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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父与子(二十六)

已故的奥金佐夫(奥金佐娃的丈夫)不喜欢标新立异,但是容许搞一点儿“情趣高尚的活动”,因此他在自己的花园里、温室和池塘之间,用俄国砖砌了一个类似于希腊柱廊式的建筑物。在这个柱廊或者画廊的后山墙上,做了六个放雕像的底座:奥金佐夫打算订购六个雕像运回来放到里面。这六个雕像分别代表:孤独、沉默、思考、忧郁、羞耻、敏感。其中的一个即代表沉默的女神,嘴里衔着一个手指,一运回来就安放好,但就在当天,便有几个农奴的孩子打掉了它的鼻子,虽然附近的一个雕匠给它重做了一个“比原有的好两倍”的鼻子,但奥金佐夫还是吩咐将它搬走了。于是这尊雕像便出现在脱粒棚房的角落里,在那里一放就是好些年,使乡下的女人产生了迷信,吓得要死。柱廊的前面部分,早就被密密的灌木丛盖住:在浓密的绿叶上面只露出柱廊的圆柱顶。柱廊里面即便在正午也是非常凉爽的。自从在那里见到一条蛇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不喜欢光临这个地方了。但是卡嘉却常来这里,坐到一条嵌在一个底座上的石凳上。她在这空气清新的树荫底下读书报或者干别的事情,或者沉浸在完全宁静的感觉之中。这种感觉,大概人人都不陌生,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可以在半自觉的状态之中,默默无言地偶然发现广阔的生活波涛在我们的心内和我们的周围汹涌澎湃。

巴扎罗夫到来的第二天,卡嘉坐在自己心爱的长凳上,阿尔卡季又同她坐在一起。他一再求她同他一起到“柱廊”上去。

离吃早饭还剩下半个小时。有露水的清晨,换来了炎热的白天。阿尔卡季的面庞上还保持着昨天那样的表情,卡嘉则神态不安好像有心事。喝完茶,她姐姐马上把她叫进自己的书房,先是对她亲热一番,这往往使她感到有点害怕,然后劝她在行动上对阿尔卡季要小心谨慎,特别要避免同他单独交谈,似乎姨妈和家中的其他人已经有所觉察。除此以外,前一天晚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心情很坏。再说卡嘉本人也感到不好意思,好像她已意识到自己有错似的。她在答应阿尔卡季的要求时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带着有点羞涩的随便态度说道,“自从我有幸同您住在一栋房子里以来,我同您谈到了许多问题,却有一个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触及。”

“您昨天指出,我在这里得到了改造,”他补充说道,与此同时,对卡嘉向他投过来的疑问目光,他又想捉住,又想回避,“的确,我在许多方面都有了改变,而且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实质上,我的这一巨变,应该归功于您。”

“我?归功于我?……”卡嘉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刚来这里的那个自命不凡的愣头小子了,”阿尔卡季继续说道,“我到底没有白活二十三年。我仍然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希望把自己的一切力量贡献给真理。但是,我已经不再到我以前寻找理想的地方去寻找理想了,理想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比我想象的近多了。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我自己,我给自己提出了我无力完成的任务……我的眼睛直到不久前才被一种感情打开来……我表达得不完全清楚,但是,我希望您会理解我的意思……”

卡嘉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但不再望着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又以更加激动的声音说了起来,一只苍头燕雀,藏在他头顶上的桦树叶子里,正在无忧无虑地唱起自己的歌来,“我认为每一个正直的人都有责任对那些……对那些……总而言之,对那些同他很亲近的人们坦诚相见,因此,我……我打算……”

但是,阿尔卡季说到这里,雄辩的才能没有了,他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最后不得不沉默一会儿。卡嘉一直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似乎她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要说这番话,因此她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我预计,我的话会使您大为吃惊,”阿尔卡季又鼓足勇气开始说话,“更何况这种感情有点……请注意,与您有点关系。我记得,您昨天责备我严肃不够,”阿尔卡季继续说下去,那样子就像一个人走进了沼泽地里,觉得越走会陷得越深,一步比一步深,但还是急急忙忙前行,希望尽快地爬上来,走出沼泽地,“您的这种指责往往是指的……是落在……那些年轻人的头上的,即便他们不应该受到这种指责,也是如此。如果我的自信心更大一点儿的话……(‘快帮帮我吧,快帮啊!’阿尔卡季绝望地想着,但是,卡嘉仍然没有把头转过来。)如果我可以指望……”

“如果我能够完全相信您所说的话……”就在这一时刻里,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爽朗的声音。

