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家
第一部
苦楝树(一九四九)
窦为新第一次看到儿媳妇徐玉珍给孙娃子喂奶,差一点晕过去了。
去年秋的一天早晨,飘了一夜的细雨,还在微风中继续飘着。玉珍早早起床,把岁把大的儿子放到堂屋边的站筒里,递给他一块苕果子(方言:沙炒地瓜片),说:“乖乖,金舫乖乖!自个玩吧!娘要织布了”。金舫一手搭在站筒边缘,一手把苕果子放在嘴里啃,口水流着,小脚在筒里蹦着。玉珍坐上土织布机,左一脚右一脚踩上踩下,篦纱档穿制好的上下两排经线撑开一条三角缝,玉珍把带着纬线的梭子,左手从缝中投过去,右手接过来,撞板“哐”的一声压紧,随着两手灵巧地摆动,梭子像一道闪电来回飞舞,伴随“唰唰一哐”的节奏,布筒上一点一点滚上成品布。
小金舫看着娘在机上手舞足蹈,听着美妙的织布声,也在站筒里投手顿足。一不小心,苕果子掉到地上,他“妈妈一妈妈一”地叫了几声,没见到响应,便“呜哇——呜哇——”大哭起来。这一哭没完没了,越哭越凶,把屋梁上空荡的燕子窝边碎泥也震下来了。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窦为新的二儿子雨亭。他在谢仁口刘老三剃头铺当学徒,快出徒了,新婚刚过,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的。见今天是个下雨天,懒得起床,正和新媳妇在热被窝里温存。听到哭声,他从被窝探出头,冲着门外嘟嚷:“哭——哭,一大早就哭!嚎丧啊!”声音不大,玉珍还是听到了。她赶忙从织布机上下来,把娃儿抱在怀里,捡起地上的苕果子,塞到娃儿嘴里。娃儿还是哭。
窦为新的两个兄弟早已分家,在相邻的一块台地上盖房另住,厚元两老过世后,这间老屋留给了他。十多年的光景,他把旧房改建成了现今蛮像样的大瓦屋。西边一前一后两厢房,前间是雨亭两口子的新婚房,老两口住后间。东边一前一后两耳房,风亭一家住前房,十三四岁的阳亭住后房。在东耳房前面、大门左边加了一间厨房,里面另开一门与堂屋相通。
正在厨房忙活早餐的白大姑,端着一盆菜粥走进堂屋,放到方桌上,敲敲雨亭的房门,说:“哪个娃儿生下来不哭?他哭他的,关你么事?你大哥出门躲壮丁,几个月没得音信,你嫂子容易吗?该起来了!阳亭披着蓑衣出去捡粪,早回来了,你还在睡。桃英!你先起来,跟你嫂子学学织布”。说完,走到玉珍跟前,轻声说:“这娃儿哪都好,就是喜欢哭。你给他喂喂奶呀!”边说边走,又到厨房忙活去了。
玉珍穿一件右开襟的英布短衫,见左右无他人,便把上面两颗布扣解开,右手托着娃儿,左手掏出颤颤巍巍的右乳房,夹住粉红色奶头,塞进娃儿嘴里。娃儿抽泣了几下,“叭哧叭哧”地吃起来,哭声便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窦为新站到玉珍身后,探头看到了一团白光。他的胸腔里像在拉风箱,“呼呼”直响,他使劲往喉咙里咽口水,总是咽不完,还是有一些流到嘴边。
玉珍全然不知身后有人,聚精会神地做着她熟透了的一套动作。她轻轻地晃动上身,摸蹭着娃儿开裆裤露出的小屁股,嘴里喃喃细语:“乖乖娃,吃奶奶!吃了奶奶快长大,长大娶个媳妇娃,娶了媳妇生个娃,生个娃儿吃奶奶!”像是唱,像是哼,几遍之后,倒过手来,把衣裳的下摆撸上来,露出另一只奶,娃儿用嘴找到奶头,吮两口,吐出来,仰脸看看娘,闭上眼睛再吃。白大姑提着一瓦罐开水,怀里抱着一摞碗筷,走出厨房。她自小裹脚,像木头桩子似的小脚,把门槛踢得“咣当”响,一声喊道:“过早啰!”玉珍慌忙把奶头从娃儿嘴里拔出来,放下衣襟,扣好扣子,向下掸掸弄皱了的衣裳。那奶瞬间藏到衣裳后面,却仍傲然地挺着,渗出的奶水在胸前衣裳上画出醒目的两个圆圈。
