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谴词炼字中建构作品的美学世界——词汇修辞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精英,字不忘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刘勰《文心雕龙》
字句之精透,字无失也。发挥意旨在句,而点缀精神在字。至于用字造句,使之灿然成章,则又在乎意匠之经营耳。
——费经虞
从事写作第一个条件当然是善于用字。思想情绪、形象,都要靠确当的字来表达和描写,用错了字,便会“辞不达意”,乃至与本意相反……所谓“练字”这一层功夫实在永无止境,而与一个作家的写作活动相想始终的。
——茅盾
语言艺术家的技巧就在于寻找惟一需要的位置。
——列夫·托尔斯泰
对于词汇与修辞,作家往往关注多义词、同义词、反义词的运用;有时也恰到好处地运用古语词、方言词、外来词;成语、惯用语、歇后语、谚语和格言,同样在作家的运用之列。纵观史铁生的作品,最为突出的是对近义词的锤炼以及对成语炉火纯青、水到渠成地活用。
一、近义词的调配
在史铁生的笔下,其动词的运用,有时从含义上各有侧重,有时在意程度,有时突出范围,有时甚至精确到搭配的对象。因为细心选择,形象和盘托出;因为错综使用,情境逼真动人;因为同义连用,语势笔到意随;因为同义代说,避讳因饰而美。
(一)巧用近义动词,传微达妙
动词的运用,往往能寓繁于简,寓静于动,寓抽象于具体。
我是干部子弟中最不幸的一个,还没容得我穿上军服,戴上袖章,去造反,去高歌,去奔腾叱咤,“黑帮子弟”的头衔便打得我晕头转向。像一片树叶,任飓风吹去,随飓风盘旋,凭飓风安排我的命运。(《命若琴弦》)
作者为了传达出“我”的不幸:如何被打得晕头转向,在比喻之后尚嫌表意不足,通过“任”“随”和“凭”三个近义词的反复描述,不但让人感同身受,更达到笔到意随的效果。
那时我似乎才真正踏进了人生,长者亲昵的抚爱变作惶恐的冷眼,朋辈的戏谑之言成了罪责的依据,亲戚们的阿谀逢迎改为望风而逃。(《命若琴弦》)
作者借助“变作”“成了”和“改为”这三个近义动词,细致而鲜明地突出了长者、朋辈以及亲戚们对“我”成长的态度。
那面灰墙下原来是一大片花丛,小时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儿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命若琴弦》)
“捕”“逮”和“捉”其实是等义词,但作者却意在引起读者的注意,把“我”小时候和表哥表姐玩耍的童趣,写得跃然纸上。
秋风起了,吹黄了小路两旁的草丛,吹谢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树林的茂叶,吹去了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梦。(《命若琴弦》)
“黄”“谢”“光”和“去”四字若脱离语境,不一定是同义,但作者在其前着一“吹”字,顿然就成了同义词,义虽同,却细微地传达出“秋风”对“草丛”“野花”“茂叶”以及“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所产生的不同影响。
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病隙碎笔》)
“开出”“开辟”和“开通”出现在文本中,作者借用同异的辞格,强调“开”之同,突出“出”“辟”和“通”之异,表明艺术之“虚幻”“异在”和“自由”的不同,不言自明。
旅途无极,我的经历、经过、经受或担负浩浩汤汤不见首尾,随人怎么叫吧我还是我,叫什么都是姑且名之。(《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通过对“经历”“经过”和“经受”进行细致的铺排后,把“我”的感受与态度作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灯火中站立着和走动着不知何来、何往的河流,或不知牵系于何方、牵念于何方、牵动于何方的心魂。(《我的丁一之旅》)
“牵系”“牵念”和“牵动”三词看似同义,实则是作者通过同异辞格,把联系点、挂念点和动心处,由浅入深地作了渐进的传达。
“唉唉,可怜,可悲,可叹!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那老者摇头叹罢,化风化云而去。(《我的丁一之旅》)
其实,“可怜”“可悲”和“可叹”,可以看作是等义词,可三者尽管等义,但作者却于同中见异,通过同异辞格的妙用,摄住读者的视觉,把老者对生的感受和盘托出,足见生之苦,生之难,生之烦恼!不仅如此,“摇头叹罢”之“摇”与“叹”,这一近义词的运用,又进一步强化了老者对生的无奈。
听那无死无碍的风呵
吹响落叶
吹散浮云
吹动浪的玄想,吹醒
无处不在的——歌神(《扶轮问路·秋天的船》)
风在作者的眼中,如此的神奇,带给读者的具象感受,全在于“吹响”“吹散”“吹动”和“吹醒”四个词的传神运用。一个“响”字,将落叶的被动声态化,如闻其声;一个“散”字,将浮云的无助可视化,如见其景;一个“动”字,将浪拟人化,如入其境;一个“醒”字,将歌神人情化,天人合一。
(二)活用同异名词,转品传情
转品,是一种说写中依托语境临时将某类词挪转为另一类词使用以企某种特定效果的修辞文本模式。
