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乔克巴当
1.郭廷亮自沉英军粮船
柳丹青从吉普车上下来,大步走进新38师司令部。
孙立人招呼道:“柳团长来了,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和齐学启起身走到军用挂图前。
孙立人指点着地图说:“铃木敬市逃出曼德勒后,在乔克巴当一带活动猖獗,频繁炸毁隧洞和铁路大桥,中断了通往前线的铁道运输,英国人从印度赶运过来的大量军需物资,只好卸在乔克巴当那样的小火站上,再从那里改走水路运往前线。可是昨天夜里,铃木率领一支独立军竟然攻占了乔克巴当火车站,夺去大批物资不说,更严重的是彻底斩断了盟军的补给线。你立即率领113团前去夺回乔克巴当,以最严厉的手段,扫清和驱逐潜入我后方的日本特务和缅奸,保障盟军的后勤补给线。”
乔学启补充说:“113团是我师唯一的重装甲团,师长用你这把杀牛刀去对付铃木这样的特务小队伍,是考虑到眼下戴师长在同古打得正苦,要是粮弹再一断,我们新38师的责任就实在太大了。”
孙立人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责任问题,是犯罪!”
深夜,山雾从河谷漫起,把已经爬上山梁的中国军队包裹在厚厚的雾帐之中。
柳丹青观察了一下四周地形,吩咐警卫员:“欧弟,把岩龙叫来。”
向导岩龙马上来到柳丹青跟前。
柳丹青问:“岩龙,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离乔克巴当还有多远?”
岩龙说:“太阳落山前我们就能出林子,钻出林子不远,就是有几十户人家的乃依寨子,到了乃依,离乔克巴当还有七八里地了。”
柳丹青看了看夜光表,心急如焚,摊开地图对岩龙说:“这场雨已经把路弄得来没法走了,岩龙你想想,从这里到乔克巴当,有没有更近的路?”
岩龙说:“有,地图上是按老百姓的习惯走法标的,如果钻老林子,要近得多。”
柳丹青担心地说:“有没有把握?要在林子里迷了路转不出去,那可就误大事了。”
岩龙说:“绝对不会错,乔克巴当那地方,我这一辈子跑过上百趟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只不过,那是猴子走的路……”
柳丹青当机立断:“那就钻林子,猴子能走,我们也能走!”
突击队从林疏草密的山梁,一下子钻进了茫茫林海之中。前面的战士抽出剽刀劈枝断桠,开出通道,一条黝黑的长龙,在密林中艰难地蠕动前行。
队伍钻出密林,很快便看到了地里成片成片的罂粟。
福灵安摘下一个果子闻了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游少卿说:“罂粟,鸦片就是用它生产出来的。”
福灵安一听犹似陡地被毒蛇咬了一口,吓得将果子扔到了地上。
绕过一座山包,一个村头挺立着高高槟榔树的小寨子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中国人的眼前。
柳丹青下令:“就地隐蔽。”
战士们全都就地趴下。
岩龙爬到柳丹青身边低声说:“团长,前面就是乃依了。”
柳丹青吩咐郭庭亮:“小郭子,带上你的警卫排,跟岩龙一起去寨子里摸一下情况。”
赓即,几十个战士随着岩龙向寨子摸去。
郭廷亮等人进了寨子,离高脚屋还有百十米远近。前面已经响起了枪声。
郭廷亮手一挥:“快给我上!”
几十名警卫排的战士“哗”地散开,向着高脚屋包抄过去。
枪声立即响成一片。
柳丹青虎地跳起:“包围寨子!不准任何人出寨子一步!”
柳丹青带着战士勾着腰跑到一株榕树后面,问正在向高脚屋射击的郭廷亮:“怎么打起来了?”
郭廷亮回道:“侦察员上去摸哨兵,被发现了。”
柳丹青大喝道:“停下。”
国军的枪声一停,对方也停止了射击。
柳丹青大喝:“楼上的人听好了,我是中国远征军的指挥官,你们已经插翅难逃!我命令你们马上投降,给你们两分钟时间考虑,两分钟一过,我一炮把你们藏身的高脚屋连根拔掉!”
没用两分钟,一支支长枪短枪从高脚屋上扔了下来。
紧接着,几十名独立军士兵高举双手从高脚屋上下来了。
岩龙前面带着部队在丛林中一路小跑,上坡又下坡,穿沟又过河。
队伍停在一座山坳上。岩龙对柳丹青说:“长官,乔克巴当到了。”
迷蒙的天光中,柳丹青用望远镜观察着匍匐在丹那沙林河岸上的乔克巴当。高脚屋,槟榔树夹杂着鳞鳞黑瓦依稀可见。镇口一座用沙袋垒置成的圆形碉堡,像蹲在黑暗中的一具怪兽。
中国人在山坳上架好重机枪,安好无后坐力炮,按作战方案展开,形成一个小口袋阵势,向着乔克巴当摸去。
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就在中国人接近镇口不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狗叫声,满镇的狗全都狂吠起来。
柳丹青用望远镜观察着村子里的动静。
四下里“乒乒乓乓”地响起了枪声,碉堡里有人惊天动地地喊:“英国兵来了!英国兵来了!”
柳丹青大吼:“无后坐力炮,把碉堡给我打掉!”
无后坐力炮来了个直瞄射击,仅用一发炮弹,便将敌人的碉堡掀上了天。
中国人冲进了乔克巴当,向着每一处有亮光闪处扫射。被惊醒过来的独立军躲在屋子里拼命还击,冲锋枪、轻机枪的连发声响成了一锅粥。冲出村子的几股独立军被埋伏在村外的中国人打得屁滚尿流,没死的又退了回去。中国人冲进镇子,逐屋搜索,清剿残敌。不少独立军士兵被击毙,也有缴械投降者。躲在高脚屋上负隅顽抗的独立军士兵均被喷火枪烧死。
天亮后,柳丹青带着随从人员走进乔克巴当火车站,对一群身着铁路职工服装的英国人说道:“我把乔克巴当还给你们了,管理车站和火车,是你们的事,我这个当兵的不懂。不过,我却知道乔克巴当虽然地方虽然不大,军事上的位置却很重要,尤其是你们这个火车站,像眼下这样铁道线遭到破坏,从印度运来的大批战略补给,就得在此地转水路运往前线了。”
英国站长说道:“尊敬的上校先生,我们可以来一个分工,你们中国人负责剿灭日本特务和反英分子,保证铁道线的安全,我们英国人则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抢修好隧洞和桥梁,让火车重新跑起来。”
装着粮袋的一串串板车在中国士兵的押送下,源源不断地从乔克巴当火车站运出来,顺着公路被送到丹那沙林河边上的粮站里。
柳丹青带着手下几名军官来到粮站检查工作。英国站长打开仓库。仓库里,各种粮食堆积如山。
柳丹青对手下军官们说道:“铃木炸毁隧洞和桥梁这一招实在毒辣,孙师长急电催我不惜一切代价,立即把乔克巴当的粮食运往前线,要是再送不上去,正在同古血战的200师的弟兄们就得空着肚子和鬼子拼命,正在往后撤的英国人也得饿肚子了。”
英国站长报告:“3天前,几支日军特种小分队潜入到我们的后方活动,连通往前线的大桥也被炸断,交通已经中断,作战物资都是雇人翻山越岭,肩挑背磨地往前线送。”
柳丹青说:“陆路不通走水路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柯明华说:“柳团长,水路也走不通了,今天早上华侨义勇队派出去的侦察员回来报告,碧鸡峡一带也有日军小股武装活动,而碧鸡峡正是往前线运粮的必经之处。”
柳丹青着急了,提高嗓门说:“前线急需用粮,上峰的催粮电报一日数次,怎么能够因为蹿来几支日本人的小股武装,就把粮食囤在这里。什么都不用说了,李冬青,你马上安排人打包装船,明天一早就要把第一船粮食运出去,武装押运这第一批军粮去前线的重任,就由郭廷亮带警卫排去完成。”
郭廷亮嚷:“我这个团部警卫排排长的任务就是保证团部和团长的安全,我把警卫排全带走了怎么行?”
柳丹青说:“你知道这批粮食对前线的官兵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但要让你的警卫排全上,我还要给你加强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两具掷弹筒。小郭子你给我记住,这批粮食要真出了点漏子,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包括我,也是要掉脑袋的!”
疏星点点,冷月幽幽,浓重的晨雾在丹那沙林河上缭绕。
码头附近,到处站立着手执武器的中国军人。
柳丹青和鲁斯顿亲自赶到码头为即将启程的粮船送行。
李冬青报告:“这次装了4条船,一条船装15吨,跑一趟就能运走60吨。为了避免走漏消息,装船在半夜里进行,由义勇队封锁了现场,出发也选在了天亮之前。”
船工早已用粗大的纤藤将4艘粮船紧紧扎扎地捆在了“拖头”(小火轮)两侧,江面上黑压压的铺开一大片,垒起的粮垛犹如一座座小山。
柳丹青叮嘱道:“小郭子,你们在路上一定要提高警惕,尤其是夜间行船,更不能有丝毫大意。”
郭廷亮说:“团长放心,人在粮在,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保护每一粒粮食。”
鲁斯顿说:“只要你们顺利将这批粮食运到科迪瓦,交给斯科特将军的英缅军第1师,我当众承诺,奖励警卫排5000卢比、再加每人两条香烟。”
柳丹青检阅全副武装肃然而立的押运队员,大声说道:“弟兄们,千斤重担,就压在你们肩上了。如果真遇上了独立军,你们能对付最好,要对付不了,我们师112团有一个营驻扎在贡布。你们可以派人向他们请求支援。我希望你们能顺利完成任务,凯旋之日,本团长和联络官杀猪宰羊,为你们接风洗尘!”
郭廷亮道:“我们一定活着回来喝团长和联络官的接风酒!团长,下命令吧。”
柳丹青说:“不,你郭排长郭廷亮才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员,命令由你来下。”
郭廷亮用英气勃勃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位押运队员,随后陡然一声令下:“出发!”
