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以语言为琴键营构作品的音乐美——语音修辞
修辞实际上是人的生存的智慧或智慧的生存。作为生存的智慧,修辞是人的实际生活的组织和高速方式;作为智慧的生存,修辞则是人的经过组织和高速的实际生活。”
——王一川
语音作为语言的物质外壳,是文学创作者运用语言传情达意给读者的物质手段,也是读者领略、感受语言意义和语言艺术的物质凭借。语音的调整适用情况直接决定着语言的使用是否适切、是否有效。
语音修辞指的是:“修辞上对于各种语音形式手段的运用。讲究字音、句调、语气、节奏、韵脚、格律、音响等方面的调整和配合,以求达到音调抑扬顿挫、表达声情并茂的境界。”
史铁生深谙修辞之魅力,在其文本中大量运用,大胆地创造摹拟与叠字的辞格,或拟声,或绘景,出色传神地传达出文本中的情景,把人和客观世界的距离缩短,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叠字,是一种“将形、音、义完全相同的两个字紧密相连地用在一起”以企及某种特定语言效果的修辞文本模式。这种修辞文本的建构,多是基于以语词的复叠形式唤起接受者视听觉美感的心理预期。恰当地运用叠字,既可以增强文本的音乐性,又有利于唤起形象感。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曾说:“一个刺激要引起某一特定反应,主体及其机体就必需有反应刺激的能力。”史铁生深谙个体之所以能对刺激做出反应,是由于个体具有能够同化这种刺激的某种图式。他在其文本中突出地运用了AABB式与ABAB式叠字,极尽叠用之能事,试图引起读者的注意,从而更投入地解读其文本。其中,据不完全统计,在史铁生的作品中AABB式叠字的运用,用例高达424次,而ABAB式也不下45次。
事实上,史铁生文本中大量叠字的运用,或增强了语言的音乐性,或生动地写貌状物,或拟声传神,真正达到了语音对于情意的表达在适切性与美感性上的统一。
一、以叠字摹写逼真的声响效果——AABB式叠字
纵观史铁生文本中AABB式叠字的运用,其修辞效果突出地体现在拟声、绘景及拟声与绘景相结合上。
(一)拟声
拟声也叫摹声、绘声。目的在于利用拟声词模拟人或事物的客观音响。
拟声修辞效果可以有效地渲染、衬托气氛,又可以鲜明地表现作者的情感,比较有效地增加表达的直观性、可感性和表现力,给人以感同身受、身临其境的真实体验。
在史铁生的文本中,借助叠字摹写外界声音的句子,俯仰即是,读来简直让人如闻其声,生动而形象。
爬上了鬼见愁,夕阳已经沉在了脚下,飞鸟叽叽喳喳地归巢。(《命若琴弦·爱情的命运》)
这样的句子,读了让人无法忘怀。不仅因为“鬼见愁”这种以心理描写命名的动词名物化,动词“沉”的生动感,更因为“叽叽喳喳”叠词的运用,传神地描摹了飞鸟归巢的定格状态,让读者联想起陶渊明《饮酒》(其五)中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鸟尚有归宿之感,那爱情呢?爱情的命运是什么?命若琴弦。史铁生通过“飞鸟叽叽喳喳地归巢”的反衬,强化了主题的思考,掷地有声。
那群孩子又“叽叽喳喳”地回到了树林里。(《命若琴弦·老人》)
这个句子中叠字的运用,与上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两者反衬的对象相异。上例以鸟反衬人,这里以孩童反衬老人,通过对比把老人渴望返老还童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整个神态写得跃然纸上。
那儿传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像是天堂里的铃声。(《命若琴弦·绿色的梦》)
音乐本来就首先以声音取胜,更何况作者使用叠字,这样的声音,与其说是敲在鼓上,不如说敲动心灵。
屋檐下的破铁叮叮咚咚地响,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下得那么有耐心。(《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作者用主动句式表明破铁因为雨点之大、之急、之紧,而叮叮咚咚作响,表面写铁,字里行间传达的是下雨的情景。作者的高妙之处在于以拟人和定格的方式以小见大,以慢显动。绵绵的秋雨,看似绵绵,实则腾腾。文章之旨,不言自明。
队长走过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说话。(《命若琴弦·黑黑》)
“嘁嘁嚓嚓”与“嘁嘁喳喳”在意义上相同,大概作者感觉“嘁嘁喳喳”稍具贬义色彩,或者使用频率过高,因而理智地选择了“嘁嘁嚓嚓”,这个词把队长走过去和他说话的细碎的声音,写得极富神秘感。
那种叫声是以前没听到过的:时而咿咿呀呀,时而吭吭哧哧,时而叽叽咕咕,像叹息,像怅惘,像受着煎熬。(《命若琴弦·黑黑》)
“吭哧”传达出的可以是一个复杂的义项,可以形容重浊的声音;可以描摹因用力而不自主地发出声音;可以形容说话吞吞吐吐。作者将其与“咿呀”一样重叠使用,更见其良苦用心。“叽咕”指的是小声说话。无论是“咿呀”“吭哧”,还是“叽咕”,检索其词典义项,均只用于人,而作者却以拟人的手法,大胆用于狗门——黑黑,足见其与“黑黑”之情深。作者更为大胆的是在语言运用上的颠覆与超越,“咿呀”“吭哧”和“叽咕”三个拟声词,经作者重叠后,以排比和双齐辞格出现,一箭三雕,把“黑黑”的叹息、怅惘和煎熬写得淋漓尽致。
黑黑舔舔这个儿子的脑门儿,吻吻那个女儿的眼窝,哼哼叽叽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和满足。(《命若琴弦·黑黑》)
字典上,只有“哼唧”一词,用来描摹低声说话、歌唱或诵读。而作者却大胆地将其改为“哼叽”,不仅如此,更进一步重叠。以拟人的手法,写出狗与人的和谐,状出狗的慈爱。特别是一“满足”,更托出狗的性情与得意。
但是怪,所有“不信”派诸君都愕然乃至躁动:屁股在凳面上辗动,脚跟在土地上刨坑,“劈劈啦啦”,蚊子真讨厌,浑身都发痒。(《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现代汉语词典》未收录“劈劈啦啦”,显然是作者的自创,源于“劈里啪啦”,作者在自创时,经由两条路径:先是缩词,将“劈里啪啦”压缩为“劈啦”,因为精简,反而富裕,言简意赅;后是在“劈啦”的基础上以叠词复现,因为生疏,反而注意;因为注意,自然水到渠成地传达出所有“不信”派诸君脚跟在土地上刨坑的愕然与躁动,生动而传神。
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挎着个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地吵,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去。(《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叽叽嘎嘎”,形容的是说笑声。有说有笑,传达的是一种幸福与满足。显然。孩子们满足的是满载而归。
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结打起一堆火,干的“劈劈啪啪”响,湿的“嗞嗞”冒烟。(《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劈啪”,也作“噼啪”。形容爆裂、拍打等的声音。作者将“劈啪”进一步重叠,既拟声又复叠,把干的草疙结,通过声音传递,使其爆裂味模拟得如闻其声,如见其景。作者意犹未尽,将干的与湿的形成鲜明对照,给读者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
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个冷颤醒了,破老汉还没唠叨完。(《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字典上只有“哼儿哈儿”,形容鼻子和嘴发出的声音(多表示敷衍或不在意)。而作者却首先有意删去“儿”字,之后再在“哼哈”的基础上复叠。这样达到的效果是:把“我”对破老汉的叨唠的无赖,写得酸样百出,那无赖,那敷衍,那极端的不在意,尽在“哼哼哈哈”之中。
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捕食这些小动物。(《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咕”,形容母鸡、斑鸠等的叫声。“嘎”,形容短促而响亮的声音。作者在这里以示现的辞格,将小田鼠、野鸽子和野鸡等的活动,写得犹如电视的特写镜头,定格难忘,尤其是对野鸽子与野鸡的形象及声音的描摹,通过叠词的辞格,更是让人久久回味。但必须指出的是:作者在摹写时,大概出于强调,忘了语言复叠之后可能产生的特殊现象,偶有闪失,造成失误。想象中“嘎嘎”复叠之后,应该更为突出其声音。可是,由于“嘎”形容短促而响亮的声音,一经重叠,意义却发生变化,使用对象亦有改变,只能用于形容鸭子、大雁等的叫声。即便如此,在这一语境中无碍读者对语意的理解。有些时候,有些词语的理解,一旦进入语境,自然涣然冰释,约定自然俗成。