转品这一修辞文本的建构,其修辞目的在于以突破语法规范的新颖表达形式以引起接受者注意的心理预期。在表达上往往显具新异、简洁的特点;在接受上,则具有易于引发接受者注意,增加其接受解读兴味的效果。
不敢再问,退步出来,站在那儿不敢动,站在门旁不知所措,惊诧惊奇惊恐或许还有自惭形秽,便永远记住了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在长久的记忆里变幻不住甚至似有若无,唯那惊诧惊奇惊恐和自惭形秽真真确确长久地留在印象里。(《务虚笔记》)“惊诧”“惊奇”和“惊恐”本为动词,作者却鬼斧神工地将其转品为名词,且两次反复,印象之深,印入大海。“诧”“奇”和“恐”三字,更细腻地传达出作者对“那个地方”不可磨灭的记忆。
(三)善用语境介词,描写变化
有些介词,脱离语境完全就是动词。这种词的兼类往往不易把握,但作者有意选取,让其进入语境。这种表达不但不易引起误会,反而避免了重复,使表意新颖而精准。
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算分。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跟”“对”和“给”,一经作者进入语境,即达异形同义,异曲同工之妙,描写事件,尽态极嗤。
(四)选用近义结构,天衣无缝
近义结构,往往借助近义词组合而成。在表义时丰富自然、细腻别致。
在娥飘动的发丝旁,晨风正徐徐走过;在娥颀长的脖颈边,星辰正缓缓隐没;在娥迈动的双腿间,远山渐渐显其轮廓……我要是诗人我定要把这情景写成诗篇。但这诗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动。(《我的丁一之旅》)
在“在……旁,……徐徐……”;“在……边,……缓缓……”;“在……间,……渐渐……”三组近义结构中,作者对“旁”“边”和“间”三个近义方位名词,以及“徐徐”“缓缓”和“渐渐”三个复叠近义副词的巧妙混搭,使得整个表达既富于结构美,又独具声音美,更突出意境美。然而,作者用意并不在此,而是为了通过渲染,反衬出丁一之花的无助与无奈。作者将痛苦以对比的方式托出,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二、成语的活用
成语,大多由四个音节组成,节奏明快、形式整齐、赏心悦目。在史铁生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对成语情有独钟。因为独钟,运用起来自然匠心独运;因为独钟,表情达意自然妙笔生花;因为独钟,增删改化,境由心造。无论是换字、序换、插入还是反用与省略,令人心仪的成语,经史铁生的改造后,进入他的文本,或言简意赅,或含义隽永,或形象绚丽,或文雅庄重,或含蓄讽刺。咀而嚼之,仿佛天造地设,令人叹为观止。
(一)换字
成语,本具固定性的点,一般不赞成随意改变。但作者正是抓住这一常态思维有意更换文字,以引起读者的注意,让读者在有意注意中,体会更换之妙,从而更深入细致地领会文本的内涵。
詹牧师历来有“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欢欣”的思想,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阶级分析,但与派性却实在水火难容。(《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水火不容”,在作者的笔下却将“不”字换成“难”字,一字之换,妙笔生花。“不”,显然绝对,“难”看似是退让的表述,却达到以退为进的目的,这种模糊语言的巧妙运用,胜过千军万马。
“花脑”仰天长吠几声,那声音颤颤的有些古怪……(《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乍一看,“仰天长吠”让人哭笑不得,退味之,却于冷幽默中获得其解,如果说,“仰天长叹”常用于人,而作者的有意改之,正是为了突出“花脑”所见之奇。从心理学上说,作者正是通过有意注意来达到强化其表达目的的效果。
我们这帮写小说的家伙,观察力都极佳,一进县委大院都先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女干部,几个人窃窃耳语,惊讶此地竟有这么一位文雅又美貌的女干部。(《原罪·宿命·插队的故事》)
形容女干部漂亮引起的反应,作者不用“窃窃私语”,而是大胆地将“窃窃私语”之“私”改成“耳”,这一改,整个形象由抽象而具体,由悄悄变众所周知,进一步突出女干部之美。
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女人说起过她就住在太平桥,说得漫不经意,眼神恍惚还像在梦里。(《原罪·宿命·礼拜日》)
“漫不经心”与“漫不经意”的一字之别,因为作者有意改变,便引起了读者的注意,达到了作者所要言说的目的。
是个夏夜,有云,天上月淡星稀,路上行人已然寥落,偶有粪车走过将大粪的浓郁与夜露的清芬凝于一处,其味不俗。(《原罪·宿命》)
“明”与“淡”两字意义截然相反,但正是这样的反差,却强化了这个夏夜的与众不同。
她很漂亮很善良,很聪明,很健康很浪漫很豁达,很温柔而且很爱我,私下里她不费思索单凭天赋便想出无数奇妙的爱称来呼唤我,我便把世间其它事物都看得轻于鸿毛,相比之下在这方面我或许显得略笨,我光会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惹得她动了气给我一记最最亲爱的小耳光。(《原罪·宿命》)