押运队员们络绎登船。
柳丹青在登船的队伍中发现了游少卿,说道:“游记者,你不能参加这样的行动。”
游少卿说:“团长大人,请给我一个不能参加的理由。”
柳丹青说:“日缅特务活动猖獗,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游少卿说:“柳团长,我不得不提醒你注意,我是一个主动要求到缅甸前线来采写战地报道的随军记者,每一次具有危险的行动都是我尤其关注的内容。而且我深知,危险与荣誉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柳丹青妥协了:“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书生。”转脸叮嘱郭廷亮,“郭排长,我把游记者交给你了,你务必注意保护他的安全。”
郭廷亮笑着说:“游记者现在是我的英语老师,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说罢,与游少卿登上粮船。
船队推波拥浪,在浓浓夜色的遮掩下驰离了乔克巴当码头。
码头对岸高崖之上,两个身穿便装的缅甸独立军探子不眨眼地注视着对岸码头上的动静。
粮船刚一出发,二人即刻跃上马背,向着下游飞奔而去。
船行峡中,两岸林木葱茏,峭岩嵯峨,绿意铺天盖地而来,游少卿等中国人犹如置身于水墨丹青之中。
押运战士大都躺在粮袋上睡觉。
胸前挂着冲锋枪,屁股上吊着驳壳枪的郭廷亮在船上跑来跑去,大声嚷嚷:“别光顾着睡觉,忘了出发时团长的叮嘱,大家都把眼睛给我瞪大点!”
游少卿端着相机,在取景框里对着两岸景致看来看去。
郭廷亮走过来,央求道:“游老师,给我来一张怎么样?”
游少卿说:“你是个绝对典型英俊的青年,身高体壮,目露精光,无论形象气质绝不亚于眼下当红的硬派电影男明星。只可惜呀,我的胶卷都是从美国进口的,太宝贵了。你这一排之长每月的军饷不就是18个卢比吗,我这一个胶卷,就得顶你半年的军饷了。”
郭廷亮说:“我这个警卫排长比当兵的好多了,他们每月才只有12个卢比哩。”
游少卿说:“这样吧,我今天冲着你这副难得的英雄形象,加上你最近跟我学英语进步很快,为以资鼓励,就给你来上一张,不过,下不为例。”
郭廷亮高兴地说:“下不为例,一定下不为例。游老师,谢谢啊!”
说罢,郭廷亮摆开一个英气勃勃的姿势,让游少卿给他拍了一张。
游少卿说:“这张照片我算给你提前准备着,几时你要立下大功,我就连同宣传你的文章一起登出去。”
郭廷亮说:“游老师你放心,只要有当英雄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不放的。”
一条石板小路,蜿蜒于崇山峻岭的浓密林莽中。
马蹄声急脆,两个缅甸独立军探子俯身马上,一掠而过。
探子来到一个洞口外面兴奋地大声喊叫:“来了,英国人的粮船来了!”
听到喊声,乱石丛、树林中突地闪出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汉子。
一帮人从洞子里大步出来,为首者正是穿着缅装的“南机关”头子铃木敬市。
铃木说道:“来了好哇,不能让它白白从我们眼皮底下过去!”
独立军头目不放心:“看清楚了?”
一探子回道:“看清了,看清了,一个‘拖头’上捆着四条粮船,粮袋堆得像山包一样。我们亲眼看着粮船离了乔克巴当,才上马赶回来报信的。”
另一名探子也说:“护送粮船的不是英国人,是中国佬。”
铃木一愣:“中国人?”打开地图看了看,抬头道,“马上出发,赶到鸳鸯沱截住他们。”
铃木等日本人率领的缅甸独立军沿着小路从陡峭的山壁下来,钻进了江边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里。不少人肩上扛着“柳叶漂儿”,手里提着青竹篙竿。
芭茅林子与大江之间是一片狭长的银白色沙滩。
缅人头目对铃木说:“鸳鸯沱江面开阔,水势平缓,而且是一个回水沱。沿江流下来的各种漂浮物进了回水沱,便毫不停歇地在沱里巡回打转。我们想办法把粮船弄进沱里,它就变成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逃了。”
铃木说:“今天这水上的干活,就由你这自小在丹那沙林河上讨生活的角色来指挥吧。”
缅人头目吼道:“弟兄们,把枪放下,都给我砍芭茅,再把砍下来的芭茅扎成一个个紧实的捆子。”
铃木不解:“打粮船你怎么让大家砍芭茅啊?”
缅人头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把芭茅捆子扛到河里,扎成一张张草排子漂在水面上,用葛藤拴住待命。等粮船一到,你就晓得它们有什么妙用了。”
远处一声汽笛鸣响。
缅人头目冲躺卧在沙滩上的手下猛喝道:“来啦来啦,弟兄们快起来!全都躲到芭茅林子里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看见粮船进了峡口,向着鸳鸯沱飞快驰来。
待粮船驰近鸳鸯沱,缅人头目一声令下,手下挥刀斩断葛藤。因是回水沱,“水往高处流”,一张张用芭茅捆子扎成的草排随波逐流,向着上游下来的粮船涌涌荡荡而去。
此刻船上的郭廷亮也十分小心,大声喊道:“毛狗子,你爬到粮垛上面去,站得高才望得远,眼睛给我放灵光点。”
毛狗子提着枪,向着高高的粮垛顶部爬去。
毛狗子惊骇不已:“排长,快来看,河上漂来了好多草排子!”
郭廷亮手扒脚登,几下蹿上了粮垛顶部,放眼一望不禁大为震惊:“妈的,果真遇上缅奸了!”
英国船长也大叫:“中国人,这是丹那沙林河上的水匪对付小火轮常用的手段!”
郭廷亮喝道:“准备战斗!”
话音刚落,粮船猛地一顿,轰响的机声突地消失,郭廷亮站立不稳,“咕咚咚”从粮垛顶上滚了下来。
船长惊叫:“糟啦!车叶子(舵叶)被芭茅捆绞住呐!”
“拖头”刚一熄火,岸上顿时枪声大作,吼声震天。
独立军扛着“柳叶漂儿”从芭茅林子中飞奔而出。许多人冲到江边,将小船一掼进水中,立即登舟向粮船划来。一支支竹篙如风车般旋转。一只只“柳叶漂儿”快捷如飞。
更多的人跳进水中,迫不及待地向着粮船游来。
游少卿也掏出左轮手枪,趴在粮袋后面频频向着河中的独立军射击。
已经丧失了动力的“拖头”像一只僵死的巨兽,带着粮船在回水沱里打转转。
粮船上轻重机关枪一齐开火,密集的子弹像无数条雨鞭在江面狂扫。
气焰嚣狂的独立军这下才尝到了厉害,江面上犹如开了锅一般“吡吡剥剥”乱响,独立军被打得鬼哭狼嚎,不时栽进水中。
中国人的两具掷弹筒发挥了巨大的威力,炮弹飞到河岸上,炸得眼巴巴等着运粮的土匪们血肉横飞,哭爹叫娘,一个个扔下箩筐背篼,没命地向着芭茅林子里飞跑。芭茅林子里也不安全,炮弹犹如长了眼睛,哪儿人多追着往哪儿炸。芭茅林子很快燃起了滚滚浓烟,峡风一吹,火便烧了起来,火借风势,把芭茅林子变成了“呼啦啦”轰响的一片火海。无数人身上着了火,从芭茅林子里不顾死活地奔出来向着江中扑去,沙滩上仿佛滚动着无数团火球。
铃木气急败坏地大吼:“爬到岩上去,从高处往下打!”
中国人用粮袋垒成了一个个工事,与高岩上的土匪对射。
郭廷亮吼道:“会水的弟兄站几个出来,马上赶到贡布去向112团求援。”
游少卿与七八个弟兄唰地站了起来。
郭廷亮说:“游老师,你只是个随军记者,打仗不关你的事,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游少卿道:“我这一身水性是在长江和嘉陵江里操练出来的,水平不在浪里白条张顺之下。你不让我去,那就是浪费人才了。”
郭廷亮感动了,指点着毛狗子和另一名战士:“你,还有你,负责游老师的安全。我们在船上用火力掩护,你们游过去抓住一只‘柳叶漂儿’,迅速赶到贡布向112团求援。”
游少卿十分机智,带着毛狗子两名战士下水后潜到一只“柳叶漂儿”下面,并不上船,而是协力将小船推出回水沱,上了江中急流也不慌着上去。
铃木大佐看到那条无人的“柳叶漂儿”自己出了回水沱,向着下游疾速漂去,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叫道:“船下有人,快打!快打!”
众人“砰砰朋朋”放了一通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远去了。
潘蛮牛高兴地嚷:“缅奸的进攻被打退了!”
郭廷亮提醒说:“弟兄们不能松劲,你们刚才光顾了打仗,没注意到这‘拖头’已经熄了火,一直在这回水沱里打转转。‘拖头’要动弹不了,我们就只有泡在这回水沱里挨打。大家盯到岸上,我到舱里去看看。”
郭廷亮借着粮袋作掩护,摸到了“拖头”上,看见英国船长正在吩咐几名工人下机房抢修机器。
郭廷亮大声给他们打气:“师傅们,没事的,凭着我们强大的火力,敌人休想扑上船来!我已经派人赶到贡布求援去了,只要坚持到明天一早,我们的援兵就会赶到!”
河岸上,缅人头目苦着脸嚷:“哪个想得到船上的火力这样凶啊!妈的,眼睁睁看到煮熟的一只肥鸭子摆在面前吃不进嘴,气得老子干着急!”
铃木大佐道:“船上的火力太猛,凭我们手中的家伙想硬冲上去,只能让大家白白送死。”
缅人头目说:“可贡布的中国兵要是得到消息就出发,走快点,半夜就能赶拢鸳鸯沱。”
铃木大佐道:“大家埋锅造饭,先把肚皮吃饱,等天黑下来后再动手。”
独立军借着夜色掩护,有的在砍干柴和芭茅,有的溜上沙滩下到水中,将一只只在沱中打转的“柳叶漂儿”牵回岸边,然后将干柴芭茅堆到小船上。
独立军停止射击后,押运队员们也没有向岸上开火,大家在工事里严阵以待。
郭廷亮看不清岸上的动静,却能听见砍柴声,树枝芭茅“哗哗啦啦”的拖曳声。依稀还可看见独立军一闪而过的身影。
郭廷亮说:“弟兄们,天黑后敌人肯定会趁我们看不清楚游水过来,攀住船帮往粮船上爬,大家尤其要注意船梆下的动静。”
这时陡地听见岸上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赓即,无数团火矢尖啸着向着粮船上飞来。
独立军点燃了十几条“柳叶漂儿”上的柴禾,洇水推着火船向粮船而来。一团团火球在粮垛上滚动,燃烧,粮船上很快便有好几处地方着了火。
船工们抄起家伙,拼命扑火。
郭廷亮大吼:“用篙竿撑开靠近的火船!对准火船四周的水面给老子狠狠地打,用手榴弹给我炸!”
