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与超越:史铁生文学作品的修辞化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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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首尾蝉联 复沓缠绵——顶真

在史铁生的文本中,有时因其深厚的哲学基础,顶真辞格在其笔下因果连锁关系,环环相扣,上承下接,通顺流畅;有时因其独特的审美趣味,顶真辞格在其篇中音美形丽,历如贯珠,铿锵悦耳,浑简完备,首尾圆和;有时因其娴熟的表达技巧,顶真辞格在其文本中变换使用,一气呵成,既娱且乐。

顶真,或称“顶针”“蝉联”“联语”“递代”,是一种说写中“用前一句的结尾来作后一句的起头,使邻近的句子头尾蝉联”以获取某种特定语言效果的修辞文本模式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修订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6页。。顶真格利用上下句的相同语词,作为“中心观念”,使上下文的意识流贯穿起来黄庆萱:《修辞学》,台北:台湾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690页。

从顶真词语的数量看,顶真可分为两种情况:

(1)一次顶真。后一句的开头的词语,正好是前一句的结尾的词语,上下句只有一次紧密相继,结构相对简单。

(2)多次顶真。后一句的开头的词语,正好是前一句的结尾的词语,一句接着一句,上下句有多次的紧密相继,结构相对复杂。

按顶真的语意走向看,顶真可分为两种主要类型:

(1)意顺顶真。特点是语意上由低到高,或由弱到强,或由小到大,或由少至多,或由浅至深,或由点到面,或由因至果等。

(2)意反顶真。特点是语意上由高到低,或由强到弱,或由大到小,或由多至少,或由深至浅,或由面到点,或由果溯因等。

顶真与层递,两者都讲究层次性,有层层推进的意思。区别是:顶真形式上的特征很明显,必须环环相连,尾首相继;层递形式上无明显特征,只侧重内容上层层逼近。当表达的内容具有层递关系而又采用顶真的形式时,可以认为是顶真和层递的兼用。形式上前后接续、套合,上递下接,符合顶真的特征;语意上由低到高、逐层推进,具有层递的特点。

顶真与反复,两者都有词语形式上的重复,区别是:顶真是两个短语或句子(含复句)的接续、套合,其在语句中的位置要求较严格;反复是重复使用相同的词语或句子,重复使用的语言单位在语句中的位置不限。从两者的联系看,顶真必定含有反复,而反复大多不构成顶真。

顶真与回环,两者首尾相接都用同一个词语。区别是:顶真相接呈直线形;回环相接呈往返形。濮侃在《辞格比较》(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一书中形象地点明两者的区别:顶真是“顶”而不回,轨迹是直线;而回环的轨迹是圆周。用代码表示:

a-(b)-c,c-(d)-e a-(b)-c,c-(b)-a

其中,a~e表示词、短语或句子等语言单位;a-(b)-c是构成顶真和回环的前项,c-(d)-e和c-(b)-a分别是构成顶真和回环的后项;括号内的单位表示可有可无。

顶真相接可以不止一次;回环相接往返只有一次。顶真不一定非用整句格式;回环本身就是整句。目前修辞著作多主张把“继踵”归入“顶真”。从形式上看,顶真和顶真的异名“继踵”都是“上下相接”,但从命名的角度来看,“继踵”是以相邻两个句子的后一句为视点来命名的,而“顶真”则是以相邻两个句子的前一句为视点来命名的。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们联在了一起,理想指引着爱情爱情又增添了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力量。”我总结。(《命若琴弦·爱情的命运》)

“爱情”与“理想”的关系,在这里明显是因为有共同的理想,才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因为走到了一起,又推动他们为理想而奋斗。

这是一句敏锐的判断!所有算中好命而发誓“不信”的人们都尴尬尬而至无言无言铸成愤怒愤怒终于爆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才是算了坏命心里难受,倒装着认命呢!放心,没人可怜你!”(《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尴尬—无言—愤怒”,三次递进式顶真,使语义不断拓展,最终导致“爆发”,留给读者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记准确的回击!所有算得坏命而宣称“灵验”的人们都惊服惊服于自怜自怜导向怨恨怨恨终于难以压抑,于是有人发话了:“谁用你可怜了。”(《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这顶真有时近乎顶释,始终在递进中将语意不断升华。

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这简直是一幅坡耕图。作者以顶真与示现的辞格作定格化的静态描述,于静中显动,极具生活化。