“不假思索”与“不费思索”一字之别,却因改用一“费”字,作者便把“她”的智慧和聪颖言简意赅地刻画出来了,大有在用墨如泼之后又惜墨如金之效。
她的模样很美,很文雅,很沉静,久久地看着那幅画,目光生气勃勃。(《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生机勃勃”与“生气勃勃”,一文一雅,作者于雅中求淡,反而淡雅有致。此外,“敞开,不是性的专利,性是受了爱的恩宠,所以生气勃勃。”(《病隙碎笔1》)“诗人心里,为之生气勃勃。”(《务虚笔记》)“有好几年,F只有走进N的房间看见N安然无恙依旧生气勃勃,他才能确信N只不过是搬离了旧居,从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里搬出,住到这里来了。”(《务虚笔记》)亦同此例,均作谓语;而“记得诗人西川有一首诗,写笼中之豹的美丽生动,我已记不住原句,但我记住了那很像是人性的注脚与警示:绚耀的皮毛,浪动的脚步,警敏的眸光贮满勃勃生气,但是别忘了铁栏——千万别忽略它。”(《我与地坛·私人大学排行榜》)则略作语序调整,在句子中作宾语。
但这时候你看不见(至少还包括明天与你同车进山的那十几个人,其中当然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你们都看不见),在万里之外,“万里”是一种夸张,实际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区,在那峰峦叠嶂的大山脉的上空,你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在六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儿,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丝状的云彩。(《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作者大胆地将“层峦叠嶂”中的“层”换用为“峰”字,显得更为形象可感。“河岸上峰峦叠嶂般地耸立起高大的楼群,太阳火一样的暴晒之下,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抵挡热浪,不透出一点儿声音。”《务虚笔记》)则借助比喻,使“楼群”像特写镜头般定格在受众的脑海,印象深刻可感。
白发黑衣老人仍旧不停地往舞台上运酒,酒瓶、酒罐、酒坛大小不一,小不盈尺,大可容人,五彩纷呈琳琅满目,几乎把A埋在其中。(《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作者将“异”字有意精细化并着一“五”字,于精益求精中达到夸张的最佳效果。
老人看得怦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怅然若失”,本指不如意,好像丢了什么。而“嗒然若失”则形容懊丧的神情。作者只改一字,却异常经济地达到了两个成语的效果,一箭而双雕地把老人对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之态度神情再现。
再看那些老柏树,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浮光掠影”,本指水面的反光与一晃而过的影子,比喻观察不细致,印象不深刻。作者不用比喻义已属高招,在巧妙地运用其本意时,尚嫌意犹未尽,在运用比拟格后,接着将成语中的“浮”改为“流”,更具动感,更突出光与影的迷人。
这几句话让我感动至深。难道我们不该对灵魂有了残疾的人,比对肢体有残疾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和爱吗?(《我与地坛·我的梦想》)
“感人至深”,强调的是对客体的影响,作者由于在句中目的是强调主体,所以灵活地将“人”字改为“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字斟句酌中见其功力。
早在五六年前,我就听说了用计算机写作的诸多方便,但那时计算机价格太贵,心既向往但闻而生畏。(《我与地坛·计算机,好东西!》)
“望而生畏”,在读者的印象中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就径改为“闻而生畏”,一字之别突出的却是听觉造成的巨大影响,改得生动,改得传神。
民歌之所以流传得广泛,因为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从不试图揪过耳朵来把你训斥一顿,更不试图把自己装点得那么白壁无瑕甚至多么光彩夺目,它没有吓人之心,也没有取宠之意,它不想在众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间,因而它一开始就放弃拿腔弄调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时癫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脚下跪倒一群乞讨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蕴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长地久中去体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诚和素朴为美。真诚而素朴的忧愁,真诚而素朴的爱恋,真诚而素朴的希冀与憧憬,变成曲调,贴着山走,沿着水流,顺着天游信着天游;变成唱词,贴着心走沿着心流顺着心游信着心游。(《我与地坛·黄土地情歌》)