当天夜里,窦为新躺在床上一直没合眼,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对白花花的大奶。他对女人奶子的喜爱几乎颠狂,他觉得女人和男人没得么子不同,耳鼻眉眼那是差不多的,真正不同的就是这对奶子,它能在他脑子里不断变幻花样,勾引他东想西想,让他心底痒痒的。当年和白大姑新婚之夜后的好几天,他连她长的么样都不清楚,但那对奶子他是丁点不忘的。想到这里,他先是抱开两岁多的小儿子月亭,把白大姑拉到身边,就手摸到那团粗布袋子似的奶子,掂一掂,竟摊在手里。生养了四儿两女的白大姑,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韵。他沮丧了,推开白大姑,爬到床的另一头躺下。刚眨巴眼,那对白花花的大奶就蹦到眼前。
这简直是个神仙宝贝!白得耀眼,嫩得像煮熟了的鸡蛋清,那么滚圆,那么挺拔!挺出来的那颗红奶头,像刚摘下来的红枣枣,鲜得滴水。更让他难以相信的是,这枣枣的四周,竟像是画上去的红晕,就是熟透了的大红桃,也比不上它扎眼睛。
他充分发挥一个水乡农民的想象力,在脑海里描绘着让他丧魂落魄的美景:白馒头,瓷坛子,玉兰花,藕股头,莲蓬头……越想越觉得口里发干。还不知它有多热,有多滑,有多软呢?他打定主意,再找个机会仔细看看,亲手摸摸,哪怕只摸一下,死了也值。
一连好几天,他没有找到机会。白大姑好像暗中盯住他,每当他有空子下手的时候,白大姑就出现了。这天机会来了,玉珍从地里捡棉花回来,上身的衣裳湿透了,烧了一锅水,端到自己屋里,插上门,脱光了衣裳,用布巾蘸水擦身子。正好白大姑到白牯牛潭对面的曾姑奶奶家去了。他蹑手蹑脚推开东耳房后屋门,扒到间壁缝里,眯起一只眼往里看。这次看了个透亮,正侧远近各不同,白色桃色枣色都明晃晃的。忽然,他听到后边有动静,回头一看,阳亭从床上撑起上身,正揉了眼睛,望着他。他几步跨过去,把他按倒,轻轻说:“你狗日的不去捡棉花,倒在屋里睏尸!你要出去嚼蛆,老子撕了你的嘴!”
窦为新过足了眼瘾,但还不甘心,他铁了心,一定要摸一下。还特别叮嘱自己,只是摸一下,决不干别的事。没过多长时间,玉珍在她房里坐在床边喂奶,房门开着。他见四下无人,溜进去,搭讪几句闲话,伸出手,说:“不敷你,就摸一下”。玉珍见公公进门,早已裹紧衣裳,一时不知说么事好,抱起娃儿跑了。这样的事,经历了好几回,公公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大,缠得她偷偷哭了好几次,她想了又想,终于下个决心。那天晚饭后,公公又嘻皮笑脸地走近她,没等他开口,玉珍低声说:“鸡叫头遍,您来吧。”
窦为新这天晚上显得特别兴奋,以往从不干的活,都揽过来自己做。唤鸡回笼,喂猪食,连饭后洗锅刷碗,他也抢着忙活。一家人瞪着眼、张着嘴看着他,真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了。
头遍鸡终于叫了。窦为新轻手轻脚起床,像一团黑影飘到玉珍房前,四周黑咕隆咚,他伸手一摸,两扇房门中间有条缝,心中窃喜,轻轻推开门,一脚跨过高高的门槛。“扑”地一声轻,“蹦”地一声重,一盆灶灰劈头盖脸浇下来,几乎同时,他踩到竹耙子的耙齿上,耙杆直楞楞地砸在脑门上。
“么子搞的?玉珍哪!出么事了!”白大姑被响声惊醒,感觉声响从玉珍那里传来,慌忙问道。
“没得事!老黄狗跑进来了。”那边传来玉珍的声音。
后半夜,窦为新再也没入睡。他翻来覆去地想,撞你娘的鬼,屋梁上挂块肉,老子真像这条老黄狗看得见,摸不到。他冒出一个想法:分家。叫你一个婆娘带个娃儿过,看你怎么熬日子,熬不过来的时候,老子不求你,你也得求老子摸两下。
“又是菜粥,天天喝!你想喝死老子?”为新用筷子敲着粥碗,一坐上桌就嘟囔。
“这年头有碗粥喝,就算烧高香了。”白大姑端上一钵米糠团子,又递过来一罐腐豆腐,一碗渣糊椒,“爱吃不吃!”
