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受邀约狄公赴夜宴 遇巡兵潘丰入大牢
夜幕初降时,六名衙役手提油纸风灯,立在中庭内等候,个个冷得呵手跺脚。班头看在眼里,咧嘴笑道:“你们几个不必怕冷!那朱员外一向慷慨大方,定会关照我们在他家灶房中美美地吃上一顿!”
“而且通常还会有酒下肚哩!”一个年青衙役快意说道。
这时狄公出来,四名亲信紧随其后,衙役们立即正身端立。班头对轿夫喝令一声,狄公携洪亮陶干坐入轿中。马夫正为马荣乔泰牵出坐骑时,乔泰说道:“启禀老爷,我二人还得顺路去请蓝道魁蓝师父。”
狄公点头应允,于是官轿起动上路。
狄公背靠软垫,开口说道:“信使从太原送来的消息果然不妙,道是岳母大人生了重病。夫人决意明日一早立即动身,二夫人三夫人陪她同往,几个小儿女也一并前去。值此严冬时节,上路远行殊为不易,但也无法可想。老人家已是年逾古稀,故此夫人十分忧心。”
洪亮陶干从旁劝慰几句,狄公谢过后又道:“今晚我非得去朱府赴宴,实在大不凑巧。守卫已在衙院中备好了三乘油篷车,我本想留在家中,亲自看着行李箱笼等物装运妥当,奈何朱大元是当地名流,总不好临时爽约,折了他的颜面。”
洪亮点头说道:“马荣对我道是朱大元已在家中厅堂内摆下筵席。此人性情豪爽,不时邀马荣乔泰一道出行打猎,令他二人十分得趣,至于畅快聚饮,更是不在话下!”
“我倒是纳闷他何以整日如此兴头,”陶干议论道,“要知道家中还有八房夫人须得安抚调停哩!”
“你明明知道他尚无子女,”狄公责怪地说道,“没有子嗣传宗接代定是他的一大心病。此人既然喜好在户外骑马打猎,据我想来,家中妻妾众多,未必只是为了享乐。”
“朱大元纵然富甲一方,奈何有些东西却是千金难买!”洪亮幽幽叹了一句,半晌又道,“几位夫人并少爷小姐们一旦离家,老爷岂不是要备感孤单了!”
“如今衙里正悬着一桩人命案,我本也不会有多少工夫与家人共度。”狄公答道,“待他们走后,我就在二堂内吃住,记着关照衙吏主管一声!”
狄公转头望向窗外,只见寒星闪烁的夜幕中,森然显出鼓楼的黝黑轮廓,不觉说道:“这就快到了!”
官轿在一座富丽堂皇的门楼前停下,两扇朱漆大门齐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上前搀扶狄公出轿,身着一袭贵重的黑貂皮衣,脸膛宽阔,面色红润,留着一副齐整的胡须,正是朱大元。
朱大元恭迎过后,又有二人上前施礼。其中一个上了年岁,脸面瘦长,花白的山羊胡在冷风中簌簌抖动,正是皮匠行会首领廖掌柜。狄公一想到他在席上必会追问女儿失踪一事可有消息,心中便大不自在,又见旁边的青年后生面色苍白、神情焦虑,正是廖莲芳的未婚夫于康,一向在朱家担任书记,此人无疑也要询问未婚妻的下落。
朱大元引着众人进门后,并未径入大厅,而是一路去往宅院南边的露天平台。狄公见此情形,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小民原本预备在厅堂中招待老爷,”朱大元高声笑道,“但是转念一想,我等不过是北地乡民,万难与老爷府上的精馔美食相比,倒不如来一场真格的露天野味大餐,故此备下些烧烤肉禽与乡间水酒,虽是山村野食,却也别具风味,还请老爷赏光一尝!”