“白璧无瑕”在作者笔下有意错写成“白壁无瑕”,妙用飞白与谐音辞格,虽“璧”和“壁”迥然有别,但异曲同工。
见过那情景的人说,你分不清哪是女哪是爹,更像是两位小姐身后跟着一个童心不泯的老仆。(《我与地坛·悼少诚》)
“童心未泯”与“童心不泯”中“不”与“未”,有时虽为等义,但一经作者有意拈出,其意则微殊有别,“未”强调的是“还没有”,而“不”则意在肯定“没有”,史铁生的高妙之处正在于其神奇的语言运用。
M:还有些人,谈死色变。(《我与地坛·对话四则》)
从“谈虎色变”中顺势拈出“谈死色变”,虽是仿词,却突出了人的怕死心态。
但时空常又阻碍了这种接近,这才有无拘无绊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时空之上,无中生有地开辟一条朝圣之路。(《我与地坛·随笔十三》)
“无拘无束”在作者的笔下变成“无拘无绊”,其实“束”与“绊”并无二致,但一字的改变却起到了强化注意的作用,因为强化,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其写作目的也就达到了。
“活受罪”尚可有死来拯救,“万寿无疆”呢,则简直回头无岸。(《我与地坛·“嘎巴儿死”和“杂种”》)
“回头是岸”与“回头无岸”,真是两个极端化的选择,史铁生却颠覆常规思维,想人所难想,端出的是其身体的独特体验,含泪而隐忍。
立场说穿了就是派同伐异,顺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恶,不需再问青红皂白。(《我与地坛·足球内外》)
“党同伐异”,本指跟自己同派别的就袒护,不同的就攻击。此成语原指学术上的派别之争,后泛指一切社会集团之间的斗争。“党同”是动宾结构,而“派同”本是主谓结构,作者采用转品的辞格,将其活用为动宾结构。将“党”换为“派”显得通俗易懂。加上后句的仿句“顺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恶”,仿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强化了“派”之实力,独具讽刺意味。
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黄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或突围,或彷徨,或欢聚,你就自由地写吧,画吧,演吧,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黄不染。(《病隙碎笔3》)
作者丢开“一尘不染”不用,却独具匠心地将“尘”字改为“黄”,一字之差,更为形象化,而这一切都是靠了双齐格的反复运用,使其表意笔到意随。
现在想来,这倒使后来的写作得益匪浅。(《病隙碎笔·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得”和“受”,并无大别,作者却有意变换一字,意在引起有意注意,“写作”带给作者的收获,字里行间溢于言表。
一个活得毫不雕琢的洪峰,何以在小说语言上又未免雕琢呢?为此我百思似得其解:洪峰对语言的注重,大约更多的是在字词的选用和句型的建造上,然而他又突出地偏爱那么一两种有意味的句型(譬如《湮没》和《生命之觅》),这就单调了。(《病隙碎笔·读洪峰小说有感》)
“百思不得其解”意在突出解之艰难,而作者反其道而行,将“不”换为“似”表面上谦虚,实际上却以模糊之语,达到了极其肯定的效果,史铁生不愧是运用语言的高手,成语在其笔下,仿佛是调兵遣将,易如反掌。
所谓失神落魄,就是说,那个被言说、被思悟着的信仰(神)如果不对劲儿,现实(魄)必也要出问题。(《病隙碎笔·给李健鸣(2)》)
表面上,作者仅将成语“失魂落魄”中的“魂”改为“神”,似乎在强调“神”,细味之,实则一箭双雕,形神兼备。
信仰与科学大可兼容并蓄,否则倒合了无神论者的逻辑:信仰是反科学的。(《病隙碎笔·给严亭亭(2)》)
有时,我们觉得成语不宜擅自改动,但有时不改反而别扭,试想,在这一句子中,要用上“兼收并蓄”还真不合适,至少搭配不当。作者改“收”为“容”,则贴切自然。
女导演N所要拍摄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男女主人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忧心如焚地互相寻找。(《务虚笔记》)
“人头攒动”强调的是对象与状态,而作者改为“万头攒动”却意在强调人群的数量与状态,人数之夸张与动作之精细,传神地活化出男女主人公在人群中心急如焚地互相寻找的情境。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性交,先生,这方法有谁不信吗?”(《务虚笔记》)