他:“哼哼唉唉”地唱着,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颗大杜梨树下。(《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哼”,在这一特定语境中,只可理解为低声唱或吟哦。“唉”,表示叹息。“哼哼唉唉”,纯属作者造词。作者的大胆在于在特定的语境中将“唉”这一多义叹词用于叠词拟声,使表达的语意单一化:既表达了他低声吟哦的投入,又传达出他低声吟哦之后的感叹。因为叠词,完整地模拟出心理变化过程。
“都跟老石说好了。”女的抽抽噎噎地说:“还是得去看看。”(《命若琴弦·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抽噎”,抽搭,即一吸一顿地哭泣。重叠之后,把女的由有把握突然变为没有希望却又心存希望的伤心表现得传神又细腻。
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命若琴弦·来到人间》)
“咿唔”,象声词,用来形容读书的声音,作者却不仅突破运用的领域,将其用于说歌,重要的是还进一步重叠,这就把孩子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的童心,写得稚嫰而天真。
有回大赛上,一个老太太弄出一条一动都不会动的鱼来,那鱼的样子倒不稀奇,却能发出一种声音,叮叮当当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样唱一首赞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辈子才弄出这么一条好鱼来。(《命若琴弦·毒药》)
“叮当”,形容金属、瓷器和玉饰等撞击的声音。“咿呀”,形容某些物体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作者表面上通过词语的连续重叠来形容模拟鱼的特异功能,实际上则是强调老太太的用心之艰,更在突出用心之艰后,传达自己对这样行为的态度,我们从题目《毒药》便可一窥作者写作这一文本的用心。
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岛景象尽收眼底,嗡嗡隆隆市声喧嚣,处处显露着繁荣。(《命若琴弦·毒药》)
“嗡嗡”,形容昆虫飞动等声音。“隆隆”,形容剧烈振动的声音。作者有意将两个毫不相关的词语放在一起,首先从心理学上引起了受众的注意,因为注意,细心体察其内涵,其高明之处还在于明褒实贬,以城市的喧嚣彰显都市的繁荣,但从题目及全文主旨便知作者赋予的讽刺意味。
每个赛场上都有几十个上了岁数的管理人员在忙,费力地把一条红色的长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开,哼哼咳咳地喊。(《命若琴弦·毒药》)
“哼”,鼻子发出的声音;低声唱或吟哦;表示不满意或不相信。“咳”,表示伤感、后悔或惊异。逐一组合其语境意义,史铁生依靠自身的阅读积累,独具匠心地借助叠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令人叹为观止。透过语境,我们似乎应该这样解读这一叠词所蕴含的意义:时而因其从鼻子底下发出惊异,时而因之低唱,时而因之吟哦,时而因之不满,时而因之不信,时而因之伤感,时而后悔莫及。
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无聊,忽闻一种奇异的声音从四周漫起,始而细碎微弱,继而唧唧咕咕嗡嗡嘤嘤便觉清晰,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响亮。(《命若琴弦·毒药》)
“唧咕”,即“叽咕”,指小声说话,本是动词,用于人,作者却以拟人处之。“嗡”形容昆虫飞动等声音,“嘤”形容鸟叫声。作者在突出奇异的声音从四周漫起时,采用多层次复叠,可谓异常的大胆,锐意创新,前所未有。作者正是把人声、昆虫声与鸟叫声三种声音混叠,写出奇异的声音从始而到继而再到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响亮的变化过程,不愧是语言运用的高手,让人叹为观止!
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命若琴弦·我之舞》)
“窸窣”,形容细小的摩擦声音。作者的高妙在于以听觉引起读者的注意,带动读者进入切身体验,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于听觉感受到草木竞相生长的动态变化。我们仿佛如闻其声,如见其景,如观其态。
几班人轮番不停地摇辘轳,用肌肉代替吊车,代替抽水机,“哼哼咳咳”地喊。(《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哼”,低声唱或吟哦。“咳”,表示伤感、后悔或惊异。作者的高明在于动词与叹词的平行复叠使用,通过动词“哼”的复叠,表达出几班人轮番不停地摇辘轳,用肌肉代替吊车,代替抽水机的无怨无悔,而在动词之后又叠一叹词,细腻地传达出他们的复杂心态:有时伤感,有时后悔,有时则惊异。
女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嘻嘻哈哈”,是读者在史铁生文本中难得一见的原词运用,但旧瓶装新酒,余味无穷。“嘻嘻哈哈”是一个状态词,原本有两个意义:一是形容嬉笑欢乐的样子;一是形容不严肃或不认真。作者要表现的正是第一个意义,然而作者亦担心读者误读,怕万一理解为第二个意义,因而在文本中恰到好处地补述了一句话:“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表述上真是滴水不漏。
勺子刮得瓦盆底响。灯花“嗞嗞剥剥”地爆。(《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嗞”同“吱”,形容某些尖细的声音。“剥”,去掉外面的皮或壳。将“嗞”与“剥”组合在一起,这又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创造。“剥”本是一个动词,而作者却将其当拟声词使用,其用的是剥皮或剥壳时所听到的声音,如此大胆的运用,旨在唤起阅读者的体验与经历。正是因为这样的邀同体验才真正地调动了读者与文本的对话,自然把插队者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
这季节的河水也清冽,哗哗啦啦如同奏乐,轻缓而安然,像它的名字。(《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哗啦”形容撞击、水流等的声音。这样的意义,作者稍嫌不足以表达河水的持续动态感,因而有意叠用,并以比喻出之,特别是着“轻缓而安然”五字,令人抹嘴,余味无穷。
村里一片“丁丁当当”的敲盆敲罐声。(《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丁当”,同“叮当”,形容金属、瓷器、玉饰等撞击的声音。通过复叠,起到加强听觉印象的作用,作者把插队时的所闻所见,作了全景描摹。
十叔的故事都离不开那座楼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间,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风中它清纯而悠闲,雨里它迷蒙又宁静,早晨乒乒乓乓的充满生气,傍晚默默地独享哀愁,夏天乌云密布时它像一座小岛,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云。(《原罪·宿命》)
“乒乓”,形容东西撞击的声音。作者用声音突出楼房的生气,表面写的是物,实则彰显的是人的生气与蓬勃,一箭双雕。
净土寺里这夜又有法事,钟声鼓声诵经声满天满地传扬,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原罪·宿命》)
“噌吰”,形容钟鼓的声音。这一拟声词一经作者叠用之后,便最大限度地反衬出净土寺的安静,尤其是拟人手法的运用,更增添了净土寺的静谧。
它年轻时可不这样,一到春天,它就呜呜咽咽地叫几宿,我拍拍它的头说“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几天,十几天我们不见面,夜里我偶尔能从风中听见它在山里跑,追着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原罪·宿命·局部》)
“呜咽”,低声哭泣。我们从其呜呜咽咽的低声哭泣中,可以感受到狗的孤独与凄切。这从“追着它的相好”,可以得到解读的钥匙。