江面上鬼哭狼嚎,土匪们又被打回了岸上。
铃木哀叹:“完了,这天一亮,我们就得赶紧往山里撤了。”
缅人头目叫道:“怪我无能,实在把这粮船打不下来。”
铃木说:“这么多粮食啊,就算我们得不着,也决不能留给英国人!”
缅人头目说:“把粮船打下来我做不到,可要把它弄沉就简单了。我亲自带领一帮不怕死的弟兄手持斧凿,潜到粮船下打几个洞就行。”
郭廷亮一声惊叫:“不好,船底下有人!妈哟,他们在往船底打洞!弟兄们快扔手榴弹!”
押运队员接连不断地将手榴弹扔进离船不远的水中,所有的长短武器也全都冲着船梆附近往河里乱打。随着不断响起的爆炸声,涌起的波浪中翻滚着被炸死的独立军的尸体。
缅人头目被弹片击中,憋不住气了,只得露出水面,刚睁开眼,便看见天神般端着冲锋枪挺立在船梆上的郭廷亮。
郭廷亮咬着牙,将一梭子弹打进了他的面门。
这时有人大叫:“糟啦,粮船进水啦!”
潘蛮牛从粮垛下面仰起头冲郭廷亮嚷:“排长,不能再扔手榴弹了,炸死了好多游到船底的敌人,可粮船也被炸了好几个大洞。河水已经灌进船舱,船开始下沉了!”
郭廷亮赶紧跑到潘蛮牛身边,搬开几个粮袋观察舱底的情形,果真看见河水正从几个窟窿往里灌水。
英国船长提着把太平斧惊慌地从“拖头”上跑了过来大叫:“这船已经沉下去一大截了,再不砍断纤藤,它一沉,其他的船会全被拖下水去!”
郭廷亮一把从船长手中夺过斧头,怒目暴喝:“混蛋,你想把这么大一船粮食沉掉啊!”扭头向其他粮船上的战士和船工喝道,“大家都到这条船上来搬粮袋,快一点,能搬多少算多少!”
不少人闻声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将破船上的粮袋往旁边的船上搬。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熹微的晨光。
一阵枪弹打来,一名队员栽进了江里,搬粮的人全都伏在了粮袋后面。
郭廷亮喊道:“重机枪,给我狠狠地打!小炮,往人多的地方给老子轰!”
船长带着哭腔喊:“4条船都是满载,你看,船帮压得都进水了,再不砍就全完呐!”
郭廷亮一咬牙,高高地举起了太平斧。
潘蛮牛大吼:“排长砍不得呀!出发前团长怎么给你交待的?沉掉整整一船军粮,你有几条命呀?”
船工们一齐惊呼:“完了,船梆过水了!”
船长嚷:“再不砍,另外3条船上的粮食带‘拖头’,全都得沉到江底去啦!”
郭廷亮陡地抡起了太平斧。
潘蛮牛大叫:“排长,砍不得呀!”
郭廷亮高扬起太平斧,“咚咚”几下砍断了拴在缆桩上的纤藤。破船猛力一挣,离开了船队,载着大半船粮袋向着江中缓缓沉下。
就在这时候,河岸上突然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枪炮声。粮船上所有的押运队员和船工陡然跃起,拼命喊叫。
铃木大佐叫道:“快撤!贡布的中国援兵赶过来啦!”
独立军撒开脚板,还未跑上河坎就被中国援兵堵住,纷纷倒在枪林弹雨之中。
游少卿与毛狗子也出现在中国援兵的身影之中。
铃木等几名日本人不顾死活地蹿进了密密的丛林里……
与“拖头”脱离的粮船,正在沉入水中……
郭廷亮眼泪汪汪跺脚怒骂:“112团这帮狗日的,你们要跑快一点,早到一杆烟工夫,我哪能让这么大一船粮食沉到大河里去喂鱼啊!”
2.孙立人飞车救人
科迪瓦码头一片忙碌景象。中国人押运来的3船粮食靠在岸边,大批缅甸劳工将粮袋搬运上岸。
警卫排50来名战士被阻在英缅第1师师部大门外面,焦急地注视着院里的动静。
几名英国卫兵警惕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中国军人。
毛狗子骂道:“妈的英国人太不仗义了,郭排长出生入死为你们送粮食,立了那么大的功不给奖赏不说,反倒把郭排长给抓起来了!”
潘蛮牛担心地说:“看英国兵那副凶样儿,不会把郭排长和游记者……”
师部办公室里,身材瘦小干瘪的斯科特师长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两名英兵反架着双臂的郭廷亮,转身去衣架上取下军装外套穿上,然后坐在椅子上让勤务兵替自己穿马靴,一边听一名英国军官报告。
军官说:“这个贪生怕死的中国少尉在遇到缅奸袭击的时候,惊慌失措,为了能够尽快地逃命,竟然用斧头砍断缆绳,把一艘装载着15吨军粮的驳船沉到了丹那沙林河里。”
只穿好一只靴子的斯科特将军猛地站起,对着双手被反缚的郭廷亮怒喝:“混蛋!你一个小小的少尉,竟敢自作主张,把我们英国人的15吨军粮沉到河里?简直是胆大包天,立即押出去,军法从事!”
英兵将郭廷亮架出门外。
郭廷亮气得大吼:“英国佬,你他妈的滥杀无辜!老天爷会找你算账的!”
游少卿跟着郭廷亮追到了走廊上,又蓦地倒回去,用英语对斯科特说道:“将军先生,你不能枪毙我们的郭排长,你必须听我向你解释!”
重新坐回椅子上让勤务兵给他穿第二只靴子的斯科特将军傲岸地瞪着游少卿:“你是什么人?”
游少卿道:“我是中国军队里的一名会说英文的随军记者,我有责任向将军阁下说明当时沉掉粮船的具体原因。”
斯科特站起来,暴躁地挥舞着双手大吼:“用不着辩解!你知道在目前的严重形势下,15吨军粮对我们英国军人意味着什么吗?那是许许多多英国士兵鲜活的生命,即使他有一万条理由,也死有余辜!”
斯科特一边嚷,一边往门外走去。
游少卿紧紧跟随,亦步亦趋,大声解释:“将军,在当时那种危急万分的情况下,这条船已经被潜水而来的缅奸凿了很多洞,马上快沉没了。如果不放弃,它会把另外3条粮船和‘拖头’也拉下水去。何况,在那样的情况下,郭排长还命令战士们抢在这条船沉没之前,把许多粮袋搬到了另外的船上,把损失减到了最小……”
斯科特嚷道:“他必须为他的懦弱付出代价!他是一名军人,他的任务就是为我们英国人押运军粮!15吨军粮沉到了河里,负责押运的军官却活着,这样的行为,连仁慈的上帝也绝对不会原谅!”
游少卿说:“将军你要是枪毙了郭排长,上帝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我们的郭排长为你们英国人护粮有功,你不奖励他不说,反而要枪毙他,世上还有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斯科特说:“记者先生,你很会说话。不过,我不会因为你出色的辩解而对那位中国军官法外开恩。我告诉你吧,我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办,日本人已经从马奎打过来了,我的部队已经接到命令,马上要向仁安羌转移。”
堵在师部大门口的中国军人陡然大叫:“嘿,出来了,郭排长出来了!”
眼前情景让中国军人既惊又恨!他们看到反缚双手的郭廷亮被几名英国兵从小楼里架出来,拖到操场边的篮球架前,将郭廷亮反捆在了柱子上。
中国兵大哗。
毛狗子吼道:“嘿,英国佬想干什么啊?怎么还把排长捆到篮球架上了?”
潘蛮牛大骂:“娘的,看英国佬那架势,不会把郭排长给毙了吧?”
中国兵狂吼起来:“郭排长!郭排长!”强行往院里冲去。
英国卫兵横枪拦阻,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击发。
斯科特将军与游少卿等也从小楼里出来。
一辆吉普车驰过来,停在斯科特跟前。
游少卿看到被反捆在篮球架上的郭廷亮。而且还看到英国兵正用一根黑布带捆扎郭廷亮的脑袋,罩住他的双眼。
斯科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吉普车,却被院门前的吼闹声与嘈乱的场面吸引了。
斯科特向着院门处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一名卫名头目赶紧跑过来:“报告将军,中国兵想冲进来救他们的长官。”
斯科特厉声下令:“这帮家伙,简直是一群土匪!把他们的枪下了!”
头目急促地吹响了哨子,一大群英国兵从操场旁边的营房里提着武器冲了出来。
篮球架下,4名英国兵面对郭廷亮,在七八米的之外站成一排,随着军官发出的口令声,举枪对准了郭廷亮。
远处的毛狗子大吼:“娘的,英国佬真要枪毙郭排长啊!”
潘蛮牛也跟着叫:“这天下还有王法么?郭排长带着弟兄们舍生死地为英国佬护送军粮,英国佬反而要杀了他!”
看到篮球架下的英国军官把手举了起来,毛狗子什么也顾不得了,举起冲锋枪朝天上“哒哒哒哒”放了一梭子,大喝道:“弟兄们冲啊!把郭排长救出来!”
一看院门口的弟兄们动了手,游少卿猛地掏出左轮手枪,左手一伸箍住了斯科特将军的脖子,右手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厉声道:“将军,对不起了,我不能允许你冤杀为英军护粮有功的中国军官,你如果继续一意孤行,执迷不悟,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斯科特怒极无辞:“土匪……你们中国人……全是土匪!”
身边所有的英国军官和卫兵全都将枪口对准了游少卿。
游少卿背靠墙壁,毫无惧色:“开枪吧,让我和你们的将军一起死!”
