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与超越:史铁生文学作品的修辞化生存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节 匠心精巧 连贯悦耳——同字

同字——有意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形式上遣字匠心精巧,语气上连贯悦耳的一种修辞方式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格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3页。

通常,按语言组织形式,同字有同首式同字、同腰式同字、同尾式同字和综合式同字四种基本类型。

同首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的同字。又称齐头式、加冠式。

同腰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中间的同字。又称齐腰式、腰带式。

同尾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结尾的同字。又称齐尾式、穿靴式。

综合式同字,指的是同首式同字、同腰式同字、同尾式同字三种的综合形式。例如,同首尾式同字,也称双齐式、齐头齐尾式;同首同腰式同字;同腰同尾式同字等;或是同字兼用其他辞格。

同字与反复在重复使用某些成分上,形式上颇相似。但也存在差异,这主要表现在:①二者重复使用的修辞材料不同。同字以字为修辞材料;反复以词、语、句、段为修辞材料。②二者重复使用的材料所处的位置也不同。同字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反复将相同的词、语、句、段,要么连续反复,要么间隔反复。③二者重复使用的数量略有不同。同字重复的部分一般三个以上;反复是两个以上。④二者表达的效果有别。同字着眼于同中有异,异中求同,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反复着眼于自身相同成分的重复,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增强语势。

同字与仿词,两者都有将相同的字放置于一组,构成同中有异的形式。但同字所形成的同中有异形式,必须是现成的词语,而非临时性地仿造词语;仿词是在现成词语上模仿,更换其中部分语素,仿造出的是临时性的词语(也有可能发展为新词语),而不是现有的词语。同字要求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在三个以上;仿词没有这个限制。

同字与复辞,两者都有把相同的字间隔使用的一面。但同字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位置有一定的规则,如同首、同腰、同尾等;复辞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位置灵活,没有一定的规则。同字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意义、读音和用法都相同;复辞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意义、读音或用法会有变化。

同字和排比都有三个以上的成分鱼贯排列的形式,如果同字的这些成分正巧是语言结构相同、相似的话,就兼有同字和排比两种修辞效果。但同字必须是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排比无须有此前提。同字三个以上成分不一定要结构相同或相似;排比三个以上成分结构要相同或相似。同字着眼于同中有异,异中求同,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排比着眼于结构整齐匀称、气势连贯、音韵铿锵,以充分表达出相关的内容。

同字与同异,两者在连续的语流中,都会重复使用一个相同的字,字面上都呈现有同有异的情况。但在同一个语境中两者使用的频率不同。同字一般是三个以上,同异则是两个即可。两者表达的语意重心有别。同字的语意重心在相同的字上,侧重同中之异,异中求同,给人重心显豁、节奏谐美之感;同异的语意重心在不同的字上,侧重同异对照,给人相互映衬之趣。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漫步,依偎,亲吻。(《命若琴弦·没有太阳的角落》)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的活动,作者通过三个“在”字构成动态同字,如同电影特写镜头,一一播放。

你窗外的那一墙牵牛花开始蔫萎的时候,她正在午睡。那时,有一只蝴蝶院子里飞来飞去,树阴里,门廊下,裸露的土地上,她窗前,飞。然后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会儿,梦中翅膀仍然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作者极尽同字运用之能事,连用七个“在”字,一气呵成把蝴蝶的旋飞状态,写得独具吸引视点,尤其是后两个“在”字的内涵,简直天人合一,物我相融。

那无奈,让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过慢慢地听吧,你能听懂,其实是那弱小的灵魂正成长,渴望,寻求,年轻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唤着爱情。从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唤着的都是:爱情。自古至今一切流传的歌都是这样:呼唤爱情。自古至今的春天莫不如此。有形的躯体、无形的本能、天赋的才华困在牢笼里,正是那呢喃着的灵魂,呢喃着,但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一段之中两用同字格,把弱小灵魂的成长、渴望与寻求,写得呼之欲出;而后三个“被”字则把那“呢喃着的灵魂”正努力地呢喃着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种不懈的追求写得遗憾戚叹。

