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王:阎锡山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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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草 孤坟 忠诚不貳老侍卫

张开的蜘蛛网在空中飘飘袅袅。透过几丝逾窗而入的光线,勉强能看到阎锡山死后蒋介石送的4个字:“怆怀耆勋”。房前屋后,满目疮痍,野草萋萋,更增添了几分荒凉落败的氛围。

离台北市区不远的阳明山七星岩公路旁边,有一条荒草丛生的山间小径,路的尽头,就是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之地的阎锡山的墓园。与同在台北郊区泰山西坡、宏伟壮观气象万千,并树有巨大纯铜座像的陈诚墓园比起来,面积、规模和气派均远远不能同日而语……

阎锡山的安卧之地因久断香火而显露出的荒凉与冷寂,不免寒酸得让后人颇为感慨。

半个世纪以来,只有阎锡山昔日的贴身侍卫张日明,独自一人由青年到中年,由中年到垂垂白发翁,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孤零零的墓园。

半个多世纪如一日,张日明每天沿着既定的路线,在云雾缭绕满目青葱的菁山山麓阎氏故居和贴满墨绿瓷砖的圆形冢间来回巡视,沿着两旁一丈高的芒草小道拾级而上,时而眺望河口,驻足沉思,时而拭净墓碑,清理墓园。距阎氏故居数百米的圆形冢,墓碑上镌刻着“阎百川先生之墓”。

阎锡山墓地周围峰峦环抱,茂林修竹,圆冢方碑,坐北朝南,气势非凡。张日明于守墓之余,多年来还在墓园遍植桃花与樱花,更让墓园里终年四季花香飘散,益显空灵。

初出茅庐的张日明,因缘际会,在阎锡山身边当了10年侍卫。自阎氏去世迄今,目前与家人住在阳明山脚北头的张日明,每天搭乘公交车上山,打理故居环境,并在阎氏灵前上香奉果,未领取任何津贴,义务为阎锡山守墓长达半个世纪,而且还将继续站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1949年,阎锡山在广州就任原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后,虽然配属一个连的宪兵保护,但据阎氏晚年的秘书原馥庭回忆说:“当时广东的宪兵是靠不住的,部队随时都会叛变,所以专门从山西老家调来子弟兵担任干部队,侍卫阎院长。”

张日明就是这批专门从山西紧急调来的为数不多的子弟兵之一。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1949年12月10日到台湾的,那时候,他与14名侍卫的任务是负责阎锡山的安全警卫。

阎氏辞官后搬到阳明山中的菁山,初期筑“草芦”而居,后来仿北方窑洞,兴建兼具军事防御与防空功能的“种能洞”与红砖结构的岗哨楼。

对每一位来“种能洞”的到访者,张日明都会指着岗哨砖楼介绍说:“屋顶、外墙,都留有机枪射击口,窗户内侧还加装钢板,这是为了防止攻击。”

张日明还说,阎氏故居早期曾拥有50余支各式枪支,俨然是一座军事堡垒。

阎氏故居原是农场形态,最多时期曾聚集50多位部属,包括秘书、副官、侍卫、随员、眷属、司机、厨师等,生活开销全数由阎氏独自负责。由于阎氏曾携带大量黄金到台,晚年没有缺钱的困扰,故居运作能够自给自足,而且所有跟随阎锡山的人员,薪资全部由阎锡山个人负责。

“种能洞”是阎氏故居主体建筑,与红砖楼都已被台北市列为市定古迹。“种能洞”是阎氏亲自命名,呈现他以种能观察宇宙变化的“宇宙观”。这座碉堡式的民居,成为这位重要人物的最后归宿。

隐身在阳明山麓的“种能洞”,外墙与屋顶结构刚完成修复,阎氏庋藏近代史与抗战前后的军政要电、文献史料与图书,经原馥庭老先生协助整理后,近年已移交台“国史馆”,部分则由台北文化局现场清点封存,其余文件则散落一地。

走进客厅,让所有到访者惊叹的是,这间不及8平方米,设置着阎锡山灵堂的小屋,居然便是阎锡山晚年会见蒋介石、宋美龄、陈诚与陈纳德的人生最后舞台。

近五十年来,阎氏部属井国治、张日明等侍卫、副官,在“种能洞”设置阎氏灵堂,并经常上香祭祀。井国治于2001年间,在前往故居途中,因脑溢血去世后,看守故居和墓园的“勤务”,便全部由张日明老人一人承担。