奉命处决郭廷亮的英国军官一忽儿看看小楼前被游少卿箍住脖子的斯科特将军,一忽儿看看院门前嘈杂涌动的两军士兵场面,愣住了。
游少卿的行为极大地鼓舞了被堵在院门外的中国士兵,更多的子弹射向空中,中英士兵在院门前推搡扭打,乱成一团。中国兵寡不敌众,许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好几个中国兵的枪被下了,人也被英兵强按在地上。
潘蛮牛几名中国兵冲出重围,向着篮球架狂奔而去。正要对准郭廷亮开枪的英兵全都掉转枪口,对准了潘蛮牛等人。中国兵也端起家伙,对准了英兵。
潘蛮牛什么也不顾,冲到篮球架下解开绳子,把郭廷亮放了。
郭廷亮怒气冲天地向着英国军官大步走去,用手不停地点着自己的胸膛,口中还直嚷:“开枪!你他妈的往我这儿打呀!”
英国军官端着枪的手直抖。
郭廷亮一把夺过枪,对准了英国军官,可马上又关上保险,将手枪插回了军官的枪套里。
郭廷亮掏出两支烟,一支叼在自己嘴上,另一支插进对方嘴里,还擦燃火柴,给英国军官点上火。
郭廷亮说:“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中英军队是盟友,不是敌人?”
郭廷亮的这一举动明显削弱了双方的敌意。紧跟着,他和所有的中国兵全都向着游少卿跟前跑去。
游少卿吼道:“看到了吗?将军阁下,我们不是土匪,是中国最精锐的远征军,我们千里迢迢到缅甸,是来帮助你们打日本人的,我们是盟军,只要你不杀我们的人,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一名官兵。”
斯科特嚷:“你赶快放了我,你们必须为自己愚蠢的行为负责。”
游少卿说:“对不起,鉴于你目前仍然固执己见,我不能放你。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不敢奢望能让你改变主意,那么,请允许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我要向我们的孙立人将军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
斯科特威胁道:“放下武器是你们中国人唯一明智的选择,否则,我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送上军事法庭!”
游少卿骂道:“你这头神气活现的蠢驴,既然听不懂人话,那我就只能用另外的方式来和你沟通了。”说罢,和郭廷亮一起架着斯科特的双臂,将他往小楼里拖去。
中国兵保护着他们,退进了小楼。英国兵端着枪步步紧逼,也进了小楼。
斯科特被中国兵强行按在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十几把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英国人也进了办公室,枪口对枪口,刺刀对刺刀,蓝眼对黑眼,彼此近在咫尺,可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游少卿要通了电话,看了看斯科特,故意用英语报告:“孙师长吗?我是被派往贵师113团的随军记者游少卿。”
电话里响起孙立人将军一口同样流利的英语:“游少卿,大记者啊,我当然记得你。”
游少卿说:“我们这里出大事了,柳团长派团部警卫排长郭廷亮带领一个加强排为英国人护送军粮到科迪瓦,在途中遭到了缅奸的袭击,损失了一船粮食。英缅第一师的斯科特师长要枪毙郭排长,我们没办法,只好把斯科特将军绑架了……”
“什么?你们绑架了斯科特将军!简直是乱弹琴!游少卿,我郑重提醒你和郭排长,千万不要乱来,我会以最快的速度马上赶来来处理。”
游少卿放下电话,走到墙角酒柜前,拿起一瓶红葡萄酒,两只高脚酒杯,回到办公桌前,一边往杯子里斟酒,一边语调轻松地说:“我这个小小的随军记者改变不了将军阁下的错误做法,那就等我们的孙将军到了,你们再在更高层级上展开对话和沟通吧。我坚信,只要大家都能清醒地认识到贵我双方是友军,是盟友,那么,什么事情都会得到顺利的解决的。”
斯科特恶狠狠地瞪着游少卿:“你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第1师的撤退计划,你会因此而掉脑袋的。”
孙立人的座车和一辆警卫车如离弦之箭一路狂奔。一旦迎面遇上英军撤退的车辆和队伍,交通受阻,两辆吉普车便蹿下公路,在田野上颠簸前行。
英缅军第1师师部里,斯科特从游少卿手中接过酒杯,一口干掉,然后说:“我已经开始认识到中国军队不完全是由土匪组成的了,至少,随军记者先生和那位英语说得和你一样流利的孙将军,就不太可能是土匪。”
游少卿大笑:“在下不才,也在剑桥大学枉读了几年书,回国后正欲在乡中教书育人。不料日冠侵我中华,本人只好投笔从戎,跟随中国远征军来到缅甸,为国家进一点微薄之力了。”
两辆吉普车停在码头上。
罗德辉副官跳下车,向着江边走去。他上了跳板,登上粮船旁边的“拖头”,与英国船长说着什么。一会儿工夫后,英国船长随着罗副官登上河岸,向着吉普车走来。
英缅军第1师师部里,游少卿呡了一口红酒,继续说道:“我们的孙将军,那就是我辈望尘莫及的顶尖级的精英人物了。他出自名门望族,父亲是中华大学校长、我国著名的学者。他本人不但毕业于中国最有名的清华大学,担任过中国国家篮球队的队长,著名的后卫,在远东国际运动会上率队击败日本、菲律宾等夺得冠军,后来又到美国普渡大学留学,完成学业后又入美国弗吉尼亚军校……可以这么说吧,他是众多中国年轻官兵心中的偶像,中国现代军官的楷模。”
斯科特说:“很明显,你这位随军记者,也是一位孙将军的崇拜者。”
两辆吉普车直入英军指挥部大门,在小楼前面停下。
孙立人下车后大步入内,对一名英国军官说:“请带我去见斯科特将军。”
孙立人英气勃勃,不怒而威,罗副官与机要参谋陈良埙和几名警卫则是身强力壮,杀气腾腾,英国兵谁也不敢阻拦。
一名英国军官噼的一个敬礼:“请吧,将军。”
孙立人刚一跨进门,郭廷亮等中国官兵全都立正向他敬礼。
斯科特将军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着孙立人将军。
孙立人目视斯科特将军,厉声道:“本人是中国军队的中将,你不过是英国军队的少将,少将见了中将必须敬礼,这是全世界通行的军人礼节,难道一位素质如此低劣的军人,也配做大英帝国的将军吗?”
斯科特面红耳赤,赶紧站起来,勉强地向孙立人敬上一个军礼。
孙立人潇洒还礼,随即对郭廷亮喝道:“郭排长,你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对待我们友军的指挥官。马上向斯科特将军赔礼道歉。”
郭廷亮上前向斯科特敬了个军礼,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道:“将军,对不起,生死关头,迫于无奈,有所不敬,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孙立人命令郭廷亮:“带上你的警卫排滚到外面去。”
斯科特挥挥手,英国兵也全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两位将军,游少卿和英国船长。
斯科特摊摊手,请孙立人坐下,客气地问:“喝茶还是咖啡?印度送来的木哈咖啡可是别有风味。”
孙立人眼睛落到桌上的酒瓶上:“无所谓。我原本滴酒不沾,不过如果此时此刻能来上一杯红葡萄酒,我也并不反对。”
斯科特笑了,拿过杯子,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
孙立人抿了一口酒,说道:“斯科特将军,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全部了解了,告诉我情况的除了我方的随军记者游少卿先生,还有负责拖运这几艘粮船的小火轮的英国船长洛克威尔先生。我想,还是请你的同胞来向你详细地介绍一下,当时发生在丹那沙林河上的情况,这样恐怕会更客观一些。”
英国船长:“将军阁下,我们的军官太粗暴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英国军队押运粮船的中国友军呢?你不知道他们打起仗来有多么勇敢?打死了多少日本特务和缅奸,可是,那些袭击者是丹那沙林河上的水匪,他们潜到船底,用利器凿洞。其中的一艘粮船被破坏得很厉害,眼看就要沉没了,如果不立即砍掉船上的缆绳,所有的粮船全都保不住了,包括我的小火轮。尤其是那位排长先生,表现神勇,护粮有功,我们英国军队应当发给他一枚大大的勋章才对,你怎么可以枪毙他呢?”
斯科特将军表情尴尬,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脑门。
孙立人道:“斯科特将军,你我都是带兵之人,应当知道如何处理此类事情才是明智之举。尤其当下军情紧急,军务倥偬,彼此都有很多急事需办,将军想必不需要我们把这件明显处理有误的事情,再闹到斯利姆军团长那里去吧?”
斯科特尴尬地:“啊啊,当然,当然,看来,我的确是一时气愤,没有作更多的了解。你们的排长,以及所有参加押运军粮的士兵都是好样的,我决定拨款10000卢比,给予奖励。”
孙立人举起酒杯向斯科特将军扬了扬,大笑:“这才像盟军嘛。”
3.一个绝顶聪明的中国人!
乔克巴当火车站前的坝子上,一个由破房烂屋组成,到处充斥着同盟国士兵和劳工的不大而热闹的街市上,全副武装的英国宪兵巡逻队踢着步子穿街而过。
坝子中央的木架上,悬吊着几具印度和缅甸士兵的尸体。地下还躺着几个血肉模糊,已经断了气的中国士兵。木架旁边竖着杀气腾腾的警示牌,上面用中英缅3种文字写着:盗卖军粮,格杀勿论。
一辆辆满载粮袋的大板车,由中国、印度、缅甸的士兵从火车站川流不息地拉出来,同时又有许多空车被拉了进去。
由木板房和竹棚为主形成的简陋街市上,有不少人在卖粮食。装着大米小麦和各种豆类的粮袋敞着口相挨着排列在街边,标着价,却少有人问津。
火车站旁边的山坡顶上,原本耸立着一座气势宏大,屋顶有着如同5根张开的巨大手指般伸向空中的天主教堂。只不过就在中国人到来前不久,日本人的飞机将教堂炸成了一片黝黑的废墟。肃然伸向空中的巨大“手指”,也只剩下了可怜的两根。
午饭后,游少卿回到帐篷,看到福灵安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已经酣然入睡。
游少卿上了床,却横竖睡不着。他起身把靠在床上边的一只小皮箱提到床上,用身子遮挡着,掏出钥匙轻轻开了锁,打开箱盖,从箱底捧出一个有着精巧的镂空花纹的紫檀木首饰匣子,再换用钥匙捅开匣子上的小锁,揭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匣绚烂璀璨的宝物,黄的是金条、金表;白的是珍珠、玉圈;红的、翡翠绿的是玉石耳坠、戒指……游少卿拿起一枚嵌有一块蚕豆般大的黄宝石的赤金戒指,揣入口袋,重新将匣子、箱子收拾好放回原处,然后,溜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福灵安,悄悄出了帐篷。
游少卿来到鲁斯顿的房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敲了门。
“请进。”
游少卿轻轻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哦,游先生,你有什么事?”鲁斯顿放下画册,改用中国话问道。
“鲁斯顿先生,我给你送来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
“宝物!”鲁斯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坐,游先生,请坐下说话。”
游少卿在沙发上坐下,将戒指掏出来:“鲁斯顿先生,请先看看货色,价钱嘛,好说。”
鲁斯顿迫不及待地接过戒指,在台灯下仔细鉴赏起来。
一丝笑,挂在游少卿的脸上。
鲁斯顿痴痴地盯着那颗光彩夺目的黄宝石。显然,他已被勾住了魂魄。
“怎么样?还中意吧?假如把它带回去送给贵夫人,我想贵夫人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鲁斯顿转过脸来,狐疑地瞪着游少卿,蓦地脸一沉,把戒指扔到桌上,厉声道:“游先生,我告诉你吧,我曾经在云南的个旧担任过三年英国锡矿商会会长,对中国的玉器很有研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一颗电色假玉来欺骗我!”
