?”她大声惊呼,好像将永远失去他似的。
“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该走了,一定要走……”
“连我也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请您跪下来替我向上帝祈祷吧。也许上帝会听得到您的祈祷的。”
“让我给你画个十字,为你祝福!对,对,就这样,就是这样。哦,上帝,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是的,他觉得很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好像头一次变得心软了。他俯身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脚,然后两人抱头痛哭。这一次她并不觉得惊讶,也不详细询问他了。她早已明白,她的儿子正面对着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现在,对他来说,那个非常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长子,”她痛哭着说,“现在你又跟小时候一样了,你又来到我的跟前,像当时那样拥抱我,吻我;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过得很艰难,但只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使我们感到宽慰了。当我把你的父亲安葬后,有多少次,我们曾像现在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他的坟前痛哭哇。我早就在哭了,这是因为为娘的心早就预感到了这场灾难。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记得吗?我们刚到这里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当时我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今天给你开门时,看到你的瞬间,我就想那个不幸的时刻真的要来临了。罗佳,罗佳,你不会马上就走,是吗?”
“不会的。”
“你还会来吗?”
“是的……我一定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会多问你。我知道,我不敢问,不过你只要对我说一声,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
“你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公事,还是什么工作?”
“听凭上帝的安排吧……只不过请您为我祈祷……”
拉斯柯尼科夫向门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拉住了他,用绝望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吓得变了样。
“可以了,妈妈。”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他忽然感到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里。
“不是永别吧?还不是永别,是吗?你还会来的,明天你还要来,是吗?”
“我会来的,我会来的,再见。”
他终于挣脱了。
傍晚的空气是温暖、清新,明朗的;从早晨起,天就已经晴了。拉斯柯尼科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得很快。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事情都办完。在办完这些事之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在上楼去自己房间的时候,他发现娜斯塔霞丢下了茶壶,凝神注视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楼去。“难道我的屋里有人吗?”他这样想着,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好像看到了波尔费利。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时,他却看到了杜尼娅。她独自坐在屋里,陷入沉思,早已在等着他了。他在门口站住了。她惊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露出恐惧和无限悲伤的神情。单从她的神态中,他就马上明白,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是该进去呢,还是走开呢?”他疑虑地问。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等着你。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屋里,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不知怎么了,我觉得虚弱极了,杜尼娅,我太累了;可我希望在这个时候,至少还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向她看了一眼。
“这一夜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记不清了,你知道吗?妹妹,我想把问题彻底解决,我在涅瓦河边来回地走了好多次,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结束我的生命,可是……我下不了决心……”他喃喃地说,又怀疑地看看杜尼娅。
“谢天谢地!我们两个人——我和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所担心的,就是这点!这么说,你对生活还是有信心的: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柯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并没有什么信心,但是我刚才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我不相信上帝,可是我刚才请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杜尼娅,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去找过母亲了?你也告诉她了?”杜尼娅大惊失色地叫道,“难道你真的下决心要告诉她了?”
“不,我没有说……没有用语言说;不过有很多事情她都明白了。昨天夜里她听到你在说梦话。我相信,她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去那里,也许做得不对。甚至为什么要去,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杜尼娅。”
“卑鄙的人,可是你情愿去受难!你会去的,不是吗?”
“我去,这就去。是的,为了逃避这种耻辱,我也曾想投河自尽,杜尼娅,可是当我站在河边的时候,我想,既然在此之前,我自认为是坚强的,那么现在也就不要害怕耻辱,”他抢先说,“这是自尊吗,杜尼娅?”
“是的,是自尊,罗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好像突然一亮;他还有自尊,他似乎为此感到高兴了。
“妹妹,你不认为,我只不过是看到了水才觉得害怕的吗?”他一边问,一边看着她的脸,奇怪地笑了笑。
“啊,罗佳,够了,别说了!”杜尼娅痛苦地大叫。
沉默了大约有两分钟,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坐着,垂下头,眼睛看着地下;杜尼娅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看着他。突然,他站了起来:“很晚了,我该走了。我这就去自首。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她的两颊流了下来。
“你哭了,妹妹,你能把手伸给我吗?”