我回到北京的时候是半夜。在车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时候天还不亮。我推推院门院门开了。我推推屋上有锁。我一愣。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很静,谁家屋里传出响亮的鼾声。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呢?(《命若琴弦·奶奶的星星》)

两次顶真,恰好构成鲜明的对照。院门开了,屋门却锁着,刻画出“奶奶”的勤劳。明于此,才知道前面的铺排与鼾声的衬托,是为写“奶奶”张本。

“我知道。不过不可能。即便可能又怎么样了呢?她也会像你现在这样,你也会像她这样。这事轮上也受不了。”

“要是她是是她,我就受得了。”(《命若琴弦·来到人间》)

第一个顶真句,表明不可替换性;第二个顶真句,则说明其可替换性。除顶真外,作者还巧妙地运用序换格,但表意效果与上述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命若琴弦·我之舞》)

时间因顶真格的三次层递,不知而不觉,“我”之于舞,舞之于“我”,入迷、沉迷。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命若琴弦·对话练习》)

海光、山林和天地,因顶真铺陈,形成若干对话,是幸福,是希望,是憧憬,一切景语皆情语。

天上开始堆起了灰白的差不多擦着楼顶走,走得平稳也汇集得潇洒,把阳光的温度降低,把阳光变的淡薄。楼群深处渐渐地安静,有人在缓缓地吹一把圆号,号声与那些游走的云彩合拍,浑厚沉稳得足以把喧嚣的市声推开得很远。(《命若琴弦·舞台效果》)

这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一切因拟人而浑融,一切因顶真而迫近,一切因迫近而推开。

有限的能力造就了无限的欲望无限的欲望再引诱他们去不断地开拓扩展以使空间成为无限,不停地运动变化以使时间成为无限,这样的戏剧就不会演烦也不会演完了。(《命若琴弦·脚本构思》)

有限造就无限,无限拓展有限,这生命的哲学,使人得以哲学化的生存。

如果每一个角色身上都带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说每一个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么每一个谜底不仅要引出若干个谜面,而且会引出无限个谜面。因为,要想猜破任何一个谜,都必须猜破所有的谜,都必须猜破这一个谜这一个谜所有的谜所有的谜中都有这一个谜,所有的谜面都是谜底,所有的谜底都是谜面。(《命若琴弦·脚本构思》)

“这一个”与“所有的”,“谜面”与“谜底”,两对概念,在顶真中得以循环,在循环中得以明了。与其说脚本如此,不如说生活原本如此。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我想了很久,觉得一切有意思的话都是最没意思的话,一切最没意思的话才是最有意思的话,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犹豫不决难以启口。(《命若琴弦·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有”与“无”,本是一对哲学范畴,有生无,无生有。人生就是一道谜语,简单可以变得复杂,复杂同样可以变得简单。

力气变成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命若琴弦·老屋小记》)

三次的顶真与反复,周而复始。这是生活,这是定律,定律左右生活,生活形成定律。

我搂住不动。我摇也不动。我摸摸她的脸,冰一样凉。我喊不应。我害怕了,推她,就像推一棵树。我喊:“冬雨!冬雨——”(《命若琴弦·往事》)

三次顶真,层层推进。一搂,一摇,一摸,一喊,一推,所有的紧张、担心与害怕,以及所有的心理活动,全在这顶真格的运用中,叙述化、戏剧化、高潮化。

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忆秦娥》:

春光好,柳笛阵阵催人老催人老,频添华发,壮心未了。祖逖舞剑闻鸡鸣,小舟纵笔夜继晓夜继晓,无多好梦,佳音又少。

我决心帮助詹牧师发表一些作品。(《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作者以词的形式,用顶真的辞格,把“叹老却不服老,不服老,努力到老,努力到老,佳音却少”的感慨写得酣畅淋漓。

天空碧透,万里无云。远远近近高耸的山峰,顶部还留着一抹残阳,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霭缭绕,流漫着草木被晒烤后的苦热的味道。往低处听,掠着草叶或贴着地面听开去,是各种小虫子“唧唧吱吱嘟嘟”的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绵延不绝。往高处听,是千篇一律的蝉鸣和灰喜鹊的吵闹声。再往高处听,有一只布谷鸟独自飞着,飞一会儿便简单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儿。头顶上有一只鹰,稳健地盘旋,盘旋,盘旋……更为深远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绝非无声无息,或许倒更是轰轰烈烈。但是你听不见。(《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这是一幅残阳图。画面雄浑开阔,静中显动,动中寓幽。因为动,格外显静;因为寂静,虫鸣鸟叫声也显得格外轰轰烈烈。这种艺术效果,既得力于作者以详显略,以静衬动的极力对比与夸饰张扬,也得力于意想之外的段落顶真,这种顶真的艺术效果在于以视觉变化引起读者的注意,通过这种注意,引导读者进入文本,领会作者的意图。