“哈哈哈哈!”游少卿靠在沙发上大笑不止,笑罢,伸手拾起戒指说道:“先生此言差矣。此物并非我中国所有,乃是正宗的缅甸玉。当然,这只不过是一颗黄宝石,如果它是红宝石、蓝宝石或者是绿宝石,那就价值连城,不是你这种档次的英国人所能问津的了……哦,先生刚才说曾经在云南个旧生活过三年,自以为对中国玉器颇有研究,那,我倒想请教请教,中国玉以何为上品?”
“这……这个……”鲁斯顿原本想略施小技,诈诈游少卿,没料到反而被游少卿提出的问题难住了。
游少卿见发美尔满面窘相,讷讷不能言,遂侃侃言道:“如果先生不知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出类拔萃的中国玉,当推广东信宜产的南方玉,河南产的河南玉,山东产的山东玉,新疆和田产的羊脂玉为最。可是冠以群玉之首的,还是得数缅甸产的缅甸玉,世界上凡属名贵的玉器首饰,无不是用这种玉加工而成的。”
鲁斯顿道:“这个还用得着你说,我当然知道。”
“鲁斯顿先生,那就请你过来看看。”
游少卿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一团明亮的阳光扑面而入。
鲁斯顿好奇地跟了上去。
游少卿用两指拈起戒指,让阳光直射在黄宝石上,然后娓娓言道:“在判断一块玉的优劣时,主要是观其色,看它是否具备浓、阳、俏、正、和这五个特点。浓即浓郁,阳即鲜明,俏即色美,正即纯正,和则指光色柔和。如果基本具备这五个特点,就应视为珍品,称之为美玉。否则如果有淡、阴、花、老、斜的话,则属劣品了。”
“看来你对玉石还真有研究。”
“鲁斯顿先生,不客气地说,我刚才看见你把玉石拿到灯下观察,就知你必是个玉盲无疑。稍具一点玉器知识的人都懂得,鉴别玉器千万不能拿到灯下进行,因为灯光的照射容易使玉器失去原色,有时还能掩饰一些瑕疵,以乱真,我们中国人所谓‘灯下美玉’,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鲁斯顿这下才领教了游少卿的厉害,知道眼前之人才是个真正的行家,此时此刻,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先生刚才说我用电色假玉来欺骗你,这就荒唐得愈发厉害了。因为,其一,以我国目前的科学程度,还造不出这种电色玉。混进中国玉器市场的电色假玉,冒昧地说,全都是你们科学发达的西方国家的商人弄出来的。其二,电色假玉虽然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在真正的行家眼里,还是会发现破绽。因为电色假玉是经过电镀,给劣质玉镀上一层美丽的色素外表,在电镀时就必然会出现一些极小极细微的裂纹,这种裂纹通常是绿中带蓝,行家们称其为蜘蛛爪。”
鲁斯顿这下真是心服口服了,亲切地拍拍游少卿的肩膀,兴奋地说道:“很好,很好!游先生,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仁义结天下,我还能不信任你吗?”
关上门,两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鲁斯顿用指头敲击着沙发扶手,目视游少卿问道:“游先生,开价吧,要英镑,卢比,还是你们中国的法币?”
一瞬间,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游少卿变得来苦脸凄凄的了:“说实话,鲁斯顿先生,此物是我游家的祖传之宝,不过我现在既已只身一人到了国外,我也想等待战后去欧洲各国走走,靠干这随军记者挣的薪金,显然是不够的。”话锋一转,“如果是卖给别人,我会按价而沽的,既是联络官先生你要,就给1500英镑吧。”
“不!不!游先生,你索价太高了。”
游少卿满腹委屈:“我开的这个价,可算是低得不能再低了。鲁斯顿先生,如果连这1500英磅你也嫌贵,我只好拿去问问其他的英国或者朋友了。”
鲁斯顿摇摇头,微笑着说:“游先生,我看,我们还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来考虑,你就减少1000,我给你500英磅。”
“哪绝对不行,你这是和我做生意吗?你简直就是抢劫。少了1000,我绝对不会考虑!”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可以在其他方面给你充分的补偿。如果你同意我开的价,你从今天起,就可以在记者之外多挣一份头等翻译的薪水。你要知道,你们中国的一个上等兵每月的军饷只有12卢比零5安。福灵安这个三等翻译每月有多少薪水?74卢比。而头等翻译每月可以拿到110卢比。”
游少卿一扬脸:“鲁斯顿先生,一言为定?”
鲁斯顿哈哈大笑:“游先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一个绝顶聪明的中国人!”
4.虞兮萍,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福灵安拿着一根木棍,在公路上百无聊赖地游荡。
中国士兵拉着板车,往返于火车站与江边码头上的仓库之间,忙忙碌碌川流不息地搬运粮食和马料。在路面烂得厉害的公路两边,站着许多衣衫破烂的缅甸老百姓。他们手里拿着篮子、口袋、扫帚等候着,一旦有粮食从运粮车上抖落下地便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不顾中国人的吆喝斥骂拼命争抢。
对那些扫粮食或趁机偷几把粮食的缅甸人,福灵安从不呵斥打骂。他同情他们,从他们为抢夺一点面粉、燕麦、胡豆、玉米而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他看到这场战争已经使他们饥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一点儿掉在地上的粮食马料被他们扫去算得了什么?英国人的整个粮站的粮食被他们偷去抢去又算得了什么?甚而就是这场战争的输赢胜败,又关他福灵安什么鸟事?
顺着公路,福灵安登上了一座小山坡,公路脚下是一块长方形长着密密麻麻胡桃林的小平原,一直铺展到丹那沙林河边上。那儿有一片低矮破旧的房舍。顺着一条弯曲活泼的小溪望去,他看见了火车站鳞次栉比的建筑,和那高耸于建筑上空像两根竹笋似的教堂尖顶。
此刻,村庄与火车站都恬静地躺在春夏相交的夕阳之下。
这一瞬间天地静谧极了,暮色染红天边,教堂里突然响起了祝福般的晚祷的钟声。这洪亮柔和的钟声舒缓地向着周围的天际扩散开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清清的水塘上的一圈圈颤动的涟漪。他倾听着,他觉得他的心也变得柔和清澈,一直到那袅袅余音飘散殆尽,他才发现泪水已经润湿了眼眶。
这时候,福灵安看见从脚下的胡桃树林里钻出来一个穿着“敏特”提着篮子的缅甸姑娘。他赶紧抹了一下眼圈。
姑娘也看见他了,正登上公路匆匆向他走来。
姑娘气喘吁吁地叫道:“先生,你们是中国人,真是中国人吗?”
福灵安被震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并不是因为这位缅甸姑娘居然能说出一口纯正的中国话——天呐!她真是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绝色佳人!来不及细看,他的心,已经被美丽所震撼。
福灵安气粗地问:“姑娘,你……你是……”
“啊……先生,我父亲是腾冲人,母亲是成都人。”
福灵安一下觉得亲切了许多:“哦,你是华侨啊。”
“先生,我母亲早就知道你们来了,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准我到公路上来捡粮食。”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觉得,一旦让你们知道,这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耻辱……哦,可是,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因为战争,因为饥饿,我们一家快饿死了。我是背着母亲偷偷跑出来求你们的。先生,你能给我一点粮食,救救我母亲吗?”
福灵安再问:“你母亲……真是中国人?”
“先生,我向全能的上帝起誓。”
福灵安在自己额头头上重重一拍,叫道:“我真蠢,你要不是中国人,哪儿能说这么流利的中国话!好,你等着。”
福安安扭头一看,不远处,李冬青与白幺爸几名战士正拉着一架粮车往山岗上缓缓而来。
福灵安对姑娘说:“你跟我来。”
福灵安带着姑娘跑到粮车跟前,看看前后附近没有英国工头,急忙向李冬青、白幺爸等人说:“李司务长、白幺爸,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祖籍云南腾冲的华侨姑娘,她妈妈快饿死了,我们能想办法帮帮她吗?”
掌中杠的白幺爸豪气冲天:“没说的,中国人在这儿受苦,我们还能不管么。”
李冬青也痛快:“把口袋解开,她能弄多少弄多少。”
福灵安一把从姑娘手中夺过篮子,喊道:“快。”
白幺爸和李冬青麻利地撕开粮袋口,把金黄色的玉米粒儿一大捧一大捧地往姑娘的篮子里装。
姑娘接过沉甸甸的篮子,眼中泪水盈盈:“谢谢,谢谢先生们!”