河边。桥上。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五个“在”字,前四个两两构成排偶,最后一个与前四个又构成呼应。但语意的重点显然放在最后一个上。主人公的烦闷、寂寞、无依无靠与迷茫,全在同字格的运用中状写得淋漓尽致。

“我”在哪儿?一个个躯体里,与他人的交流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病隙碎笔1》)

这可以认为是双齐格的运用,但我们更愿意理解为同字,作者在六次貌似不规则的层递中,表达了“我”的迷茫。而正是这不规则的层递,释放了“我”的内心的矛盾与困惑。作者的高妙在于整齐中追求变化,在四个“里”之后,换用一“中”字,恰恰达到了同义表达的细微效果。

不知她从哪儿找来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杂志,不管是站厨房里、坐厕所里、躺沙发上、趴阳台的栏杆上她都能看得入迷,真正为那些杜撰的事故动情,有时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卧不宁,郁郁寡欢直到晚上。(《务虚笔记》)

作者在两用复叠强调杂志的多与怪之后,接着用四个“在”字,通过同字格的运用,把“她”看杂志的入迷的动作与地点作了全景式呈现。作者对“站”“坐”“躺”和“趴”等动词的运用,极写其入迷的神态;“厨房”“厕所”“沙发”和“阳台的栏杆”等地点的变换,极状其入迷的状态。

她身旁停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面放着把笤帚、个口袋和个柳条簸箕。干裂的柏子落了一地。(《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三个“一”字,把读者的视觉引入车里,婴儿车之旧、之空,尽在字里行间表现。

类似的如:

背包里有袋米、罐油、盒糕点和包糖果。就这些。(《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初看作者好像是作极力铺陈,强调之多,但“就这些”仨字,却表达出背包里东西之少。这般笔法,全靠同字格的妙用。

敌人把我入狱时的那个大背包还给了我,里面还有点钱,我买了袋米、罐油、盒糕点和包糖果,心想快过年了,回家去应该给父母买些年货。(《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这里的文字与上例全然相同,但语义却大不一样。尽管此句中“我”买的东西少但表达了“我”对父母的孝敬之意。可见,同样的语词,不同的语境,意义迥然不同,效果殊异。

A上台,慢慢踱步若有所思。

运道具的老人尾随A上台,从车上卸下一条石凳,用衣袖把石凳掸一掸,把瓶酒、只酒杯、个破旧的挎包摆在石凳上,然后推车下台。(《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三个“一”同字,配上三个不同的量词,这样的定格化描写,不但定睛,还定情,更定境。

他的宿舍里,床、桌、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有时看似全景式的描绘,其达到的修辞效果正突出的是单一。单一的突出,正强化了读者解读文本的注意力。

宽阔的地板上有个男孩儿静立的影子,有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团影子在飘摇,那是根大鸟的羽毛。窗边,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只瓷瓶,瓶中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因为他不是Z他是WR。(《务虚笔记》)

七个“一”字,构成同字,但意义显然分属两层。前者以地板为话题,重在强调影子;后者以窗边为话题,层递式地突出羽毛。

摇拍:床下摞的都是书,有只旧皮箱。床上又脏又乱,有几本画册和速写本,有几盒磁带和几只袜子,根筷子。另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个饭盒、两只碗、只杯子,有台录音机。桌下有个暖水瓶和两个干蔫的萝卜。窗台上摆着架老式留声机(父亲留下的),其余的地方被个自制书架占据,排满了书,中间有几本精装的画册。书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务虚笔记》)

这样的极度呈现,在一次一次的同字中得到拓展,留给读者的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作者有关摇拍的铺写在示现、顶真与频词辞格的综合运用中,作了全景式的静态展示。

她还在那儿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完了么?我的账偿还?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五次递进式的反问,三个“了”字的同字,把“我”的一系列心理反应,刻画得淋漓尽致。

类似的如:

当一些角色乏、腻、老,果真看透了这是个无目的的戏剧,就要及时撤换他们,让他们消失让一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们出现,或让他们去渡一条河,在那儿忘记以往的一切,重新变得稚嫩变得鲜活,变成激情满怀踌躇满志的角色。(《命若琴弦·脚本构思》)

“了”,表达的是完成状态,作者在“乏”“腻”“老”这样三个程度形容词后将其缀而用之,渲染出角色的过时,之后又揭示出处理的方法,其真正的用意在于改变更换角色。

站,蹲,坐,靠在墙上,倚在树旁,先是无言地思忖着,旋即火光闪亮,抽起了闷烟。(《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或”字的五次出现,传神地写出了五种状态,把主人公的复杂心理和盘托出。

瞬间,算得坏命而宣称“灵验”的人们的脸上都现出欣喜的神气。然后,叫嚷,笑骂,蹦蹿,丢却了刚才的誓言,忘却了自己的派属,抱着新的祈望重又投入到老槐树那边的人堆中去,重又把钢镚儿抛向空中。(《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着”,表达的是进行态。无论是“叫嚷”“笑骂”,还是“蹦蹿”,通过同字,把人们“丢却”“忘却”和“祈望”的形态铺写得一览无余。

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体形,牙口,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三个“看”字之后的语意,似乎是经验之谈,但作者的铺叙,言在此而意在彼,恰恰反讽出过去人们以经验办事的守旧心态。后面有关识牛的独到见解,在对比中给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鸽哨儿?秋风?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命若琴弦·奶奶的星星》)

三个“是”表面看似乎表达肯定,但一经在其后加上问号,意义全然无法肯定,甚至我们更多地读出其比喻,而之后的“或者”,则又一次传达出更多的模糊义,然而这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A(低头自语):“杨花儿,她,她在弹琴,她的琴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哽咽,“一听……就……就听出来。”(《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三个“是”,肯定的是同一人,后面的“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稍有变化的语意重复,进一步做出了肯定。后面的“一听……就……就听出来”,作者别出心裁地运用语滞辞格,传神地写出了A的兴奋与激动。

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自我安慰,暗自的祷告,给我的提示,恳求与嘱咐。(《我与地坛》)

这样的同字,表达了丰富的内涵:有无奈,有祈祷,有爱抚,更有恳求与嘱咐。

重病之时整天是梦。梦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梦见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尔醒来,窗外无边的暗夜,恍惚的晴空,心里的怀疑: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无边的暗夜、恍惚的晴空、心里的怀疑带给我的苦痛,尽蓄“是”中。

蝉声很远,近处“嗡嗡”的蜂鸣,盛夏的热浪,珊珊的喘息。(《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用“是”强化近处感受,更反衬出对远处蝉声的渴望与期待。

纯洁、高尚、爱和奉献,他的音乐永恒的主题;海浪、白帆、美和创造,我们从小由他那儿得来的憧憬;祖国、责任、不屈和信心,他留给我们永远的遗产。(《我与地坛·纪念我的老师王玉田》)

这是一个兼用排偶、排比、同字的句子,因为同字格的使用,把丰富的内涵,全部浓缩在三个单句之中。老师王玉田的崇高形象,如电影镜头般渐渐推进。

佛仅仅信心,理想,困境中的一种思悟,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佛是什么?作者在同字格的辞格运用中,以两两整齐的排偶式,突出了佛的作用:是信心,是理想,是思悟,是救路。

所以,凡·高“向日葵”,贝多芬“命运”,尼采“如是说”,而君王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病隙碎笔5》)

作者为了介明读者对凡·高、贝多芬、尼采和君王的认识,连续使用四个“是”字形成同字格,看似排比,实则达到对比的作用,一箭双雕。作者的匠心在于:于整齐的排偶中略作变化,顺势将君王的特征通过字数的增加顺延拓展而得以表达——君王是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