“石破天惊”,原形容演奏箜篌的声音忽而激越,忽而低沉,意境奇特得出人意料,难以描述。文中如果沿用这一成语似不足以表述清楚,因而,作者顺势将其改为“语破天惊”,既通俗,又表意明确,以俗代雅,有时反而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几回F夫人忽发奇想,躺在现实中与这个梦中人对话,一句一句跟着他的逻辑勾引他说下去,那孤独的梦者便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虽一唱三叹般的话语依旧艰涩难解,却堪称才情横溢文采飞扬,使F夫人时而暗自惊诧,时而满腹狐疑,时而醋意萌动,时而如坠五里雾中,到后来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觉得一下下毛骨悚然,那梦语中似乎隐含着一个名字,似乎一个不散的冤魂在一片历史的残迹上空流连不去。(《务虚笔记》)
“才华横溢”,仅仅说明“才”,“才情横溢”一字之变,既突出“才”,更显出“情”,语义看似并列,实则侧重“情”。
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再什么都没有……那又会是什么呢?(《务虚笔记》)
作者两次重复“无边无涯”,意在强调黑暗的情境,其高妙之处在于先通过“际”与“涯”的替换,第一次引起受众的注意,接着借助反复辞格的运用,第二次引起受众的注意,其所要强化的重点,因此而得到突出。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务虚笔记》)
不管是“不期而会”,还是“不期而遇”,甚或是“不期而至”,意义有明显的差别。“不期而会”,两者之间的相会;“不期而遇”指的是两者之间的相碰;而史铁生有意改为“至”,强调的是对方在事先没有约定的情况下相遇,与前两者有主动与被动之别。
诗人说:所以后来我一见到那个词,我立刻大舒一口气,仿佛挖掘了几千年的隧道非常简单地崩塌下最后一块土方,豁然开通了。(《务虚笔记》)
“豁然开朗”,形容由狭隘幽暗变为开阔明亮。而作者在这一比喻的语境中若使用“豁然开朗”一语,反而不通。相反,灵活地使用“豁然开通”,用语水到渠成。
L向他的恋人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务虚笔记》)
“不”与“无”,本无大别,然而作者却惯于以同义词的代替,意在引起受众的有意注意,从而达到强化语意的效果。“他说:‘真的是毫无办法。在梦里,我梦见所有我喜欢的女人。没有人像我这样无可救药。’”(《务虚笔记》)“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色之徒是个淫荡的家伙,无可救药。”(《务虚笔记》)亦然。稍有不同的是:前者在句中作定语,后者在句子则作谓语。而在“可你们是天使,是圣人,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圣徒,所以你们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们的快乐是非凡的快乐,你们的哭和笑、愁和怨、悲伤和愤怒、穷酸和寂寞都是美丽的,别人看不到这美丽只能证明他们无可救药。”(《务虚笔记》)这个例子中,“无可救药”则作宾语。
她是叛徒,贪生怕死罪恶滔天。她就是这样的叛徒,毫无疑问,铁案如山。(《务虚笔记》)
“铁证如山”与“铁案如山”,仅一字之别,表意迥然不同。“案”字强调事件发生的主体,“证”则既可以是主体本身,也可以是客体。作者在这里选择“案”字,就是为了突出事件本身,用语准确。
他回到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务虚笔记》)
“久别重逢”的“逢”,作者嫌其使用频率过高,因而在其文本中有意换用“聚”字,自然达到引起受众注意的效果。
她飘动的裙子埋没进嘈杂的人流,他在河边的水泥护栏上坐下,在一丛浓密的灌木后面仍然望着她走去的方向,想着她如何走在东拐西弯的小胡同里,想着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无望地走着,走过一盏盏暗淡的街灯,走过一道道老墙上孩子的图画,走过一排排老屋檐头风雨播种的荒草,流着泪,让泪水任意地流淌,走过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过那家小油盐店,停下来,擦干眼泪,不能让父母看见眼泪因为他们不是在等候着女儿的眼泪,她站在那排白杨树下等着风把泪迹吹干,然后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务虚笔记》)
在作者看来,“她”真是茫然,但茫然又不足以准确描摹出她的全部表现,在作者心中顿时闪现“怅然若失”一语,然而又觉得,以“怅”形容之尚未达到这样的境地,于是,作者想到将两者结合表达。进入语境,“茫然若失”这一临时搭配的短语还真能准确地涵盖此刻“她”的心境与行动。类似的例子还有:“X走向祭坛的石门,走进落日,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回来,站在落日里看着C,茫然若失……”(《务虚笔记》)
忽然间哪个角落里的唱腔有了独出心裁的变化,或唱词中有了助兴的发展,便是醉鬼诞生之兆。(《务虚笔记》)