“你连这个也怀疑吗?”
她紧紧拥抱着他。
“你去受难,难道不是已经把你的罪行洗刷掉一半了吗?”她大声呼喊,紧紧拥抱着他,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出乎意外地发疯似的怒吼道,“我杀了一个可恶的、极端有害的、对谁也没有用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就是有四十桩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这也叫犯罪?我不认为这是罪行,也不想洗刷它。为什么大家都从四面八方指着我的脊梁骨,说什么‘罪行,罪行’?现在,在我已经决心要去承受这种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看出我的胆怯是多么的荒唐!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只不过是由于卑鄙和无能,也许还因为这样做对我还有好处,就像那个……波尔费利……所提的建议那样!……”
“哥哥,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知道,你已经杀了人哪!”杜尼娅绝望地喊道。
“大家都杀人,”他几乎发狂似的接着话茬说,“在这个世界上,以前杀人,现在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个,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后来又被称为人类的恩主!你只要仔细留心看一看,就会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为人们造福,我要做千万件好事来弥补这一件蠢事,这甚至不是蠢事,只不过是不恰当罢了,因为我的整个想法完全不像现在失败之后看到的那么愚蠢……(所有的事情,一旦失败了,看起来就显得很愚蠢!)我做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迈出第一步,弄到钱,然后就可以用无限的好处弥补一切……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不能坚持,因为我是一个卑鄙的人!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还是不会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的话,人们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只能束手就擒了!”
“但这是不对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这是说的什么呀!”
“啊!这个方式不对,从美学的观点来看,不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哼,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用炸弹炸死人,用正面围攻杀死大批的人,就是值得尊敬的方式?对美学的畏惧就是软弱无能的最初征兆!……对于这一点,我还从来没有比现在认识得更清楚;而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这些就是罪行!我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强,这样深信不疑!……”
他那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脸甚至涨得通红。但是当他说完最后这几句情绪激昂的话时,他的目光无意中与杜尼娅的目光相遇,从她的目光中,他看出她为了他感受到多么大的痛苦,于是不由得冷静下来。他觉得,不管怎样,他毕竟已经使这两位可怜的女人变得那样不幸。她们的痛苦毕竟是他造成的……
“杜尼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的话,请你宽恕我吧(虽说我是不能宽恕的,如果我真有罪的话)。再见吧!我们不要再争论了!现在我该走了,已经是时候了。你别跟着我,我求求你,我还得去……现在你去吧,立刻去坐到母亲的身边。我恳求你这样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也别离开她,我使她为我担忧,她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忧愁:她会愁死的,或者会发疯的。你要和她在一起!拉祖米欣会陪伴着你们;我跟他说过……不要为我哭泣:我要努力做一个既勇敢又正直的人,终生如此,尽管我是个杀人凶手。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听到我的名字。我绝不会给你们丢脸,你等着瞧吧;我还要让人到……现在暂时再见了,”他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话,在他说到最后几句话并许下诺言的时候,又看到杜尼娅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你为什么这样痛哭呢?别哭,别哭了;我们并不是永别,不是吗?……啊,对了!等一等,我忘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书,把它打开,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幅小小的肖像,肖像是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这是房东女儿的肖像,他以前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想进修道院的古怪的姑娘,她是死于热病的。他朝这张富于表情的病态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吻了吻画像,然后把它交给了杜尼娅。
“关于这个想法,我曾跟她商量过很多次,当然只是跟她一个人商量过,”他若有所思地说,“后来如此荒谬地成为现实的这一切,有很多我都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娅说,“她也和你一样,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主要的,主要的是,现在一切都将走上新的轨道,一切都将突然改变,好像被劈成两半,”他突然大声说着,重新又陷入烦恼之中,“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我对此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自己是不是希望这样?据说,我需要经受这样的锻炼!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锻炼?这些锻炼有什么用处,服完二十年苦役之后,苦难和愚蠢的劳役会把我压垮,身体会衰弱得像一位老人,到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有觉悟吗?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干什么?现在我为什么愿意这样活着?哦,今天早晨,黎明时分,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了!”
