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巫山妹儿
石端公不吃早饭就走了,自然留给了林家太多猜测,当然,最大的猜测自然是石端公法力不够,不敢留下,如果林川在他在的时候出了事的话,那就颜面尽失了。
石端公一走,林家自然又落在恐惧之中。还是出远门去吧!既然石端公说了千公里之外任何冤恶都鞭长莫及,这肯定是对的,再说,眼实下,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川马上上高三,他成绩在中等偏上,只要努力,考大学还是有希望的。可继续上学,就得面对这死亡威胁,权衡再三,林木决定让林川出远门去打工。虽然林川还想继续上学,但保命要紧,这道理他懂。只是,到广东去打工,跟谁去呢?那时,周秀梅大妹周秀琴的两个儿子在广东打工,林木原准备去她家看看情况,但周秀琴大儿子洪智平已从广东回来,并且还拿了礼物来林家拜望。
一切水到渠成,又鉴于林川的特殊情况,洪智平决定第二天就带林川南下。下午时,林川跟着洪智平去他家。洪智平的家在林家背后的第三座山梁后,有十多里山路。林川背着行囊和洪智平爬上桐子湾北面的大桐子坡时,林川停了下来,眺望着家乡,心里有些难舍。
“表弟,说真有,你们家这地方真的漂亮!”
“是啊!这里就是个小盆地,这盆地上有三百多亩田,我们这个组有四百来人,每个人有七八分田。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袁隆平研究的杂交水稻种谷引进,桐子湾的家家户户就再也没差米吃的了!”
“是的,表弟,桐子湾在整个梅子品都是有名的田坝子!”
“其实,表哥,桐子湾最著名的并不是田坝子!”
“不是田坝子?——就是因为田多稻谷种得多才出名啊!”
“桐子湾桐子湾,最出名的肯定是桐子啊!包产到户前,这大桐子坡小桐子坡全是桐子树!”
“……”洪智平一脸不解。
“云阳是中国的油桐之乡,云阳桐油的质量标准被作为世界桐油标准,而云阳桐油又以桐子坡为最高质量。我们这儿桐油的折光指数为15192-15210,碘价164-165,酸价5以上,水分杂质0.15﹪以内;具有干燥快,比重轻,光泽度好,附着力强等鲜明特点。以前,每到九十月,便有很多人来这里收购桐子!”
“表弟,你们这里的桐子这么高的质量,为何现在没多少桐子了呢?你看,大小桐子坡上的桐子树都没多少了!”
“包产到户后,因为桐子树经济效益不高,大部分给挖掉,当了柴烧!”
“原来是这样!”洪智平恍然大悟,接着说,“桐子湾真的漂亮,你看下面平坝,稻谷就要熟了,一遍金黄!”
林川默默点了点头,转过身,和洪智平往山梁后走去。
去到洪家,才知道一同南下的还有洪智平姑姑家的表弟李小明,还有洪智平的远房堂弟洪智勇。
晚上时,因为林川的特殊情况,洪智平找了两块凉板架在一起,把林川围在中间睡,林川的姨父姨母更是担心,也找了块凉板靠住大门睡。
还好,第二天天亮见林川还在,大家才松了口气。
吃了早饭,一行四人,在洪智平的带领下,沿着山路往下,他们在泉水镇坐车出了云阳。
去广东方向的人真多,因为她是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那时节,这山里人说出门打工十之七八都是往广东方向的。码头上人头攒动,但挤上船后,才知道船上舱室同样拥挤,过道上堆放着外出民工的大包小包,其中又以装得满满的尼龙口袋居多;而两边的每张床上,都挤坐着三个四个不等,反正,没有单独一人一床的。一般来说,出门的人都是成群结队,大都是两三个人买一张有床船票,余下的买散席,上船后,几个人挤在一起,节省些费用,就林川他们四个,也只买了一张有床船票。
“散席比有床船票要便宜十多块,我们四个只买一张有床船票要省三十多,不要小看这三十多,在C城那边也可以吃一个月早餐!”商量买票时,洪智平讲了他的决定,几个人由他带着,当然是他说了算数。