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超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用孟子的设彀法,将读者引入榆树矮墙,接着又由榆树矮墙引出枣树,由枣树引到四周静静的窗廊。这种顶真式的捉迷藏法,非常自然地将所有的视点聚焦到窗廊,可以想见这里将产生怎样的记忆,将留给读者怎样的印象。

但他没有回家。他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听见旷野上的春风更加肆无忌惮。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那个遥远的春天,他懂得了什么?那个伤残的春天,一个伤残的青年终于看见了伤残

看见了伤残,却拜托巴黎春天。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在作者的引领下,我们一边走,从时间到空间;一边听,听旷野上的春风的肆无忌惮;一边看,看伤残的春天,伤残的青年……

我们生怕跟不上作者的脚步,因为频词,因为拟人,因为反问,因为逾段的顶真,因为排比,因为这高超的语言叙述。因为跟随、体悟,我们最终感受到“伤残”,感受到坚强。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书上读到了一种说法:写作的零度

写作的零度》,其汉译本实在是有些磕磕绊绊,一些段落只好猜读,或难免还有误解。我不是学者,读不了罗兰·巴特的法文原著应当不算是玩忽职守。是这题目先就吸引了我,这五个字,已经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步,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条蛇的诱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譬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蔽,以及人类以爱情的名义、自古而今的相互寻找。譬如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惩罚,以及万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团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如果说,前面我们已经接触过史铁生以详写略的逾段顶真,那么这里他带给我们的则是以略写详的段落顶真。段落的顶真往往容易引起读者的视觉注意。作者有意将“写作的零度”逾段顶真,目的就是引导读者与其一起领会自己对“写作的零度”的独到体验:“在我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步,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作者似乎担心读者不能深入领会,之后又列举三个看似是例子,实则是哲理化阐释的句子。读过之后,再没有理由怨恨作者对我们的低估,相反,有的是正中下怀。

你还可以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冒险,到一个据说最可怕的地方,比如离家很远的一片野地、一幢空屋、一座孤岛孤岛上废弃的古刹古刹四周阴森零落的荒冢……都是可供选择的地方,你从自己家的抽屉里而不要从别人家的抽屉里拿点钱儿,以备不时之需;你们瞒过父母,必要的话还得瞒过姐姐或弟弟;你们可以不带那些女孩子去,但如果她们执意要跟着也就别无选择,然后出发,义无反顾。(《我与地坛·好运设计》)

“一片野地、一幢空屋、一座孤岛”,这已经够危险了,然而作者却尚嫌不够。于是进一步用顶真两次将孤岛危险化:“一座孤岛、孤岛上废弃的古刹、古刹四周阴森零落的荒冢……”这样的危险,是借助顶真的层次深化表达,一字生寒,一字起阴,一字提心吊胆,一字脚失天涯。

我在陕北的一处小山村插过队。我写过那地方儿,叫它做“清平湾”,实际的名称是关家庄。因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冲流淤积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余里,串联起几十个村落。(《我与地坛·姻缘》)

“清平河”与“清平川”,一字之差,通过顶真,形成记忆,写出变化,写出历史,写出情感,写出姻缘。

有一副旧对子:百行孝当先/万恶淫为首。据说有位闲人给上下联各添了十二个字:百行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我与地坛·随笔十三》)

史铁生不愧是语言运用的高手。李白在黄鹤楼楼前不赋诗,铁生却于古联上妙笔生花。这顶真格的插入,这序换格的循环,简直出神入化,留给读者难以忘怀的印象。

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是好奇心强烈的年纪,奇思异想层出不穷,有一个问题最吸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这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摇头。于是哥哥把它当做一个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我与地坛·随笔十三》)

这称呼与年龄的顶真,既诙谐,又深沉。读者于深沉中见诙谐,作者则在深沉中融入反思。

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防备,因防备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病隙碎笔1》)

