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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父与子(十一)

半个小时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里他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中充满恼人的思想。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与儿子的距离。他预感到,这个距离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大。看来,冬天他在彼得堡成天阅读最新的文章,偷听青年人的谈话,在他们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看来所有这一切他都是白费精力了。“哥哥说我们是对的,”他心想,“把自尊心丢在一旁不管,我自己也觉得他们比我们离真理远,可同时又觉得他们有一种我们所没有的优越感,一种比我们强的优越感……是年轻吗?不,不仅仅是年轻。这种优越感莫非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贵族痕迹比我们的少吗?”

尼古拉垂下脑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是否认诗歌?”他又想,“对艺术、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吗?……”

于是他朝周围望望,似乎想理解一下怎么可以对大自然没有感情。天色已晚,太阳已经消失在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片不大的杨树林后面。树影无边无际地躺在一动不动的田野上。一个农民骑一匹小白马,沿着一条又黑又窄的小道,从林子边上小跑过去:虽然他走在阴暗处,但他的全身却看得一清二楚,连肩膀上的补丁也不例外,就是马的四只脚也看得清清楚楚。太阳光射进林子,穿过密密的树叶,给杨树干涂上一层暖和的金光,使得它们看起来很像松树的树干,而把它们的叶子几乎映成了蓝色,上面则是一片淡蓝色的天空,被霞光映得稍稍显出一点儿淡红色来。燕子在高高地飞翔;风几乎已经静息;误了时辰的蜜蜂懒洋洋地、睡眼蒙眬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地鸣叫;一群小蚊虫像一根柱子似的在一根孤零零的、伸出很远的树枝上转来转去。“多好看啊,我的上帝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这么一想,于是心爱的诗句便从他口中飞了出来。这时他想起了阿尔卡季、Stoff und Kraft,于是默默无语,但他继续坐着,继续沉浸在孤寂的思想时喜时悲的交替变化之中。他喜欢幻想,乡村的生活发展了他的这种癖好。前不久他坐在客栈里等儿子,那时也幻想过,可是打从那时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时还不大明朗的关系,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下来……而且是怎样确定的啊!他又想起他已故的妻子,但不是他多年了解的那个样子,不是善于持家的贤妻良母,而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着天真无邪的目光,一根扎得紧紧的辫子垂在她小孩子般的脖子上。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当时还是个大学生。他在他租住的房屋的楼梯上遇到她,无意之中碰了她一下,他回过头去,想表示歉意,但只说了一声:“Pardon, monsieur[73].”而她则偏着头,笑了一笑,好像受了惊吓一样跑走了,直到楼梯转角处,才迅速回过头来,朝他望了一眼,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随后脸就红了。可从这以后,起初是羞羞答答的造访,吞吞吐吐的一言半语,扭扭捏捏的一颦一笑,随后就是怀疑、忧伤、热情,最后就是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欢喜……所有这一切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像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男人那样,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他想:“为什么那些最初的甜蜜时刻不能永生不灭地存在下去呢?”

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想弄清楚,但他觉得他很想用比记忆更为强有力的东西来留住那个幸福的时刻;他很想重新把自己的玛丽亚拉到自己的身边,重新感触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呼吸,而且他仿佛已经感到在他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他的近处,响起了菲尼奇卡的声音,“您在哪里?”

他浑身一抖。他既不觉得痛苦,也不感到惭愧……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妻子和菲尼奇卡加以比较,但是他感到遗憾的是菲尼奇卡居然想起来找他。她的声音马上使他想起他灰白的头发,他的年老,他现在的景况……

他已经走进的那个神奇的世界,那个已经从模模糊糊、像雾一样的过去中呈现出来的神奇世界,晃动了一下,随即就消失了。

“我在这里,”他回答道,“我就来,你去吧。”“你看,这又是老爷派头的残余!”他的头脑中这么闪了一下。菲尼奇卡默默地朝凉亭里望了望他,就走掉了。而他则惊奇地发现,自从他开始大肆幻想以后,黑夜就已经到来。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菲尼奇卡的面孔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弱小。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打算走回家去。但是那颗充满忧伤的心已经无法在他的胸腔中平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在花园里慢慢地徘徊,一会儿沉思默想,望了望自己的脚下,一会儿又抬起眼睛,仰望天空,那里的星星已经大量出现,彼此眨眼、闪烁。

他来回走了好久,已经达到精疲力竭的程度,但他心里的惊慌不安,一种正在寻找什么的、晦暗不明、悲哀的惊慌,仍然没有平息下来。啊,要是巴扎罗夫知道他当时内心的忧烦,肯定会对他嘲笑一番的!阿尔卡季也会对他进行责备!于是他,一个四十四岁的人,一个农学家,一个一家之主,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无缘无故地流出了眼泪。这比起他拉大提琴来,简直要坏一百倍。

尼古拉继续走来走去,怎么也下不了进屋里去的决心。这是一个和睦、舒适的家,所有被灯光照得通亮的窗户,都在很有礼貌地等候他;他无力与这黑暗、与这花园、与这拂面的清新空气分手,也无力摆脱这种忧烦、这种惊慌……

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他碰到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出什么事啦?”他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你面色苍白,像个幽灵,你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不去睡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简短地向他解释自己的心境,随即就走开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的尽头,也沉思起来,也抬起两眼,仰望着天空。但在他漂亮的黑眼睛里除了星光之外,什么也没有反映出来。他不是一位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他那颗既极其冷漠又非常热情、有点法国味道的厌世者的心是不善于幻想的。

“你知道吗?”当天夜里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道,“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很好的想法。你父亲今天说,收到了你们家那位有名的亲戚发来的邀请信。你父亲不去,我们两个去那里吧,反正那位先生也是邀了你的。你看,这里的天气又好,我们乘车去,到城里参观参观。我们一起玩它个五六天,不就完了吗?”

“你还回不回这里来?”

“不,我得去看我父亲。你知道,他离那个城市三十俄里。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母亲也好久不见了。应该去安慰安慰两位老人。他们都是好人,特别是我父亲,他怪有趣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你在他们那里准备待多久?”

“我不想久待。当然,待在那里是枯燥乏味的。”

“你返回的时候还来我们这儿吗?”

“不知道……到时候看看再说。好啦,怎么样?我们动身去吗?”

“好,照你的意思办吧。”阿尔卡季懒洋洋地说道。

他内心里是对自己朋友的建议感到高兴的,但他却认为有必要掩饰这种感情。难怪他是一名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同巴扎罗夫一起乘车去了某城。马利因诺村里的年轻人对他们的离开表示惋惜,杜尼亚莎甚至放声大哭了一场……但上了年纪的人却感到呼吸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