A沉默着,很久,掏出烟来点上,脸上表情僵滞。一缕缕青烟飘摇,飞散……忽然他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抽咽”,抽搭,一吸一顿地哭泣。感觉上是摹声,实际上是摹形。这就是作者的高妙之处。通过动词的复叠,一石二鸟,把A的悲苦表情描写得一览无余。
一片嘈杂,听不出人们都在说什么,或者干脆就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噪音!(效果师或录音师注意:只要是噪音,嗡嗡嘤嘤、嘁嘁嚓嚓、叽里咕噜、轰轰隆隆……只要是噪音就行,只要是噪音像什么都合适,并不太强,但是很辽阔。)(《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作者为了突出噪音的效果,极尽运用拟声与复叠之能事,一连四个拟声词,三次复叠,两个创新,噪音烦绕耳际。或“嗡”的一声,像昆虫飞动而至;或“嘤”缭绕,是鸟叫不断;或“嘁嘁嚓嚓”,细碎难辨;或“叽里咕噜”,含混难懂;或“轰隆”作响,不是雷声,却在空中作响。有时又像爆炸声,有时更类机器声,有时简直是交响曲。这里作者有意将一般意义的拟声词与自创的复叠词杂混在一起,人声与昆虫声、鸟声乃至机器声相融,这就是充满“立体感”的噪音,非史铁生之妙笔,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A吭吭哧哧地笑起来。(《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吭哧”,是一个多义词,从拟声的角度考量,其所形容的是某些重浊的声音;从动词的角度琢磨,其所承负的意义,一是指因用力而不自主地发出声音,一是指说话吞吞吐吐。进入史铁生的这一文本,我们无法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意义,相反,正是三个意义的结合。我们应该这样解读:A的笑声因用力有时重浊不能自主;有时吞吞吐吐,含蓄娇真,独具魅力。
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刷刷啦啦地飘落。(《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
“刷啦”,已足以形容迅速擦过去的短促的声音,更何况作者将其复叠。复叠之后,“秋风扫落叶”,这一秋天的常态,在作者心中产生异样的感受,那迅速擦过去的短促的声音,一遍,一遍,又一遍。此情此景,勾起了作者对母亲的怀念,特有的秋景正衬托出作者的孤独与凄凉。因为孤独,格外怀念;因为怀念,更显凄凉。
有一次我的隔壁住进一位危重病人,医生护士昼夜抢救,各种仪器“嘀嘀答答叽叽咕咕”响了好多天。(《我与地坛·“嘎巴儿死”和“杂种”》)
“嘀嗒”,本用于形容水滴落下或钟表摆动的声音,作者却将其复叠用于形容各种仪器的响声,突出了病人病情之危之重。尤其是将“叽咕”叠用,“叽咕”本是动词,指小声说话,作者于拟人中融注了人的情感,与此同时我们仿佛听到了医生与护士的关心与紧张。
我们终于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蹋得一片狼藉。(《务虚笔记·生日》)
“吱”,形容某些尖细的声音。“叽”,形容小鸡、小鸟等的叫声。作者以示现的辞格将教堂的狼藉写得活灵活现,特别是自创复叠格的使用,一可见作者观察之仔细,二可知作者以动衬静手法之高超。
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务虚笔记·白色鸟》)
“踢踏”,最易唤起读者对踢踏舞的感受。踢踏舞是流行于西方的一种舞蹈,以鞋底击地及各种节奏的脚的动作为其特点,舞时发出清晰的踢踏声。不管是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还是跳皮筋,这已经是现在的孩子无法体验的游戏,但作者的高妙在于使用移时的手法,以踢踏舞的感受唤起读者对踢踢踏踏跳房子、跳皮筋游戏的感知,不愧是高妙的感知替换。
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嗞嗞啦啦”的声音里全是那本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务虚笔记·白杨树》)
“嗞”,是一种尖细的声音;“啦”,重叠后,达到了“哩哩啦啦”的表意功能,把断断续续的状态作了精细的描摹。可作者的用意不仅在摹拟煎饺子的声音,更深层的目的在于唤起读者对由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的体验。视觉化的感受一经听觉化的摹拟之后,带给读者的理解如熨斗熨在衣服上,熨帖自然。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欲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务虚笔记·欲望》)
“絮叨”,形容说话啰唆。作者的高明在于不仅通过“絮叨”一词的复叠状写出一个人的生存欲望,更在于通过“想”字的频词格形象逼真地再现了一个人对生存欲望的挣扎过程。
人们边唱边饮,边饮边唱,喧喧嚷嚷夹笑夹骂,整条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务虚笔记·小街》)
“喧嚷”,(好些人)大声地叫或说。“喧嚷”,本足以形容小街之吵之闹,一经复叠之后,更见小街的吵闹。可是,作者并没有就此搁笔,而是进一步通过回环“边唱边饮,边饮边唱”,把人们因饮而唱,由唱而饮的高兴渲染无余;之后又用“夹笑夹骂”递进形容,把吵闹推向极致。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时变得非常小,只是一团小小的明亮,C看书看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转动轮椅,地上的落叶被碾碎了,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务虚笔记·结束或开始》)
“唧唧”,形容虫叫声等;“吱吱”,形容某些尖细的声音。这是两个毫无联系的叠词。作者却大胆地以移就的手法,灵活地运用于摹拟地上落叶被碾碎的声音,高妙之处在于以熟悉的声音唤起对陌生声音的理解,虽未入其境,却似身临其境。
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那称号隐约作响,“嘶嘶嗡嗡”如蚊如蝇,随之人群中便有冷淡的面孔浮出,便有鄙夷的目光闪动,便有熟悉的身影掉转。(《我的丁一之旅》)
“嘶”,(马)叫;“嗡”,形容昆虫飞动等声音。“蚊”与“蝇”的声音本不大,作者却以马的嘶鸣声与昆虫的飞动声来形容比喻“蚊”与“蝇”的声音,前后悬殊的对比与夸张,正好达到了张扬那称号隐约作响的目的,更何况,接下来又用三个“便有”将动态化的结果一一托出,其表意水到渠成。
(二)绘景
叠字,除了通过拟声,创造音乐美之外,还可以通过绘景,凸显形象美。通过叠字,可以描绘人物所从事的活动进而表现人物,也可以形象地再现事物的声音,使所表达的事物活灵活观,有声有色,从而收到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富有感染力。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身麻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命若琴弦·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战战兢兢”,形容因害怕而微微发抖的样子。她因为担心要检测眼睛而造成极度紧张,所以导致极度恐惧,先是渐渐感到半身麻木,接着头晕目眩,直到最终摔倒在地。作者通过“战战兢兢”这一状态词,把她的心理及行动反应非常微妙地刻画出来了。
或者还因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零碎”,细碎,琐碎。“零碎”,一经复叠,更进一步把牙齿的惨状作定格呈现。“稀稀拉拉”,稀疏的样子。可见,胡子之少,之难堪。一句之中,两用叠词,两用数量词,把人物的命运作极端化的铺写,酸态可掬。
远处大烟囱在冒着黑烟,烟被风刮得零零乱乱的,直向东南飘去。几只麻雀慌慌张张地飞上屋顶,又飞上光秃秃的枣树枝,又慌慌张张地飞走了。(《命若琴弦·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零乱”,不整齐,没有秩序。通过描写烟的状态,反衬出风之大,之猛。“慌张”,心理不沉着,动作忙乱。这本用于描写人的心理变化的词语,作者却用拟人化的手法,两次用于描写麻雀,从侧面写出空气污染之重,好似一幅空气污染图,直碎人心。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命若琴弦》)
