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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惨遭类似于车轮战一样的相亲之后,宋南声身心俱疲。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和父亲里里外外合计了好久,这是宋南声回家之后和父亲真正面对面的第一次长谈。不是父子俩不愿呆在一块,而是上门提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哪里还有他们父子俩单独说话的机会。陈晚秋突然没有了踪影,虽然蹊跷,毕竟没有夹缠不清的感情纠葛,宋南声心安理得。令他隐隐不安的依然是失散多年杳无音信的小珍。说到小珍,父亲原原本本把当初小珍怀孕的情况告诉给了宋南声,宋南声惊讶万分:“有这么巧?我和小珍就那么一两回。”父亲说:“生儿育女的事一两回还不够啊?”

小珍和曾凡一起突然失踪之后,就与父亲失去了联系,好在小珍女儿满月的时候,父亲请人为她们照了一张满月照,到照相馆洗相片的时候,父亲多留了一张相片,这张发黄的黑白相片成了宋南声和小珍爱情的见证。宋南声仔仔细细端详之后把相片揣进怀里,他决定暂时避一避相亲的风头,去寻找小珍母女的线索。

上哪儿找人呢?总不能漫无目的误打误撞。父亲能够提供的线索就是一张小珍抱着女儿晴儿的满月照,还有晴儿的一双布鞋,那是小珍一家突然消失几天后,父亲到小珍家看望晴儿时,发现人去楼空,铁锁只是象征性挂在门上,似乎是有意告诉邻里乡亲,她们已经搬走,无须操心打听。父亲在房子里走了几遭,看见了遗落在墙角的一双童鞋,便用半截报纸包了,带回家来,总算留下一个念想,毕竟是儿子的亲骨肉。小珍一家究竟去了哪里,宋南声差不多把他认识的同学逐个儿打听了一遍,没有更多线索,只听说是去了邻省的黄金口红星大队那一带。

父亲家仍然不时有媒人上门,宋南声躲得不知去向,全由父亲出面挡驾,把媒人客客气气打发走。其实宋南声根本没有闲着,他守着一部手摇电话继续到处打听,这是公社镇政府的电话,有个高中同学在镇政府工作,他找到了这里,那两天他跟着同学在镇政府的食堂里蹭饭吃,直到最后无望的离开,他送给同学一条军用皮带作纪念,算是对同学的答谢。

回到父亲家,闷闷不乐的宋南声把晴儿的鞋捧在手上仔细端详,这是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鞋,小巧玲珑,百看不厌,激起宋南声心中无限的遐想和眷念。掐指算来,小珍女儿该是五岁的小姑娘了。怎么样才能找到她们娘俩?任凭宋南声挖空心思,冥思苦想,仍然苦无良策。正当他烦恼焦虑的时候,父亲养的狗欢蹦乱跳地来到他身边。这狗通体纯白,没有半缕杂色,父亲为它取名小白。只要呼唤它的名字,它定会招之即来,非常机灵,深得父亲宠爱。小白专注地望着宋南声,眼里充满疑问,不知道主人为何愁眉苦脸,当它看见宋南声手中握着的那双绣花鞋,是那样的熟悉,便情不自禁地汪汪几声。宋南声莫名其妙,“怎么啦小白?没事瞎汪汪啥!”他轻轻摸着小白的头,干爽的毛皮质地柔软手感光滑,给它挠痒痒,它便乖乖地趴在旁边的椅子上。宋南声回来没几天,就和它混熟了,很快就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原本这狗一直就是父亲的尾巴,脚前脚后,穿堂入室,涉水爬山,走街串巷,与父亲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也因此,父亲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能少了它一口。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给它一份食物。宋南声回到家,狗对他特别亲近,从前,宋南声并不把阿猫阿狗当成朋友,这次却不知为何有了特别的亲近。根源是因为它替宋南声在父亲面前尽孝,帮着父亲解闷,有时甚至是父亲的一个帮手,这些天的日夜厮守,宋南声也把小白狗当成了家庭成员。“叫唤什么呢?小白!”狗又“唔”地一长声,宋南声继续端详他手中的鞋,狗复又“汪汪”两声。宋南声好生奇怪,把手中的鞋在它的面前扬了扬,狗又接着“汪汪”个不停。这时宋南声突然想起警犬破案的故事,心里就可劲儿琢磨。这狗肯定是跟着父亲去过小珍家,也见过小珍的女儿,而且看见过小珍女儿脚上的绣花鞋,熟悉的气味已经刻在它的记忆深处了,所以每次见到这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它都会条件反射地叫几声,意思大概是我认识这双鞋,鞋的小主人去哪了?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的三百多倍,还有什么气味能逃过它的鼻子?宋南声抱着小白的头轻轻摇晃,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让他看到了一线美好的希望。