船舱里十分繁杂,钻来钻去找床位的,挤在一起玩扑克的,还有说笑吆喝的。林川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正扫视时,舱室门口又挤进来四个女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个二十多的少妇,紧随后面的两个倒还年轻,应该是姑娘罢!但她们给林川的第一印象是极其平常的,用他们读书时的划分法子,能及个格。她们进到舱室后,那个中年妇女突然招呼洪智平,原来他俩认识。他俩交谈一阵后,林川终弄清楚,她和少妇去C城;那两个年轻的是两姐妹,大的叫谭敏,小的叫谭秀,是她的表妹,她两个去深圳。
因为女孩不显眼,林川就觉得这些委实与自己无关,便出了船舱,去了船头,眺望着群山围抱的长江。直到到了奉节,轮船被吞入夔门,进入长江三峡后,林川才因为累重又回到舱室。
当他踏进舱室的第三步时,眼里突然惊亮了一下,就在他斜对面上层6号床上,单独坐着一个漂亮的妹儿,这肯定是奉节刚上船的,想必是个奉节妹儿吧!她去哪里呢?难道也是去广东?
那妹儿十五六岁,虽然在床上坐着,但她颀长的身材一望即出。她鹅蛋形脸,眼睛水汪汪的,像两潭清澈的潭水;她脸庞白皙,嘴唇微张时,牙齿整齐无暇。林川正望着她时,她也抬起了目光。她的目光平缓但明显欣赏,她嘴唇微微向里,被牙轻轻地咬着。
林川的目光闪了闪喜悦,那女孩的目光也闪了闪,流露出一份对林川的欣赏。相互之间,仿佛有一份默契似的。但她终究是女生,生了怯意,低下头去。林川的眼睛跟着低下,扫视着她乌黑发亮的秀发。
她的头甩动了一下,即将抬起来时,林川忙把目光移开,仿佛并没看她似的,但他眼角的余光在斜她。她的头抬了起来,目光仍打量着林川,当林川把眼睛转向她时,她急忙避开,但避得并不远,她眼角的余光也能看见林川。她很文静,但并不忧郁,她属平淡而快乐的那种。她和林川不同,林川眼睛里流露着一份淡淡的忧伤。
林川正注意那妹儿时,洪智平突然说,“林川,你口才好,在学校都搞演讲什么的,写作也很优秀,你看这旅途如此无聊,讲个故事来听一下吧!”
林川望了望洪智平,本想推托,但他眼睛转向那妹儿时,那妹儿正看着他,微微一笑,用眼睛说,“讲一个!”
这当然是一种鼓励,并且这种鼓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动力,所有的激情都会喷发,林川心头想表现的欲望立即产生。
他想了想,讲了一个从《民间故事》书上舀来的故事,题目记不得了,故事内容还清楚,故事中最精彩最好笑的是文盲张皮匠退敌的那段。
林川平淡地铺完前面的故事后,到了那段时,精彩之处自是精彩起来,他讲道,“外国要来入侵中原,决定用猜哑谜来定夺是战还是和。当敌国使节来后,中原却派出了碰巧成为宰相女婿的文盲张皮匠。张皮匠和那敌国使节碰面时,那使节是坐着的。他跷了跷脚,张皮匠点了点头;他竖起了大拇指,张皮匠摆了摆手,竖起了两根手指;他伸出三根手指来,张皮匠不出声,伸了整只手的五根手指;他拍了拍肚皮,张皮匠拍了拍肩膀。
“敌国使节到这儿时已不再往下出哑谜了,并显出了一丝惊慌,急忙回国,他回国后对大王说,‘大王,您千万不能去进攻啊!中原能人辈出,只派了个宰相的女婿就才华倾国!我跷脚,表示对他搭理,并有轻视之意,他不答,只点了点头,还有一丝嘲笑,表示他的大肚——无所谓;我伸出大拇指,意思是我国天下第一,他摆了摆手,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不一定,至少两国相争;我伸出三根指头,表示我才通三江,他伸出五根指头,意思是他五湖四海,能容纳我的三江之水;我拍拍肚皮,表示我满腹经纶,天下无敌,他拍拍肩膀,意思是他肩负乾坤,眼放宇宙!大王啊大王,您赶快收回成命罢!不能交战啊!’