“独”与“别”,在语境中,其实等义,正因为等义,作者才大胆地替用,其语用效果既表意准确,又能将受众的注意力定格。
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饮必醉,T的父亲每次只喝一两绝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学会了唱戏。(《务虚笔记》)
“不越雷池一步”指不敢越界,形容拘谨。而作者有意在“一”与“半”字上下功夫,貌似精细,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有意的改写,目的是突出T的父亲酒量之差。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文革”中,和这几十年所有的运动中,不管是批判什么或者斗争谁,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胸前挂一块“叛徒”的牌子,从始至终低头站着,从始至终并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但从始至终需要她站在那儿表明罪孽和耻辱。(《务虚笔记》)
“自”与“从”,就起始而言,两字意思上毫无二别,但作者有意改之,且三次反复,“她”之形象,正是借助这一修辞策略,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一个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务虚笔记》)
“乐不思蜀”,一般的读者不一定理解,但作者巧妙地将其改为“乐不思归”,意义明了,殊途同归,其乐而忘本与乐而忘返之意,不言自明。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务虚笔记》)
“成百上千”是对成语“成千上万”在数字上的有意缩小,似乎在强调不夸张,突出认知的可能,作者正是这样拉近了读者的距离。
你幻想走进她们的独处,她们的美丽动人,幻想与她们谈情做爱,这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你这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这些你说过的话你都要否认吗?(《务虚笔记》)
“谈情说爱”,合情合理,无可厚非。而作者将其改一字,却正言厉色地讽刺了作品中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和不可告人的色欲主义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务虚笔记》)
“俱”等“同”,但达到的效果却因为一字不同,而引起了阅读者的注意,从而强化了句义。
想起在简陋或豪华的房间里,在肮脏或干净的床上,两匹喘息着的随遇而欢的动物,一个个逃离着心魂的姿势,一次一次无劳牵扯挂的喊叫。(《务虚笔记》)
“随遇而安”谓处在任何环境都能适应并感到满足。然而作者将“安”改为“欢”,刻画出动物在不同的环境中均能“欢”。
给那洁白的羽毛以各种姿态,以各色背景:高旷的,阴郁的,狂躁的,或如烽烟满目,或似混沌初开……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时中魔似的沉默不动热泪盈眶,有时坐立不安焦躁得仿佛末日临头,发疯似的把一幅幅画作扯碎。(《务虚笔记》)
作者切合语境,准确地换用关键词,恰到好处地将Z内心的躁动不安表现出来。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脱口问他:“你认为,爱情和事业,哪个更要紧?”(《务虚笔记》)
“不假思索”,因为作者有意的更换,“未”字更多地传达出“还没来得及”之意。
O一动不动,泪滴脱眶而出。(《务虚笔记》)
“夺眶而出”之“夺”与“脱”,一音之转,主动与被动显而易见。
这样的猜想,在写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里走向Z的少为人知的某一个女人,以及Z婚后少为人知的外遇……(《务虚笔记》)
“鲜”与“少”之别,一雅一俗,但正因为俗反而起了强调的作用,更何况作者还有意反复。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啊好啊,丁一这人形之器也算差强我意!(《我的丁一之旅》)
“差强人意”之人,在作者笔下具化为“我”,对象明确,态度明朗。
但愿此丁这一份疑虑切勿浅问辄止。(《我的丁一之旅》)
“浅尝辄止”与“浅问辄止”中“尝”与“问”之别在于:前者突出味觉与行动;后者强调通过行动解决问题。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远的含忧菇苦?(《我的丁一之旅》)
改换成语中的“辛”为“忧”,可见“忧”之苦、之艰、之难、之无奈。
比如说越过此一道隔离,你只需穿上短裤,而越过彼一道隔离呢,就务必得衣冠齐整,笑貌可掬。(《我的丁一之旅》)
“容”与“貌”作名词,表外观、容颜时,本无须具分,但作者在此句中以对比辞格,凸显衣冠齐整之重要,因而改“容”为“貌”,其用意自见。
换句话说:我由此丁而发现,男人之恰如其分地神不守舍,词不达意,或笨嘴拙舌,不啻是赢得良善女子之好感的一具法宝!(《我的丁一之旅》)