无论恨,爱,针砭、赞美,缠绵悱恻、荒诞不经,唐·吉诃德或哈姆雷特,总之,如是种种若在现实中也有如戏剧中一样的自由表达,一样地被倾听和被尊重,戏剧则根本不会发生。(《病隙碎笔5》)

“是”字,一经作者的妙用,不仅发挥了肯定的作用,更在语境中突出了选择的作用。作者在同字格的运用中,总是于整齐中寓变化,于变化中求整齐。

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命若琴弦》)

三个“下去”,强化的是状态,越是强化越在对比中突出了老瞎子的无奈与失望。后一句的比喻无异于火上浇油,越烧越旺,越旺越明,越明越恸,越恸越苦。

园子很大。参天孤立的老树。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命若琴弦·我之舞》)

园子大到怎样的程度,作者除了正常的排比外,更在于同字格的运用,同字之妙,更在于静中之动。

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酒馆,杂货铺,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处。(《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在列举中有意突出小吃摊,点出了记忆与印象。但记忆与印象的记忆点始于三“有”,三“有”缘于同字格运用的示现。

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防御的目光铸造成的刀剑,语言排布的迷宫,笑靥掩蔽的陷阱。(《病隙碎笔1》)

这种把困难倒置的写法,把结果往前移的构思,不失为独具之匠心。从心理学的角度考察,当人们知道: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读者自然有探究的欲望。后面的四个比喻兼同字的句子,正让读者曲径通幽。

两个左臂戴着黑纱的人把一只花圈送上汽车,花圈的一条缎带上写着:金水先生千古。这个叫金水的男人,从出生,恋爱,失恋,结婚,快乐和到哭泣,死,都别处。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曾经存。我也许见过他,市场上,公共汽车上,路上,街头,剧场里或者舞台上,我也许见过他。我见过很多人,其中可能有他。我见过的人里,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但不知活得怎样活在何方。(《命若琴弦·别人》)

写金水的一生,作者极力一连使用六个“到”字,其目的在于强调其平凡。而后面紧接着的六个“在”字又一次突出金水的平凡。这样的平凡,全在同字与复叠中反复,“别人”之旨,尽在字里,尽见行间。

阳光漂浮在人群上,跳动在形形色色的头、背和汗。(《命若琴弦·别人》)

“上”,表方位。作者正是借助这引人注目的方位词,强化了读者的视觉印象。

“吹个曲儿嘛。”娃娃们蹲、跪、趴,把仲伟围住。了个《三套车》,又了《山楂树》,又《小路》和《红河谷》,我们跟着哼,遇到“姑姑”“爱情”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不咬得太清楚。(《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三个动词的后面都附着一个“着”字,既表明状态,更标示娃娃们的期待。三个“吹”字,让娃娃们得到了满足。后面的句子,正表明娃娃们的幼稚与羞涩。

好像他们都上山受苦去了,剩我一人在家做饭,一会儿就都会喊着饿回来的……所能清楚的只一件事:他们都远离了清平湾,但他们无论在这星球的什么地方,都终生忘不了窑洞、山川、天空、土地和人……(《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窑洞、山川、天空、土地和人,处处有。而在其前面均着一“这”字,却真正具化了“终生忘不了”的内涵。

那儿需不需要知识青年?说老实话:需要。那儿最的是知识,老师,大夫、缺学农的、林的、机械的、配种的、计划生育的……除了不缺学原子弹的。(《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三“缺”,正说明需要知识青年。作者用笔的巧妙在于同字与包孕辞格的使用。第三个“缺”字,更强调了当务之急所缺之需:五“学”。

满屋里飞着大大小小七彩闪耀的泡泡,右轻盈飘逸,不断有破碎的,十叔又吹出新的来。(《原罪·宿命》)

泡泡,带给孩童的神奇在于其上下左右的轻盈飘逸,而着一“忽”,四次反复出现,更突出了神奇色彩,也更体现出孩童们的天真与烂漫。

阿夏阿冬的爸爸又给我们月亮、太阳、银河讲宇宙、一光年是多远;宇宙一直在膨胀一直在膨胀,所有的天体都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总有一天宇宙也要老的,要走完生命的旅程,要毁灭。(《原罪·宿命》)