“就这样,张皮匠智退了一场战争,因而名声大噪。当张皮匠回到家里时,宰相女儿也是新婚不久的妻子问他,咋退敌的,张皮匠漫不经心地说,‘啥退敌哟,做皮鞋生意的!一碰面,他翘了只脚,意思是你会做皮鞋吗?我一个皮鞋匠不会做皮鞋哪不是笑话?我有点嘲笑他的无知,点了点头;他又伸出大拇指,意思是做一只皮鞋行不行,我摆摆手,做鞋肯定是做一双,就伸了两根手指;他又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三两银子行不行?我伸了五根手指,我已是宰相女婿了,三两银子谁还给你做?最少五两;他拍了拍肚皮,意思是有点不放心,价格这么贵,质量有没有保证!我急忙拍了拍肩膀,告诉他一定放心,我用牛肩上的皮做,绝对保证质量!’”
林川话声一落,那妹儿最先笑了起来,竟比张皮匠的媳妇还先笑。这一刻,林川傻傻地感觉得自己就是张皮匠,那妹儿是宰相的女儿。
把他们逗笑后,最关键是把她逗笑后,林川感到有点热,其实是因为激动。他走出了船舱,来到先前的船头,手扶船栏,眺望着长江,让江风吹拂满心热意,只是,热意虽然吹散,却吹出了他莫名其妙的惆怅。
就在林川看着长江有些惆怅时,那妹儿来到了旁边,她看一眼长江后就把头转向了他,微微一笑,说,“谢谢你!我知道你的故事是为我讲的!”
林川心里怔了怔,他没想到这妹儿如此出色,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此刻算是体会了。“为什么这样说呢?”林川问后借此机会,盯着看她,直接大胆而又近距离盯着看她。
“你自己告诉我的,特别是你的眼睛!你那欣赏我的眼神告诉我你需要我的态度,而你看我时那片刻的明亮与迟疑说明你需要我的鼓励!”
“我真想永远得到你的鼓励!”林川借话贴话,把心思都表露了出来。
那妹儿笑了笑,并没回答林川这个问题,她放眼眺望着长江及两岸群山,深吸了口气说,“你看,这长江的气势多雄伟呵!”
“是啊,很雄伟,此时此刻,这宏大的气势震撼着我的心灵,可我真不知道怎样用文字来表达这种气势!”林川心里有些惋惜,因为他想显露自己的才华却无从下手。此时此刻,他只想起了郦道元《水经注》的句子,便念道:“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柽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这是《水经注》的句子!”她回过眼睛来,看着林川,眼神明显地有些惊异,立即露了佩服出来。
“是的,郦道元的《水经注》!只不过,你看看,变化的是两岸没了猿声,江水没了回清倒影,这浑浊,你看那回旋处,那么多垃圾——”
“总觉得你眼神的忧郁与你的年龄太不相称,你这几句话,我明白了些,你思想的沧桑令你有十分独特的地方,出门打工去吗?”
林川摇了摇头,他把眼睛转向了长江,心底立生忧伤,这忧伤立即像江水一般,并且感染着他的声音——“不,我是因为逃命而走向远方!”
“逃命?”巫山妹儿一脸茫然惊讶,急急地盯着林川看。
林川忧心忡忡地讲述了自己的劫难。
“怪不得你脸上有忧伤,但你会没事的!既然不能继续上学,出去后就好好闯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谢谢你,我会的!”林川说完笑了笑,心情开阔了些,问她,“哦——妹儿,你哪里人呢?”
“巫山的!”她回答了林川,接着又“噗哧”一声,抬起眼睛来直视林川,说,“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小,却有这么多内容,只可惜我就要下船了,无法全面了解你!”