他立即找同学借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踏上了寻找小珍母女的路途,把小白装在自行车旁边的货篮里,只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头颅东张西望。

月亮走,我也走,一直走到黄金口黄金口,找舅舅,舅舅手拿金斧头不是上山打老虎是去月宫砍桂树……

宋南声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半天时间就过了两省交界,这里曾经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路两旁是当年移栽的法国梧桐,整齐而茂密,巴掌大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是分列两旁为宋南声鼓掌送行的仪仗队。他想起小时候唱的儿歌,还有和儿时伙伴一起唱着儿歌、追赶月亮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

眼看到了吃午饭的光景,宋南声把车支在小镇一家餐馆门前,从货篮里抱出小白。小白快速抖抖身子,紧紧地跟宋南声的后面,他给小白买两个大肉包子,自己要了一碗肉丝面。当兵之前,村里的年轻人经常跨界到这边的城镇闲逛或是购物,宋南声也偶尔为之,对这边的肉丝面情有独钟,后来自己回家亲手做面,却怎么也做不出同样的口感来。店家把开水焯过的面条用漏勺捞起,放在备好葱花、豆酱、肉丝、蒜泥的一只只瓷碗里,客人来了,要上一碗两碗,店家只需把面团放在翻滚的面锅里狂煮数分钟捞起,放到碗里,浇一瓢沸腾的面汤,然后是客人呼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尽情享用小镇这名不见经传的传统美食。

宋南声在等待面条装碗的时候,就把肉包子喂进了小白的嘴里,小白吃得嘴角冒油,香甜无比,眼里流露出对宋南声的感激来,尾巴摇得呼呼生风,嘴巴嘎叽得特别响。宋南声逗趣说:“给你点好吃的你恨不得把尾巴摇断才好,真是个狗娘养的哈哈。”

“哈哈哈……”旁边的食客听了也哈哈笑个不停。

填饱了肚子,继续带着小白往前走。宋南声向店家打听过,黄金口最多还有二十多里,自行车再加把劲,也不过就个把小时的里程。宋南声听了浑身都是劲儿。

赶到黄金口的时候,才刚刚是下午,有午睡习惯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是在自家门口伸伸懒腰,悠闲地坐在门口喝茶聊天。黄金口也是一个小镇,只是因为有水路陆路的便利,小镇便繁华了许多。宋南声没有在黄金口停留,他的目的地不是黄金口,而是离黄金口不远的红星大队,要想找到小珍在红星大队的家,只能指望小白了。这红星大队坐落在山坳里,黄金口是通往红星大队的必经之道。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农忙季节,宋南声好几次陪父亲到黄金口来买种子买小型农具买些稀罕物资,一晃过去了这么些年,街景依旧,乡音依然,跑遍了沿海开放城市的宋南声,再细细端详家乡周边小镇的模样,原来不过是方寸之地,小且简陋,没有半点现代化气息,已经失去了当年留在心中的风采。