狄公客套敷衍几句,但私心里觉得朱大元这番别出心裁真是糟糕透顶。此时夜风已止,平台四围纵然立有高大的毛毡围屏,仍是寒气刺骨。狄公打个冷战,只觉得喉头隐隐作痛,想来必是早上在潘宅查案时受了风寒,倘若能在暖洋洋的厅堂内欣享酒肉,该是何等舒适惬意。
平台上点了许多火把,摇曳的火光照在由四张厚木板桌拼成的大宴桌上,一只大铜盆摆在当中,里面满满盛着红热的木炭,三名仆从立于周围,正在烧烤肉串。
朱大元请狄公坐了首席,自己与廖掌柜左右相陪,又介绍说左席上的两位老者乃是本地纸商行会与酒商行会首领。洪亮陶干与于康并列右席,马荣乔泰则在狄公对面,与拳师蓝道魁同坐一处。
狄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威名远播的北方拳师魁首,火把的亮光正照在他剃得光光的头皮脸面上——拳师通常会将所有须发剃去,免得在比武打斗时因此而受累。马荣乔泰对蓝道魁十分敬服,平日议论起来也是称颂不迭,狄公藉此得知他一心研习武艺,至今尚未娶妻,且平素极为清节自律。狄公一边与主人客套寒暄,一边欣喜地暗想马荣乔泰能在北州得遇朱大元蓝道魁这样的莫逆之交,真乃幸事一桩。
朱大元带头向狄公祝酒。狄公虽被烈酒辣得喉咙生疼,仍得依礼回敬。
一盘盘烤肉陆续端上,朱大元乘隙问起杀人案来,狄公便简述一番情形。不料几块肥肉下肚后,狄公忽觉腹内不适,想夹几口菜蔬解腻,却发现戴着手套使起筷子来,不似其他人那般灵活,于是不耐烦地将手套从掌上扯脱,但又顿觉手指冰凉,用餐愈发不便起来。
“廖掌柜听说出了人命案子,心中惴惴不安,”朱大元哑声低语道,“生怕他的女儿莲芳小姐也会遭此不测,不知老爷可否令他稍稍振作一二?”
于是狄公转头与廖掌柜略谈几句,道是官府正在想方设法寻找廖小姐的下落,不想却勾起了廖掌柜的话头,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其女如何贤良淑德。狄公虽对这老者颇为同情,但这一席话早已在衙院中洗耳恭听过不止一遭了。此时狄公只觉头痛欲裂,脸面被炭火烤得灼热,后背与两腿却是冰冷,又想起几位夫人与儿女们在如此严寒中一路颠簸,难免辛苦不适,不禁心中郁郁。
朱大元复又凑过来说道:“小民着实希望老爷能寻到那廖小姐,活见人死见尸总归有个着落!敝宅书记于康为了此事也是心焦欲死,小民当然十分理解,那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室,且又品貌出众、人物足色。只是宅中事务繁多,那后生近来失魂落魄、百事无心。区区此意,还望老爷体谅则个!”
就在朱大元伏耳低语时,狄公只闻得一股蒜臭酒气扑鼻而来,忽觉肚内翻搅,阵阵作呕,于是含混敷衍了一句官府正在全力查访,起身道是想要离席片刻。
朱大元递个眼色,一名仆从手提风灯,引着狄公转入室内,七拐八弯穿过几道迷宫也似的黑暗廊道,行至小小一座庭院之中,后面建有一排茅厕。狄公快步上前,随手拉开一扇门走入。
待到狄公出来,却见已换了一人在原地立等,手中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狄公用热手巾揩了一把脸面颈项,方觉清爽了许多。
“你无须在此等候!”狄公对那家仆说道,“本县自可顺原路回去。”
狄公在庭院中踱了几步,只见月色如水,周遭十分静寂,心想这里一定是大宅的后院了。
盘桓一阵之后,狄公决意归席,奈何院中走道回廊皆是漆黑一团,不一时便张皇失措起来,用力拍手意欲召来家仆,却又无人应答,显见得府内一应仆从此时皆在外面平台上侍奉宴席。
只见前方隐约透出一线微光。狄公小心走到近前,却发现是一扇房门半掩,外面直通向一个空旷的小园,四周立着高高的木栅,只在最远的角门处植有几株灌木,枝条被厚厚的白雪压得朝地面弯折下去。
狄公环视园内,忽觉一阵莫名心悸。
