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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父与子(七)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起初也像他的弟弟尼古拉一样,在家里受教育,后来却进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他从小就以长相特别漂亮而出众。而且他非常自信,有点好嘲笑别人,但也有点令人发笑的小脾气,因此他叫你不能不喜欢他。自从他当上军官以后,他就到处出现。有人给他抬轿子,捧他,他自己也自我吹嘘,自由,放荡,甚至干出许多荒唐的傻事来。但就是这些举动,也很合乎他的性格。女人们为他发疯,男人们则把他叫作花花公子,但又暗暗地羡慕他。前面已经说过,他和弟弟住在一套住房里。他真诚地爱着弟弟,虽然他与弟弟一点儿也不相像。弟弟尼古拉腿有点跛,他的面庞窄小、令人愉快,但经常现出一点儿忧愁的神情,一对小眼睛乌黑乌黑的,头发柔软,却很稀疏。他生性疏懒,却很乐意读书,而且害怕社交。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是在家里度过的。他以大胆和灵活而出名(他把体操引进到上流社会的青年人当中,并使之流行起来),总共只读了五六本法文书。二十七岁那年,他已经当上了上尉,光辉灿烂的前程在等待着他。突然,一切全改变了。

那个时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偶尔可以见到一位至今人们还没忘记的女人,她就是P公爵夫人。她有一位受过良好的教育、文质彬彬却有点愚蠢的丈夫,没有儿女。她一会儿突然远走国外,一会儿又突然回到俄罗斯来,总而言之,她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她是一位出了名的轻佻、好卖弄风骚的女人,对任何一种娱乐活动都喜欢到着迷的程度,跳舞可以跳到两脚站不稳要倒地。她喜欢同年轻人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通常在吃饭以前在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接待他们,可是到了夜里她就痛哭流涕,跪地祷告,哪里也找不到安宁,常常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一直走到天明。她寂寞无聊地绞着手,或者全身发白、周身发凉地坐在房里朗诵赞美诗集。白天一到,她又变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上流社会的夫人,又乘车出去拜客,谈笑风生,似乎凡是能使她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快乐的事,她都乐于去干。她的身材长得出奇地匀称。她的一条金色的辫子,像金子一样沉甸甸的,一直垂到膝盖以下,但谁也不说她是美人。在她整个的面庞中,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她的一对眼睛,甚至也不是眼睛本身——眼睛不大而且是灰色的,但是她的目光,迅速、深沉,而且轻率到了大胆的程度,沉思到了忧郁的地步,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目光。即使她的嘴里说的是最空洞无聊的废话,她的目光之中也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辉。她的穿着十分雅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同她跳了一回玛祖尔卡[39]舞。虽然在整个跳舞期间她没有说一句正经话,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却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惯于在情场上得胜的老手,这次他又很快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轻易取得的胜利并没有使他的热情冷却下来。恰恰相反,他更加痛苦地、更加牢牢地缠住这个女人,甚至就在这个女人把身子全部交给他的时候,她的心里似乎还是隐藏着某种可望而不可即、谁也无法深入了解到的东西。这个女人的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似乎她是处在某种神秘的、她本人也不知道的力量的控制之下,这股力量想怎么样玩弄就怎么样玩弄她。她有限的智慧不足以应付这股势力的胡作非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系列矛盾的混合,爱带有一种悲哀的味道。她对她选中的情人,既不说笑,也不打打闹闹,而是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莫名其妙地对着他望。有时候,大多是突然地,她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奇转化为令人寒心的恐惧,她的面部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一样的神情,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的女仆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在情意绵绵的幽会之后回到家来,基尔萨诺夫不止一次地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这样的烦恼往往是在遭到彻底失败之后,才可能出现在心头的。“我到底还需要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但心里却已万念俱灰。他有一次送给她一只钻石戒指,钻石上面刻着一个斯芬克斯[40]。

“这是什么?”她问道,“是斯芬克斯吗?”

“对,”他回答道,“而且这个斯芬克斯就是您!”

“我?”她问完以后就把她那神秘莫测的目光,慢慢地朝他射去,“你知道吗,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恭维!”她带着毫无意义的嘲笑补充说了这么一句,而两只眼睛仍然还是那么奇怪地望着。

即使在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也感到心情沉重,而当她对他冷淡的时候(这种情况来得相当快),他几乎发了疯。他感到非常痛苦,而且妒火中烧,不让她有一时一刻安宁,到处都跟在她的后面。她对他的形影不离的跟踪追逐感到十分厌烦,于是出国去了。他不顾朋友们的恳求、上级长官的挽留,毅然决然退了职,跟随公爵夫人而去。他在异国他乡度过了将近四个春秋,有时候追上了她,有时候又故意让她从视野中消失。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但是什么也帮不上忙。她的形象,这个无法理解、几乎毫无意义、但又富有魅力的形象扎进他的心里实在太深。在巴登他似乎又同她和好如初了,好像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烈地爱过他……但是一个月以后一切就全完了:火焰燃起最后一次亮光,接着便永远熄灭了。他虽然预感到分手已经不可避免,但仍然希望至少要做她的朋友,似乎同这样的女人保持友谊是可能的……她悄悄地离开巴登,从此就经常回避与基尔萨诺夫见面。他回到了俄国,企图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活,但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老轨道上去了。他灰心丧气,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四处飘荡,他还到处出访,保留着上流社会人物的一切习惯。他可以夸耀他所取得的两三次新的胜利,但他已经对自己、对他人都不抱任何特别的指望,而且他自己也不做任何努力了。他老了,头发也已经变白了。每天晚上坐在俱乐部里,闷闷不乐地消磨时光,毫无热情地在独身者群中参加辩论——这一切都成了他迫切的需要。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当然,关于结婚的问题,他也没有考虑过。十来年的时光就是这样无声无息、毫无成果地迅速过去了,非常可怕地迅速过去了。在任何地方时间也没有像在俄罗斯这里过得快。有人说,时间比在监狱里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在俱乐部吃饭的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听到了P公爵夫人的死讯。她是在接近疯狂的状态下在巴黎去世的。他从桌旁站了起来,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来回走来走去,走了好久,有时在玩牌的人们近旁停下脚步,就像被钉在那里一般,但并没有比平时早一点儿回家。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一个寄给他的小包,里面装的是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戒指。她在斯芬克斯的像上画了一个由两条线组成的十字架,并叫人告诉他:十字架就是谜语的答案。