他们两人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杜尼娅心情沉重,可是她爱他!她走了,但只走了五十来步,就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望他,还可以看得到他。而他走到拐角的时候,也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相遇了;可是当他发觉她在望着他时,却不耐烦地,甚至是恼怒地挥了挥手,叫她走开,而他自己则飞快地拐了个弯走了。
“我太狠心了,这我知道,”他暗自想着,过了一会儿,他为自己恼怒地向杜尼娅挥手感到羞愧了,“不过她们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既然我不配让她们爱!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也永远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我真的很想知道,难道在这未来的十五年到二十年里,我的心会变得那么温顺,我会恭恭敬敬地向人们诉苦,开口闭口自称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也正是为此,他们现在才要流放我,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瞧,他们一个个在街上行色匆匆,来来往往,而就其天性来说,他们也都是卑鄙的家伙,都是强盗;甚至更糟——都是白痴!如果不流放我,他们准会义愤填膺,气得发狂!哦,我是多么恨他们哪,恨他们所有的人!”
他开始深思起来:“到底要通过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才能终于使他在他们大家面前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呢?为什么不会这样?当然,本来就应该这样。难道二十年不断地压迫,还不能把他给彻底压垮吗?水滴石穿哪!而在这之后,为什么还要活着?还活着干什么?既然我知道,这一切将会完全像书本上写的那样,再也不会有其他的样子,那我现在为什么要去自首呢!”
从昨天晚上起,他也许已经不止一百遍的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去了。
第八节
他走进索尼娅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索尼娅在异常焦急不安中等了他整整一天。她和杜尼娅一起在等着他。杜尼娅想起斯维里加洛夫昨天说过的话:索尼娅“知道这件事”,所以一清早就到她这儿来了。两个女人谈了些什么,以及她们怎样流泪,怎样成了朋友,我们就不再详述了。杜尼娅从这次会面中至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哥哥不会是孤单单的独自一人,因为他来找过她,找过索尼娅,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当他需要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时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运让他去到哪里,她都一定会跟着他。杜尼娅并没有多问,但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她甚至怀着敬仰的态度看着索尼娅,刚开始时,杜尼娅对她的这种敬仰态度几乎使索尼娅发窘了。索尼娅甚至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相反,她觉得自己连看杜尼娅一眼都不配。自从她和杜尼娅在拉斯柯尼科夫那里第一次见面,杜尼娅那样恳切和尊敬地向她行礼告辞时,杜尼娅那优美的仪态,就已经成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永远深深留在了她的心里了。
最后杜尼娅终于等得不耐烦,于是离开了索尼娅,到她哥哥的住处去等他了;她总觉得,他会先回住处去。只剩下索尼娅独自一人之后,当她一想到他也许真的会自杀,她立刻感到害怕了,为此更是痛苦不堪。杜尼娅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但是,在这一天中,她们俩总是争先恐后地提出各种理由,互相说服对方,让对方相信,他绝不可能这样做,而且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比较放心一些。但是,现在一分开,她们两个心里便都想着这一点。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里加洛夫对她说,拉斯柯尼科夫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西伯利亚,要么……更何况她了解他的虚荣心,他的高傲,他的自命不凡,以及不相信上帝。“难道仅仅由于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吗?”最后她绝望地想。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愁眉苦脸地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但是从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邻家一堵没有粉刷过的墙壁。最后,当她完全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已经死去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一声欢呼从她胸中冲了出来。但是,当她凝神注视了一下他的脸之后,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了。
“嗯,是的!”拉斯柯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是来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娅。是你让我到十字路口去的;现在到了真要这么做的时候,你怎么却害怕了呢?”