阎氏遗像前的香案,除了烛台、鲜花、素果,供桌两侧还摆放阎氏主要著作《三百年的中国》《阎百川先生要电录》等。张日明说:“这几年有山西来的客人,或研究阎锡山的学者来过。有兴趣看看,就带几本回去。”

阎氏灵堂内高悬孙中山题赠的“博爱”横幅、蒋介石颁授的挽额《怆怀耆勋》,浸渍泛黄,弃置在迷漫着潮湿霉味的房间。

2004年2月下旬,山西旅游协会访问团拜访了台北山西同乡会。“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客人自然受到主人的盛情款待。台湾师范大学前校长、台湾孔孟学会会长、台北山西同乡会理事长梁尚勇;阎锡山生前机要秘书,随阎锡山从太原撤至台湾,在阎锡山最困难的时候虽也曾动摇,但终因老长官一句话而放弃逃离“种能洞”念头的原馥庭,也不顾年迈,前来出席。

台北山西同乡会总执事赵清福先生操着一口浓浓的五台乡音致欢迎词,还特意请阎锡山的堂侄儿阎志昭先生,陪同访问团参观了阎锡山建在阳明山中的菁山草庐——“种能洞”。

轿车行驶半个多小时后,来到一座铁栅栏大门口。这座大门之简陋寒碜完全出乎所有大陆客人的意料。它不到一人高,用普通的圆管焊接而成,上面刷有灰色的油漆,门垛是用红砖垒的,有一人多高表面无任何装饰。这样的大门在大陆乡下可以随处见到。客人们不知道这门是否就是当年的模样。

原先生默默下车,取钥匙开了旁门,一行人鱼贯而入。

门里向前是一条还算宽敞的柏油路,路两侧是自由生长的竹林和灌木丛。时值严冬,这些树丛与竹林显得破败了些,残枝东倒西歪,枯叶填满了路边的沟壑。他们沿着湿漉漉的修补过的柏油路前行。突然,一声犬吠打破了这里的苍凉与冷清,紧接着,犬吠之声此伏彼起,听声音这里养了不少狗。原先生一一把原来的车库、厨房、秘书室指给客人们看。这些建筑均已破败不堪,有的连门窗都没有了。再往前走地势渐低,一行人踏着台阶往下走,来到一座小小的铁栅门前。从这里再往前看,眼前豁然开朗,远处居然是台北市区的景色。

就在这座小小的铁栅门的门垛上,有一块高不过2尺、宽不逾8寸的水泥抹成的黑色牌子,上面5个描金黑体字“阎院长故居”。

大概是犬吠声告诉这里的主人来了稀客,从旁边的水泥小屋中走出一位笑眯眯的老人。此君身材高大,大脸盘,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件及膝的瓦灰羽绒服,黑色皮鞋擦得干干净净。

经原先生介绍,方知这位先生叫张日明,朔州人,原任阎锡山侍从警卫副官,19岁开始跟随阎锡山,从1950年来到这里,一直没离开过。张先生见来了山西老乡,高兴得不行,可他不善言辞,客气几句就没词了,只是笑眯眯地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

菁山距台北市20多公里,系阳明山之一廓。阎锡山辞去行政院长后,自掏腰包在这里亲自设计、监造了5间带有明显山西窑洞风格的砖石建筑,这也算得是他和日思夜念梦牵魂绕的家乡,最后的一点难舍情结吧。

阎志昭介绍说,窑洞刚建成时,窑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稻草,可几场台风过后,稻草就被刮得不见了踪影,主人只好在窑洞上抹了一层厚厚的水泥。

来自阎锡山家乡的客人们全都看过山西河边村阎家老宅的富丽堂皇,很难想象台北菁山阎氏故居竟然如此简陋寒碜。

客人们走进“种能洞”,不到8平方米在的正屋曾是阎锡山的客厅兼书房,现在是简单的灵堂。阎锡山的黑白遗照前是一张长桌,摆着灵牌、供品。

窑洞墙壁厚得难以想象。窗户很小,光线十分暗淡。当年阎锡山住的一排特意设计为窑洞似的房间面积不大,分别为客厅、卧室、书房。空置了近半个世纪,里面早已杂乱无章,简朴的家具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客厅里摆放着上世纪50年代的沙发,早已破烂不堪。书房里靠墙立着书柜,柜里堆着尘封已久的书籍,阎锡山晚年所著《世界大同纲要》《三百年的中国》摆在醒目的位置。书案上堆着发黄的书和稿笺。书案下边,几个书画框子歪歪扭扭倒在地上。卧室里更乱,让人几无立足之地,光线也更暗,张开的蜘蛛网在空中飘飘袅袅。透过一丝窗光,勉强能看到阎锡山死后蒋介石送的4个字:“怆怀耆勋”。房前屋后,满目疮痍,野草萋萋,更增添了几分荒凉落败的氛围。