“莽苍”,(原野)景色迷茫。与其说描摹出群山的景色迷茫,不如说更进一步描绘出两个瞎子的迷茫。特别是“匆忙”一词,把两个瞎子急急忙忙的神态毕现眼前。
不待船身停稳,便从舱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跄跄急奔几步,五体投地扑倒在沙滩上。(《命若琴弦·毒药》)
“踉跄”,本足已形容走路不稳,更何况复叠,便更进一步把老人的不稳步态,以及激切心情,全部叠入其中。
“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女的说,颤颤巍巍。(《命若琴弦·我之舞》)
“颤颤巍巍”,是个状态词,抖动摇晃的样子(多用来形容老年人或病人的某些动作)。把本多用于形容老年人或病人的词采用叠字修辞格后用来形容正常女人,这种极度的夸张与定语后置的强调,细腻地状写出女人微妙紧张的心理变化。
空中淅淅沥沥地哼着一支歌: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反反复复只这两句。(《命若琴弦·车神》)
“淅沥”,形容轻微的风声、雨声、落叶声等。作者将这一形容大自然的词语通过复叠,用于描写人的歌声,微妙地传达出歌声的凄惨与悲凉。特别是“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群”,两个词语以序换格出现,“反反复复”重叠的内涵,尽蓄其中,更何况两个“为什么”的反问,层递地深化了文本的主旨。
他在风风雨雨中要传多少电话,才能挣到两元钱呢?(《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风风雨雨”,表达经历风雨之多,经历之多,正衬托出其挣钱之艰之难。
大凡能够印成铅字的人物,总都是与“疯疯癫癫”“木讷乖张”“不食人间烟火”一类的情趣有染。(《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疯疯癫癫”,精神失常的样子,常用于形容人言语行动轻狂或超出常态。作者以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超常规思维,采用明贬实褒的手法,让读者于意外中获得对“人物”的理解。尤其是“疯疯癫癫”一语的复叠使用,强化了读者对“人物”的正面理解。
我后来设想是这样:灯下,詹牧师哄着孙子,教孙子写字,写了歪歪扭扭的“风筝”,又写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来了”。(《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歪歪扭扭”,形容歪斜不正的样子。作者两次使用这个状态词,把孙子学习写字的天真无邪以及不成形的养成状态,作了示现式描写。
现在怎么就拿不准了呢?还对入狱的犯人一概严严厉厉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个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帮凶了。对出狱的英雄一律亲亲热热么?猛地,在他们之中又出了骗子,你可就又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了……(《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严严厉厉”与“亲亲热热”,在语境中构成反义,分别刻画对入狱的犯人与出狱的英雄的两种不同态度的矛盾,反映出事物发展变化的不可捉摸性。
嘴里的东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装纸揉成团,随便别在路边哪辆自行车的辐条上。(《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晃悠”,晃荡。重叠之后,突出了一伙人的行为因散漫不拘而举止不雅,把插队的故事写得极具回忆性。
没想到这竟是个机会,我妈忽然慷慨起来,无论我想买什么,她都不再嫌贵,痛痛快快地掏钱。(《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痛快”,一经重叠,一箭三雕地把“妈”的爽快、高兴与尽兴之情,和盘托出。
这年龄要在北京,尚可飘飘扬扬地穿一身连衣裙。(《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飘扬”,在空中随风摆动。一经重叠,更突出飘动的动态之感。揣摩语境,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青春穿着的留恋,可是由于插队,深处农村,无法满足自己的愿望,只能遗憾。
“看给公家为儿够咋美,消消停停倒把钱挣下。”(《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消停”,一般使用的是“停止”义,但作者在这儿却有意使用“安稳”义,把主人翁的心满意足的心态刻画得逼真形象。
新媳妇出嫁,要在花条绒袄外再披一件制服棉袄,要在红红绿绿的头巾上再加一颗黑呢子制帽。(《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通过颜色词的重叠,将程度加深,特别是与“黑”形成对照,更进一步凸显了当地的新媳妇出嫁风俗。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白了群山,让人想起那首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纷纷扬扬”,把雪花飘洒多而杂乱的状态,状写得形象逼真,让人感觉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后面的打油诗更是锦上添花。
怀月儿爷爷啰啰嗦嗦说很多,他不识字,又结巴,说得我们打了哈欠还不知道他要证明什么。(《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啰啰嗦嗦”,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作者的笔法与之相较,如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把怀月儿爷爷的言语之繁复通过复叠言简意赅地托出。
木架上整整齐齐码了些红薯。满窑里就再没有别的东西。(《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整齐”,有秩序,有条理,不凌乱。此词本足以说明序而不乱,但作者为了进一步表现态度之认真,反衬出东西之少而进行复叠,字里行间更看出对红薯的珍惜。
小庙里几尊泥佛,斑斑驳驳还有些彩饰在身上,中间一尊仿佛观世音。(《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斑驳”,色彩杂乱,参差不一;形容色彩纷杂。很明显,稍带贬义,作者有意复叠之后,更突出这一感情色彩,也足以看出作者对小庙里几尊泥佛最初的认识,同样代表着插队者的理解。
一根粗绳,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地送走关个把月。(《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推搡”,推来推去。按理已经足以表达全部内涵,复叠后似乎存在逻辑矛盾,但正是这看似矛盾的重复,更细致地描述了关押过程。
男人们跪下来粗声粗气“呜呜”一阵,女人们哭得有腔有调。那老婆儿平平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摸摸棺材上的漆。(《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一个结果,三种态度。然而正是这独具匠心的表达方式,让读者在听到男人们粗声粗气的痛哭之后,领会到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让读者于女人们有腔有调的哭泣中,体会到伤心之深;最难将息的是那老婆儿的平静,其实,越是平静,越显伤恸。作者的高妙在于将“平静”一词重叠之后,将老婆儿的表现与前两者形成鲜明对比。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蹚过去。(《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扭”,身体左右摇动(多指走路时)。“歪”,不正,斜,偏。作者有意将两个通常不易搭配在一起的词语重叠组合,非常生动形象地把河水的水位及涨势呈现出来,同时也把过河者的小心谨慎与艰难行进作了定格描绘。
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作者通过“盆”和“罐”两个名词的重叠,表达了“每一”这样一个语法意义,强调所有,表面上好像在描述物体之“多”,其实是渲染人之趋群与人之聚众。