“我做那么多木工瓦工活,不是赚了好几斗米么?哪去了?再说,你爹娘也常送钱来,你不会买呀?”
“你也不怕丢丑!这些年老是过兵,跑兵荒都跑不及,哪有人起屋盖瓦的?哪来的木工瓦工活做?原来那些米早吃完!我娘屋那几个铺子开两天歇三天,没得钱赚。鬼日的物价蹦着涨,哪买得起?还是靠玉珍织土布换点米,才这么熬过来哟!”
低头喝粥的雨亭诡谲一笑:“那米只怕是夜里煨饭给人吃了吧?”
“吃就吃呗,何必偷着吃?”桃英在一旁附和。
“老子刷你两个混账东西!”桃英是白大姑兄弟的女娃,跟雨亭是姑表亲,婆婆开骂没得顾忌。她朝他俩挥挥筷子:说:“你嫂子日里夜里织,手脚都是肿的,还要插空忙那几亩田里活。你哥哥走了一年多,你听她喊过苦么?她岁巴的娃儿要吃奶,月亭插空也来拱两口,她那身子哪能挨得住?吃点白米饭怎么样?还不该呀?你倒好,三年学徒下来,没帮家里丁点忙,还花了好几块光洋。出了徒,还要花钱替你买推子剪子挑子。你么时候能养家?桃英你别跟着闹哄!你还以为在娘屋里当小姐?从今日起,跟你大嫂学农活,先得把纺纱织布学会。”白大姑一口气把闷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咕哇咕哇!”金舫醒了。这娃儿睁开眼就是哭。玉珍放下筷碗往屋里跑,边跑边说:“别哭别哭!娘来喂奶奶!”
正在喝米汤的月亭,拉拉白大姑的手,说:“娘!我也要吃奶奶!”玉珍在屋里喊:“来吧!”月亭两只小手左右晃着朝屋里跑去。
为新一听说“喂奶奶”,头皮发紧,放下筷,抓个米糠团子,往外走。
“你到哪里去?”白大姑叫住他。“玉珍没得纱织布了,你帮我把纺好的线轷好,浆出来。”
“没得空。我给老三改灶去!”
为新前脚走,阳亭后脚进,手里提一串活蹦乱跳的鳝鱼。“娘,喏!还是㓉的。您做给大嫂吃吧,吃了好喂奶!”早起捡粪是阳亭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今儿起的早,捡得快,满满一箢箕粪倒茅坑后,特地跑到河堤下池塘边,用他自制的铁丝钩钓鳝鱼。这是他的的拿手戏,每次都不会空手的。
“憨娃儿啊,鳝鱼不能催奶的哟!”白大姑抚摸着三儿子红红的小麻脸,心疼地说。阳亭小时出天花见了光,脸上落下残疾,一喜一怒,那脸总是要红的。白大姑递给他一个米糠团子,要他到河边搬渔网的曾老爹那儿用鳝鱼换鲫鱼回来。
阳亭换回两大两小四条鲫鱼,白大姑把一大一小放进水桶养着,另两条去鳞、剖肚、挖腮,又切出一堆萝卜片,放进瓦罐煨上。边忙活边吩咐说,“为圣三爹刚从北边回来,说曹家嘴又打仗了,怕是又要过兵,今儿个都别出门。玉珍带桃英在家轷纱,雨亭到后头田里砍青豌豆,背回来剥了米,和到米糠里煮粥,总吃米糠团子,又要屙不出屎来”。
雨亭说,“刚下雨,豌豆田哪进得去?”他要留家跟桃英轷纱。
玉珍早已把金舫和月亭裹进摇篮,轻轻摇睡了,这时打岔说,“我去我去”。
白大姑又摇头又叹气,说:“外面不太平,我陪你去”。
玉珍说,“您小脚不方便,我自个早去早回”。
白大姑不听,婆媳俩出门。阳亭跟上来,说:“我也去,顺便到地头盖边挖些野菜”。
娘仨把背回来的豌豆杆丢到堂屋空地上。白大姑招呼雨亭夫妇剥豌豆米,没见到人,转眼看到方桌上纸糊盆里的棉纱球没轷出几个,憋着怨气,朝雨亭屋里问道:“再懒也没见这么懒旳,就这么几个纱球,小半天轷不出来,你俩搞么事去了?”