这事发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当时正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妻之后来到了彼得堡。自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定居乡下以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几乎就没有与弟弟见过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之日,正好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与公爵夫人最初结识之时。从国外归来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虽打算到弟弟的住处做两个月的客,欣赏欣赏弟弟的幸福生活,但在那里他只住了一个星期。两兄弟的处境,差别实在太大了。到一八四八年,这个差别减小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爱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自己的回忆。公爵夫人死后,他想方设法不去想她。但尼古拉却仍然有着一种此生并不虚度的感觉,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巴维尔则恰恰相反,他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单身汉,而且迈进了那个昏暗的黄昏时期,那个遗憾类似希望、希望类似遗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青春已经逝去,而老年却还没有到来。

这个时期对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困难:因为他失去了过去,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现在不要你去马利因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天对他说(他给自己的村子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妻子),“还在我已故的妻子健在的时候,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无聊,要是你现在去到那里,我想你会寂寞得要死的。”

“我那时是又蠢又忙乱。”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从那以后,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一点儿,却安静多了。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如果你允许,我准备永远定居在你那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紧紧地抱住。但是这次谈话过后又过了一年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才下决心实现自己的心愿。但是一经在乡下定居下来,他就没再离开,即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儿子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三年里,也是如此。他开始读书,读的多是英文书。总的说来他一辈子都是过的英国方式的生活。很少与邻居见面,也很少出门拜客,除非是参加选举。在选举的时候,他也大多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发表几句自由主义的言论,惹得那些旧式地主胆战心惊,但与新一代的代表们也不接近。所以新旧两个方面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狂妄自大的人,同时这两方面的人又都对他十分尊重,因为他有着最好的贵族风度;又谣传他在情场上频频得手,稳操胜券;还因为他穿着非常讲究,而且总是在最好的旅馆、最佳的房间里下榻;还因为一向吃得很考究,甚至有一次在路易·菲利普[41]的皇宫中与威灵顿[42]同桌吃过饭;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套真正的银质化妆用具和一个旅行用的洗澡盆;因为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很不寻常的、极其“高贵的”香水味;因为玩维斯特[43]玩得特别精,次次都是赢家;最后一点他们尊重他的原因是因为他非常诚实,无可挑剔。太太们发现他是一位迷人的性格忧郁的人,但他却不同太太们来往……

“你看见了吧,叶夫格尼,”阿尔卡季说完他伯父的历史以后说道,“你对我伯父的批判多不公平!我还没说他多次帮助我父亲摆脱困境呢,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父亲,也许你还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田产还没有分开呢。但是他对任何人都乐于帮助,并且时时刻刻为农民说话,是的,每次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闻香水……”

“显然是神经受不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

“也许是的,不过他的心肠却是很善良的。而且他根本不蠢。他给我提出过许多有益的忠告……特别是……特别是在对待女人方面……”

“啊!一旦喝牛奶烫了嘴,见了生水也要吹三吹[44]。这一点我们也知道!”

“好啦,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他是极其不幸的,请你相信我的话!蔑视他是极其错误的!”

“谁在蔑视他呢?”巴扎罗夫反驳他说,“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人把自己一辈子的生命作为赌注,都押在一个女人的爱情上面,而一旦赌输就灰心丧气,甚至甘心堕落到什么也不能做的地步,这种人算不得男子汉,甚至也不是沉湎于肉欲生活的好色之徒。你说他非常不幸,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头脑里的各种糊涂思想并没有完全去掉。我相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经常读加里纳尼办的那种无聊的报纸,而且每月替农民讲一次情,使他们少受一次肉刑。”

“应该想想他所受到的教育,想想他所处的时代。”阿尔卡季说道。

“教育?”巴扎罗夫接口说道,“每一个人都应当自己教育自己,就拿我来说吧,比如……至于说到时代嘛,我为什么要受它的限制?最好是让我来限制它吧!不,老弟,这都是放荡、空虚!再说男女之间的神秘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生理学家知道得很清楚。你去读读有关眼睛的解剖学吧,你所说的神秘目光是哪里来的呢?那都是浪漫主义、胡说八道、腐败、做作。我们最好去看看水爬虫吧。”

于是两个朋友一起朝巴扎罗夫的房间走去,那间屋子里已经有了一种外科药物的气味,同时夹杂着一股廉价烟草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