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探讨了爱情问题,知无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正经”,含义丰富,既表达端庄正派、正式的,合乎一定标准的,又表明严肃而认真、确实、实在。更何况作者有意复叠,更见讨论者态度之认真、直率。
在哩!平八十岁了,每日在村里走走串串,深喜自己的命好,偶尔还到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张望。(《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动词的重叠,本表示“尝试”的语法意义,但当作者将它放入语境之后便传达出“走门串户”的意义,一箭双雕,把老人的自得写得极具生命力。
横的竖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像对着太阳看一片叶子时看到的那些精致的网脉,不同型号的铅字疏密无序又像天上众多的星座。(《原罪·宿命·礼拜日》)
“密密麻麻”,又多又密(多指小的东西)。街道本已经不小,作者却不避繁复地先以四个定语形容街道,接着又使用叠词,最后以比喻格描绘,通过极度缩小的夸张格,把街道的多且不规则写得淋漓尽致。
日光磕磕绊绊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原罪·宿命·礼拜日》)
“磕磕绊绊”,本形容路不好走或腿脚有毛病而行走不灵便。作者却用拟人的修辞方式,将日光的下移以定格方式锁定在她胸前的扣子上,对这一状态的描摹,可谓神来之笔,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和一幕蚁群迁徙的壮观场面:千万只蚂蚁一只挨一只横着铺开纵着排开,一支浩荡的队伍弯弯曲曲绵绵延延不见头,每只都抱了一份口粮或一只白色的蚁卵,匆忙赶路。(《原罪·宿命·礼拜日》)
这样的场面,若是遇上其他作家,可能不屑。但偏偏遇上史铁生,他这种将人与物杂混的修辞表现,不仅表现出孩子童年的天真生活,更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将示现、拟人、夸张和叠词多重辞格综合运用的手法,让人复忆童年,回味童年。
淡淡的绿色之中,有斑斑块块忧郁的鹅黄;当他离开家的时候,连翘花正在开放。(《原罪·宿命·礼拜日》)
“斑斑”,形容斑点很多。“鹅黄”,以斑斑块块修饰,本在情理之中,可作者却在其间以“忧郁”形容,既拟人又移情,人与自然浑然天成。
还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阳染成金黄,安安静静,飘飘荡荡。(《原罪·宿命·礼拜日》)
“安静”与“飘荡”,本是一对语境反义词,一经复叠之后,更突出其反差度,但正是因为这一反差,驱使着读者更深层次领会她背后那只帆船的孤独与冷落,与此同时帆船随风飘动更见风势之大,自然环境之恶劣。
天空光秃秃的,展开在树梢上。树枝细密如烟,鸟儿寥寥落落地叫。(《原罪·宿命·礼拜日》)
第一句运用了拟人和示现的手法,这种笔法,让人叹为观止。在这种空旷的意境中,以树枝的细密衬托鸟儿声音的稀少。特别是将“寥落”复叠,更进一步把鸟的少与鸟叫声的冷清,写得凄楚与哀婉。
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抖动的蒸气,使一只过街的野猫变得弯弯曲曲。(《原罪·宿命·礼拜日》)
一个“浮”字,形象而夸张地把天气之炎热以可视之态托出,而用“弯弯曲曲”来形容过街野猫的变化,这种描写手法真是但观当下,不敢说尚有来者。
太阳自古以来就呆在那儿,像现在一样坦坦然然不隐瞒什么。万物都与它有关。(《原罪·宿命·礼拜日》)
“自古以来”,见太阳之执着;“坦坦然然”,见太阳之公正。因为拟人,天人合一;因为复叠,更见坦荡。
看着女孩们端着白鹦鹉走远,老人心里空空落落。(《原罪·宿命·礼拜日》)
写孤独,多见以狗作衬托,而作者却通过写鹦鹉来衬托老人的空虚,用“空空落落”来描摹老人的心理变化,其失落感可想而知。
直到天要黑时,磨才彻底停了,驴再叫喊一回,疲惫、舒缓,悠悠长长贯过整条苍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墙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将出的先声。(《原罪·宿命》)
天底下哪见过这样描摹驴叫声的。先是以“疲惫”“舒缓”状其貌,接着用叠词和夸张的手法突出其叫声之长,然后用通感将听觉与视觉相通,在夸张中让读者获得身临其境的感受,最后用比喻阐明驴拉磨时间之长。驴之劳,驴之困,驴之惑,尽在这一声叫喊之中。
有一天又是这时候她又在阳台上,一会儿往楼下看看,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拿着一本书可是不看,隔一分钟就对着窗玻璃拢拢头发。(《原罪·宿命》)
这可以说是绝妙的心理刻画。除了两个“又”分别写同时间,同地点;两个“一会儿”描写坐立不安;把书当道具;不时拢拢头发;“来来回回”的复叠,更强化了不可按捺与心神不定的焦急心理。
那儿还有一块发亮的天空,那座楼变成淡紫色,朦朦胧胧飘忽不定。(《原罪·宿命》)
“朦朦胧胧”,生动地状写出天空的环境污染之严重。
净土寺那边的钟声鼓声诵经声,缈缈缥缥时抑时扬,看着像要倦下去却不知怎样一下又高起来。(《原罪·宿命》)
史铁生不愧是描绘之能手,净土寺钟声、鼓声和诵经声的混合变化,经其妙用将“缥缈”一词复叠并换为“缈缈缥缥”,不仅强化了视觉,更突出了受众的注意,把净土寺混合之声那看着“像要倦下去却不知怎样一下又高起来”的细微变化,写得传神而定格。
十叔说:“她侍弄那些花高高兴兴的一辈子,有一天觉得有点儿累了,想坐在花丛里歇一会儿,刚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过去了。”(《原罪·宿命》)
由其高高兴兴的心情与态度,说明她对侍弄花的执着。而后面“有一天觉得有点儿累了,想坐在花丛里歇一会儿,刚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过去了”中的后一个“怎么”通过转类格,与前一句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习惯勤劳工作之后,突然的歇息反而觉得时间的稍纵即逝。
满天的星星都出来,闪闪烁烁闪闪烁烁,或许就是十叔说的在跳舞吧。(《原罪·宿命》)
一个“闪烁”,足以把满天星星光亮的动摇不定、忽明忽暗描绘得让观者如见其景,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连用两个“闪闪烁烁”复叠,作四倍的超大描述,后面又接着以拟人叙述,更让读者如临其境。
可是桥下妖声嗲气地开始有说有笑了,虽然那两个孩子以为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含含混混的话语流进老头的耳朵都变得清清楚楚,老头极力忍住笑,驱逐开想往桥下看一眼的欲望。(《原罪·宿命·构成》)
“含混”与“清楚”,本来就是一对反义词,经作者运用叠词的修辞手法后,由说者话语的含混到听者达意的清晰,传神地描摹出老头极想往桥下看一眼的欲望。
水从大山的每一条沟壑中蹿跃而来,灌进这条河,聚成浩荡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滚咆哮轰轰烈烈经过这座老桥,桥墩上那条裂纹被冲撞得不断延长、加深,顶多挨到拂晓那桥墩就挺不住了,老桥势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这儿阻断。(《原罪·宿命·构成》)
水势之猛,从“蹿跃”“灌进”“聚成”“掀起”“翻滚”和“咆哮”等动词的运用,便可知其已蓄成大势,然而,作者未就此收手,而是继续采用叠字的手法,以“轰轰烈烈”出之。有这样大场景的勾画,其水之猛势所造成的结果,自然可以想象:“桥墩上那条裂纹被冲撞得不断延长、加深,顶多挨到拂晓那桥墩就挺不住了,老桥势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这儿阻断。”作者如此笔法,不说少见,至少少有。
酗酒者A临终前寄出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相互迭盖,多不可辨认。(《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密密麻麻”不仅写出醉后的不可控制的醉态,更深一层地道出酗酒前的忧思与无奈。
A挣扎着离开路灯下,趔趔趄趄走,走了一圈,又回到那盏路灯下。他发现了遗忘在那儿的那封信,捡起来看看。(《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趔趄”,指身体歪斜,脚步不稳,复叠后强调了动作的反复。这个词把A挣扎着离开路灯下,走了一圈,却又回到那盏路灯下的痛苦、挣扎状态刻画得呼之欲出。更出其不意的是作者这一表现手法,唤醒的是读者的深思。