雨亭慢呑呑从屋里出来,把轷纱耙子往桌上一丢,白眼嚷道:“莫老拿我俩个出气!”
白大姑气没打一处出,连跺小脚,正要发作,玉珍和阳亭在厨房摘完野菜,忙出来劝说:“我来轷纱,我来!”她拿过轷纱靶子,左手捋线,右手腕子像玩花棍似的舞动耙子,转眼间,一球球棉线顺顺当当轷到耙子上,只等用米汤浆过,就可上机织布了。
雨亭两口闷头憋气剥豌豆米,没再找岔。白大姑气消了许多,看天色还早,说:“中午随便填填肚子,雨亭到谢仁口走一摆,家里就剩下那袋籽棉了,背到轧花铺轧出来,就近去弹花铺弹好。轧出的棉籽,送到榨房换棉油,再用些棉油换点盐。一家人的吃穿,就靠这袋棉花,不能出漏子。办好之后,去邮电所看看,你大哥有没得信来,一年多了,也不晓得么样。”还特别叮嘱,“看到当兵的躲远点,千万别惹事”。雨亭蛮不情愿地说,“总是拿我打粗!不吃了,这就走”。
鱼香味悠然从厨房飘出来。白大姑打开瓦罐,连汤带水倒进瓦缽,那条小鱼只剩鱼头,翻出白眼。拨开萝卜片,可怜的大鱼,光溜溜的骨刺连着头尾。白大姑心里窝火,七窍生烟,连声逼问桃英。桃英躲回自己房间,闩上门,就是不出声。玉珍好言劝婆婆,熬了汤的鱼肉就是渣子,没得味道的,有汤就好。故作样子喝了几口,连连叫好。
窦为新算得上窦曾台方园几十里有名的手艺人。他信奉“有一艺,不买地;有一技,不愁吃。”街上乡下常见的手艺,木瓦铁篾,他都能说得上话,搭得上手,出得了活。这般般技艺,他没从过师学过徒,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全是瞟学来的。不过,他哪一门也不精通,做木工,上不了房;当瓦匠,砌不了墙;做篾匠,编不了筐;当铁匠,只能蹲在地上拉风厢。但是,打床、改灶、垒猪圈、修理竹篮子这类活儿,他还是手拿把掐的。今天早上,他来帮老三为圣家改灶。为圣的大儿子准备过喜事,要把单灶改成双灶。他叫来老二为斗当帮手,三弟兄说笑间,活干完了。中午,三人蹲在地上喝碗苞谷糊糊,便围坐在灶门口扯白话。
“红军这次打得好凶啊,从通海口到曹家嘴,追着国民党屁股打,枪子子像蝗虫满天飞,嚇死人!”为圣说起来,身上还在打寒战。他有手绝活,拍漁鼓筒子讨饭。每逢灾荒年,出走几十里外,走乡串户,一手拍渔鼓,一手敲莲花落,看屋看人现编四言八句,边唱边说,总能讨些吃的回来。前几天,他刚过曹家嘴往北走,才讨得几小把苞谷,前头打起来了,他连滚带爬跑回家。
“听说曹家嘴已经解放了,这次是不是真的变天啦?国民党就这么垮了?解放是么回事?”为斗问。
“白大姑娘屋人带信来,说曹家嘴解放了,富人躲的躲跑的跑,穷人在街上游行。这就是解放吧!”为新回答。
“大哥,要是这样,不会再抓壮丁吧?早点把风亭娃找回来呗!国民党真要垮了,风亭那三亩五分菱角田,说不定还要得回来。”为圣说。
“这娃子命苦,也算命大,幸亏那几枪打到楝树上,还多亏白大姑装得像,保住了娃的命。是该把娃儿找回来哟!”为斗咐和。
“这坏东西,菜刀劈竹片不上路,就喜欢听那徐瞎子的,不学手艺,偏要种田,搞得有家不得回哟!那菱角田也难说,还不晓得新来的政府么子样呢!”