白幺爸不住声地催促她赶快离开:“快走吧,让英国佬撞见我们就全都没命了。”
姑娘走了,下了公路,一直走到胡桃树林边上,才倏地转过身来喊道:“我叫虞兮萍——中国人——我一定请你们到家里做客。”
李冬青、白幺爸等大兵拉着粮车去远了。
福灵安仍在山岗上原地不动,他终于看见姑娘出了胡桃树林,向着那一片低矮的房舍走去。
福灵安轻声念叨着:“啊,虞兮萍!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这天一早,当鲁斯顿来叫游少卿和福灵安出门时,福灵安借口肚子不舒服,一会儿想去火车站英国人的医院里看看病。待游少卿随鲁斯顿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游少卿的手表借了过来。
这是一只真正的金表,戴在腕上立即使人添了精神。
团部的官兵不是运粮便是上山训练去了,鲁斯顿和游少卿再一走,整个团部驻地里便显得空寂冷落。
福灵安换上西服,结上领带,把皮鞋也擦得锃亮,然后再掏出一面小镜,细心地检查着自己的打扮。他长得实在一般,脸色苍白,眼睛不大且缺乏光彩,鼻梁也不像游少卿那么挺峭,扁扁地失了气派,最让他伤心的是他个子矮了一点,和虞兮萍站在一起几乎分不出高低来。
福灵安自出了团部,很快,便来到了他与虞兮萍第一次见面的公路上。
这些天来,福灵安始终处于一种热昏病者的精神状态之中,忧愁、躁悒、疲惫不堪、愈发孤僻。他的耳朵、大脑里整日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红头苍蝇在里面舞蹈。他清醒地看到,他的灵魂与肉体在炽热的欲火中极快地升温发酵;他被强烈的单相思激起的性欲死死攥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极端仇恨自己,他想丢开那些荒唐龌龊的念头,可是办不到!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田野山岗静悄悄的,空气仿佛静止了。白云点缀蓝天,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菊花。教堂的钟声优美地敲响了9点。福灵安看看腕上的金表,快了几秒。他从公路上大步下来,连奔带跳地冲进了胡桃树林。溪水响亮起来,他循着声音走过去。一头枯瘦的奶牛靠在树身上懒洋洋蹭着背,脖子上的吊铃在阳光中发出清脆的叮当。福灵安钻出胡桃树林,眼前是紧靠丹那沙林河的一个破烂的小村庄。他大着胆儿走了进去。
一只猪在前面跑过,翻飞的蹄子在干燥的地面上扬起一路黄色的灰尘。小村里看不见一个青壮男子,牛在棚屋里向他张望,仰着头“哞哞”叫唤。
一家小酒馆里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儿红着脸唱着醉醺醺的歌。
妇女们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前好奇地打量他。福灵安用英语、华语向他们打听虞兮萍,妇女们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一个年轻女人耸着一对结实的大乳房跑到福灵安跟前,口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用手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小院指点着。
福灵安走过去,隔着半人高的矮墙,他看见了里面的3间草房。
门前,坐着一个头缠宽大的包头帕,满面大胡须,看上去很是威风的印度老人。
福灵安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英语问:“请问老大爷,虞兮萍小姐住在这里吗?”
老人挺直宽大伟岸的身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吭。
这时,福灵安才看见老人是一个失去了下肢的残疾人。他坐在一辆笨重的竹凉椅上。
福灵安再问:“老大爷,我想看看虞兮萍小姐和她的母亲,虞小姐对我说过,她的父亲母亲也是中国人。”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他要找的人已经出现在门口,脸上,涌着惊喜和羞涩不安的表情。
虞兮萍局促地说:“先生,这是辛格大叔……他不会说话。快请到屋里坐吧。”
福灵安道:“知道你母亲生病,我早就想来看看她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
他跟着虞兮萍走进屋子。
他灵安看见屋子里光线很暗,靠里墙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只咕嘟作响的锅子。
他的眼睛落到角落里的一张床上。那上面躺着一个女人,身子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你就是……送粮食给我女儿的……中国先生吗?”
福灵安谦恭地回道:“是的……呃,不不,那是应该的,大婶,我们都是中国人呐。”
虞母头一偏,伏在枕上轻声抽泣起来。
虞兮萍劝道:“妈妈,快别哭了,有中国同胞来看望你,你应该高兴啊!”
福灵安的眼光飞快地在屋子里周游了一遍,屋子破旧,潮湿,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是一个带着凄凉味儿的穷人家庭。他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地高兴起来,因为他兜里揣着20卢比钞票,20卢比算不上一笔可观的数目,可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它无疑会使他身价百倍。此刻,他对他的孤注一掷充满了信心。
虞母止住哭泣,用手背抹抹眼圈,说:“噢噢,先生,你请坐吧。”
当他的眼睛清楚地落到虞兮萍的母亲脸上时,福灵安懵了。她一点不老,皮肤白皙,两只秀丽的眼睛旁边,仅嵌着几丝不易觉察的浅浅细纹,虽然饥饿使她的脸庞失去了光泽,挂上了蔫蔫病容,但仍掩盖不了她端正的模样和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有多大年龄?看样子不到40岁吧?显然,他不应该叫她大婶大娘,而应该叫她大姐大嫂……可是,千万不能这么叫。他提醒自己。
“大婶,”他惴惴叫道,“你受苦了。”
“唉!”年轻的母亲一声叹息,苦笑着说,“都是……因为战争,如今,到处都一样,受苦的也不只我们一家、一村。”
福灵安关心地问:“你到缅甸已经很久了吧?”
“已经……18个年头了。”母亲看了看女儿,说道,“兮萍,兮萍,快去林子里把奶牛牵回来,给我们的客人挤一杯牛奶吧。”
虞兮萍:“好的。”向福灵安送上一个歉然的微笑,“先生,你陪我妈妈说说话,我去去就回来。”
当虞兮萍把奶牛牵回院里,重新走进屋子,她看见母亲和福灵安已经谈得十分亲热了。
虞母说:“啊,兮萍,妈妈今天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位福先生也是成都人,战前在北京大学读书,他告诉了妈妈许多成都老家的情况。”
虞兮萍说:“噢,妈妈最思恋她生长的成都了,平时老跟我们说成都,院子、水井、树林,祖坟都谈到了。真感谢你,福先生。”
虞母:“兮萍,快去煮饭吧,我们今天请福先生在家里吃午饭。”
福灵安赶紧站起来:“不,大婶,我中午前一定要赶回团部。在军营里,纪律是很严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20卢比,塞进虞母手中,“大婶,这是我福灵安的一点心意,你留着买点药品和粮食吧。”
虞母过意不去:“福先生,这怎么行?你快收回去。”
福灵安说:“没啥的,我们在部队上有吃有穿,有钱也用不上,能帮助你们解解急难,我高兴哩。我走了,大婶,我会常来看望你的。”他把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虞母赶紧叫道:“福先生,福先生……咳,小萍,快去送送福先生。”
穿过小村,福灵安和虞兮萍走进了胡桃树林里。光影零碎,几朵浮云的阴影在林间空地上缓慢移动。
投进大自然的怀抱,虞兮萍霎时从拘束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头活泼天真的小鹿。她用英语轻声地哼唱起一支缅甸风味的歌子。
静静的林子里,一位美丽的华侨少女陪伴着一位中国小伙子。一只小鸟轻啼着在空中一闪即逝,那声音多么清脆……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压迫着他,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叫想唱。
“虞兮萍,你怎么不说话?”
“说点什么好呢?福先生。”
“讲讲你的经历,虽然你母亲已经对我说了不少,但我还想听你说说。虞兮萍,我们在这小溪边坐坐好吗?”
虞兮萍坐下了,把她楚楚动人的侧影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她的肌肉充满了弹性,使她显得格外丰满,透明的肌肤下,深蓝色的血管微微颤动。
“福先生,我母亲非常盼望你们能到家里做客,可是,她又害怕你们来……因为,你已经看见了,我们家的日子眼下过得非常窘迫。我妈妈可能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并不是住在这里的,我们在曼德勒城里开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百货店,生意不错,生活优裕,我也在英国人办的医学院读书。”
福灵安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天呐,她是多么美丽!微微向上挑起的黝黑的眉毛、娇嫩的脸蛋和平滑的额头……她的细密的牙齿像珍珠般的闪光,她的眸子清澈明净得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人一眼望到底。他胆怯地欣赏着她那玲珑小巧的耳轮、嘴唇,和丰满的腮帮,尤其是令他心醉的是她那浑圆婀娜的体态,无一处不匀称,无一处不呈现出鲜明动人的线条。
“福先生……福先生!”虞兮萍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红着脸喊道。
一刹那风平浪静,雨住云消,心,又回到了实处。
福灵安强作镇静:“我听着哩,虞兮萍。看你不大嘛,你还上大学了?”
“背个大学生的名罢了,刚上英国人办的医学院2年级,日本飞机就来了,把曼德勒炸成了一片废墟,我爸爸和弟弟都被炸死了,我们只好带着老仆人辛格大叔跟着难民们往印度逃。可刚走到乔克巴当,妈妈生病了,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一间破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哦,门口那位印度老头是你们家的仆人啊。”
“福先生你不知道,辛格大叔对我们家非常忠诚,他年轻时在英国人的部队里当过兵,我爸爸雇他已经好多年了。他的腿,就是很多年前为了救我父亲被土匪砸断的,从那时候起,我们一家就拿他当亲人对待。”
福灵安鼓足勇气说:“虞兮萍,你别称我先生了,叫我福灵安好吗?”
虞兮萍抹去泪水,定定地看着福灵安,随后,响亮地叫了起来:“福——灵——安——”
虞兮萍笑了,笑得那样开心。
福灵安也笑了,但笑得局促。
虞兮萍站起身,把手送到了福灵安眼前。
福灵安兴奋极了,赶紧抓住她的手,激动地在手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感觉手指和心房像通上了强大的电流,在颤抖中迸射出晶亮的火花,心中盲目乱撞的力量重又拧结在一起……啊,那是一个19岁青年蓬勃炽烈的生命活力!
手一抽,虞兮萍嫣然一笑,转身跑了,像一头小鹿般即刻消失在胡桃树林里。
福灵安晚饭后去乔克巴当火车站闲逛了一趟,回到团部,操场上一片“嗨嗨”的吼声吸引了他,他过去一看,原来是郭廷亮、毛卿才等几十个官兵裸着上身在跟杨万里练拳。
有人在福灵安背上轻轻捅了一下,他扭头一看,是游少卿,便随他出了人圈,往丹那沙林河边走去。
他俩在取水的木板架上站住了。
游少卿问:“你到胡桃林里约会去了?”