七“讲”的内涵不断层递拓展,既突出了孩童们的稀奇,又蕴含着宿命。

漂亮善良,聪明,健康浪漫豁达,温柔而且爱我,私下里她不费思索单凭天赋便想出无数奇妙的爱称来呼唤我,我便把世间其它事物都看得轻于鸿毛,相比之下在这方面我或许显得略笨,我光会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惹得她动了气给我一记最最亲爱的小耳光。(《原罪·宿命》)

所有的爱,所有的满足,全在这八个“很”字上,这种表程度的同字修辞格的运用,几乎把对方的心都要掏出来了,惹得对方近乎迂腐而接受意想不到的待遇。

C:你自己看吧。盒子里的正与负、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一连八个“值”,除了第一个是常态词外,其余简直是顺意义而仿造,但正是这不露痕迹的仿拟,水到渠成地得出后面的三个“一切”的结果。

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铃?还是歌?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去寻找,看望,甚或去投奔。(《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无论是“声”,还是“他”,用的都是同字格。作者用笔之妙在于先以“缥缈”描述声音的魅力,给读者形成神秘感,期待感。特别是问的方式,好像在猜测,最后在读者最想知道之时,和盘托出:“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然作者意犹未尽,进一步在比喻与再一次同字中凸显“他”,作者极尽同字之能事,原来就在于突出“他”留下的记忆与印象。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时刻,孩子,样的心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好像在使用设问辞格,但与通常的设问不同的是:一般的设问是自问自答,而作者却表面上用的是设问,在貌似的回答中更进一步地加强了反问的语气。通过同字,强化了对时间、对象和心境的追问,突出了对往事的流连与忘返。

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对老家在“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于固有的表达方式。在抽象之中表达具体,在具体之中蕴含抽象。一种情绪,一种气息,多么抽象;一种声音,一种光线,多么想象。而作者却以同字格将其杂混在一起,将虚幻的印象,写得跃然纸上。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风筝,兔爷,莲蓬,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桥呢?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见Z州一处著名的景观啊……咱们的小学校呢?在哪儿?那座大楼吗?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在示现的同时,不忘用特写的镜头,而特写镜头用的是三个动词的同字格,在同字格使用时又不忘寓变化于整齐之中。整散结合,既富于层次美,又不乏整齐美。

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四个“原先”,在同字格中又巧妙使用层递格,在强调中不断延伸,在延伸中进一步强调,所有的用意都在于突出对过去的回忆。

庙堂中常有法事,钟鼓、铙钹、木鱼,噌噌吰吰,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钟鼓声”“铙钹声”与“木鱼声”的三次同字反复,写出这种特殊声音对人所产生的反应,而这样的反应全蓄“犹豫”二字,让读者于无声处会其真意。

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这么伤感,这么忧愁,也害怕。(《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三个“别”字,字里行间表达了作者对珊珊的愿望,希望她不伤感、不忧愁、不害怕。

喜欢美术,喜欢画作,喜欢雕塑,喜欢异彩纷呈的烧陶,喜欢古朴稚拙的剪纸,喜欢在渺无人迹的原野上独行,水阔天空的大海里驾舟,山林荒莽中跋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鸥鸟纵情翱飞,老象坦然赴死,你从色彩感受生命,由造型体味空间,在线条上嗅出时光的流动,在连接天地的方位发现生灵的呼喊。(《我与地坛·好运设计》)

语意在六个“喜欢”、三个“在”和四个“看”的同字格中不断层层递进,奔腾而下,这样的连环表达,没有丰富想象,没有满腔热情,很难如此气势恢宏。

但这虚无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不屈获得骄傲,苦难提取幸福,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人间、天堂、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我与地坛·好运设计》)

四个“除非”,表明作者的关心;三个“从”,寻求解脱的方式与生活的态度;三个“在”强调过程无处不在。

郿英是以助人的人是以宽厚怀的人是以俭仆的人是以为愿人。(《我与地坛·告别郿英》)