索尼娅惊愕地瞅着他。她觉得这种语气很奇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可是稍过了一会儿,她就猜到,这种语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睛却望着某个角落,好像避免和她的目光相遇。
“你要知道,索尼娅,我考虑过了,这样大概会好些。这儿有一个情况……唉,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吗,是什么惹得我发火?尤其使我感到恼怒的是,所有这些愚蠢,凶恶的嘴脸立刻就会围住我,瞪着眼睛直视着我,向我提出他们那些愚蠢的、必须回答的问题——他们还会伸出手来对我指指点点……呸!你要知道,我不想到波尔费利那里去;他让我烦透了。我宁可去找我的朋友‘炸药’,让他大吃一惊,就某一点来说,我也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冷静一点儿;最近这段时间我太暴躁了。你相信吗?刚才我几乎用拳头来威胁我妹妹,就只因为她回过头来看了我最后一眼。这种行为是可恶的!唉,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嗯,十字架在哪里?”
他好像激动得不能自我控制了。他坐立不安,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上一会儿,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个东西上;他思绪紊乱,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双手也在微微发抖。
索尼娅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的,自己画了个十字,也给他画了个十字,然后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挂在他的胸前。
“这是一个象征,意味着我要背起十字架。嘿嘿!好像到目前为止,我受的罪还不够似的!这是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戴的;这个铜的,是丽莎维塔的,你自己佩戴着——让我看看好吗?在那时候……这个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吗?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候我把它们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刚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该戴那两个……我尽是胡说八道,把正事给忘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娅,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预先通知你,让你知道……好,就是这些……我只不过是为这件事才来的(嗯,话又说回来,我想再多说几句)。你不是希望我去吗?瞧,现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哭什么呢?你也哭吗?别哭了,好了;唉,这一切让我多么难过呀!”
然而,他的心里还是唤起一种感情;他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揪紧了。“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也像母亲和杜尼娅那样照料我?她要做我的保姆哇!”
“画一个十字吧,哪怕就祈祷一次也好。”索尼娅用发抖的、怯生生的声音请求他。
“哦,好吧,你要我画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诚意的,索尼娅,是真心诚意的……”
其实他想说的,完全是其他的话。
他在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色的细呢头巾,大概就是马美拉多夫当时提起过的那块“祖传的”头巾。这个想法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头脑里忽然一闪,但他没有问。的确,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而且不知为什么,心烦意乱得很厉害。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他突然看到索尼娅想和他一块儿去,这使他大吃一惊。
“你怎么啦?你要去哪里?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吧!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懊恼地喊道,几乎是气愤地往门口走去。
“干吗要一大批随从!”他临出去的时候又含混不清地说。
索尼娅站在房屋中间。他甚至没有和她告别,他已经把她给忘了。只有一阵令人心碎的、反抗的疑问在他的心头翻腾着。
“是这样吗?这一切都做得对吗?”下楼的时候,他又想,“难道不能再等一等,设法挽救一切……干脆不要去了吗?”
但他还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识到,用不着再向自己提出问题了。来到大街上之后,他才想起,还没跟索尼娅告别,她站在房屋中间,披着那块绿色的头巾,由于他那一声叫喊,吓得她连动都不敢动了。想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稍站了一会儿。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使他豁然开朗——这个想法好像一直在等待时机,要让他大吃一惊似的。
“刚才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来找她的?我对她说:有事,到底有什么事?根本没有什么事!我向她宣布,我要去了,那又怎样呢?没有那个必要!那么,我爱她吗?难道我不爱她吗?刚才我不是像赶走一条狗似的把她赶开了吗?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哦,我堕落到了多么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惊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我想抓住一件什么事,拖延一下时间,看看她!而我竟然这样自负,对自己这样异想天开,我是多么浅薄和微不足道哇,我是一个多么卑鄙,多么卑鄙的人哪!”