他沿着向南的一条小街径直往前走,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小石桥,过了桥,他抱小白下得车来,把小珍女儿的绣花鞋拿出来,让小白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小白似乎明白主子的意思,对着桥那边山坳里的村庄汪汪地吠了一小会,然后主宠一起,专心致志沿路而行。宋南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他不忍心自己骑车让小白狗在后面跟着跑,走一走,歇一歇,其实他不累,主要是怕小白走的时间长了烦躁。偶尔碰到从山坳往小镇去的人,宋南声就会顺嘴打听一句,红星大队还有多远,路人告诉他最多还有一个钟头,奇怪的是,越往前走,心里愈加不安,这次真的能找到小珍吗?肯定能找到的。他在心里一遍遍自问自答。这不,小白已经在前面带路了,它越来越兴奋,有时还汪汪叫几声,在宋南声身边转几圈后,又撒腿往前跑一阵。到了村口一问,方知红星大队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是一个大村,依山而建,单家独户或三五成群居住在一处,农家错落有致布满整个山坳,却没有问到小珍的住处。宋南声正疑惑间,小白却是一副闲庭信步的从容,领着宋南声穿越九曲回廊的迷宫一般,宋南声这下确信只要跟着小白走,定能走到希望的彼岸。

不知道走过了几道弯,爬了几回坡,小白在一幢瓦房前停住了,然后还汪汪吠了好几声,像是在向房子的主人通风报信。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妇端着盛着谷物的盘子走出来,看见了宋南声和小白狗,随即少妇手中的盘子“嘭”的一声掉落在屋前的水泥地面上,把人和狗都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从少妇眼里一串接着一串地落下来。

大喜大悲让重逢的恋人相对无言,唯有以泪洗面。

面前的少妇无疑就是宋南声日思夜想的小珍,小珍也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当她明白眼前的一切,惊喜和悲哀同时像岩浆般从心头涌出,见到宋南声和小白狗的第一眼,脑子里唰地变成了一片空白,天昏地暗天旋地转一般。几年来的一幕幕刻骨铭心的事件在脑海里回放开来,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夜晚,一回回梦牵魂绕的期盼,都如竹篮打水、水中捞月。刚分别的那一阵子,她总是到团结小学那里去等邮电员送信来,每次都让她失望而归,半年多的等待没有任何消息,宋南声转眼间人间蒸发,无情的现实让她痛心疾首。她无从知晓他正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期待浴火重生,更不懂得当时从远岛寄往大陆的书信,能收到的概率非常低。那个时期,她对宋南声的哀怨与日俱增直至无以复加,最后不得不选择放弃,在她的心里,宋南声不过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她曾以泪洗面了一段时日,是腹中的晴儿让她得救,想起一天天长大的胎儿,她在悲凉中看到了浓浓的希望。她开始唱歌给还没出生的孩子听,她一遍又一遍唱《映山红》,不厌其烦,哀婉凄凉: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满山开遍哟映山红……,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正是旭日东升,彩霞满天的时刻,她脱口叫出“晴儿”这个名字,让母亲大为惊讶,以为她是早已深思熟虑,其实她是灵感所赐。因为有了晴儿,她想着该告别不堪回首的过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当宋南声突然出现在眼前,身边还跟了她熟悉的小白狗时,她惊愕了,眼里充满疑惑:“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南声指指小白狗:“它带我过来的,它熟悉女儿的气味。”说完,又扬了扬手中的绣花鞋,感慨地说:“真是一只聪明的狗。”心里涌起大功告成的喜悦。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小珍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宋南声就在旁边静静地等待,任其自然才是疗伤的良方。此时此刻,他知道任何表白都苍白无力,任何解释都虚伪自私,他知道自己在小珍的眼里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小人,无情无义的感情骗子,千刀万剐万恶不赦,无论从哪个方面,他对小珍犯下的过错都无法原谅。短暂的五年光阴对小珍不亚于一个世纪的漫长,让她的豆蔻年华饱经沧桑。想到这里,宋南声同样是饱受熬煎追悔莫及,当时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惩罚命运的捉弄。