背景银幕上是A的主观镜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刚才那座楼的门厅,磕磕绊绊地上楼梯,摸索着走过又长又暗的楼道。(《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A的主观镜头,作者突出的是过程的变化,而过程的变化,三次却以两次使用叠词而达到视觉定格的目的。一是走进那座楼的门厅时的晃晃悠悠;一是上楼梯时的磕磕碰碰。
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我与地坛》)
这里的构思,明显受鲁迅《祝福》中“我”的心理影响。母亲复杂的心理变化,尽蓄“犹犹豫豫”之中。
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方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惟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我与地坛》)
这是作者的悬想。透过对声音的想象,进而思念其想念的人。而声音与参天古树、方形祭坛所构成的动与静的反差,正衬托出作者无尽的思念。作者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变。更写出思念之深与情之凄切。
钟声沉隐、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飘荡”,随风飘动。作者有意将其重叠,将听觉可视化,因为通过可视化的定格,我们便可和作者一起感受到钟声的曼妙。由此可见作者对钟声的钟情,对地坛的执着。
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岁,小的三岁。(《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将“高高低低”复叠后用于不同的对象,一是小板凳,一是孩子。人与物的杂混,体现出生活的原生态。
但我还是走近它,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战战兢兢地从窗帘的缝隙间往里看。(《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一句之中,两次使用“战战兢兢”,但语义却截然不同。前者意在突出因害怕而微微发抖的样子;后者意在强调小心谨慎的样子。
我偶尔朝那儿望一眼,门洞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兴还是生气,惟一缕无声的雪白飘上飘下,忽东忽西。(《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表面看,似只通过复叠强调门洞的色彩与光亮的幽暗,实则是水到渠成地烘托出姗姗心灵的幽暗与情绪的惆怅。
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
花因颜色不同而品格不一,或淡雅,或高洁,或热烈而深沉。作者并未作细致的描绘,却一切在“泼泼洒洒”的四字复叠中,把各色花纷纷散落的形态描摹得既具动态又显静雅,极尽妍美。
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路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别别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我与地坛·我的梦想》)
“别扭”,有三个义项,但一经复叠,进入语境后,便只表达极不顺心的意义。因为史铁生有“路易斯”情结,这样真实地表达了史铁生对“路易斯”的失败感到极不甘心。
惟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交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推车老人;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儿顾自酣甜地睡着……(《我与地坛·姻缘》)
作者一连使用六个分句,列出六种现象,突出各自姻缘。而第五个分句接连使用两个“飘飘扬扬”复叠,极力张扬一缕红裙之美、之分外醒目、之格外诱人、之令人遗憾,而最不识时宜的是推车老人的出现。这种人物的对比,这种心情的对比,真是别出机杼。
计算机,真是好东西,把书写的劳役变成敲敲打打的游戏,不必肩酸背疼担心着得颈椎病了。用计算机写作的优越性很多。(《我与地坛·计算机,好东西!》)
透过作者“敲敲打打”的动作,我们可以想见其对计算机用于写作所带来的优越感的认可。
后来我在《山花》上见了他的作品,暗自赞叹。那时我既未做文学梦,也未及去想未来,浑浑噩噩。(《我与地坛·悼路遥》)
“我”的伟大不仅在于对“他”的羡慕与肯定,更在于对自我的解剖。而对自我的解剖全在借助复叠的辞格运用,全在将叠词后置的强调。正是借助这叠词的后置把“我”的无知无识与糊里糊涂和盘托出。
王安忆说:“可是路遥说,他今生今世是离不了那些地方的。路遥说,他走在山山川川沟沟峁峁之间,忽然看见一树盛开的桃花、杏花,就会泪流满面,确实心就要碎了。”(《我与地坛·悼路遥》)
路遥对桃花、杏花的感动,完全由于对生活艰辛的感悟。而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全蓄积在山山川川沟沟峁峁的颠簸与跋涉的艰难之中。
还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们十七八岁去插队时,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说话,心里骚骚动动的但都不敢说话,远远地望一回或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浑身热热的但还是不敢说下去;我们就是这样走进了人生的。(《我与地坛·相逢何必曾相识》)
“青年男子谁个不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怀春?”正处青春期的男男女女都有过青春期的困惑,史铁生在描述这一心态的变化时只通过“骚骚动动”这一叠词的巧妙运用就把青春期男女的不安与骚动的心态作了细腻而传神的刻画。
但我的心神便又走进那些胡同,看他们一条一条怎样延伸怎样连接,怎样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怎样曲曲弯弯地隐没。(《我与地坛·故乡的胡同》)
这样的句子,若不是因为捧之在手,一不小心就从手缝中溜走。这样的句子。美在天人合一,因为拟人;妙在化静为动,因为态动;神在词语复叠,因为每一;奇在复叠词语,因为程度。
为什么残疾人的婚姻问题已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而性康复工作却羞羞答答地迟迟不能开展?(出了一些有关书籍,也总是吞吞吐吐像在撒谎,躲躲闪闪像在造着一个谣言。)(《我与地坛·康复本义断想》)
性康复工作,本应名正言顺,而事实上却是处在瘫痪状态。作者的呼吁在反问、拟人、比喻和拆词中,重归一旨。而三个叠词的更替出现,极尽含蓄之美,极尽幽默讽刺之能事,让人于笑中含泪。
从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角度看,文学创作跟学外语大不相同,不是忍得几载寒窗苦就能行的,它需要自自然然地去体会生存这件事,然后需要不急不躁地去写。(《我与地坛·对话四则》)
作者于谦卑中通过“自然”一词的复叠,极其客观地表达了自己关于文学创作的观点:文学源于生活,自然再现生活。
规规整整的高楼叫人想起图书馆的目录柜,只有上帝可以去拉开每一个小抽屉,查阅亿万种心灵秘史,看见破墙而出的梦想都在墙的封护中徘徊。(《我与地坛·墙下短记》)
“规规整整”,突出高楼的规则与整齐。但作者却明褒实贬,我们于其神妙的比喻中可以窥见其感情色彩,最后一句以拟人的手法拈出,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陈梅》中的那个孤独者,不是独自面对一只红苹果,也会感到欢乐吗?孤独,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所遇的隔离,在觥筹交错间所见的冷漠,在彬彬有礼的人类语言中所闻的危险。(《我与地坛·短评三篇》)
“孤独”,是一个极其抽象的词。作者为了将其形象化,连用三个暗喻,将“孤独”比喻成“隔离”“冷漠”和“危险”,但仍然抽象,只是加深了印象而已,作者的高妙在于对每一个中心词作恰到好处的定语修饰。“隔离”一经“熙熙攘攘”的复叠修饰,简直化腐朽为神奇,具体而生动;“冷漠”碰见觥筹交错,就可想而知;“危险”一旦在彬彬有礼的人类语言中所闻,就具体可感。三个排比,更强化了受众对“孤独”的理解。