他顺着运河的堤岸街走着,这时离他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但是刚走到桥边,他又站住了,突然转弯上了桥,往干草市场那边走去。
他贪婪地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地细细端详着每样东西,可是又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件上;一切都从他的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被关在囚车里,从这座桥上经过,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到那时候我会怎样看这条运河呢——记住这里,好吗?”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而过,“瞧这块招牌,到那时候我会怎样读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的是‘贸易公司’,嗯,我要记住这个。这个字母a,过一个月以后再来看它,看这个a,到那个时候我会怎样来看它呢?会有什么感觉,会想什么呢?……天哪,我现在的这些……忧虑……是多么的平凡,多么的微不足道哇!当然啦,从某一点来看……这一切想法肯定是很有趣的……(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呀!)我像个小孩似的,自吹自擂;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感到难为情呢?呸,多么拥挤呀!瞧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刚才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么人吗?抱着小孩的那个乡下女人在乞讨,她以为我比她幸福,这可真有意思。给她点儿什么东西,解解闷,怎么样呢?哈,口袋儿里还有五个戈比,这钱是从哪儿来的?给,给……拿着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您!”那个女乞丐用凄惨的声音说。
他走进干草市场。他非常不喜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可是却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他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够让他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但他又觉得,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他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人群中有个醉鬼在胡闹:他一直想要跳舞,可总是摔倒。人们于是围住了他。拉斯柯尼科夫挤进人群里,对着那个醉鬼看了好几分钟,突然短促地、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稍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把那个醉鬼给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尽管还在看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广场中心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娅的话:“你去到十字路口,向人们跪下,吻一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罪,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犯!'”他想起这些话,不由得浑身颤抖。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和担心已经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中好似迸发出一颗火星,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软了,泪如雨下。他站在那里,突然就这么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广场中心,趴在地上,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肮脏的土地。他站起来,然后又跪下去,磕起了头。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个小伙子说道。
周围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他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现在他在向他的朋友们、孩子们,以及他的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吻着京城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醉的小市民补充说。
“这小伙子还挺年轻嘛!”第三个人插了一句。
“还是个高贵的人呢!”有人用庄重的声音说。
“现在可分不清谁高贵,谁不高贵。”
所有这些反应和讽刺制止了拉斯柯尼科夫的行动,他正要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杀了人”,这时却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心平气和地忍受了这些叫喊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穿过一条胡同,向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在半道上,好像有个人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闪,但是他并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必然会是这样。他在干草市场上第二次跪下来的时候,扭过头往左边一看,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娅。她躲在广场上一座板棚后面,不让他看见。看来,在他踏上这悲痛的行程时,一路上她一直陪伴着他!这时,拉斯柯尼科夫感觉到,而且彻底明白了,不管命运会让他到什么地方去,索尼娅将永远跟着他,哪怕去海角天涯,她也会跟他一起去。他的心碎了……然而——他已经来到了决定他今后命运的地方……
他相当精神地走进院子。需要到三楼上去。“还得上楼,暂时还有时间。”他想。总之,他觉得,到决定命运的那个时刻还远着呢,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事情还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楼梯上,还是那样丢满了垃圾和蛋壳,那些住房的门还是那样大敞着,还是那些厨房,厨房里还是那样冒出一股股油烟和臭气。从那天以后,拉斯柯尼科夫没再来过这里。他的腿麻木了,发软了,可是还在往上走。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好歇口气,整理一下衣服,这样,进去的时候才会像个人样儿。“可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以后,突然想,“既然得喝完这杯苦酒,那反正不都一样吗?越是令人厌恶越好。”就在这一瞬间,“炸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突然一闪。“难道真的要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不能去找尼柯吉姆·弗米契吗?马上回去,到警察分局长的家里去?至少,这样可以随便一些……不,不!还是去找‘炸药’,还是去找‘炸药’!既然我非得喝下这杯苦酒不可,那就一口全都喝下去吧……”
他觉得浑身发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迷迷糊糊地打开了警察局的门。这一次警察局里的人很少,里面站着一个看门的,还有一个老百姓。警卫甚至都没从隔板后面往外看一眼。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后面一间屋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说。”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了一下。这里有一个穿着便衣的小职员,正坐在一张写字台前,不知在抄写着什么。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职员。扎梅托夫不在。当然,尼柯吉姆·弗米契也没在。
“都不在吗?”拉斯柯尼科夫问那个坐在写字台前的小职员。
“你找谁?”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灵……童话里是怎么说来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拉斯柯尼科夫打了个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正是“炸药”;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真是命中注定啊!”拉斯柯尼科夫想,“他为什么在这儿呢?”