“就下船了吗?”林川心里立即失落,一抬头,船果然已到了巫山。“真希望整个人生全变成这样的旅途!”林川立即惆然,他心里的留恋忽然强烈。
巫山妹没有回答,只望着林川,船突然动荡起来,她身子向林川这边一扑。林川右手是抓着船栏的,见她扑倒过来,急忙松了船栏扶住她。船仍在动荡,林川立即重心不稳,他的身子马上后倒,林川后倒时,巫山妹跟着倒,于是完完整整地压在了他身上……
被电麻的感觉立即柔软了林川全部身心,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这般境遇过,想用心感受却心慌意乱,他只得闭上眼睛。
巫山妹儿急忙爬起身来,一手抓住船栏,一手拉林川。她拉林川时,颇费劲,就说,“咋个这样沉呢?”
“你身子有电呢!麻得我软绵绵的,没力气了!”
“真会说话!”巫山妹说,“我要下船了,能帮我提提东西送我下船吗?”
“你说我愿吗?”林川借用了她的语气。
“我看——你会肯的!”她一脸笑容。
“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的!”林川继续模仿着她先前的语气,“不过,我不愿!”
巫山妹不说话,只灿烂地笑,那笑容很逗,就像是柔柔的手搔动在林川的心坎。
“真的!我真的不愿送你下船去!”林川见她不说话,只得自己又掏了心窝儿。
“我知道,但我得下船了!人生中有许多的不舍,但留下了记忆同样美好!”她说完,依然灿烂地笑着。
林川回舱室提了她的东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送她下船。他俩走得很近又很慢,走几步停下,说几句后又走两步,像一对依依惜别的恋人,有许多话想说,却又都在沉默。
船喇叭催了,她才让林川送她到港站的站台上。
林川返身回到船上,在船头站着,大胆而又拼命地盯着她看,满眼惆怅。
“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喜欢!”林川没有答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马上上高三,如果没考上大学,来广东打工的话,我找你!”
“羡慕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我知道我以后会出现在你的作品中!你的文化气质特浓!我相信我的感觉!既然你爱文学,去南方后,就在这条路上多努力!”她的眼睛也盯着林川,注视着林川的眼睛。
“我会的,一定会!”林川坚定地说。
她没有再回答林川,依然灿烂地笑着,纯美而热烈。她低下头去,从她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来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淡红色硬皮封面,真的漂亮,并且因为她又增色不少。
“送给你!”
“好!谢谢你!”林川的心都在蹦跳着。
“我有地址在上面!有缘的话还会相聚!”她说完把漂亮的笔记本抛了过来,抛向林川。然而,就在她笔记本抛出时,船工解开的船缆绳也甩了起来,“嚓”的一声,把漂亮的淡红色笔记本连同林川的心打落到了长江。
林川一急,差点跟着跳江,双手做了个掏心的动作,难过无奈而又无助!
巫山妹也失望地摊开双手,但她聪明地接着喊,“我是巫山大昌的,告诉我,你是哪里的?”
“云阳!云阳梅子品乡的!从此之后,如果我能写出东西,名字全用林川!”
“好的!林川,我记住了!云阳梅子品乡的,以后努力写吧,我会寻找的!”她边说边向林川挥着手。
轮船已经离开,并渐渐远去,林川忽然想起未曾问问她的芳名,“喂——”
他用尽全力喊,想问问她,但声音一出即被江水淹没。唉!别说叫喊着来问她的名字,他们的挥手就要被硬生生地拉断了!
轮船远去,巫山被抛在了身后,在一座山拐角后,巫山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巫山妹子。就这样失却了吗?巫山妹子那灿烂的笑容又柔柔地拂在林川心中,被拉长的惆怅就像江水一样激烈和绵长,缘是什么?林川思考着,但思考不出结果,只觉得缘有时就是多一份愁!
当然,数年之后,当他们成为夫妻时,尘世之间的缘分真的是令人感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