福灵安诧异地瞪着他:“我去散散步,林子里清静。”
“你莫紧张,我只不过好奇罢了。那姑娘,会说一口不错的中国话?”
福灵安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呃呃,游少卿,你别瞎猜,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她父母都是中国人,日子困窘,我只不过帮了一下她家的忙。”
“哦,是这样。那虞兮萍,听说长得像天仙一样美丽?”
福灵安粗着嗓子回道:“是的,她很美。但这和我对她家里的帮助完全不相干。游少卿,你今晚找我,就谈这些?”
“我随便问问,福兄何必动怒。”
“没事的话,敝人恕不奉陪。”
一天夜里,游少卿回来却没有立即睡觉。吊在头顶上的马灯,长久地亮着。
游少卿脱掉衣服,从一个银制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卷,悠闲地靠在床头上抽了起来。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在福灵安脸上溜动。
这家伙,今晚怎么了?福灵安感觉到那眼光里带有一种明显的示威般的意思,他气恼地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
突地,游少卿叫着他的名字说话了,声调冰冷:“福灵安,首先声明,我是受人之托,虞兮萍和她母亲请我代她们向你问好。”
福灵安头也不回,恨声问道:“你……终于还是去虞兮萍家了?”
“不错,你是中国人,可以去帮助他们;我同样也是中国人,当然也应该尽尽绵薄之力了。”
“别!别对我说什么中国人外国人,我可不吃这一套!”
游少卿继续刺激他:“她们请你有空去玩……如果你有兴趣,最好还是去一趟。我想,你可能会大吃一惊的。”说罢,扔掉烟头拉灭灯,倒头睡去。
福灵安在黑暗中瞪大了惊恐不安的眼睛……
只一会儿工夫,游少卿的鼾声就响亮起来了,浑厚舒徐,通泰洪亮,今夜的鼾声也非比寻常,明显地透着挑战与幸灾乐祸的味儿。
“这狗日的!”福灵安恶毒地骂出一句脏话,悄悄地哭了,拼命咬住被子角,眼泪潸潸而下,像个受尽欺凌而诉告无门的弱女子那样伤心地哭了……
天亮后,福灵安来到虞兮萍家院墙外面时,太阳正从丹那沙林河南面的高高山岗后面升了起来。淡淡而温暖的阳光投射到院墙上,把墙头许多枯干的藤蔓辉映得一团金黄……草房依旧,小院依旧,一切皆和往常一样……两只瘦骨嶙峋的白鸡在墙角安闲地寻食,奶牛慢吞吞地咀嚼着一把散发出好闻香味的干草。
他的心于是平静了下来。
刚欲跨进院门,奇迹出现了!
先是屋里传出了像竖琴般快速拨奏般的笑声,然后,哑巴老人出现了,他蠕动着,蠕动着,欲出未出,终于猛力一挣,滑上了院子。啊,他原来是坐在一辆精致的轻便轮椅上,所有的金属构件熠熠闪光。
紧随其后的虞兮萍也出来了,她简直像一位白衣仙女,双手推着父亲在院坝上欢笑着轻盈地奔跑。老人也愉快地笑着,宽大的脸上焕发出褐色的光辉。晨风撩起虞兮萍裙摆,露出两条俏丽的粉红色小腿,那是因为她套上了一双粉红色的长筒丝袜。她脚下穿的是一双看上去质地很好的小鹿皮鞋,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和金银花的双翼形女帽,看上去简直是光彩夺目,美轮美奂!她的脖子像奶酪般的雪白,肩膀和腰肢的线条令人陶醉。更使福灵安目瞪口呆的是她那浑圆丰满的胸脯上别着一朵镶红宝石的胸花,在朝阳的映射下闪耀出一束火红的光芒。
一股强烈不安的力量,倏地在福灵安心中开始了撞击。
虞兮萍转身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在院门外进退两难的福灵安,惊喜地叫了一声:“噢,福先生来了!”离开轮椅飞快地向他跑来。
仿佛一股温馨的春风扑面而至,福灵安望着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不来玩了?你不知道,我们一家人是多么地想念你!”虞兮萍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她回头一迭声喊道,“妈妈,你快来呀!福先生来了!”
虞母闻声从屋里出来了,健康人一般快步向他走来。今天,她穿上了一件色调淡雅大方的布裙,油黑的头发,像贵妇人似的耸起一个高高的髻。
“福先生,快请到屋里坐。我们家里,真是大变样了,还是中国同胞好啊!”
他走进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屋子里焕然一新,光线明亮,屋顶押上了天棚,地上铺上了士敏土,四面墙壁,也用白纸裱糊了……仿佛醍醐灌顶,福灵安心中既充满了陶醉感又有些惊诧。他不敢相信20印度卢比会让一个家庭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虞兮萍兴奋地说:“福先生,你看,这一切全是游先生给我们带来的。”
福灵安心中猛一揪扯,五脏六腑全都疼痛了起来……这一刻,他对游少卿恨得钉心透骨!
“啊啊,游先生……也来过了?”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苦笑,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虞母喜滋滋地说,“游先生说,他是听你给他介绍了我们的情况后,才主动来帮助我们的。这房子,天上地上,全是他和李司务长带着一大帮当兵的来搞的,真是辛苦他们了。我和小萍身上穿的,辛格的轮椅,还有面粉、肉、糖,游先生全都替我们买来了。”
福灵安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虞兮萍还在对游少卿感恩戴德:“他真是个细心的先生啊,为了让我辛格大叔能够方便出入,他还用锯子在门槛上锯出了两道槽子……哦,他还去火车站请来英国军医,给妈妈治病。你看,妈妈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福灵安神情木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对另一个自己仇恨的男人发自内心的赞美,脑袋里却是天旋地转……耻辱!耻辱!耻辱!脑子里漆黑的云团在滚动翻腾,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子正飞速地向着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渊中坠落……
他艰难地笑着说:“哦……游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他来……帮助你们一下,他很有钱……不在乎的。”
虞母惊讶地看着他奇怪的表情:“福先生,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这里有药。”
“不不,我是高兴呐,看见你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我心里也高兴。大婶,虞兮萍,你们忙吧,我得马上回去了。”
虞母说:“那怎么行?福先生,我还没有款待过你哩。”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大腿羊肉热情地说,“我今天要请你吃一顿正宗的涮羊肉。”
“不行,大婶,今天队伍上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耽误久了,我改日……再来麻烦你吧。”
福灵安不顾主人的挽留坚持走了,仍由虞兮萍送他。
走进胡桃树林子,很快,又看见了那道小溪。
福灵安站住了,鼓足勇气问道:“虞兮萍,游先生……他说我的坏话了吗?”
虞兮萍吃惊地看着他:“啊,你问得多奇怪啊,游先生为什么要说你的坏话?”
“我告诉你,虞兮萍,我绝对不是中伤游少卿,这人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肯为你大把花钱,我怀疑他居心不良。”
这下轮着虞兮萍吃惊了:“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可是,他来了好几次,从来也没有表示出什么不良的意思啊。”
“你……留意着吧,我和他同住一顶帐篷,吃住都在一起,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虞兮萍疑惑地看了看福灵安,沉默了……甜蜜的沉默……晨风轻拂过枝头,明净的苍穹上,悬着一轮深情的太阳……四周静悄悄,两个相爱的人儿手挽手走进柔软的荒草深处。世界陡地变得绚烂多彩,然后极快地消失了——福灵安猛然一震,酣畅迷惘的欲望又在心中蠢蠢欲动。欲忍不住,他终于吐出了一句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话:“虞兮萍,对我说实话,你喜欢游少卿吗?”
“我当然喜欢他。”
“哦,虞兮萍。”
“就像喜欢你和李司务长一样,因为,你们都是我和妈妈的同胞啊。”
“同胞……”福灵安嘴唇颤了颤,欲言又止。他脑子里很乱,他不知道应当怎样才能深入到虞兮萍的心里去?
他和她分手了,渴望已久的见面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连手背,也没给他吻一下。
当福灵安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小溪边早已不见了虞兮萍的身影。
福灵安明显地感觉到了柳丹青和鲁斯顿对与他同住一座帐篷的游少卿的器重。尤其是鲁斯顿,每天叫上游少卿和他这个翻译陪他到丹那沙林河两岸的荒原上去打鹧鸪,彼此相处与交谈中,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英国佬对待他和游少卿之间的亲疏。
这当然让他很不舒服,但这不舒服并未对他的情绪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这两天来,他的一颗心完全迷到虞兮萍身上去了。每晚躺在行军床上,当耳畔响起游少卿安适的鼾声,他心中便犹如汪洋中涌动的潮汐……虞兮萍在这汪洋之中升起了。她像一轮辉煌的朝阳,将万点金光抖洒下来,潮汐过去,四周波平浪静,一片汪洋在万丈光芒中展布开去。她的脸庞时而微笑盈盈,焕发出迷人的光辉,眼睛妩媚地向他跳舞,时而充满忧郁,让他突然倍觉凄凉……于是,忽地从粉红色的梦中醒来,一团朦胧的月光投在窗上。屋外的丹那沙林河涛声浩荡,一种骚乱不宁的情愫从心尖渗浸出来,像灼烫潮润的雾团在胸腔中呼啸蹿动。他全部思想执着地围绕着一个暧昧的念头打转,围绕着一种迷人又可怕的欲望打转。心中万千盲目乱撞的力量终于聚合在一起,像沸腾的岩浆似的尖啸,在一种狂躁而虚幻的幸福状态中痛快淋漓地喷射出去……这一次,他真正醒了过来。他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弄得精疲力竭,脑中无边无际,一切花红柳绿风花雪月的幻影即刻又变得苍白空虚。他又一次为自己的举动而痛悔不已。他无数次萌发出同一个念头:去找虞兮萍……可是,他始终缺乏行动的勇气。
昨晚,他正沉醉在狂热酣醉的抽搐之中,他一点也没料到他虽竭力控制但仍然发出的奇怪声响惊动了游少卿。当他蓦地发现游少卿已俯身床前与自己瞠目相视时,他浑身猛地一震,瞳孔也“唰”地放大了。
游少卿明白过来,身子一仰,快活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哎呀,我还以为你发病了哩……原来你在干这个……!”