“您找我们吗?有什么事?”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大声说(看来他心情好极了,甚至有点儿兴奋),“要是来办事,那你未免来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这儿的……不过,我可以帮你的忙。我跟你说实在的……您贵姓?贵姓?对不起……”
“拉斯柯尼科夫。”
“啊,对,拉斯柯尼科夫!难道你认为我会忘了!请你不要把我看作这样的人……罗吉昂·罗……罗……罗吉昂内奇,好像是这样吧?”
“罗吉昂·罗曼内奇。”
“对,对——对,罗吉昂·罗曼内奇,罗吉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你谈谈呢。我甚至打听过好多次了。我,跟你说实在的,当时我们那样对待你,从那以后我真心诚意地感到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一位年轻的作家,甚至是一位学者……而且,可以这么说吧,已经初露锋芒……哦,上帝呀!有哪个作家和学者,在刚开始的时候,不做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呢!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俩都尊重文学,我的妻子更是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和艺术!一个人只要是高尚的,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智和天才来获得!帽子——譬如说吧,帽子是什么呢?帽子就像薄饼,我可以在齐默曼帽店里买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着的东西和用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就买不到了!……我,说实在的,我甚至想去拜访你,向你解释解释,可是想,你也许……不过,我还没问: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据说,你家里的人来了?”
“是的,我母亲和妹妹来了。”
“我甚至有幸遇到过你的妹妹,是一位很有教养、十分漂亮的姑娘。说实在的,当时我对你过于急躁,我很懊恼。意料不到的事嘛!因为你晕倒了,当时我就用某种眼光看你——可是后来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了!多么野蛮和狂热!你的愤慨,我是理解的。也许,是因为家里的人来了,你要搬家吧?”
“不,我只不过是……我是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儿找到扎梅托夫。”
“啊,对了!你们已经成为朋友,我听说了。嗯,扎梅托夫不在我们这儿——你找不到他了。是呀,亚历山大·格里戈列维奇离开我们这儿了!从昨天起就不在了,调走了……临调走的时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吵了一架……简直没有礼貌……他是个轻浮的小伙子;本来他很有前途的;可是,你瞧,去他们的吧,这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可真怪!他本想参加什么考试,可是只会在我们这儿说说空话,吹吹牛皮罢了。当然,这和譬如您和您的朋友拉祖米欣先生的情况截然不同!你们是搞学术的,即使失败了不会使你们迷失方向!在您看来,人生所有这些诱人的玩意儿,可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您是一个苦行僧、修道士、隐士!……对您来说,一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一支笔,学术研究——这才是你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少……请问您讲过利文斯顿的札记[48]吗?”
“没有。”
“我可读过了。不过现在到处都有很多虚无主义者;嗯,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什么样的时代呀,我请问您?不过,我和您……我们,不是吗,当然,我们可不是虚无主义者!请您坦率地回答,开诚布公地!”
