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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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鲸鱼状态

一九九五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葛浩文(莫言代表作的译者)和我商量在学校里开个莫言作品讨论会。他亲自到北京请莫言,我也给莫言写一封信。信中我表明了一种期待:高尔基有篇纪念托尔斯泰的散文,说托尔斯泰如果生活在海洋里,一定是一条鲸鱼,我希望你能成为文学海洋里的鲸鱼。没想到,我的期待被他放到心里了。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第十天,给《明报月刊》写了一则短章,如此说:


多年前,刘再复先生希望我做文学海洋的鲸鱼。这形象化的比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复信给他:“在我周围的文学海洋里,没看到一条鲸鱼,但却游弋着成群的鲨鱼。”我做不了鲸鱼,但会力避自己成为鲨鱼。鲨鱼体态优雅,牙齿锋利,善于进攻;鲸鱼躯体笨重,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地前进,即便被鲨鱼咬掉一块肉也不停止前进、也不纠缠打斗。虽然我永远做不成鲸鱼,但会牢记着鲸鱼的精神。

莫言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载于《明报月刊》二〇一二年第十一期)


莫言很谦虚,说他“做不了鲸鱼”,其实他在获得诺奖之前就已成了文学海洋中名副其实的鲸鱼了。他在这一短章中概说的鲸鱼精神是“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前进”,即使被鲨鱼伤害,也不停止前进,更不纠缠于打斗。这是莫言自己道破的成功密码,即不停地写作,不停地提升,不停地靠近自己的目标,不理会他人的攻击,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莫言没有当鲸鱼的野心,却牢记鲸鱼的精神,并用鲸鱼跃海的精神激励自己,他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此文发表于二〇〇六年《当代作家评论》,获奖后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莫言作品系列的“代序言”),特别阐释了鲸鱼精神的内涵。他说:


真正的长篇小说,知音难觅,但知音难觅是正常的。伟大的长篇小说,没有必要像宠物一样遍地打滚,也没有必要像猎狗一样结群吠叫。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着,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与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足够的距离。

(参见二〇一二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莫言诸种长篇小说新版本代序)


这段精彩的话语,把鲸鱼状态、鲸鱼精神描述得极为明晰。孤独地遨游,响亮而沉重地呼吸,波浪翻滚地交配,血水浩荡地生产。这是前进状态,建设状态,积极状态,创造状态。这又是充分个人化的状态,充分独立自行的状态。与成群结队的鲨鱼状态完全不同,与成群吠叫的猎狗状态完全不同,也与遍地打滚的宠物状态不同,鲸鱼状态,是大生命的状态,是大行进的状态,是大气象的状态,是大文学的状态。莫言的状态便是这种鲸鱼状态。

十五年前,即一九九六年一月六日,莫言在给我的回信中,就已确认了这种鲸鱼精神。也就是确认,作家不管是否可以成为“鲸鱼”,但必须具有不断进取、不断遨游、不断呼吸、不断生产的鲸鱼精神。他说:


谢谢您对我的期望。但要我成“鲸”也不易。……当然,孜孜不倦的努力是肯定的,挖空心思地试图变化自己的面目也是肯定的,不屈不挠地跋涉泥泞也是肯定的。


十多年前,我就称莫言为“黄土地上的奇迹”,现在看来,他不仅是中国黄土地上的奇迹,而且是地球这个蓝色星球“蓝土地上的奇迹”。从中国遨游到西方,从太平洋遨游到大西洋,还将从二十一世纪遨游到今后的许多世纪。我们为中华民族能出现这么一条文学大鲸鱼而骄傲,但最好应如他所说的,重要的是牢记鲸鱼精神。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于香港 清水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