四次不断的层递式顶真,把复杂的心理与行动的变化,刻画得淋漓尽致;把爱的根源,揭示得清楚而明白。

况且那并不是一次光荣行为的后果,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觉醒来,看看还是蓝的,看看也并未塌陷,可是一举步,形势不大对头——您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病隙碎笔2》)

作者以对举式顶真,似乎把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写得看似普通,实则极不普通。

不过,“异”主要是说,生理的活着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异,物质的享受必趋实际,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实际之外。但是,实际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边还有黑夜黑夜的尽头呢?尽头者,必不是无,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病隙碎笔3》)

三个顶真,前两次相同的用词,实际上后一顶真亦具异曲同工之妙。

我一直惭愧并且怀疑我是不是个音乐盲,后来李陀说我是,我就不再怀疑而只剩了惭愧。(《病隙碎笔·给<音乐爱好者>》)

这顶真兼序换的综合表达,神奇地再现了“我”的心理活动。看似是“我”自己的反省,实则是给音乐爱好者的肺腑之言。

我一直记得《流浪者》中的一句话:“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就不承认法律。”这句话像是声讨,但它无论如何是说对了,法律不能承认(或遵从)良心良心也不能止步(或俯首)于法律,于是法律才能严谨,良心才能独立,艺术才能鲜活,独立的良心和鲜活的艺术便有助于法律的修正,日趋完善的法律也才能更好地维护良心和艺术。若是法律和良心、艺术互相不能独立,最终准定是一锅粥,哪样也好不了。我又要拿足球作比:足球的魅力,源于两样东西——梦想和规则,没有梦想的足球是死的足球,没有规则的足球干脆甭踢。而足球规则中最根本的一条是不允许“越位”。(《病隙碎笔·给LR兄》)

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就不承认法律。”这看似悖论的引用,一经史铁生的拓展与诠释法律与良心的关系,变得如此洞明,如此透彻。

这么说吧:无论多么玄虚短暂的感受,都可堂堂正正地称真,但一入实,则必有后续——接下来是什么呢?然后又将怎样?看不到随后的无限困阻,就会真、实混淆,那是梦游状态、艺术或精神病状态——我不是说这统统不好,我只是说:,可以不,也可以不,比如说实际中有多少误认。(《病隙碎笔·给S兄》)

“真”与“实”,一对哲理概念,在顶真与回环中,其意义不言自明。

F医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张望,不会挥手也不会召唤,他必定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希望旧日的恋人:

一、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转身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甚至夜色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务虚笔记》)

通常,顶真格就足以引起读者的视觉注意,但作者并不满足于这一表现手段,同时还借助序数,再一次引起读者的有意注意。这样,把“他”与“她”复杂的心境,表达得含而不露,即露还含。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务虚笔记》)

一对一动一静的词语,通过顶真格,鲜明地再现了病人的凄厉,从时间到空间。

存在就是过去过去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务虚笔记》)

两个来回的层递式顶真,把存在与欲望作了顺向勾连,意义凸显。

天亮了那排长去报告了连长连长报告了营长营长报告了团长。(《务虚笔记》)

这顶真的表述之下,更深一层地从小到大以层递格表达部队工作作风的威严与神圣。

“C能结婚吗?唉,可怜的人他可怎么结婚呢?”很多人都这样叹息,摇头。任意的画面,并不一定与上述声音对应:比如南方的里的芭蕉;比如北方的中葵林;比如没有观众的剧场里漏入一缕阳光阳光里飘动的浮尘,舞台上正在排练一出现代派戏剧……(《务虚笔记》)

两个看似追问的句子,实则在第二个问句中已经作答。然而恸人的是之后三个“比如”,既是三个顶真,也是三个排比,表意上还是三个递进,揪心之痛,油然而生。

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到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看见他天赋的力量。(《务虚笔记》)

这种顶真,不亚于顶释。所有的信息,在顶真中传递,都在传递中得以诠释。

Z却没有注意到O的惊讶,顾自说下去:“真正不朽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伊格尔王。因为……因为人们不会说是‘伊格尔王’的鲍罗丁,而是说鲍罗丁的‘伊格尔王’,正如人们不是说《欢乐颂》的贝多芬,而是说贝多芬的《欢乐颂》……”(《务虚笔记》)