福灵安的脸色陡然惨白,矢口否认:“不不……我……我没有……”
“没有?没有啥?哈哈,哈哈哈哈!”游少卿的笑声愈发地快活爽朗起来,“绝大多数正常男人都得过这种病,我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已经治好了。乔克巴当火车站有一家医院,专治这种病,百灵百验,那就是金苹果酒吧。明日抽空,我劝你也去那里治一治吧。”
福灵安忽地将脸一板,尖刻地刺道:“游少卿,我福灵安可是个正派人,从不干那些苟且之事!”
游少卿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愣愣地瞪了福灵安片刻,一言不发,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5.“死”字旗
自上次负气回来,福灵安再也没去过虞兮萍家。
这天,福灵安慢吞吞吃完饭,准备出门去散散步,刚走上操场,李冬青忽地蹿到他面前,低声说道:“福翻译官,有人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套儿递给他,脸上的笑容谄媚而又狡狯。
福灵安抽出信囊子,竟然是一份手写的请帖,打开一看,气得福灵安眼前金星飞溅,大脑晕眩,眼前万物皆在飞速旋转……
李冬青提醒道:“吃完晚饭到团部领军饷。”压下嗓门,“拿上饷我们一路去喝游记者的喜酒?”
福灵安惊醒过来,将请帖塞回信套,往李冬青手里一塞,鄙夷地说道:“这东西谁给你的,麻烦你原物奉还。我不去!我根本就不稀罕!”
说完,他赶紧钻进帐篷在行军床上躺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要斩断人间一切烦恼,可是,斩不断,理还乱……这个可恶透顶的花花公子,他竟然成功了,成功了还不忘记捉弄我,出我的洋相!……啊啊,我要在他最幸福最得意的时候杀了他,杀了虞兮萍,连她的中国娘和印度哑巴仆人也一块儿杀掉!杀光了他们我再自杀!……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无意义,即便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我也要报复报复报复!
陡然间,潜藏在福灵安身上的雄性激素被极度的仇恨激发燃旺起来。他的哆嗦的心在狭小的胸腔里咆哮,他感觉到了一个绝望的灵魂爆发出来的巨大得无坚不摧的力量……
多么卑劣!他明知道我会因为他和虞兮萍的订婚而心尖淌血却故意给我一份别有用心的请帖。可是,我得去我必须去,我不能让他游少卿快活地度过今宵!
一缕邪恶的火焰在眼瞳中闪烁。
他忽地从行军床上蹦了起来……
福灵安来到火车站,在宪兵队门前踱来踱去了好一会儿,终于,他走上前去用英语对门卫说道:“我有重要的情况向宪兵队指挥官报告。”
门卫将他带进去。
福灵安对宪兵队长说:“我是中国远征军的翻译官,我发现有中国人勾结在一起大肆盗卖军粮。”
宪兵队长蓦地抬头:“翻译官先生,你请坐。慢慢说。”……
从宪兵队一出来,恼人的愁云眨眼间便被一片明丽的阳光驱散了,福灵安品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醍醐灌顶般的成就感!
次日上午,军号响起,团部各机关官兵正在坝子上列队集合,举行每日例行的升旗仪式。
几辆大卡车呼啸着冲进团部,大批荷枪实弹的英军宪兵从车上跳下,如临大敌般将中国官兵包围起来。
游少卿和福灵安被英国人赶起来,带到了坝子上。
走在头里的游少卿眼皮一跳,他惊惧地看到虞兮萍也被英国兵押了进来,而且英国兵还扛来了两只鼓鼓囊囊的粮袋。
游少卿的眼睛不经意地往队伍里扫了扫,发现李冬青等几名帮助过虞兮萍的士兵已经吓得将头耷了下去。
柳丹青与鲁斯顿联络官、英军宪兵队长从团部说着话出来。
鲁斯顿的眼睛突然落到游少卿脸上,冷冷地命令道:“游翻译官,今天你来翻译。”
“还是请福翻译官吧,”游少卿迟疑着说,“我感冒了,有些不舒服。”
鲁斯顿不由分说:“我说是你就是你。”
“是!”游少卿身子一挺。
等游少卿回过身来,看见福灵安早已站到中国官兵的队列中去了。
虞兮萍被两名英国兵推到队列跟前。两只粮袋放在她的脚下,一只粮袋里是大米,另一只粮袋里是黄豆。
虞兮萍尖声叫着:“长官,这些粮食全都是我去公路上偷的,不关中国军人的事!”
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到了虞兮萍脸上。
鲁斯顿问游少卿:“她说的什么?你为什么不翻译?”
“她说,这粮食不是偷的,”游少卿嗫嚅着辩解,“是她去集市上买的,她从来没有参与过盗卖军粮的事。”
鲁斯顿一拳击中游少卿的下巴,他仰面朝天砸在了地上。
杨万里、郭廷亮、李冬青等中国官兵唯有同情而又无可奈何地紧盯着游少卿和虞兮萍。
虞兮萍的母亲也赶来了,被英国兵挡在团部门口。
鲁斯顿大骂游少卿:“你忘了我曾经在云南个旧生活过3年。我略施小计,就足以证明你肯定参与了盗卖军粮的犯罪活动。”
柳丹青对鲁斯顿的做法非常不满:“中国人犯了事,应当由我这个中国的长官来处置。”
鲁斯顿却说:“对不起,偷粮食的姑娘是缅甸公民,只有大英帝国才是缅甸合法的统治者,依照法律,只能由我们英国人来处置。”说罢,把目光落到了福灵安脸上,“福翻译官,由你来接着翻译。”
被鲁斯顿点着名的福灵安从队列里出来。
宪兵队长和鲁斯顿低语了几句,然后上前一步,冲虞兮萍厉声喝道:“只要你把给你粮食的中国军人当场指认出来,我就马上放了你。”
福灵安翻译完宪兵队长的话,末了改用中国话劝道:“你说吧,要不,英国人真会杀了你的。”
“不,不,没有谁给我粮食,这些大米和豆子,全都是我自己去公路上偷来的。英国人要枪毙就枪毙我吧!”
游少卿揩揩嘴上的血,不顾一切大吼:“联络官先生,这就是你们自命不凡的英国人的教养吗?为什么不允许我说话?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你们搜出来的这两袋粮食都是我游少卿送给她的。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怔住了。
鲁斯顿用马鞭敲击着自己的手掌说:“不要编造这种拙劣的爱情故事来欺骗我,你是中国人,她是缅甸人,你来乔克巴当才几天?”
游少卿从口袋里掏出信套扬了扬:“我和虞兮萍小姐订婚,有请帖为凭。请看,这是我和虞兮萍,也就是这位华侨姑娘订婚时,送给福翻译官的邀请函。”
柳丹青抢在鲁斯顿前面将邀请函抓在手里,展开,大声念道:“福灵安先生,鄙人今晚与虞兮萍小姐举行订婚仪式。为款待各位朋友,特备下薄酒一杯,务请您届时光临。因为您的出席,必然会给我们的订婚仪式增添独特的色彩。游少卿。”
“联络官先生,”杨万里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游先生说的确凿无误。昨天晚上,我和毛副官、李司务长、郭排长都去参加了游少卿先生和虞兮萍小姐的订婚仪式。”
毛卿才、李冬青、郭廷亮上前一步,争相说道:
“游少卿与虞兮萍的确是两夫妻。”
“我们愿意为游先生和虞小姐作证!”
鲁斯顿的态度明显和缓了些,问游少卿:“你从哪儿弄来的粮食?”
“我想宪兵队长不会否认乔克巴当有粮食市场这一事实吧?”游少卿说罢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大沓英镑,挥动着大嚷,“我有足够的钱,我能买下乔克巴当集市上所有的粮食!联络官先生,你不会怀疑我手里拿的英镑也是假钞吧?”
宪兵队长走到游少卿跟前,惊奇地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游少卿冷笑一声,麻利地解开衣扣,将一根充作腰带的肥厚的包袱皮解下来拿在手中,抻直了,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镶嵌有宝石珍珠的戒指、项链;黄灿灿的金条、金钗;闪着盈盈绿色光芒的翡翠扇坠;还有金翘宝、金镯子……
宪兵队长目瞪口呆:“上帝啊!难道我走进了阿里巴巴的宝洞!”
游少卿大声道:“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财不露白,可今天你们逼得我实在没法了。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重庆城里最有名的珠宝店就是我游家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祖上还在老家江津创办了著名的聚奎学校。民国27年5月3日重庆大轰炸,除了我爷爷和我,全家20几口人连同家产全都毁了。这些珠宝,是我爷孙俩从废墟里掏出来的。这次我有幸到缅甸前线做随军记者,爷爷不单坚持让我带走了部分珠宝,以作应急之用,还送了我一面出征旗!”
游少卿“哗”将包袱皮抖开,展示于众人眼前——白色的包袱皮居然是一面旗帜。
与祝愿亲人平安远征相反,这面由一块宽大的白布制成的大旗,居中竟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
郭廷亮与毛卿才一拥而上,将死字旗牵开。
柳丹青大声将死字旗右上方写着的字念了出来:“少卿吾孙,爷爷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为中华民族尽忠!”
游少卿则改用英语将右上方写的字大声念出:“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匹夫有责。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孙,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念罢,游少卿大声质问宪兵队长和鲁斯顿:“像我这样腰缠万贯家产,怀着必死之心到战场上来和日本鬼子拼命的中国人,会为了随处可以买到的两口袋粮食,违犯你们定下的军规,葬送自己的性命吗?”
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杨万里大吼道:“我愿以命担保,这粮食是游少卿花钱从市场上买回来的!”
郭廷亮、李冬青也叫了起来:“我们也愿意以命担保!”
所有的中国官兵都叫喊起来:“我们愿以命担保!”
此时的福灵安极为尴尬……
鲁斯顿联络官恼羞成怒,对着福灵安厉声喝道:“你这混蛋!跑到宪兵队去报告的什么情况?”
福灵安顿时双腿发软,脑袋“轰”地一炸,惶惶地看着游少卿,瞳孔发直,面无人色:“对不起,我……我是个大混蛋!”
游少卿冷眼盯着福灵安,半晌,嘴唇一颤,子弹般射出两个字来:“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