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独自一人,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两手插进袖筒里,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插进袖筒里。(《务虚笔记·童年之门》)
用心的读者会发现,史铁生在运用叠字的时候特别讲究技巧。因为讲究技巧,其表意目的自然水到渠成。前一个叠字,不说“长长短短”,而说“短短长长”,意在表达穿过时先看到的是希望,继而是失望;后一个叠字,不说“矮矮高高”,却说“高高矮矮”,意在表达希望高楼遮挡寒风,以求暂时的温暖,但最后还是逃脱不了寒冷。
女孩儿的快乐即告消失,低下头嗫嗫嚅嚅。(《务虚笔记·童年之门》)
“嗫嚅”,形容想说话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的样子。可见女孩儿对快乐的憧憬,对即将消失的快乐的失望。
那个男孩儿,那个缥缥缈缈的男孩儿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记忆,在传说般的往昔岁月,在巨大的云彩和天空下不经挑选的一条小路上,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向往之中,他缥缥缈缈地走着,但也许他真的冒过雪后寒冷的风,走进过一座美丽的房子。(《务虚笔记·恋人》)
“缥缈”,形容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如果说前一个“缥缥缈缈”真是“缥缈”,到后一个“缥缥缈缈”已赋予了具体内涵,四个“在”字结构,就是“缥缥缈缈”的具体描述,朦胧而婉约的三个“也许”,却在最后一个里看到了希望。这种叠字的运用,不是史铁生,都不敢想象朦胧之后尚有希望之星。
爷爷说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频争,无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谁不说着天下为公,可天下几时为公过呢?英杰豪勇,伟略雄韬,争为天下君罢了。(《务虚笔记·母亲》)
名词的重叠表达“每一”的语法意义。作者将“朝代”复叠,意在强调每一个朝代都说天下为公,可天下从未为公过。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务虚笔记·白色鸟》)
“斑点”的复叠,不仅强调了状态,而且通过状语后置,起到了强化有意注意的作用。
贴着灰暗的天穹,那只鸟更显得洁白,闪亮的长翅上上下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务虚笔记·白色鸟》)
按理“上下”只表方位,可一经作者复叠使用之后,还达到表状态的动态效果。而拟人与夸张的运用,更进一步地引起了读者对白色鸟的视觉注意。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是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招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务虚笔记·白杨树》)
作者以示现、叠字和比喻的辞格,生动地再现了楼区呆板与沉寂的景象。“喧嚣”已见吵闹之程度,复叠之后更可想而知,但作者并没有就此搁罢接着用比喻和示现的手法,像电视播放般重现特写镜头一样,将楼区刻入记忆。结尾处既点明状态,又托出心情。
楼群的阴影都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洞洞……不过是空空的风中凄凄迷迷挟裹着一缕声音:没有,没有,这儿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座楼房根本没有你要找的那个姑娘……F大喊一声醒来,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阳台。(《务虚笔记·白杨树》)
作者连用三个叠字,表面上语意似乎舛互,实际上正强化了最后一个叠字的语义。五个“没有”的层递式复叠,更进一步强化“凄凄迷迷”的内涵。F的心情与心境,全因复叠而和盘托出。
在他终于为了两颗衰老的心脏而背离了自己的真心之时,在他终于为了两份残年的满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时,在他终于屈服在威胁和哀求之下离N而去之时,一头乌发忽如雪染的那个夜晚,他感到那两个字无处不在,周围旋卷缠绕着的风中淫淫荡荡正是那两个字的声色。(《务虚笔记·白杨树》)
作者表面上故意用“那两个字”制造神秘,酿造朦胧,但真实内涵却因“淫荡”的复叠而让读者领会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有前面“在他终于……之时”的三次双齐格的烘托与渲染,作者要传达的意思显而易见。
看清了的人回来调侃说,新娘容貌平平,唯个子高壮,有望在投掷项目上拿奖牌;新郎嘛,体重远不能及新娘,万务好生调养,否则朝朝暮暮难免都是要受气的。(《务虚笔记·差别》)
作者对新郎和新娘的描写,完全出乎读者的意料。角色的易位描写,达到呼应主旨的效果。“朝朝暮暮”的复叠,写出了作者的担忧。
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把牙刷在嘴里横横竖竖斜斜地使劲刷,想必他很珍视自己的牙齿,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儿,喀嚓喀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命若琴弦·小说三篇》)
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作者描绘他刷牙的姿势更夸张。“横横竖竖斜斜”三字复叠,让人如见其景;“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儿,喀嚓喀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让人捧腹。
(三)拟声与绘景
一个语段中,作者能巧妙地多次使用叠字,往往在拟声的同时,又适时绘景,这样既带给读者声音的音乐美感,又牵引读者同时领悟形象之妙,一箭而双雕。正如台湾修辞学家董季棠在《修辞析论》中所言:“复叠的好处是,用在论说,能增加文章的气势;用在抒情,能给人一种情韵回环、风致緜邈的感觉。读起来也就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抽抽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人民,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革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命若琴弦·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歪歪斜斜”描摹的是陈谜扑进家门时的恐慌状态;“哆哆嗦嗦”更进一步刻画出她紧张的心理反应;“抽搭”,一吸一顿地哭泣。既摹拟了她哭泣的状态,同时又逼真地拟状出她哭泣时的声音。之后的语词形象地把她恐惧的具体原因作了交代。
他们那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是故意对着断壁残垣炫耀,他们吵吵嚷嚷的笑声像是存心向这秋风残照挑战。(《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作者在排偶中嵌入对称的复叠,前者摹状,后者拟声。在色与声中对比,在比喻中形象鲜明。
姥姥呢,她的快乐和期望在哪儿?针针线线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人形来了,张灯结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那个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养了几个孩子,然后呢,却连那人形也不常见,依然是针针线线度着时光。(《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两个“针针线线”内涵完全不同,前一个表达的是姥姥从一个小姑娘长成女人的快乐和期望,后一个则是度日的艰辛。“吹吹打打”,先是让读者感受到姥姥年轻时的快乐,但作者的高妙在于一箭双雕,除此之外更反衬出姥姥晚年的寂凉。