原先生对客人们说:“阎先生平时在这屋睡觉,枕边要放纸笔,想起什么来,可随时记下,第二天再口述给我们整理。当时我们一共有8位秘书帮他工作。”

客人提到了大陆的李蓼源先生,原先生高兴地说:“我们是好朋友,40年代初一起到吉县二战区工作。好人哪,40年代后期差点送了命。”

原先生讲的是1945年至1948年,李蓼源先生被阎以“通共”之罪名抓捕囚禁3年、差点儿秘密处死的恐怖经历。

走出窑洞,客人们发现门口的墙上镶嵌着一块极不规则、质地很次而又发黄的石刻,仔细看才能分辨出字迹。原来是阎锡山搬来这里后刻下的碑文,名曰“种能洞”[1]。

这个名字正如当年抗战时阎锡山将行营所在之地改名为“克难坡”,带有阎氏语言的鲜明特点:令人难得其解。碑文系白话,浅显易懂,主要是交代为什么要在到这深山沟里来建这处窑洞式住所。让客人们同样惊奇的是,阎锡山躲进深山,两耳不闻窗外事,目的竟然是为了躲避“台湾的炎热与台风的侵袭”。

阎志昭先生说,阎锡山住进“种能洞”后,不会客、不出山,不与外界联系,过着古人般的隐居生活。阎锡山的儿孙亲眷都在美国和日本,居台的阎氏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也只是在大年初一上山给堂伯父拜个年,逢堂伯父生日时上山去磕几个头,除此以外,彼此几无往来。

原先生说,这里曾经接待过好些要人名流,如蒋介石、宋美龄、蒋经国、陈诚、何应钦、张群。其中蒋经国每年春节都要来给阎先生拜年。张日明先生插话,这一片陈水扁要搞什么土地同化,规划了商业区、住宅区,要征用。客人们指着这一片零零散散的建筑问,这些怎么办呢?二位老人均摇摇头叹气,不再说什么。我们客人们来到一座二层红砖楼房,这是当年菁山草庐的警卫室,那时共有30名警卫人员,蒋介石还另派一个排的宪兵驻在门外负责外勤,再加上主人与随从勤杂,这里当年共驻有百余人,也不算太寂寞。

阎锡山的墓园位于距离故居几百米的一道斜坡上。此处峰峦环抱,坐北向南,能远眺台北,为阎锡山生前自己所选。最引人注目的是墓前斜坡上,用水泥筑成一个3米多高的“中”字。圆形的墓丘饰以灰绿色的马赛克贴面,其间用水泥塑有“世界大同”4个大字。在“世界大同”的间隙处下方,又分别嵌有4个“中”字。据介绍,墓内中线也筑有“中”字,取意于阎锡山认为:处世、为人、为政,都要“发于仁,归于中”。

“美不过乡中水,亲不过故乡人”。见了故乡人,昔日的侍卫官张日明老先生尤为兴奋,他热情地引领着山西老乡参观“种能洞”和阎锡山墓园,回答老乡们提出的各种关于阎锡山的问题。

让客人们印象很深的是,虽然阎锡山已去世几十年,一提起阎锡山的名字,张日明脸上、眼中依然充满发自内心的景仰神态,对老长官的深切怀念之情,点点滴滴,溢于言表。他说:“1960年5月21号那天,谁也没想到老先生会走得那么快,对我们来说……哎呀,那就是天塌下来了啊!”

张日明老先生话不多,谈起自己昔日的老长官,他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敬畏,憨厚的脸上满是恭敬和感激:“他是个好人,待我们像自己的娃娃一样。”

忠诚也是有力量的。2006年10月,台湾著名作家李敖曾到阎锡山故居做节目。为避免在评论阎锡山时让张日明感到不快,他特别请工作人员支开张老先生——向来敢说敢骂的李敖,也不好意思在张老先生面前批评其心目中最尊敬的主人。

可是,张老先生坚持不肯离开,一定要在现场听李大师如何评价他的老长官,倘若这位李大师若像攻击蒋氏父子般对阎锡山出言不逊,那可没完。

这事儿一下就变得来很有意思了,中国有句人人皆知的老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可偏偏到了这“种能洞”中,却颠了个个儿,成了“欺主还要看仆人”了。