小珍终于把宋南声和小白迎进屋,心中的期待早已沉没,无欲无求的内心反而出奇的宁静。每一场悲剧都是在以喜剧开场时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本应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却阴差阳错演变成了恶作剧般的狗血桥段,随之而起的社会舆论跟风造势成为扼杀爱情的帮凶。柔弱的农村青年小珍何以能抵挡得住这般凶猛的阵势,让这件事尽快平息的捷径,就是小珍尽快摆脱单亲妈妈的阴影。想起当初的情形,小珍仍然心有余悸,要逃避乡村中随处可见的性骚扰,面对无休止的道德审判、伪装正义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的人身羞辱该有多难。一旦冒出个绯闻,人人都会抢占道德的制高点,对当事人大加讨伐。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好心的邻居曾凡建议小珍连夜搬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仅如此,曾凡还愿意陪小珍一家搬迁到别处去,他说反正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到哪里都一样。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在经过一遍又一遍权衡之后,万念俱灰的小珍听从了曾凡的建议,决定忍痛割爱,连夜搬家。何况她已经认定宋南声是个负心汉,是当代的陈世美,这就更加坚定了她要逃离故土的决心。早就被爱恨交织气昏了头的小珍哪里能想到,她这一搬家,宋南声写给她的信就只能永远是石沉大海了,宋南声想要找到她们娘俩,那定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这次要不是小白狗带路,想找到小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当初跟着曾凡一起逃离的小珍,再也无法矜持孤傲,有人关心总比孤独无助强。在这之前,曾凡对小珍一家呵护备至,小珍多数时候都不领情,小珍生下晴儿之后,曾凡终于有了好好表现的机会,一有空闲就上门嘘寒问暖,只要进了小珍家,二话不说,就会脏活累活抢着干。带着小珍偷偷搬家之后,曾凡还打了几年的持久战,最后,在无望的等待中小珍终于束手就擒,把自己交给了现在的配偶过去的好邻居曾凡。

小珍背负厄运艰难前行的时候,宋南声被阻隔在远方如同局外人一样不得而知,现在小珍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转机,而这转机竟然与宋南声毫无关联。宋南声还能说什么呢?还有资格说什么吗?他陷入了一种无以补救的绝望,但宋南声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把自己当成逃犯一样,采取躲藏的方法把家搬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让流言蜚语从身边消失,这样就可以同过去一刀两断吗?生活环境可以改变,爱恨情仇岂能忘却?宋南声懊悔不迭地说:“我来晚了!真的,太晚了!谁叫你们搬到这个地方?这不是出馊主意吗?你做错什么啦?天下母亲都有生孩子的权利,不管是结婚生还是非婚生的孩子,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为什么要用失踪来逃避现实呢?难道你不知道你们这么一走,要是没有小白带路,我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你们娘俩了吗?”宋南声脱口而出的疑问,也让小珍充满惆怅,脆弱的心又一次被他揪紧。她终于知晓了宋南声离开挖渠工地之后的细枝末节,心中的悲伤失落重新弥漫开来,当年那个封信里面夹带着宋南声两个月的津贴费,现在想来,也正是这二十元津贴,使那封信落到了别人手里,让他们拔节生长的爱情慢慢夭折。她和宋南声之间也许本身就是一道无果的命题,因为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水中的鱼,他们的人生原本没有交集,只因为鸟上天之前在水上低飞时遇到了一群鱼,过去的鸟现在变成了大鹏,彼此只能身处爱情的彼岸,看春江潮水,起起落落。

小珍内心失落,却又故作坦然地说:“现在好了,我们都可以放下了,我有我的家,你有你的前程,感谢你专门来看我。”

宋南声不再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小珍,却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是悲伤还是惊喜都不重要,巧在小珍丈夫曾凡正好不在家,他带着一老一小走亲戚去了,否则,宋南声和小珍都不会有这样独处的机会。宋南声心想,这同样也是老天的安排。宋南声多么想能见晴儿一面,可他终究不敢提出来。小珍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把晴儿的近照找出一张来给了宋南声。替小珍想想,与晴儿见面显然不妥了,要是见了面,平静的家不定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来。

天色已暗,小珍留住宋南声吃晚饭,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几盘菜就端上了桌,都是宋南声喜欢的家乡小菜,这时的宋南声已经没有了欣赏和怀旧的心思,饥肠辘辘的他只想填饱肚子就好,小珍特意摆下两只酒杯,宋南声没有推辞,小珍说:“为你送行,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家最珍贵的客人!”说着竟又流下泪来。

两人吃完饭,喝过家乡的高粱酒,宋南声揣上晴儿的照片告辞,小珍并不挽留。出门时,想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两人都默默无语泪光闪烁。宋南声把小白放进自行车的货篮里,踏上黑夜回家的路。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回部队报到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