表面看是同字,实际上更是双齐与同字的综合运用。“是以……为……的人”,是标准的集齐头,又齐腹且齐尾的双齐格。这一双齐与同字格的五次反复运用,突出了郿英助人为乐、宽厚为怀、以俭仆为美、以爱为愿和以行为果的高尚品德。

少诚看见了,他说不出,他感到了话语的无力(所以他把他写下的很多在我看来非常精彩的文章都烧掉了),便以牛一样的身体和执着(他的外号是“老牛”),画,刻,铸……要把天地间的深情厚意都凝聚型、线、色彩的喧响、结构的变易、困苦之思、欢悦之梦,给我们看。(《我与地坛·悼少诚》)

“呀”字的三次出现,作者通过列举,表明少诚的生存状态。“成”字的六次对举出现,既表明作者的审美倾向,更通过视觉的变化拓展了文本内容,状写出少诚的执着与追求。

几十年他风一样走遍的世界都在风一样不能平息的心中,他温好了酒,煮好了肉,和好了泥,炉火也就要烧旺,铁水也就要注进他的特别好看特别美的愿望里去……但是,突然,他走,把一切都带走。(《我与地坛·悼少诚》)

前面三个“好了”,以完成时态状写少诚对生活的执着与期待。后面四个“了”字虽同样构成同字,语意却明隔两层。后面四个“了”字,承前面三个“好了”而来,将少诚对生活的执着愿望推向顶点,然后笔锋一转,随着“就要”,陡然跌入低谷,这种情绪高潮,全在后两个“了”字之中,让读者意外地陷入悲凉,无法接受。

谢谢上帝为我们安排得巧妙:跑,便有距离;跳,便有引力;恋爱,便有男人也有女人;灭欲,便有红尘也有寺庙;明镜高悬,能招来权门威逼能赢得百姓称颂;坚持真理,可留下一个美名可落一个横死;思考,便有充足的疑问;创造,便有辽阔的荒寂;真,便有假的对照;善,便有恶的推举;美,便有丑的烘托;超凡入圣,便有卑贱庸碌之辈可供嘲笑;普度众生,便有众生无穷无尽的苦难……感谢上帝吧,他给我们各种职业如同给我们各种玩具,他给我们各种意义如同给我们各种游戏,借此我们即可摆脱那种最残酷的刑罚了。(《我与地坛·游戏·平等·墓地》)

“想……便有……”在文本中接连使用11次,既用同字,又用双齐,更突出排比,一箭三雕,这种表达方式,让人叹为观止。段落之中又换用“想……既……也……”的同字与双齐格,把作者的辩证认识一蓄其中。段末双齐与比喻的兼用,又一次点明题旨。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儿子,房子,票子,文凭,户口,福寿齐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透过六个“求”字,我们于同字格修辞的运用中看到作者对俗求的揶揄;而三个“因为”的双齐格运用,则在对比中表明作者的态度。只有尊重神位,放弃官位,摆正心位,才是真正的信佛。摒弃功利,发自心扉,才能远离官影的笼罩。

这感慨和嘲骂,泄露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福不圆满,乐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愤,便嘲骂;并不反省,倒运足了气力去讥贬人家。看来,那“无苦并极乐”的向往,单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远:不图小利,要中一个大彩。(《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三个“便”字,逼真地再现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国产天堂观”的“国产”二字,极尽讽刺之能事。反讽的背后,和盘托出作者对天堂的正名:不能实实在在,而应成为心魂的圣地。

我们叽叽吱吱地在地上跑,叽叽吱吱地在天上飞,叽叽吱吱地在太空中传递,压扁成为图像,抻长成为数据,拷贝得千篇一律,贮存得规规矩矩,调动得奴颜婢膝,然后我们损坏,过时,成为有害的垃圾去污染上帝的田园……(《我与地坛·私人大事排行榜》)

