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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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南方的疼痛和悲伤

一个月后,永辉玩具厂依然没什么活干,李小明和洪智勇虽没被辞退,但已经变得和林川一样了。前前后后,他俩只干了十多天,每天连加班,工资只有十来块钱一天,一百多块钱,除去五十块介绍费,所剩无几,并且,每人还因为工作废了一套衣服,和林川相比,他们明显吃亏了。当洪智勇和李小明带来的钱用尽的时候,林川身上还有好几十块。当然,有余款的最直接原因是因为有吴小玲的帮助。

温饱虽然没问题,但生存还是愈加艰难起来,因为不能再到厂宿舍睡觉了。那天中午,厂长突然来查宿舍,洪智勇和李小明因临时厂牌过期都被请了出来。林川十分庆幸那天没在厂宿舍,不然,罚款五十不说,可能还会挨拳脚。晚上也不能再进去了,门卫已友好地告诉过洪智平,厂长这几天会连续来查房,因为有一个广西仔告了密,说这些天进厂宿舍混睡的人很多,还有,村里的治安也有可能来查暂住证。没暂住证的,情况会更糟,有钱的,罚你两百块,再办一张暂住证,就放你;没钱的,就当成三无人员,抓起来送去劳动教养场,然后再遣送回家。当然,送进这些地方后,也可以给钱取保,每人每次得三百,再加上来回的路费,得四百五百,要是摊上这一劫难,对他们来说,还不要命?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一下子哪去找这么多钱?

不能再回厂宿舍睡觉,但办法总是有的,天无绝人之路嘛!他们就到林川和吴小玲亲吻过的那块草地上睡。其实,睡草地也还是有些危险的,一怕被公安或治安碰上,二怕遇到吃黑的,在这些地方,仿佛处处都充满着危险。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但没碰上治安,也没碰上吃黑的,而且,上天还有些怜人,那些天都是大好的晴天。

就这样,他们三人白天找厂,晚上到草地上睡,偶尔溜进厂宿舍去洗澡,衣服不能自己洗,洪智勇和李小明的衣服留给洪智平,林川的衣服则留给吴小玲。

工作实在难找,找工的人成群结队,在白叶村、和白叶相邻的白山村以及白山相邻的秋湾村,到处都是外来工。寻找不到工作,但要吃饭,这就滋生了许多社会问题,偷东西的,抢东西的,晚上出去吃黑的,到处都有案件发生。

白山和秋湾各有一家较大的玩具厂,白山村的叫兴旺玩具厂,秋湾村的叫秋湾玩具厂。都有三四千工人,两家厂也时常招工,但都限于熟手;如果是生手,只要有熟人在里面,给两三百介绍费也行的。只是,招收工人的厂太少,寻找工作的人太多,介绍费一路疯长,先两百再三百后四百最后涨到了五百,这么高的介绍费,对刚出来的人来讲,是很难承受的,再说,请人介绍,不是自己的亲戚也根本不放心,一般的熟人常骗你的介绍费,往往是收钱后,好几个月不给答复,被骗介绍费的事时常发生。

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林川三人依然是白天到处找厂,下午抑或傍晚时沮丧地回到永辉玩具厂厂门前的树下,羡慕地看着永辉厂有班上的工人。

洪智平下班后照例到门口溜一眼,如果他们在,就马上打饭出来,饭打来后,照例叹一口气。听他叹气,李小明和洪智勇心里就有些难受,他俩知道自己是洪智平的负担,至于林川,心情当然好些,因为他的饭是吴小玲承包,吴小玲没有这样的叹息。

“都十月份了!”吃完饭,洪智平收了碗筷进去后,洪智勇焦虑地说。

“是啊,都25号了!”李小明接了他的话,“照这样下去,我们今年过年盘缠都没得!”