扯上徐瞎子,两兄弟不插嘴了。不晓得么时候阳亭进来了,站在为新背后直扯衣裳,麻脸涨得通红。为新问么事。阳亭说,“吵架了,好狠啰!快回去赶交(方言:调解)!”
为新扯着阳亭一溜小跑,回家一看,白大姑扒在方桌边捂头生闷气,玉珍倚在她身边低声劝说。雨亭房门紧闭,没见人。看到为新进门,白大姑抬起头,边骂边诉:“你怎么教养了这么个东西?阳亭好不容易弄几条鱼回来,给他嫂子催奶的,叫这两个不要脸的偷吃了。这倒不算,叫他到谢仁口弹棉花,他倒好,把籽棉卖,换回来两筒洋饼干,要他媳妇开洋荤。看他哥哥有没得信,他连邮电所的门都没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没得棉纱,布织不成哒了!用么子换盐换米?一点油盐都没得了,怎么过日子?等死吧!天作孽哟,养这么个东西!”
为新平日里不管家事,听说要断粮断餐,心里有些发急,朝雨亭房门厉声喊道:“雨亭,跟老子出来,你混账东西搞的么候?”
“出来就出来!”雨亭打开门,披着棉祆。“过不好日子,莫拿我撒气!兴你们喝鱼汤,就不兴桃英吃丁点?她过门才几天,瘦了一大圈,怎么吃得这乡下苦?嚼几块饼干,就塌天了?”
“你狗东西敢犟嘴!”为新扭身操起地上的扫帚,高高举起来。
要是以往,雨亭早转身逃了,这回他却拧脖子瞪眼往前站。“打吧!我也不想在这屋里过了!都是媳妇,为么事两样心?桃英过门,十八抬陪嫁进的屋,总比一担箩筐,从船上挑来的强吧!过不好,分家!分家!”
为新听说“分家”,像触了电,埋在心底的那个念头迸出来,举起的扫帚耷拉在手上,喃喃说道:“分家?你要分家?好啊,分了算了!”
桃英娘屋是曹家嘴街上商户人家,十八抬嫁妆随花轿吹吹打打送来的。玉珍娘屋跟徐先生同村,在邻近曹家嘴的乡下,家境贫寒,出嫁时雇条小船,沿中府河划过来,两箩筐的陪嫁挑进门。原来雨亭是嫌弃嫂子娘家穷,怕混在一起过日子占他便宜。白大姑这时听出了雨亭话里的粪渣子,直在心里骂这个没心肝的二儿子。当年风亭三岁时说的娃儿亲,就是现在的这个桃英。雨亭自小一头瘌痢,十来岁没人提亲。男娃过了这个年龄,没人上门提亲,丢丑不说,一生都要打光棍。风亭求姥爷告舅娘,找千个万个由头,把桃英这桩婚事退了。白家为了面子,只得把桃英许配给雨亭。如今雨亭不思报恩,反倒闹起分家来了,真是良心叫狗啃了。
白大姑只顾怨恨雨亭,没多想为新态度有变,她把雨亭拉到跟前,一板一眼地说:“我跟你说清楚,没有你哥,哪有你今儿!再提分家的事,老子扯了你的嘴!”回头对楞在一旁的为新说道:“你真的不晓事呀?媳妇刚过门就闹分家,十里八乡的人,不笑死啊?再说,老大走了一年多,没得音信,分了家,她娘俩怎么过?要分,也得老大回来!你莫在这瞎搅和!”