顶真与序换之后,最大的变化是强调的对象不一,主客易位之后,更突出了“伊格尔王”与《欢乐颂》。

可是一个独处的女人你见过吗?他说,比如一个沐浴中的女人,那绝不一样!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强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你想亲近她,强大的得让你觉得可以依赖,优美真确得让你想要融入她们……而她们又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热烈却又毫不张扬,时间一样的悠久,沉重,忧伤……时间真是沉重又忧伤啊,你说是吗?但却被她们纳入蓬勃,灵动,纳入绵绵不绝的自在与悠然。她们的眼神,表情,她们的每一部分和她们所有的动作,都在说着一句话……都在说着……(《我的丁一之旅》)

女人的魅力,魅力的女人,到底美在何处?作者没有大事铺张,却以独处的女人为切入点,抓住一个细节,荡漾青春,使青春在荡漾中放肆,在放肆中热烈,在热烈中却归于安静,这种表达完全是按捺不住,却又不得不抑制的,最终所有一切化作无尽的言语,带给对方难以抑制的冲动。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没有动地惊天的表白,只有层递的顶真,只有顶真的层递,所有的都归于享受、联想、期待、隐忍……

雨水在楼前积成一汪一汪面不断被檐头的残雨滴碎,波纹荡散,倏然碧平如初。如此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间忽现一团光影——啊,月亮!(《我的丁一之旅》)

这看似实写景致,显得无奈。而无奈之际,却突发异变,月亮的出现,带来光明。瞬间的变化,全靠顶真格语言的转换,这种转换使心情豁然开朗,曲径通幽。

只有墙。连绵不断的墙连绵不断的墙走成街,走成巷,走成浩瀚的城市,走成走不出去的墙外的呼喊——也许,时间就是由这样的呼喊构成?(《我的丁一之旅》)

频词、顶真、拟人、排比、层递、拈连,作者极尽词格运用之能事,将时间这一抽象的概念,写得如此呼之欲出。

——老者独自坐在昏暗中,闪烁的银屏时而照亮他木讷的脸。但他是在看电视呢,还是在看电视后面那个姑娘?电视后面,光切断昏暗——

下,姑娘正在计算机前忙活,时而凝神苦想,时而嫣然一笑,“劈里啪啦”地按动键盘……而在她上方——

一个少年踩着凳子换灯泡,不小心灯泡脱手,眼看着要砸在下面那姑娘的头上了,却“砰”然而止,碎在半空。少年束手呆望……在他呆望的方向——

一对年轻夫妇正哄着孩子在玩飞镖,嘻嘻哈哈,欢声笑语。镖靶实在太小了,飞镖更像是飞向前面的一个男人。前面,即那镖靶背后,光线忽又转暗——

淡的灯光下,那男人坐在马桶上悠闲地踏着节拍,想必还哼着什么歌。投来的飞镖有些垂直附落在他脚下,有些稳稳地悬在他眼前……而他的斜下方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群年轻人又喊又叫不知正在庆祝什么,或纪念什么……而就在他们身后,一盏烛光如豆——

烛光中可见一幅蒙了黑纱的肖像肖像旁坐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近旁的喧嚣形同不在,或丝毫不能扰乱她的追忆……再过去,是两间黢黑的空屋——

或者是等待中的婚房。月光照亮着门上的大红喜字,隐约可见一串串彩链和五颜六色的气球……而这空屋下面,也有一串串飘飘摇摇的气球——

飘摇的气球围绕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这孩子是否梦见了雨呢——哪儿来的“浅浅”的水声?哦,是下面,稍远处,那儿——

那儿水花迸溅,水雾迷蒙,绿莹莹的柔光中一个悠然沐浴的女子……(那窈窕的形影怎么有些眼熟?)我于是像丁一那样看她,看得痴迷。看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肩头,看水帘铺洒过她挺耸的胸前……看泡沫在那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终沿一道动人的弯曲被溪流冲散……细细的溪流在她的臀尖滴淌,流过腿弯,漫过脚趾,平平地铺开,托起她动荡的身体……正如丁一所说“她是那么自由、舒展、蓬勃”……然后水声停了,她慢慢擦干着湿发,擦干处处,展臂,弓腰,屈膝,轻轻一跳……(怎么这跳跃的姿态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赤裸着走出浴室,走过厅廊,走过安睡的花草,走过警醒的时钟,脚步轻柔,周身的肌肤浪也似的流动……正如丁一所愿,她是“那样的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坦然坦然得令人心惊……她走进卧室,走到床前,独自静静地坐一会儿,不管拿起什么扇一扇,驱走夏夜的燠热……然后她忽又跳到镜前,不,不是为了梳妆,是要看看自己。(她怎么有点儿像……像谁呢?)她轻轻地转动着身体,看自己……正如丁一所料,那“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她平伸双臂,踮起脚尖,欣赏着自己,或欣赏着夏娃的居身……啊!是她吗?夏娃?会不会她就是夏娃?会不会,夏娃已进驻她中?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间——