李小明说完,都没有再出声,沉默着靠着树,各怀心事看永辉厂进出的工人。

正看着时,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四个女人走到了厂门口,那男人分明和洪天权很熟,一见面就有说有笑。林川仔细瞧了瞧,愣了愣,原来来人他认识,叫陈晓伟,外号陈天棒。天棒的意思在三峡一带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又野蛮且像土匪,由此可见陈晓伟是个啥角色了。陈天棒和林云是战友,一个连的,林川高一时他退伍,曾来过林川家一次,他来时那天林川在家,有些印象。

陈天棒长得阔脸大眼,黑眉肥腮,身子骨壮实,有些身手,他有句口头禅叫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阎王我为大。关于陈天棒,他在五峰和梅子品两个乡是很有名气的,当然,要说陈天棒,说陈天棒好多人知道,至于陈晓伟知道的人并不多。他出名是因为他在梅子品打了地头蛇徐进宝,徐进宝和县一个副主任有些亲戚关系,在梅子品横行霸道。那个时候,陈晓伟还在部队服役,是回家探亲,当事情闹大后,徐进宝找很多人要报复陈晓伟时,陈晓伟打电话到部队求救,当然,有部队出面,徐进宝也不敢怎样了。就因为这事,林川对陈晓伟有一份敬服,也因为这事,陈天棒这个外号叫得更加响亮。

但不知他现在在搞些什么?

林川看了看陈天棒,又看了看厂大门对面的树下,那儿站着五个陌生的女人,她们时而关注着陈天棒,想必她们是跟陈晓伟一道出来的吧,但气氛明显不对。

“那家伙肯定是‘鸡头’!”洪智勇轻声说。

“不一定!你看那几个女的,穿的衣服那么老土,做生意的一般都穿得很好很性感。”李小明马上分析。

两人的话提醒了林川,他恍然大悟,这五个女人肯定是被陈晓伟刚从家里带出来,或许她们是自愿也或许是被强迫!林川想到这点时,仔细看了看树下的五个女人,个个都怏怏的,神情灰暗;她们大都二十多岁,只其中有一个特别刺眼,还像个学生,顶多十六七岁。

“难道他真的在做鸡头吗?”林川再度猜测着。

“绝对是鸡头!”又听了阵他和洪天权的谈话,洪智勇肯定地说,其实不用他说,林川和李小明也能肯定。

“他是我大哥的战友,来过我家一次的,我认识他,叫陈晓伟,外号陈天棒。”林川轻声说。

“哦——是他!我晓得,打徐进宝的那个陈天棒噻!我只是不认得人!”洪智勇立即接了话。

“他真是你哥的战友?”李小明有些不信地问林川。

林川点了点头。

林川点头后,李小明走了过去,对陈晓伟说,“你还认得他不?”李小明指了指林川,“林云的弟弟,他说你曾经去过他家的!”

林川本不想凑合这事,哪想李小明却去套起近乎来,他见李小明已经说出,只得走过去打招呼。“陈大哥!”林川喊了一声。

“你小子也出来了吗?你大哥明年也要退伍了吧!”

“没有,听说明年退不了,可能要多两年吧!”

“洪天权,把他介绍进你们厂行不?我和他哥是战友,关系不错的!”

“没办法!现在厂里缺货,有些老工人都要放假了!”洪天权说,说后,又问陈晓伟,“你出来准备做啥子呢?”

“老子带了几个女人出来做生意,他娘的都没得卖相,不漂亮!洪天权,那个小女娃子还是第一次呢!老子粘了好多血,你看,老子裤裆里现在都还有血迹!”陈晓伟边说边敞开了裤子要洪天权看。

一帮人都笑了起来,像是附和陈天棒,又像是为他叫好。

林川没有笑,他沉默着把脸转向那几个女人。

她们毫无表情,有些麻木。

但那个小女孩眼睛充满了恨意,她恨意的眼睛扫过一群人后,停在了林川脸上,当她和林川目光相碰后,神色分明一酸,她接着转过去。

她肯定哭了!林川想,他理解她走投无路时被强迫的无奈与悲伤。林川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片刻后又转回头来,眼睛无助地看向林川。林川被那无助的眼神深深刺痛,他也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

“谢谢你!”那女孩子分明看到了林川的同情与怜惜,她凄然地露了露笑意,这笑意仿佛一道亮光,在林川脑海里深深一划,从此停落在南方的黄昏里。

林川沉默着,他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情,心里有份同情,他的善良激起了他的同情,他的正义激起了他的憎恨。

但他深知自己是弱小的,他奈何不了陈天棒,奈何不了眼前这现实。

林川心里疼痛地叹了口气,他又看了看那几个女人,她们麻木得一脸的无所谓。他特别注意地看了看那个小女孩,唯她的神情充满恨意,但又无可奈何地像待宰的羔羊。她就一米五几,穿着一条青色裤,那裤子一看就知道是故乡乡下那些土裁缝做的,样式陈旧;她穿着一件格子花纹的白色上衣,白色已经不纯,那是已穿了很久时间的缘故,而且现在又布满了异乡的灰尘和疲惫。

还分明是读书的年龄,可她的父母竟然忍心让她跟陈晓伟出来!先被他糟蹋,再走上那条路!