阿尔卡季马上停止说话,卡嘉则脸色变得苍白。一条小径从遮住柱廊的灌木树丛边上通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巴扎罗夫的陪伴下,正走在这条小径上。卡嘉和阿尔卡季无法看见他们,但听得见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听得见衣服的窸窣声,也听得见他们呼吸的声音。他们走了几步,好像故意似的,直接停在柱廊前。

“现在您看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说下去,“你我都看错了,我们都已不很年轻,特别是我。我们都是生活过来的人,都已感到心身疲倦了。我们两个——这有什么客气的呢——都很聪明,最初,我们都发生了兴趣,激起了好奇心……可是后来……”

“后来我就失掉香味了。”巴扎罗夫接着话头说道。

“您知道,这不是我们发生争执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相互并不需要对方,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我们身上有了太多的……怎么说呢……共同点。这一点我们没能一下子理解到。恰恰相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吗?”巴扎罗夫问道。

“够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说过他对我很热情,我自己也经常感到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我适合当他的姑妈,但是我不想对您隐瞒,我开始更经常地想他。这种年轻而新鲜的感情里面有一种美妙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魅力’一词用得比较多,”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他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酸苦的味道,“阿尔卡季昨天同我谈话,还保留着某种秘密,既没有谈起您,也没有提到您妹妹……这可是一个重要的征兆。”

“他对卡嘉就像兄长对妹妹一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喜欢他的这一点,虽然,也许,我不应该允许他们那么亲近。”

“这是您这个……姐姐的心里话吗?”巴扎罗夫拖长声音说道。

“当然……不过,我们为什么老站着呢?我们走吧。我们之间的谈话多么奇怪,对吗?我可否期待我不对您这么说呢?您知道,我是怕您的……同时我又对您很信赖,因为您,实质上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

“第一,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其次,对您来说,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所以您对我说,我心地非常善良……这无异于将一个花环戴在死人的头上。”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们并不总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来已经开口说话,但一阵风刮来,刮得树叶瑟瑟发响,把她的话也刮走了。

“您知道,您是完全自由的。”过了不久,巴扎罗夫说道。

以后的话就再也听不清楚了,脚步已经走远……一切全都静了下来。

阿尔卡季转向卡嘉。她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用颤抖的声音紧捏着两手说道,“我永远爱您,而且永不回头,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人。我想把这一点告诉您,想知道您的意见,并且向您提出求婚,因为我也并不富有,我觉得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做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吗?您是对我不相信吧?您以为我是轻率地在说话吧?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早就不相信?一切别的事情,请您理解我,一切、一切别的事情,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吗?请您看一看我,对我说一个字……我爱……我爱您……请您相信我呀!”

卡嘉用庄重而明亮的目光望了阿尔卡季一眼,经过长时间的沉思默想,终于勉强笑了笑,说道:

“是的!”

“是的!您说了‘是的’,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我爱您的话,您相信了……还是……还是……我不敢把话说下去……”

“是的。”卡嘉重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抓起她的一双极其漂亮的小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站住,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卡嘉,卡嘉……”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天真地哭了起来,自己对自己的眼泪,暗暗地觉得好笑。谁没在自己心爱的人的眼中见过这样的泪水,他就还没有体会到,世界上的人竟然可以在感激和羞涩的陶醉之中,幸福到何等的程度!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命人把巴扎罗夫请进自己的书房,她带着强装的笑容,递给他一张折好的信笺。这是阿尔卡季写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迅速地看了一下信的内容,使劲控制着自己,以便不使幸灾乐祸的感情表露出来,而这种感情已经在他胸中突然涌起。

“原来是这样,”巴扎罗夫说道,“您大概不再认为他是像大哥一样爱着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了吧?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您劝我怎么办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笑着问道。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带着笑回答,虽然他心里根本就不快活,因此也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样,一点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两位青年人祝福。这一对各个方面都很好,基尔萨诺夫家财可观,他又是父亲的独生子,再说他父亲为人很好,心地善良,是不会反对的。”

奥金佐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轮流变化着。

“您是这么想的?”她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嘉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感到高兴。当然,我得等到他父亲的答复。我派他自己去见他的父亲。可这么一来,我昨天对您说我们两个都已经老了的话,就是我说对了……我怎么就没看出这一点来呢?这使我感到惊讶!”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笑了起来,但马上就把身子转了过去。

“如今的青年人变得非常狡猾了。”巴扎罗夫说完,也笑了起来。

“再见吧,”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了起来,“希望您以最好的方式办完这件喜事,让我在远处也感到高兴。”

奥金佐娃迅速转过身来,对着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还不留下来呢?请您留下来吧……和您在一起谈话很愉快……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先是畏畏缩缩,可后来胆子就越来越大。您留下来吧。”

“谢谢您的好意邀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谢谢您对我交谈的才能的赞赏。但是,我发现,我在陌生的环境中待的时间已经太久。会飞的鱼只能在空中待一会儿,很快就应该钻到水里去,也请您允许我回到我原来的环境中去吧。”

奥金佐娃看了看巴扎罗夫。她惨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个人爱过我!”她心里这么一想,于是觉得他可怜,便满怀同情地把手伸给他。

但他没有理解她的心意。

“不,”他说完就后退了一步,“我是个穷人,但至今还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施舍。再见吧,太太!祝您健康!”