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个邮递员,“电报!电报”地嘶喊。(《我的丁一之旅》)

一连六次一气呵成地使用逾段顶真,这连贯的镜头描述,简直就是一部微电影。老者、姑娘、少年、年轻夫妇、孩子、一群年轻人、老妇人、熟睡的婴儿、悠然沐浴的女子和邮递员,如此多的人物与段后的破折号,呈现给读者的是无尽的想象,享受,抹嘴的享受,更何况是“丁一之旅”。

他的笑感染了亦忍俊不禁。两个人面对面倒在沙发里,止不住地大到最后竟似不知在笑什么了,好像只是在笑对方的笑。(《我的丁一之旅》)

以人物顶真,以行为顶真,以笑频词,以婉约表情,以表情达意。

丁一急转身再看时,依已消失于已无奈地回到墙上。照片中的馥一如既往:年轻的微笑中含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老屋里依旧阴冷难耐。——寂静的雪地,或那素白的衣裙,忽然化作一面煞白的被单被单下睡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我的丁一之旅》)

以人顶真,突出馥的微笑与苦楚;以物顶真,衬托“老头”的瘦骨嶙峋。

然而然而,他忽觉得怀中一空,细看时依已不见,只剩下那一袭素白的衣裙素白的衣裙于是乎飞扬起来,飘荡起来,巨如天幕,亮如白昼……(《我的丁一之旅》)

伴随顶真、比喻、对举、夸张修辞格的运用,依的消失,让他心情沮丧。

丁一挨着萨坐下,伸明显比萨的要短;屈也还是不如萨的高。(《我的丁一之旅》)

腿与膝的顶真与对举,言此意彼,作者借助顶真格强调对方的同时,反倒突出丁一的矮,一箭双雕。

我记得他们胆大妄为,居然改编到一些经典剧目头上;不敢说改得高明,但其动机的纯粹和想象力的奇诡至今让我心存敬重心存敬重却不免暗自发笑。(《我的丁一之旅》)

这行文的高妙让人拍案叫绝,看似先抑后扬,却又一波三折,而这情绪的变化,全在顶真格运用之后,表意在思维之外。

这让我想起一位国人对幸福的总结:“高知不如高官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舒服。”(《扶轮问路·从“身外之物”说起》)

身体有“三高”,却不知幸福当避“四高”。在作者的笔下,高知、高官、高薪和高寿都逊色于舒服。这就是作者借助顶真格使用之后,所推出的幸福观。你无法忘记,你忘记无法,因为顶真强记之功效。

尼采从日神走向酒神,分明是说已经碰见他了,已经碰见了又说没碰见说没碰见吧又明显是个瞎话儿。(《扶轮问路·文明:人类集体忆记》)

作者只通过一个简单的顶真与反复,就深刻地揭示了人类文明过程中的人类集体失忆,言虽尽,意无穷。

诸多的“神证论”中,最让我心悦诚服的一种是这样说的:残缺,证明了圆满在;丑恶,证明了善美在……人之诸多的残缺丑恶,证明了神在。神之在,即圆满善美之在。或者是,人看那圆满善美跟自己殊有距离,故称之为神。或者这样说吧:神即有别于人之实际的、一种人之心魂的向往;人一旦自知残缺与丑恶,便是向那圆满善美之神性的皈依,因而神必定是在的。(《扶轮问路·智能设计》)

“残缺”与“圆满”,“丑恶”与“善美”,这两对辩证的充满哲理意味的概念,经过作者的顶真与反复,既带有深刻的认识,又融入了深刻的理解。读者对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心悦诚服。

信仰的歧途,根源就在求实利忘虚心实利至极,莫过于上天堂;虚心所在,圣灵才可以降临。求实利者皆强大其表,忘虚心者盖脆弱其中,一旦“壮志”难酬,有幸不抑郁的,便抱一个“空”字溜过“佛门”,形同自慰;“一切都是扯淡”的思想即由之发扬光大。(《扶轮问路·看不见而信》)