拳头不打笑脸,李敖最终的总结评价是,“阎锡山还是有很多长处的”,“基本上比起蒋介石这些人,他还是好的”,“在现代社会里,我们再也看不到阎锡山这么有特色的人了,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蛋”……让张老先生没有当面与他翻脸。

见了山西老乡,张日明尚未开言,眼睛已经泛上潮红,浓浓乡情更是溢于言表:“50年没见到家乡的人了,小时候我们朔县城是什么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城南有条恢河,城北有个圪塄,哪里有棵大柳树,哪里有块大石头,我都忘不了啊……”张先生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客人又问阎志敏、阎志惠的情况。

张日明说:“不孝之子啊,从不回来看看,我也不跟他们联系。小时候老长官对他们多好,现在他们看也不看,快40年了连个信也没有。”

原先生道:“多年以前听说志敏夫人偷偷来上过坟,也没跟我们联系。”

张先生接着说:“志敏这辈子没受过苦,志惠曾到巴西混过,遭了人骗,惨得很。回到美国后生活困苦,还帮人开过运货的卡车以维生,这辈子混得不好。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该对他的父亲如此不闻不问吧?前些年市里要征这块地,我赶紧告诉原先生,原先生给他们兄弟俩写了信,又托人捎了话,都没回音,好像这和他们无关,叫人心寒啊。”原先生接过话题说:“这地方陈水扁市政府要征用,消息是今年4月份传出来的,8月份请了8位教授研究论证,大家说阎先生是历史名人、国民党元老,这里不该拆毁的。报告到行政院,9月份批下来了,不征用了。”

客人们问起张日明的家庭、身世、生活、子女时,老人告诉他们,朔县老家还有他的弟弟和妹妹,但没钱,没有办法回大陆去看看他们。因为当初他们是阎锡山的私人随从,并没有纳入军队的编制,阎锡山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和衣食父母。穿了一辈子的军装玩了一辈子的枪,末了却不能算个兵!什么荣军退休金、养老金与他们一概无缘。40多年了,他一无所有,独自住在这深山沟里默默地守护着阎氏故居和墓园,吃的穿的,一靠从地里刨,二赖儿女们接济。

谈到家庭,老人沉思片刻后说,原来不想在台湾成家,国民党曾宣称“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做梦都想着回山西老家去成家立业。可好几个五年都过去了,才发现光复大陆不过是睁着眼睛说梦话。梦醒后,才手忙脚乱赶紧去台北找个女人成了家。因为自己各方面条件差,也就直接影响到孩子,受教育少了就难得有出息,如今全属台北的底层平民。

他还说,阎锡山避居山中后,经常和秘书、侍卫一起开开小组学习会,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但1960年阎锡山去世时场面却非常隆重,蒋介石亲临致祭,题颁悼匾,同时还有1500多人的送葬队伍。几十年来,阳明山上的住客越来越多,阎锡山故居的门庭却依旧冷落。上个世纪90年代,陈水扁担任台北市长时,还一度借修路,差点儿把阎锡山的坟推了,是他慌不迭找了山西同乡会出面,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向有关方面上书陈情。后来台北派了几位国史和文化方面的专家到这里考察一番,最后说阎锡山的墓不能推,公路得给他让道,这才把墓园保存了下来。

临别时,老人依依不舍,他托客人们向家乡人问好,向朔县的弟弟妹妹,以及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侄儿侄女们问好。

他站在公路边,目送海峡那边过来的家乡人上车,汽车刚发动,眼中已是老泪纵横。

客人们心中酸涩,强扮笑脸争相向他挥手告别,祝福他有生之年,能够回一趟祖国大陆,和亲人团聚。

同年6月,台北山西同乡会由梁尚勇、原馥庭率领,回乡观光寻根。客人自然变成了主人,安排得风风光光,照顾得无微不至,连省市领导也都拨冗出面亲切会见,席间作陪,给够了面子。可令曾去台湾访问的主人遗憾的是,16名团员中,没有张日明。他们当然清楚是何原因,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因他仅是一个上不了档次的“穷大兵”。

据中新社报道,2011年5月23日举行了阎锡山台北故居捐赠台北市政府的仪式。台北市文化局表示,将在原有调查研究基础上,依规定办理后续经费编列,全面进行整地修复工程及再利用计划,并继续口述历史、学术研究等收集整理,为故居进行妥善保存与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