“洪天权,找得到住处不?”

林川的思维被陈天棒的声音叫醒过来,现实是冰冷的,坚硬而且无情,这就是异乡,这就是南方。

“找住处好难的!”洪天权笑着说,边说边递了支烟给陈天棒。

“老子今晚在这边住一晚上后,明天过G市那边去,把这几个女人带去那边一家亲戚开的石场里,这几个女人没多少卖相,只能去做那些老乡的生意。日他先人!出来的路费是老子出的,说不定老子还要亏本!那些狗日的老乡给不起价钱,三四十块还嫌贵,如果她们样子乖,做那些大老板的生意,一晚上都他娘的几百!”陈天棒边骂边点上烟,接着又道:“洪天权,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们安排个住处!”

“我这里哪有地方安排?他们三个以前还在厂里干过几天活的,现在都不能在厂里睡!”洪天权一脸无奈,显出一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神色。

“哪……他们晚上在哪睡?”

“在外面草地上睡。”

“你们晚上在草地上睡?”陈天棒转过头来问林川三人。

“是的,我们在外面草地上睡!”李小明回答,答后把眼睛转去那几个女人身上。

陈天棒察言观色,望李小明笑了笑,说,“你几个狗日的,老子今晚给你们每人派一个!你两个也是梅子品的吧?!”他问时把目光又转向洪智勇。

“是的,梅子品的!”他俩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去吧!老子这几天累死了,想早点睡瞌睡!”

“还得等一下,等洪智平拿席子出来!”李小明说。

“我去叫他吧!顺便给你拿一床席子!”洪天权对陈天棒说,说完走进了车间。

没多久,他和洪智平就拿了席子被单出来。

天已经黑了下来,一行人拿着席子被毯从小巷子出去,小巷子出去就是一条公路,公路那边是宽阔的草地。

“老子就一张席子一床被毯,睡不下这么多人,给你们几个狗日的一人派一个,你们愿意搞就搞,不愿搞就算她借个地方睡晚上,也算帮帮我!林川,你小子既然是我战友的兄弟,老子就由你挑,这五个中随你挑,反正老子都睡过了!”

“不!不!我不!我……”林川推托着。

“一人一个,你就不要推了嘛!老子又不收钱!”

“不!我真的不!”林川仍推托。

“不好意思是吧?你小子也别推了!算是给老子面子!”陈晓伟语气高了起来。

林川沉默着没有再出声,他知道态度只得软化,他晓得陈天棒的性格,三言两语不合就会打人。

“我借你的地方睡!”林川有些为难时,那个最小的女孩子走向了他,并且不容置辩,她手一伸,就拿了林川手中的凉席,往草丛深处走去。

“一根实心木头!要不是你哥,老子几砣凑死你!”陈天棒冲林川的背影对李小明和洪智勇说。

去到草丛深处,和他们已有些距离,那女孩在几丛深草的中间放下席子铺开,接着散开被毯,但她只在席边坐着。

“妹娃,你睡吧!”林川轻轻说,他知道她对自己心存戒备——她现在或许对任何男人都心存戒备的,可能还包括她那狠心的父亲。“你睡吧,你放心,我不会……”林川见她不出声,就又说。

她的头转了过来,怔了怔后,她拉开了被单,接着看了看林川,把头埋在林川的胸膛,哭了起来。

啊,姑娘,哭吧!这就是异地他乡,这就是无助无奈,这就是人生坎坷,这就是现实沧桑。林川的眼睛也有些涩,他同情地抚了抚姑娘的头发。

“哥,你是好人!”她哭了一会后,抽泣着对林川说。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出来呢?”林川心中很难受,可的确又帮不了她!这一刻,他多想成为金庸笔下那些痛快江湖的武林高手,先废了陈天棒,再发放些银两给她们。但现实面前,他软弱无能。