作者在整齐的排偶句中融入己见;在隔句顶真中升华并发扬旨趣。

若把迁延漫展的人类历史比作一部交响曲,每个人就都是一个音符音符一个接一个地前赴后继,才有了音乐。这比喻若无不当,恨就是必遭淘汰的。恨意味着拒斥他者,是自行封闭、相互断裂的音符,结果是噪音噪音占了上风,音乐势必中断,意义难免消解。爱却不同,爱是对他者的渴望,对意义的构筑。爱,既坦然于自己的度过,又欣然于他者的取而代之,音乐由之恒久,意义才不泯灭。(《扶轮问路·欲在》)

人类历史就像交响曲,每个人就是音符,最怕的是产生噪音;爱是渴望,是构筑。两处顶真,在对比中使读者加深了对爱的理解。在理解中,明了什么叫“欲在”。

动物的牢笼是有形的阻挡,人的牢笼是无形的隔离有形阻挡的摧毁可期于人性之良善,无形隔离的消除却要仰仗神的光照——单靠人的正义就怕会走向强权。(《扶轮问路·理想的危险》)

作者对“有形”与“无形”,“阻挡”与“隔离”的区别,在顶真中引人注意,在对比中鲜明突出。

写作,所以是始于诚实的思问,是面对空冥的祈祷,或就是以笔墨代替香火的修行修行有什么秘诀神功吗?秘诀仍在诚实——不打诳语,神功还是善思——思之极处的别有洞天,人称“悟性”。(《扶轮问路·诚实与善思》)

对于写作,作者连用三个排比句,作铺张式的阐释,尽管在最后一句以顶真作层递与分述,但最后还是回到四个字:“诚实”“善思”。这既回应了文章的标题,又点明了作者的观点。

我理解这意思是说:社会发展不可不赖于竞争,而竞争必致人分贫富,所以竞争乃富人穷人合作合作的副产品岂可归一方享有?(《扶轮问路·人的价值或神的标准》)

作者的深思全在对“竞争”“贫富”“合作”关系的理解与阐述中,因为顶真格的巧妙应用,其结果鲜明突出,其路径互为表里,其“产权”不可偏废。

喜欢但是不却又并不喜欢,可见喜欢并不是一码事。喜欢,是看某物好甚至极好,随之而来的念头是:欲占有。,则多是看某物不好或还不够好,其实是盼望它好以至非常好,随之而得的激励是:愿付出。(《扶轮问路·喜欢与爱》)

“喜欢”和“爱”这两个平凡的词语,经作者的顶真与反复,在对比中让读者有了认识。我们曾经为喜欢和爱而付出,但我们并没有作者这样独到的感悟。与此同时,也让我们思考:我们为什么不能因喜欢而爱,我们为什么不能因爱而喜欢。

我摇着轮椅,V领着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人心神不定。……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有汽车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很长的红墙……V停了步,说到了。(《妄想电影·地坛与往事》)

这是一种层递式的顶真,地方由大而小,地位由高而低,心情可想而知,这地坛,这往事,勾起作者无尽的回忆。

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妄想电影·地坛与往事》)

心态如此平和,心情如此安定。这样的地坛,这样的往事,于作者而言,已司空见惯。

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妄想电影·地坛与往事》)

一个“跳”字,频繁出现四次,频辞格运用之妙,于此可知;时间的不断定格与反复,全在顶真格中不断流转,其执着,其沉迷,可见,但并不是每个人可以或愿意身临其境。

惟此才有象征象征不是比喻比喻,是靠相似事物的简单互证,比如指桑骂槐。(《妄想电影·太阳向上升起》)

对概念的理解,借助顶真格,让读者记忆犹新;借助顶释格,让读者豁然开朗;借助成语,让读者能举一反三。

《士兵突击》正在热播,剧中多有妙语。尤其士兵许三多那两句憨话,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说:“人要做有意义的事。”可什么是有意义呢?他说:“有意义就是要好好活。”可怎样才算是好好活呢?他说:“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这看似可笑的循环论证,却着实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妄想电影·许三多的循环论证》)

顶真的循环,循环的顶真。在引用的过程中,作者引导读者不知不觉地感悟了一个独具哲理的道理:做有意义的事,好好活。

但这就推动了一个循环:以盈利来争取投资,以投资来获取利润利润越高越可争取到大投资投资越大就能获取高利润。(《妄想电影·想电影》)

“投资”与“利润”两个词语,在不足六十个字的句子中,频繁出现三四次,不断顶真,持续循环,最后的结论:投资越大就能获取高利润。使读者无法否定,只有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