此处作者出色地运用“神”字,简直是神来之笔,没有独到的生活体验,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书写。
而对于诗人和两位画家的行径,则又是众评纷纭,褒贬不一。(《我的丁一之旅》)
对于诗人和两位画家的行径,在作者看来,光用“说”字不足以表其态,改用“评”则足以达其旨。
(二)序换
作者有意打破常规,变换词语顺序以引起读者的注意。通常,更多的是换序后,意思不变。也有的是换序后意思改变。词语换序后,意见不变者,用意巧妙,强调的意味加重;序换后,意思改变者,语意隽永,覆手之间,别致迭现。
伏枥老骥安自弃?沥胆披肝为国忧。(《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老骥伏枥”与“披肝沥胆”,大家常用,史铁生亦同持此见,然而其高明之处在于另辟蹊径,尝试改换语言的顺序,达意传情。于此,我们已领教其序换之高招。
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忆江南>其四》)
在这一文本中,作者有意将“两袖清风”与上句“利禄千金”形成呼应,故而序换为“清风两袖”,达到了强调“清风”的效果。
在T和C想来,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小盒子中已经过了上万年,在那儿,即便佛祖的宏愿仍未完全实现,总也该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为官者不威不贪勤廉治政、为民者互爱互敬乐业安居、百业兴盛万事昌荣、笙箫管乐歌舞升平,几近乐土的一个世界了。(《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安居乐业”与“乐业安居”语序不同,内涵相迥。前者意在强调只有安居了,才能乐业;后者为了突出只有乐业了,才具备安居的可能。在作者看来,乐业是安居的前提。
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调离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斩断感情却不这么简单,而且再想调回北京也不这么简单,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我与地坛·我二十一岁那年》)
面对“千里迢迢”这一成语,作者为了强调她回北京之艰,有意将“千里”后置,“千里”行路之艰,于此可见。
遍地的灌木葳蕤泼洒,高大的乔木蔽日遮天,我摸摸这一丛,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说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我与地坛·随笔十三》)
初读此文本,感觉“遮天蔽日”与“蔽日遮天”并无大别,细味其意则恍然大悟。原来其根本区别在于:从逻辑上看,遮天自然蔽日;而“蔽日遮天”,则体现一个过程,由蔽日而遮天。作者的用意正在于此,把高大的乔木开枝散叶之势,渲染无余,同时也传达出“我”对乔木长势的向往。反之,如用“遮天蔽日”,则不得体,体现不出作者要表达的情感。
因而与女人相反的倒也不是男人,我说的是男性,是勃勃雄心之中对自然和家园的淡忘。(《我与地坛·随笔三则》)
“雄心勃勃”与“勃勃雄心”,语序颠倒,结构不一,前者是主谓结构,后者是偏正结构。两者强调的语义重点决然不同:前者突出“勃勃”,后者用意“雄心”。
最近看了刘小枫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令我茅塞顿开。(《我与地坛·神位·高位·心位元元》)
“茅塞顿开”强调顿悟的状态,“顿开茅塞”则突出开悟的主体。又如:“噢噢……那丁搔首呆笑,茅塞顿开。”(《我的丁一之旅》)
上帝在玩其莫测高深的“电路”,而众人看那游戏,便有了千差万别的指向或意味。(《我与地坛·私人大事排行榜》)
“高深莫测”,强调高深的程度无法揣测,“莫测高深”,则突出难以揣测深浅。类似的还有:“但是一个孩子具有这样的才能,真是莫测高深的一种神秘,我现在仍有时战战兢兢地想,那个可怕的孩子和那种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种设计不可。”(《务虚笔记》)
所以我想,这样的心,原就是人的向爱之心;只因对家乡的眷恋铭心刻骨,对故土的祝福尤其深切,这才特特地冠以国名。(《病隙碎笔·给安尼·居里安(2)》)
本是“刻骨铭心”,作者却有意倒置为“铭心刻骨”,一来与话题一致,二来突出主题。
现在,随着对泠泠日以继夜的盼望,那感觉便更趋强烈,终至于这丁灵机一动有了更名的念头。(《我的丁一之旅》)
“夜以继日”,形容日夜不停地从事某事。乍看“日以继夜”,意义也一致。但细细品味,“日以继夜”表达的是对白天的难熬,对夜晚的期待。作者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丁对泠泠的盼望与期待。
在大街上,在商场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无论在哪儿吧,甚至是举杯席间,满座高朋,你仍然可能是在空墙透壁之间。(《我的丁一之旅》)