“我爸同他认识,说这人在社会上会混,当他同我爸提出带我出来时,爸满口答应。他承诺给我找个好厂,可一出来后,就像个畜生,对我们五个先后下手,昨天,我……”她说到这里时,泪涌得更猛,说不下去了。

林川沉默着,心里交织着同情和恨,但他知道这同情和恨都是软弱的,无法真实有效地帮她救她。林川眼里也含着泪,这是人性最本质的善良和正义。

夜,静静的,草丛间传出些声响,窸窸窣窣,从几个地方陆续传来。

“我们还往里走一点吧!”她轻轻说。

林川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穿上了鞋。

她抱起被毯,林川卷了席子,往深处走了几丈远,她站住了。见她站住,林川就挨着她把席子铺好,躺了下来。她放下被毯,紧挨着林川躺下。或许太累罢,她很快就睡着了。

见她睡着,林川轻轻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被单,让她盖得更好。林川心里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杂念。

公路上时不时地跑过汽车,声音划过后,夜空显得更加宁静,但林川却无法感受到安详。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着,林川终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他们双双醒了过来。她起身,到不远的地方方便了一下,回来后,她轻轻对林川说,“哥,我想起就怕,好疼啊,我当时差点晕过去了,昨天仍疼了一天,晚上时才好点,哥,我想起心里就发抖,要不然……”

“妹娃,睡吧,别乱想,好好睡一觉,就完全好了!”

她没有再说话,却哭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泪,泪水滴滴落在林川的胸膛,湿了他的衣衫,湿了他的心房。他真的同情她,可自己又真的帮不了。伴着她滑落的泪,林川眼角也溢出泪珠来。

夜空静静的,林川任由泪水在眼角,他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睡不着了。

心,平静如水。

过了好一阵后,那女孩子轻轻抬了抬头,轻声说,“哥,你是好人!”

“唉——”林川叹息了一声,接着说,“我心里其实很同情,只是无能为力,我奈不何陈天棒,打不够他打,要是打得赢他的话,我真想捶他。出了门,身上没钱,恼火啊!眼实下,我没找到工作,身上没钱,我真的无法给你帮助!”

“你是个好人,先前时你没笑我就注意你了,我很感谢你,感谢你的善良和同情!从这里走后,你也知道我将会做啥了,昨天,不,已是前天了,我给那畜生糟蹋过,哥,你知道吗,那疼痛,那撕裂般的疼痛,我本反抗,他打了我两耳光,毫无留情,火辣辣的,我哭,喊着妈,他却哈哈大笑……”

“畜生!”林川骂了句,紧紧握了握拳头。

女孩听林川这般骂后,就没再出声,她把身子侧着,紧紧挨靠在林川怀里。

夜空静寂,偶尔一辆汽车尖叫着晃过,只在近处,才能听见草地里温馨的呼吸,但这貌似温馨的呼吸里又有多少无奈呵!像是伤口,属于人生的,属于时代的!

清晨,林川和女孩睡得正熟时,突然陈天棒大声喊了起来——“天亮了,我要带走了!这几个狗日的,白搞老子的!”

林川给吵醒了,接着那女孩也给吵醒了,他俩坐起身来。

女孩望着林川,眼角溢出一丝凄美的笑容。“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你是好人!”她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林川,她眼角又溢出泪珠来。

林川的心灵被狠狠地一揪,灵魂在被逼着烤问,什么善良什么正义通过自己的无能被剥得光溜溜的,软弱得蜷缩在人性的最最底部。

天完全亮开了,陈天棒又吆喝起来,那声音就像赶家禽般简单。

她们五个就要走了,就要被陈天棒带去G市石场,她们有明天吗?她们的明天会是怎样的?特别是她,林川真的担心!

“走!”陈天棒的声音又重重响起。

那女孩再次望了望林川,眼角挂着泪珠,她突然抱住了林川,轻声说,“哥,我想你吻吻我!”

林川愣了愣,明白后,吻向她的嘴唇。

“走!走了!”陈天棒不耐烦起来。

女孩松了林川的嘴,她站了起来,分明地很留恋,很不舍,很无奈,但她顿顿后,转身走了。

她走了,她们走了,林川仰望着清晨的天空,心里好堵,身旁还有她的气息,他眼睛湿润起来,望着南方清晨的天空,紧了紧拳头,他真的想砸出去,可能够砸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