作者在综合运用摹拟格、双齐格和同字格之后,再一次单独使用同字格。前者极力定格,铺写过程;后者用力铺排,呈现结果。这样的表达,在形象中彰显抽象,在抽象中孕育形象。

我多年患病的座右铭是:疾病交医生,命运交上帝,快乐和勇气留自己。(《我与地坛·“透析”经验谈》)

作者的高妙在于:在貌似绝对的双齐与同字格使用中,透过形式拓展了内容,延伸了生活的意义。而这一语义的拓展,是在不知不觉的词语替换中完成的。前两个句子中用的是“交给”,后一个句子用的却是“留给”。一“交”一“留”,积极的意义,悄然而至。

小小一方足球场,满打满算二十几口人,便有无限多的可能性人始料不及,人哭,人笑,翩翩绅士当众发疯,何况偌大一个人间呢。(《病隙碎笔1》)

四个“让”字,似乎是结构相同,但细细琢磨,却构成总分关系。第一个“让”后面的内容是总说,其余三个“让”之后的内容是分说。由静而动,由小而大,由有限而无限。这不是想象,这是生活的定格。

你颤抖着、试着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达吧,那一个雕塑家最纯正的材料,诗人最本质的语言,哲学最终的真理,神的期待。(《病隙碎笔2》)

一定格的体态,经由作者的阐发,竟如此丰富。这一切都源于同字与双齐格的娴熟运用。

爱情,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期盼使它诞生,言说使它存在,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病隙碎笔2》)

爱情是什么?作者用同字与双齐格,从视觉的角度,强化了读者的印象。但作者的用意并不仅仅停留于此,而是要通过视觉加深读者的记忆,从而达到因记忆而深化对爱情的理解。后面的句子就袒露了作者的心怀:爱情“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

你靠什么来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样,史铁生之心度他人之腹,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你只能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病隙碎笔2》)

在设问中融入同字格,那真是设问的幸运。同字格的相期而至,解决了塑造“他人”的方式与方法。

听说已经有了(或终将会有)一种计算机软件,只要输入一些性格各异的人物,输入一个时代背景或生活环境,比是战争,疑案,恋情,寻宗问祖,行侠仗义……再输入一种风格,惨烈悲壮,情意缠绵,野狐禅,大团圆……好了,计算机自会据此编写出一个情节曲折的完整故事。(《病隙碎笔2》)

“是”与“或”的平行使用,实际上达到的是交合产出的效果。这样的铺排与列举,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不可能会有如此曼妙的效果。

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黄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突围,彷徨,欢聚,我就自由地写,画,演,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黄不染。(《病隙碎笔3》)

排偶、倒装、同字和成语化用,似阅兵场上的奇观。这样的场面,若不是平时的“整装功夫”,何以能如此娴熟地“蓄势待发”。语言是艺术,一旦彰显艺术,其中的神妙就无法言语。

比如,跑是一种快乐,但跑不快又是烦恼,跳也是一种快乐,但跳不高还是苦闷,再比如举动、听清、看见、摸着、猜透、想到、弄明白……最后是死和对死的恐惧。(《病隙碎笔5》)

无论是“跑”,还是“跳”,在作者看来都是一种矛盾,一种辩证。接着以同字格分别列举了七种可能的现象,表面上说的是不足的一面,其实,作者的水平高在以极简练的文字于字里行间蕴含丰富的内涵。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顺着作者的思路,想到辩证的另一面,这样,我们也就不至于:“最后是死和对死的恐惧。”

那消息,曾经比较简陋,比较低级,低级到甚至谈不上意义,只不过蠕动,颤抖,随风飘扬,或只是些简单的欲望,由水母来承载就够了,有恐龙来表达就行了。而当一种复杂而高贵的消息一旦传扬,人便被创造了。是呀,亚当取其一根肋骨,他与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园,女娲在寂寞的天地间创造人,那都是由于一种高贵的期待在要求着传扬啊!(《病隙碎笔5》)