“高朋满座”与“满座高朋”,前者突出“满座”;后者强调“高朋”,与句义相吻合。
(三)插入
插入手段的心理预期是为了引起读者的阅读注意,无论是插入主体对象、助词还是关联语等,其修辞目的均殊途同归:打破常规,引人注目,会其深意,领悟主旨。
不出乎女孩子意料,老人一点儿都没笑。(《原罪·宿命·礼拜日》)
作者在“出乎意料”这一固定结构中,大胆插入“女孩子”一词,使表意对象更为明确。类似的还有:“我本来准备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来,挨近我,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对我说‘你等着瞧吧’,然后他走开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间去说说笑笑了,极具分寸地搂一搂这个的头,攀一攀那个的肩,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边,都与他亲密无间。”(《务虚笔记》)只是对象发生了具体的变化,由“女孩子”变成了“我”。“我只是说,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丁一之旅》)
所以,我在《陈梅》中,看到了一个不屈的向孤独挑战的最可尊敬的人;他不仅向着人间倾诉爱情,而且为写作者指点着迷津。(《病隙碎笔·短评三篇》)
作者在“指点迷津”这一妇孺皆知的成语中适时地加入“着”字,让读者明显地感受到进行时的持续行动状态,真是佩服其表情达意之细腻。
Z的母亲同样枉费了心机。(《务虚笔记》)
“枉费心机”,指白费心思。可以是可能之事,也可以是事实。但作者却不循其矩,有意在成语中插入“了”字,“了”表完成时,进一步说明母亲也已白费心思。这样表意更为准确。
“权力意志”就这么得逞了——有也安营,无也扎寨,吃定你们这两家的饭了。(《扶轮问路·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安营扎寨”,指(军队)架起帐篷、筑起栅栏住下。作者有意分开并插入互为相反的词语,通过拟人手法,把“权力意志”讽刺得体无完肤。
我还嫌他生前腿也敷衍、肾也塞责,弄得我苦不堪言呢!就像民歌中唱的:“灰毛驴驴地上来,灰毛驴驴地下,一辈子也没坐过好车马……”(《扶轮问路·身与心》)
“敷衍塞责”,指随便应付,以搪塞责任。文本中有意将之拆开并插入并列结构词语,把“腿”的“敷衍”和“肾”“塞责”于幽默中无奈地呈示,言已尽而意无穷。
(四)反用
在前人正常使用的成语领域,有意颠覆常规,反其道而用。正语反用,反语正用,从而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突出“我”意的修辞目的。
但是这个新来者却不但敢怒而且敢言——这也很好或者更好,这不见得不是枯燥的时间里一个改善口味的良机,七个人立刻向他围拢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微笑,那样子就像百无聊赖的孩子发现了一只新颖的玩具。(《务虚笔记》)
“敢怒不敢言”,经作者反其意而用之,更突出了后一部分的语义。
春天,小窗外是辽阔如海的一片绿色,那是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开花的向日葵,晨风和朝阳里新鲜的绿叶牵连起伏铺地接天,天空浩瀚无涯静静地没有声音,灿烂的云彩变幻不住,这时候就会有一个女人走进画面,像一条鲜活自由的鱼在那绿浪里游。(《务虚笔记》)
“铺天盖地”,形容来得多、势头大,一下子到处都是。史铁生在运用这一成语时,无法照搬,只有灵活地根据语境做出相应的调整。向日葵的绿叶,既无法铺天,更无法盖地,但可铺满大地,可与天相接。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美景,以“铺地接天”形而容之,真是神来之笔。
(五)省略
省略,表面上仅仅是突出用简的目的,语言经济。但透过经济的背后,更在通过常规词语的“扭曲”,引起读者的有意注意,在有意注意的瞬间,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进入文本体验,心随文动旨由言生。
浴室的门轻轻推开,从墨绿当中脱颖出一缕如白昼般明朗灿烂的光彩,在幽暗的过道里活泼泼地跳了一下,闪进卧室。(《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脱颖而出”,已是一个非常简练的描述状态变化的词语,而作者还嫌不够简练,竟将“而”字也毫不吝惜地去掉,真可谓是惜墨如金。
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字里行间”在作者笔下简化为“字行间”,一经省略,把当时的烦闷心情,作了逼真的再现。
(六)改字+插入
有时,改字与插入两种手段并行,更可达一箭双雕、意在言外之妙。
这么说吧:一见名人——无论是经商的是政治的,是弄墨的是从戎的,也无论中西和左右——其笑势必可掬,其怀立即若谷。(《我的丁一之旅》)
这是作者对“笑容可掬”与“虚怀若谷”的创造性运用。两个成语,经作者以改字与插入的方法灵机一动,瞬间变成一个排偶句,于整齐中彰显作者的用语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