一连几天,没人敢提分家的事。雨亭两口子赌气到峰口娘家回门,临走没忘拧走那两筒洋饼干。玉珍和公婆改每日三餐为两餐,餐餐野菜煮青豌豆,连米糠也没得了。不时有枪声响起,散兵游勇到处窜。一家人大门紧闭,惊吓中倒是忘了饥饿。后来传说谢仁口解放了,村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这天风和日暖,玉珍正在织布,门外传来小钉锣“叮当——叮当——”的声音,伴随着娃儿们追逐嬉闹:“哦哦徐瞎子,说八子;哦哦徐瞎子,取名字;哦哦徐瞎子,卖卡子;哦哦徐瞎子,吹哨子!”好长时间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玉珍知道徐先生终于来了。
徐先生是玉珍娘家同姓叔子,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他通常右手持竹竿,左手敲钉锣,肩披布口袋,从曹家嘴出门,到谢仁口打转身返回,一路走乡串户算命,顺便卖些乡下人急需的针线纽扣、糖果洋火、头绳发卡一类的日用品。他算命好准好准,卜凶问吉,没得不灵验的。沿路人家婚丧嫁娶日期时辰,大多听他的,娃儿们的学名,十之八九是他取的。他会口技,畜禽虫鸟声,叫得一个模样。仿他人说笑,就像同一个人。嘴里随便含片树叶野草,能吹出好多歌子。他人缘好,曹家嘴一带谁要是夸奖一个人,总是说跟徐先生差不多。
玉珍停下手里的活,问白大姑:“奶奶,我去接徐先生,好不好?”有了娃儿,她称呼婆婆就随娃儿叫。
白大姑左右看看,不知道为新在不在家,说徐先生怕是在二爷爷家给孙娃子算八子,你织你的布,我煮几个鸡蛋,正好去看月子。
徐先生在窦为斗家喝了碗土茶,听二奶奶报了孙娃出生时辰,掐指算算,为孙娃子取了名,行了运。说完,门外涌进来一群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问世道,问年成,抽彩头,看面相,买东西,闹腾得不可开交。为斗见白大姑站在后面,插不上话,连忙轰走众人。
屋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白大姑把几个熟鸡蛋装进徐先生布袋,叮嘱他路上吃,然后问有没得风亭的消息。徐先生说,“有人从窦家沟老家带信来,说他在一个赵姓财主家当长工,蛮好的,那边早就解放了,只怕最近就可以回来了”。
白大姑心里石头落了地,脸色明朗起来。
徐先生说,“看你气色蛮好,没得么烦心事吧?”
白大姑嫣然一笑,说:“你个瞎子,怎么看得到气色呢?”
徐先生跟着笑,说:“眼睛看不到,就摸摸手相吧!”抓住白大姑的手,轻轻抚摸。
白大姑脸上泛出红润,任他摸着,说:“看不到脸色,哪能看到手相!”接着把为新明里暗里纠缠玉珍的事说了一遍,问徐先生,“你看怎么搞呢?分不分家呢?”
徐先生说,“看样子啊,他是要折磨玉珍,逼迫分家,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分了算。住在一起,早晚要惹出事来”。
两人轻言漫语地说着,像林间小渠里的水欢快地流淌,没有尽头。玉珍闯进来,说:“爹回来了”。
白大姑叮咛徐先生天不早了,快一点回,便和玉珍往家走。路上,白大姑把徐先生的话告诉玉珍,说:“分就分吧,你要挺得住,风亭回来就好了。分家了,我跟着你过。”
分家是水乡人家大事。看黄历,选吉日,禀族人,告邻居,举行分家仪式。参加仪式的,除全体家人外,爹亲娘亲必须悉数到场。爹亲有叔,娘亲有舅。由于雨亭是姑表亲,曹家嘴的舅舅为避嫌托故不来。为斗为圣两个叔叔躲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到场。雨亭夫妻提早几天回来,等着自立门户过日子。