同样是同字格的使用,但一进入这样的语境,两者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两种消息,前者低级,后者高贵。作者的观点在对比中自然得到显现。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过:性爱,原是上帝给人通向宏博之爱的个暗示,次启发,种象征,就像戏剧台道具,灵魂具肉身,爱愿种语言……是呀,这许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让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记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恋于器具,糜菲斯特定会在一旁笑破肚皮。(《病隙碎笔5》)

“性爱”是什么?仿佛过来者自明,未历者自期。但作者却完全抛弃两者的身份角色,通过同字、比喻与量词的运用,进行两次诠释,使性爱去庸俗化,趋精神高尚化,有理,有智。

路易斯跑起来,让人享受了艺术的美。这美来自那谐调动作所展示的自信力量,来自对前人的超越,来自于他勾引得我们还要希望看进一步的超越。(《病隙碎笔·随想与反省》)

三个“来自”同字,在平列中不断递进。让读者从“路易斯”的跑中,领会到:美在自信,美在超越,美在不断超越。

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读书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听广播看电视,也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务虚笔记》)

这笔法,表面上在以同字格借助五个“不”字批评F医生,然而,实际上作者越是批评,越是在以明贬实褒、欲扬先抑的方式,极力肯定F医生对医学的着迷。

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我得去看看她了”),声音轻虚得如同自语,F夫人愣了下神儿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但从他的语气平和、表情泰然、目光迷蒙来判断,他都像是说的——“我得去睡一下了”。(《务虚笔记》)

作者构思之巧,在于有意对“我得去看看她了”进行误读,有意曲解成“我得去睡一下了”,而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联系,借助“之”字的同字,进一步得到强化,强化之后却加深了读者对“他”对她的爱的理解,一切都如飞流之瀑布,刺激而充满风险,风险过后,才知道什么叫释怀,什么叫沉着,什么叫爱得深沉。

那时残疾人C看着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的裸体。不,那绝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么雕塑,那仅仅真实,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贵而温馨的平凡,亲近,是一个女人鲜活的肌肤,褶皱,弹力,还硌痕,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通的欲望在地上人间凝聚而成的残酷和美丽……(《务虚笔记》)

女人的胴体,在一般人的意识中只能美得让人着急,美得让人慌张,美得让人无所适从。可是,在史铁生笔下,一经两次反复的同字格运用,就不慌不忙地把女人的酮体之美,刻画得淋漓尽致,那感受全蓄在五个“是”字与三个“有”中,但作者并不是以满足的心态进行刻画,一切都寄寓在辩证的比与喻之中:“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通的欲望在地上人间凝聚而成的残酷和美丽……”

一切都是永恒的传扬,一切都是这永恒传扬之一节,之一点,之一环,之一缕,之一息尚存而已!(《我的丁一之旅》)

“永恒的传扬”,永恒何在?作者跳出常人的思维,不从大处耗力,反从细处入笔,五个“之”字后,紧接五个数量词,那“一节”“一点”“一环”“一缕”和“一息尚存”留给读者的是视觉化的感官,是情感化的体验,这些都在同字格的运用中意随词谴。

你可以不知那些书里都说的什么,但万万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时髦的主义和种种著名的人与事,否则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们一会儿“海德格尔”一会儿“福科”,一会儿“话语霸权”一会儿“政治正确”,哥们儿你要是晕头转向总是插不上嘴那就尴尬。(《我的丁一之旅》)

“一会儿”,强调时间的稍纵可逝性,作者正是借助这瞬变性,采用同字格幽默地讽刺了名人们的炫酷。

可那些人却都不惊慌,高居低住,左右相邻,各行其是,相互无视无睹仿佛四壁犹存……空墙透壁,如一座立体的舞台——

有人在洗碗。

有人在饮茶。

有人在看报纸。

两个人面对面下棋。

四个人围坐桌前,可能是打牌。(《我的丁一之旅》)

三个“有人在”,两个“有”,既有同字格,又有排偶格,所有的生活现象都在五个“有”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刻画,这无疑是一座立体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