“我深信,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动作说道。

“世界上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呢!”巴扎罗夫回答以后,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

“这么说您是想给自己筑个窠了?”巴扎罗夫当天蹲在地上指着自己的皮箱对阿尔卡季说,“怎么啦?好事嘛。不过你不必耍花招。我还以为你是打的另一个主意呢。或许这事使你自己感到手足无措吧?”

“在我同你分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阿尔卡季回答道,“但是你为什么自己耍花招,故意说什么‘好事’,好像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似的?”

“唉,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看我在干什么呢?皮箱里有空位子,所以我往里面塞干草。我们生活中的箱子也是这样的,不管你塞什么都行,只是不要有空地方。请你千万别生气,你不是清楚记得我经常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的看法吗?肯定是记得的。有的贵族小姐仅仅因为她的气叹得聪明,就以聪明而闻名了,可你的这一位是可以维护得了自己的,不仅可以稳稳站得住,而且会把你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嗯,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嘭的一下把盖子关上,从地板上轻轻地站起身来。“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对你再说一遍……因为不必再自我欺骗了:我们这一次是永别,这一点你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就不是过我们这种痛苦、难熬、孤独的生活的。你没有胆气,没有愤恨,但你有年轻人的那种大胆和年轻人的那种热情,但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这是不合适的。你的贵族兄弟在行动上绝对超不出高尚的顺从或者高尚的愤慨的范围,可这类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比方说,你不会去打架,却把自己想象为英雄好汉,而我们却是希望打架的。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掀起的灰尘会弄瞎你的眼睛.我们的污泥会弄脏你的身体,再说你也没有长到我们这么高,你会不由自主地自我欣赏,你还会高兴地谩骂自己。可我们对这些感到乏味——我们要压倒别人!我们要摧毁别人!你是个好小子,但你仍然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自由主义的少爷,照我父亲的话来说,是‘爱沃拉土[214]'。”

“你要永远离开我了,叶夫格尼,”阿尔卡季悲伤地说道,“你没有什么别的话对我说吗?”

巴扎罗夫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有,阿尔卡季,我还有一些别的话对你说,不过我现在不说,因为那是浪漫主义,这就是说,是要动感情的。你可要快点结婚,把自己的小窠筑好,多生几个孩子。他们一定会成为聪明人,因为他们生得其时,不会像你我一样!嘿!我看,马都已经备好。我该走啦!我已经与所有的人道过别了……怎么样,要不要拥抱一下呀?”

阿尔卡季扑到自己过去的导师和朋友的身上,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便马上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过,我把希望寄托在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身上。你看吧,她肯定会迅速地把你安慰好的!”

“永别啦,兄弟!”巴扎罗夫爬上大车以后对阿尔卡季说道。接着他指着并排落在马厩顶上的一对寒鸦,补充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榜样!好好学习吧!”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卡季说道。

“怎么?难道你的自然史知识这么糟糕?或者你忘了寒鸦是最可敬的家鸟吗?它是你的榜样!……再见啦,西宁奥尔[215]!”

大车辘辘地响了起来,开走了。

巴扎罗夫说的是实话。晚上同卡嘉交谈时阿尔卡季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导师。他已经开始听命于她了,而且卡嘉已经感觉出这一点来,并不感到奇怪。他应该第二天坐车去马利因诺找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想约束青年人,只是为了遵守礼俗,才没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太久。她宽宏大量地让他们远离公爵夫人,因为老公爵夫人一听到这桩婚事即将达成的消息就气得眼泪直流。首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担心她看到他们的幸福场面会感到有点不痛快,但结果完全相反,这个场面不仅没有使她感到难过,反而使她感到有趣,最后竟然使她十分感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此事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悲伤。“看来,巴扎罗夫的话说对了,”她想,“好奇,不仅是好奇,还有对安谧的向往,还有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

“孩子们!”她大声说道,“难道爱情是假装出来的吗?”

但是,不论是卡嘉还是阿尔卡季,甚至都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他们常常回避她,无意之中偷听到的那次谈话,并没有跑出他们的脑海。不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快就使他们安静下来了,对她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她自己已经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