我们叽叽吱吱地在地上跑,叽叽吱吱地在天上飞,叽叽吱吱地在太空中传递,被压扁成为图像,被抻长成为数据,被拷贝得千篇一律,被贮存得规规矩矩,被调动得奴颜婢膝,然后我们损坏,过时,成为有害的垃圾去污染上帝的田园……(《我与地坛·私人大事排行榜》)
三个“叽叽吱吱”,把“我们”在地上跑、在天上飞、在太空中传递的状态作了铺陈式的描摹,五个“被”字的排比与双齐,把结果作了层递式铺张。在声音中,读者感同身受;在视觉中,读者如临其境。
她在那屋前哭一阵子,又到那屋后哭一阵子,左左右右总不离开那屋子周围,也不进来,还是那句话,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呜呜咽咽地就这么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上)》)
“左左右右”的复叠,从方位上极言她哭泣的委屈、伤心与痛恨;“呜呜咽咽”,从声音上极拟她哭泣的痛恨、伤心与委屈。句子的不断反复,更加深了“她”内心恨之深与切。
二、以叠字抒发缠绵深切的情感——ABAB式叠字
叠字,在史铁生的文本中除了大量使用AABB式摹写逼真的声响效果之外,作者还妙地借助ABAB式叠字,极尽抒发缠绵深切情感之能事。一旦进入其文本,我们服膺其叠用的驾驭语言之术,又一次在拟声与绘景中回味无穷。
(一)拟声
与AABB式叠字拟声相比,ABAB式叠字在摹拟声音时,更容易引起读者的有意注意。因为注意,读者在领悟文本时就更为有意,因为有意,读者对文本的体悟就更为深刻、更为准确。因闻其声,想见其形。
黑黑挣扎着站了起来,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命若琴弦·黑黑》)
“呼噜”,形容呼吸受阻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复叠后更细腻地摹拟出黑黑呼吸的困难。
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闹翻了天。(《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扑通”,形容落水的声音。复叠后形容孩子跳水人数之多,让读者仿佛如临其境,感受到童年的快乐,感受到“我”对清平湾的留恋。
于是两辆车开始前排走,车速慢了下来。两个人的汗衫都湿透了,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命若琴弦·足球》)
“呼哧”,形容喘气的声音。复叠后,更可想见其呼吸之困难,其实,作者在摹其声时,已同时让读者与粗喘声中想见其形。
楼上传来“嚓啦嚓啦”的拖鞋声,一会儿又“嚓啦嚓啦”地走回来。(《命若琴弦·来到人间》)
“嚓啦嚓啦”两次复叠,让人反复听到拖鞋的声响,烦躁之心,呼之欲出。
窑里只有两只木箱,几个瓦罐。猪在灶台边“喀哧喀哧”蹭痒痒。灶台上睡着一只猫,时而睁一下眼睛看那只瘦猪。(《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喀哧喀哧”复叠后获得因声见形的修辞效果。整个句子以示现的辞格,让读者获得对“插队”的印象,诸如窑、木箱、瓦罐、猪、灶台、猫等,但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在灶台边“喀哧喀哧”蹭痒痒的猪。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在风中飘摇,在校园里回荡,在阳光里漫散开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叮当叮当”铃声的摹拟,让人印象深刻、难以磨灭。四个“在”字打头的排比句,层层递进,语义不断扩展,内涵不断深化。
大铁铛上“嗞啦嗞啦”地冒着油烟,一盘盘粉红色的灌肠盛上来,再浇上蒜汁,晶莹剔透煞是诱人。(《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这真是一线美味现场的地道写真。要不是“嗞啦嗞啦”声音的传入,还真不知道灌肠有如此之美。叠字的摹声,有时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刷啦刷啦”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刷刷啦啦”,形容迅速擦过去的短促的声音。声音越短,越重复越易给人深刻的印象,越容易获得强化的效果。
那条小街上的太阳,那座老庙里的铃声,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浑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满院子草木随风沙啦沙啦地摇响,都让我不安。(《务虚笔记·生日》)
作者在三次使用排比之后,接着使用复叠,更强化了响声带给“我”的不安。动与静的结合,更能突出动的一面,就像一个人烦躁时总是听到楼上的左脚声,然后等待右脚着地的急躁与不安。
(二)绘景
同样的道理,AABB式叠字,强调的是AA与BB给读者的感觉,而ABAB式叠字,则更在突出AB与AB给受众的注意,相比较而言,同为叠字,前者更为急促,后者偏在缓慢,缓慢则类似于慢镜头,无论是从听觉还是从视觉上,都更容易引起呼读者在阅读与体悟时的注意,更易使读者因呼其声,想见其形;因见其形,深味其意。
但从乡亲们的叹气、摇头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内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祈祷上苍呢。(《命若琴弦·黑黑》)
我们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有时表达找不到词儿时,最佳的方式是用方言替代,这样最地道、最传神。作者就深谙这一表达技巧,非常娴熟地使用“吧嗒”一词复叠,把方言中抽(旱烟)的神态,描绘得细腻而传神。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半晌”,指的是半天,重叠后表达一天到晚的语境义。可是,远比用“一天到晚”来得有意味,一是新奇,一是形象;既能容易引起注意,又可传达深刻含义。
几个人兴冲冲到公社去,眼睁睁在邮局取了钱,眼巴巴在供销社买了罐头,忽匆匆找一眼闲窑,把罐头打开,想得周到的带了勺子,粗心的只好下手抓,顷刻间肉尽汤干,咂吧咂吧嘴,一脚把空罐头盒踢下崖去,听一会儿狗在崖下的厮打声,只把另外一半汇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这会儿肚子里毕竟还有油水,吃得慢多了。(《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这效果简直是电影的特写镜头,把几个人取钱之后由买到吃再到吃完之后的动作神态与满足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而这样的描写完全得力于词语的多次复叠与示现手法的运用。
老两口整日对坐窗前,各读各的书或者各写各的文章,很久,都累了,便再续一壶茶来,活动活动筋骨互相慢慢地谈笑。(《原罪·宿命》)
“活动”一词的叠用,传神地描写了老两口因年龄偏大对身体特别小心的尝试心理,同时也传递出老两口晚年的满足,让人想起刘禹锡的名句“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人们大把大把地烧香,整簇整簇地香投入香炉,火光熊熊,烟气熏蒸,人们衷心地跪拜,祈求升迁,祈求福寿,消灾避难,财运亨通……倘今生难为,可于来世兑现,总之祈求佛祖全面的优待。(《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大把大把”与“整簇整簇”的复叠,把人们烧香拜佛、祈求升迁、祈求福寿的虔诚,刻画得入木三分。
“行!”八子夸石头,并且胡噜胡噜他的头发。(《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如果用“抚摸”表达夸奖与爱抚,那完全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作者为了不落俗套,运用“胡噜”复叠,传神而生动。
(三)拟声与绘景
在史铁生的文本中,也偶见拟声与绘景的结合。一段之中,阅读者如若既见拟声又遇绘景,那因声音而传达的微妙,让读者自然因声见景,那因绘景而入境的神奇,让读者洞然因绘景豁会其意。
他挣扎着后退,后退,但背后还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声便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蝶群随之转了个方向朝他飞来,“扑噜扑噜”地撞着他的头,撞着他的脸……(《我的丁一之旅》)
一句之中,既有复叠式拟声,又有复叠式绘景;既让人如闻其声,又让人如见其景,更让人如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