“我定是病得不轻!”狄公自言自语道,“在如此宁静的后园中又何惧之有?”于是强自镇定着顺阶而下,穿过小园,直朝角门走去。此时万籁俱寂,惟有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某种威胁,这神秘的感觉迫得他当真心惊肉跳起来,不禁驻足四顾,一眼瞥见树下有个古怪的白色物事正伏在地上,一时竟吓得动弹不得。
狄公僵立骇绝,直直盯了半晌,方才看清原来是个雪人,与真人一般大小,背靠篱笆盘腿席地而坐,活像佛徒念经打坐的模样。
狄公松了口气,正想大发一笑,面上的笑容却又凝住。雪人本应有两块木炭充作眼睛,不知为何竟失踪不见,徒留两只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对着自己狞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腐之气。
狄公忽觉浑身毛骨悚然,转头折回房内,沿阶而上时足底一绊,磕得小腿生疼,但仍是拔脚疾走、不敢稍停,在黑暗的廊道中一路摸索前行。
转过两转之后,狄公总算遇到一个持灯的男仆,这才被一路引着重返席中。
此时众人已吃得酒酣耳热,高声齐唱着一首猎歌,朱大元正执箸击节,一见狄公连忙站起,关切地说道:“老爷看去似乎面色不佳!”
“我准是受了严重的风寒,”狄公勉强笑道,“想不到竟在贵府后院中被个雪人着实吓了一跳!”
朱大元大笑出声:“小民须得吩咐下去,命家中仆从的小儿们只堆些样貌可喜的雪人来。来来,老爷再干一杯,定会对贵体大有益处!”
这时管家忽然引着一人前来。只见他头戴尖顶铁盔,身披锁子甲,腿上套一条宽松皮裤,显见得是个军中巡兵什长,大步行至狄公面前,端然正立,朗声说道:“启禀老爷,小校的手下在五羊村南边二十里处,官道东边六里处逮住了潘丰,并已将人犯移交与贵县县衙狱吏。”
“好个手段!”狄公大声赞罢,又对朱大元说道:“本县此刻不得不告辞回衙,实在抱憾,不过只带走洪都头一人即可,免得搅扰了如此欢宴。”
朱大元与众宾客将狄公一路恭送至前院。狄公向主人道别,并为仓促离席再次致歉。
“总是公务要紧!”朱大元热切说道,“听说那恶人已束手就擒,小民亦甚感快慰!”
二人回到衙院后,狄公对洪亮命道:“叫狱吏来!”
一时狱吏走到近前,躬身施礼。
“你从人犯身上搜出什么不曾?”狄公问道。
“回老爷,他只揣着通关文书与几个小钱,未有任何利器。”
“他随身可携着一只大皮囊?”
“没有,老爷。”
狄公点点头,命狱吏带路前去大牢。
狱吏打开一间囚室的铁门,举起灯笼一照,只听“哗啦”一声铁镣作响,一个男子从板凳上霍然立起。狄公一眼看去,见那潘丰甚是温良老迈,一张长圆脸面,头发花白蓬乱,胡须颓然下垂,左颊上一道鲜红的伤痕十分触目。他并未如平常犯人一般上前大叫冤枉,只是恭顺地望着狄公,默无一语。
狄公将两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厉声说道:“潘丰,有人告你犯下重罪。”
潘丰叹气说道:“老爷在上,小民一想即知,定是妻兄叶泰诬告于我。此人向来游手好闲,总是缠着我要钱,近来我不再借钱给他,想必是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依照我朝律法,本县不得私下盘问犯人,”狄公徐徐说道,“不过仍想问你一句,你们夫妻近来可否有过争执不和?你若是此刻告知本县,或可省却明日在公堂上当众难堪。”
“如此说来,此事连贱内也有份了!”潘丰叫一声苦,“怪道她近来行止古怪,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离家出门,分明是伙同叶泰一并来构陷我,就在前天……”
狄公抬手示意潘丰闭嘴,简短命道:“你还是留待明日再细说根由。”说罢转身离开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