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仵作检验无头女尸 狄公议论离奇命案
狄公步入二堂,见档房管事正在里面等候,洪亮陶干在屋角处忙着摆弄茶炉。狄公行至书案后坐下,档房管事恭敬地呈上一叠文书。
“去叫衙吏主管来!”狄公说罢,开始翻看文书。
一时那吏员进来,狄公抬头吩咐道:“班头即刻便会带人将潘叶氏的尸身运回衙院。我不想有闲杂外人从旁围观,因此验尸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你叫手下去衙院偏厅内,协助仵作郭掌柜备好一应用具,再去告诉守卫多加小心,除了死者的两个兄弟与城南里长,即使衙里人员也不得入内。”
洪亮送上一杯热茶,狄公呷了几口,淡淡一笑说道:“这茶比起我适才在郭掌柜店中品过的茉莉花茶来,实在无法相提并论。还有,那郭掌柜与郭夫人看去很不般配——不过倒似是和睦恩爱。”
“郭夫人原是个寡妇,”陶干说道,“先夫似乎姓王,曾是当地一个屠户,四年前在一场烂醉后死去。听说他人品卑劣,且又荒淫无度,因此对那女人而言倒是幸事一桩。”
“确实如此。”档房管事也附和道,“王屠户身后还留下一大笔债务,在廛市背后的妓院中也欠了不少银两。其妻新寡后,变卖了店铺与所有家当,但是仅够偿还别处的欠款,妓院老板趁机逼迫她卖身为奴以抵债,不想这时老郭挺身而出,偿清了所有债务,随后便娶她为妻。”
狄公将县衙大印盖在文书上,抬头赞道:“郭夫人看去知书达理,素养颇佳。”
“回老爷,她从老郭那里学了不少医道,如今已是出名的女大夫了。”档房管事说道,“起初众人冷言冷语,说一个已婚妇人不当整日抛头露面,但如今却是交口称颂。她为妇人女子们看起病来要体贴便宜得多,换个男大夫,自然只能切脉而已。”
“她主管女牢也令本县十分欣慰。”狄公说着将文书递给档房管事,“女牢通常由一些泼悍下劣的老妪掌管,这些人本身尚需时时辖制,免得她们虐待犯人,或是诓骗财物。”
档房管事正欲退出,开门后却又赶紧闪避一旁,让路给两个彪形大汉。只见二人身穿厚实的毛皮猎服,头戴遮耳皮风帽,正是马荣乔泰。
二人大步走入时,狄公深情地望了一眼这两名多年亲随。马荣乔泰原是一对剪径强人,说得好听些便是“绿林兄弟”。十二年前,狄公初次外放蓬莱担任县令,马荣乔泰在途中一僻静处拦路打劫,不意竟被狄公的过人胆识与光辉品格所打动,从此改邪归正,甘愿效命左右。在其后的年月里,无论追捕凶犯,还是办理其他冒险的差使,这一对高大勇猛的好汉向来十分得力。
“到底出了何事?”狄公对马荣问道。
马荣扯开项巾,咧嘴笑道:“不值一提,老爷。原是两帮轿夫在酒肆里起了争执,我与乔泰赶到时,正拉开架势预备要动刀子哩,于是我二人略施拳脚,在几颗脑袋上顺手拍打几下,这伙人便立时老实下来,各自乖乖走散回家。我们还带了四个领头的回来,若是老爷准许,就让他们在牢里坐上一夜。”
“就依你的主意。”狄公说道,“对了,你二人一早出行,可曾打到了那只令农夫们恨之入骨的野狼?”
“打到了,老爷。”马荣回道,“这次打猎真是够劲!与我们一向交好的朱大元首先瞧见了它,好大一只野物,只可惜朱大元张弓搭箭时手脚不够利落,结果倒让乔泰射穿了野狼的喉咙!那一箭射得实在漂亮!”
“皆因朱大元慢了一步,我方才有此机会。”乔泰说着微微一笑,“他明明箭法高超,今番不知为何竟会失手。”
“他每天都演习骑射,老爷真该亲眼看看那幅景象!”马荣又道,“他在家中堆起与真人一般大小的雪人作为靶子,一边骑马飞奔,一边拉弓放箭,几乎箭箭都能射中雪人头!”不禁赞叹一声,转而问道,“老爷,人人都在议论的杀人案,到底是何情形?”