“不……不是……”
“不,你听我说,你跟我可是开诚布公,你别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嘛!公务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你以为,我是想说友谊吗,不,你没猜对!不是友谊,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对上帝的爱的那种感情。在履行公务的时候,我可以是个官方人员,可是我应该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公民,是一个人,而且意识到……您刚刚谈到了扎梅托夫。扎梅托夫在一个下流的场所里喝了一杯香槟或者是顿河酒,于是就照法国人的方式,大闹了一场,出尽了丑——瞧,这就是你的扎梅托夫!而我,也许可以说,我极端忠诚,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地位,我有官衔,担任一定的职务!我有妻室儿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一个什么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过教育、品格高尚的人……再说,目前还突然冒出这么多的接生婆。”
拉斯柯尼科夫疑惑地扬起了眉毛。显然,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刚刚离开桌边,他的话滔滔不绝,可是很空洞,听起来大半都是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拉斯柯尼科夫还是勉强懂了;他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收场。
“我说的是那些剪短头发的小女孩[49],”爱说话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给她们取了个绰号,管她们叫接生婆,而且认为,这个绰号十分贴切。嘿嘿!她们拼命钻进医学院,学习解剖学;嗯,请问,要是我病了,我会去请一个小女孩来治病吗?嘿嘿!”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哈哈大笑起来,对自己的这些俏皮话感到非常满意。
“可以说,这是过分渴望受教育;可是只要受了教育,也就够了。为什么要滥用它呢?为什么要像那个坏蛋扎梅托夫那样,侮辱高贵的人们呢?请问,他为什么要侮辱我?您再看看那些自杀的人有多少吧——你简直无法想象。都是这样,花完了最后一点儿钱,于是就自杀了。小姑娘、男孩子,还有老年人……今天早上,我们还接到报告,说有一位不久前才来到这儿的先生自杀了。尼尔·帕夫雷奇,尼尔·帕夫雷奇!那位先生姓什么来着?就是刚才得到报告,在彼得堡区开枪自杀的那位绅士,他叫什么?”
“斯维里加洛夫。”有一个人从隔壁房间里嘶哑而冷淡地回答。
拉斯柯尼科夫不由得大吃一惊。
“斯维里加洛夫?斯维里加洛夫自杀了?”他大声惊呼。
“怎么!你认识斯维里加洛夫?”
“是的……我认识……他是不久前才……”
“是呀,是不久前来的,妻子死了,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突然开枪自杀了,而且那么丢脸,简直无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下了几句话,说他是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请不要把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据说,这个人很有钱。请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我妹妹在他家里做过家庭教师……”
“哦,哦,哦……这么说,你可以跟我们谈谈他的情况了。你没有怀疑过他会自杀吗?”
“我昨天见过他……他……喝了酒……我什么也不知道。”
拉斯柯尼科夫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到他的身上,把他给压住了。
“你脸色好像又发白了。我们这儿空气太闷了……”
“是的,我该走了,”拉斯柯尼科夫含混不清地说,“请原谅,我打扰您了……”
“哦,你说的是哪里话,请常来!非常欢迎你来,我很高兴这样……”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我只不过想……我要去找扎梅托夫……”
“我知道,我知道,看到您,我非常高兴。”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柯尼科夫微笑着说。
他走出门去了,摇摇晃晃,觉得头晕眼花,两条腿也麻木了。他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站着。他用右手扶着墙,开始下楼。他恍惚觉得,迎面来了个看门人的人,手里拿着户口簿,撞了他一下,便上楼往警察局去了;还又恍惚觉得,下面的一楼上有条小狗在狂吠,有个女人喊着,把一根擀面杖朝它扔了过去。他下了楼,来到了院子里。索尼娅就站在院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无人色,脸色白得可怕,惊惶失措地望着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的脸上露出痛苦、悲伤和绝望的表情。她举起双手拍了一下。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一丝很难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苦笑一下,然后转身上楼,又来到了警察局。
这时,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已经坐下来,正在一堆公文里翻寻着什么。刚才上楼来撞了拉斯柯尼科夫一下的那个看门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你又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不过你怎么了?”
拉斯柯尼科夫嘴唇煞白,目光呆滞,轻轻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子前,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想要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一些毫不连贯的声音。
“你不舒服,拿椅子来!这里,请坐到椅子上,请坐!拿水来!”
拉斯柯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张惊讶而又令人非常不愉快的脸。他们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了大约莫一分钟,两人都在等着。水端来了。
“是我……”拉斯柯尼科夫开始说。
“您喝点儿水。”
拉斯柯尼科夫用一只手把水推开,轻轻地,一字一顿,但又非常清楚地说:“是我在那时用斧头杀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丽莎维塔,并抢走了她们的东西。”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惊讶得张大了嘴。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拉斯柯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