窦家堂屋靠里墙正中的神櫃上方,竖贴着一条褪色的红纸,上面书写着“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两侧各一条幅,分别书写着“忠厚为先”“世守祖德”,既为家训,又是窦氏八代辈序。两块祖先牌位,“祖考窦公忠贤妣陈夫人之位”“显考窦公厚元妣宋夫人之位”,陈列在櫃顶。一个香钵置于前,另一个用来敲击的神鉴置于旁。椻前方桌,上首窦为新独坐,为斗为圣分坐两侧,下首雨亭阳亭兄弟同坐。白大姑牵着月亭,玉珍抱着金舫,相依坐在一旁矮凳子上。桃英本来也靠坐在那,临到敬神时,她挪凳子坐到雨亭后身。
众人就座,为斗叫声大哥,说:“真分哪?等风亭回来再分呗!”为新摆摆手,吩咐雨亭说,“你大哥不在,你来敬神”。雨亭离座,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缽,用小木棒敲击神鉴。“当当当——”三声响,青烟袅袅,气氛一下子变得肃穆神秘。众人起立,就地向祖宗三鞠躬。为新待他人入座后,自立禀告:“列祖列宗在上,窦氏大房人丁兴旺,二子均已迎娶,愿自立门户,人神共鉴,再无反悔。”然后问道:“你们看,怎么个分法?”坐下喝土茶,再无它话。
“娘屋带来的,各归各。”雨亭先开口。
“那是。”为新应答一句,看再没人说话,便朝白大姑努嘴:“你把家当算算,看有么东西好分。”
几多酸楚,几多伤痛,几多委屈,在白大姑内心深藏,被窦为新这一问搅动出来,她真想大哭一场,泪在眼里转了几圈,还是堵回去了。十七年前,父母把她逼上花轿,嫁给窦为新这个当年她家篾匠铺的小杂工。这个人一生厌恶务农,靠剽学的几点手艺,常年在外混饭吃,哪能攒下么子家当。得亏风亭娃儿十三岁给人打短工,婚后媳妇纺纱织布,自己养鸡喂猪,娘屋的时不时接济一些,娘仨省吃俭用,才把日子撑到现在。要说如今家当,风亭新开垦三亩五分菱角田,叫狗日的政府没收走,没得指望。这些年连买带换水旱各半四亩田,遇灾无收,有灾无灾都得交税,这几亩田也就算不上么子家当了。算得上的就数这间祖传下来的四梁八柱大瓦屋。剩下的,不值一提,犁耙磙耖这类大型农具一个都没有,锹锄镰担刚就手用。一大一小两头猪,鸡鸭几只挤在一个笼子里,论“匹”数的牛马骡驴一匹都没得。锅碗瓢盆,外来一人便不够用,出门借。衣裤鞋袜,老大穿小了老二接,父子共用,婆媳换穿,没得一件撑得住头脸。
白大姑三言两语把这些家当抖搂完,接着说:“生了两个姑娘娃没活下来,现在四个儿子一人一份,均着分。屋先不拆,各住各的房。一人一亩田,老大老二自己种。从明儿开始,两个大的单独过,各吃各的。织布机就归玉珍,别人也不会用。风亭没回来,我先跟玉珍一起过些日子。”
“娘,我不要分家!我跟大嫂过。我会捡粪摸鱼挖野菜。”平日话少的阳亭,突然开腔,麻脸涨红。
桃英在雨亭身后扯扯衣裳,雨亭不耐烦地回头嗔她一眼,说:“有话你就讲。”桃英呜呜哭出声:“我不要分家,我不会种田,不会烧火!”
雨亭说:“哭么子!没得么子怕的。我先到峰口剃头铺帮工,你回娘屋再说。”
为新看出势头不妙,这么个分法,狠不住玉珍,反倒搞得自己没位置吃饭了,连忙打圆场:“先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其他人还在一起过吧!织布机归玉珍用,织布换了钱,还是要分的吧。”
“不行!想都不想。”白大姑不理会。
玉珍抱着娃儿,把桃英拉到身边,说:“二婶娘的田,我先帮你种。织布换了钱,也一起分。烧火做饭,我先给你们做,自己再吃自己的。分家又不是散家,还是一家人的唦。”
为斗为圣一直没作声,见玉珍讲这番话,两人忍不住出来劝说:“你这娃,又不是铁打的,怎么搞得了这多事?还是先不分,等风亭回来再说吧。”
“分!敬神告祖都搞了,哪能不分!”为新与雨亭异口同声。
“二爷三爷,您不担心咧,我从小苦惯了,不要紧的。织布机是奶奶娘屋送的,还是记在您名下。我想要那把竹耙子,风亭守水捞来的,不晓得行不行。”玉珍说。
为新听到“竹耙子”,下意思摸摸额头,闷火中烧,又发作不出来。“就这么分了吧!”他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