狄公面色一沉,“此案十分凶残。你们即刻便去偏厅内走一趟,看看可否开始验尸。”
一时马荣乔泰回来报曰事事俱已准备妥当,狄公起身走向偏厅,洪亮陶干跟在后面。
班头与两名衙吏正立在一张高桌旁待命,狄公在桌后坐下,四名亲随一字排开沿墙站好。叶宾叶泰兄弟与高里长在墙角处朝这边恭敬一揖,狄公点头作为还礼,然后对郭掌柜举手示意。
尸体摆在桌前的地下,郭掌柜走上前去,将覆在芦席上的棉被掀开。一日之内,狄公再次目睹这具无头女尸,不禁叹息一声,提笔填写公文格目,同时高声问道:“死者潘叶氏,年纪多少?”
“三十二岁。”叶宾面如死灰,嘶声答道。
“验尸开始。”狄公宣道。
郭掌柜将一块手巾浸入盛有热水的铜盆中,润湿了死者的双手,小心解开紧缚在腕上的绳索,试图挪动一下手臂,却发现已十分僵硬,先取下右手上的银指环,放在一张纸上,仔细擦洗过尸身后,一寸一寸查验了半日,然后又将尸体翻过身去,揩洗背上的血迹。
洪亮站在一旁,已将关于凶案的所见所闻低声讲给马荣乔泰听过。这时马荣倒吸一口凉气,对乔泰低声怒道:“瞧见背上那些鞭痕了没?等我亲手捉住这个作恶的畜牲,非得给他一顿好看不可!”
郭掌柜检查断颈费时颇久,终于起身说道:“死者乃是一已婚妇人,肌肤平滑,未有胎记或是伤痕,身上亦无创口。只是手腕处被绳索勒伤,前胸与上臂有几处淤青,背部与后腰有伤痕,显然是鞭打所致。”待衙吏记下后,接着又道:“颈部断裂处有刀痕,凶器或是一柄厨房用的大砍刀。”
狄公恼怒地揪一揪长髯,命衙吏将验尸结果大声念了一遍,让郭掌柜按过指印,又命他将指环交与叶宾。叶宾狐疑地看了一眼,开口说道:“指环上面镶的红宝石怎么不见了!我前天见到妹子的时候还在哩!”
“令妹可曾戴过其他戒指?”狄公问道。
叶宾摇摇头。狄公又道:“叶宾,你可将尸身运回,并收厝在一副临时棺木里。死者的人头尚未找到,既不在家中,也不在井里。本县定会全力缉拿凶手,并设法找回人头,届时合于一处,再入殓安葬。”
叶家兄弟默然行礼,狄公起身走出偏厅,四名亲随跟在身后。
狄公返回轩敞清冷的二堂内,虽然裹着厚皮衣,还是忍不住打个冷战,转头对马荣命道:“给铜盆里再添些炭火来!”
马荣领命而去,众人各自落座,狄公捋着颊须默然不语。待马荣也转回坐下后,陶干说道:“此案确有颇多棘手之处!”
“我只看出一个,就是必得捉住潘丰这恶魔!”马荣怒道,“居然会下如此狠手对待自己的老婆,况且还是身段那般姣好的女子哩!”
狄公沉思半晌,似是听而不闻,忽然出声叫道:“断无此种可能!”又霍然立起,在地上团团疾走,“我们发现的这具女尸,浑身一丝不挂,甚至连鞋子也没有,她遭到捆绑凌虐,又被砍下头颅,却丝毫未见反抗的痕迹!被认为是凶手的丈夫仔细装起人头与所有衣服鞋袜,将屋内拾掇一番,随后逃之夭夭,但是却留下了值钱的珠宝首饰与抽斗中的碎银!你们对此有何评议?”
洪亮说道:“想来可能会有第三人介入,老爷。”
狄公闻言止步,复又在书案后坐下,注视着几名亲信。乔泰点头说道:“即使是当刽子手的壮汉,手持鬼头大刀,有时尚且难以将犯人的脑袋利落砍下,听说那潘丰年老体弱,他又如何能砍得下老婆的头来?”
“没准潘丰回家时正撞见凶手,吓得魂飞魄散,”陶干说道,“于是顾不得财物,便飞奔逃命去了。”
“你这说法倒是很可思量,”狄公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非得尽快寻到潘丰不可!”
“还得寻到活口才行!”陶干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被我不幸言中,那么凶手一定也在四处找他!”
忽然门扇开启,只见一个枯瘦老者蹒跚走入。狄公一看,不禁惊问道:“管家,你跑来衙中做甚?”
“启禀老爷,”老管家答道,“有人从太原一路骑马赶来送信,大夫人请老爷有空回宅一趟。”
狄公闻言起身,对四名亲信说道:“天黑之前,你们几个再来此处见我,然后一同前往朱大元府上赴晚宴。”点头示意后,与管家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