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陕西当代文化名人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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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狠下心把诱惑人的美事排开

问:1978年从乡公社调到郊区文化馆,当时是下定决心要去搞文学创作吗?

陈忠实:是,当时我再三地审视自己判断自己,还是决定离开基层行政部门转入文化单位,去读书去反省以便皈依文学。郊区文化馆在小寨,有两处办公用房,一处在小寨俱乐部的小楼里,住着大多数文化干部和文化领导;另一处是“文革”前的老文化馆所在地,全部是平房,已破落残损,有三四位干部挑着好点的房子住着。我便选了东南角一间空房,收拾一番便坐下来读书。我从早读到晚。目的只有一点,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来荡涤我的艺术感受中的非文学因素。

“四人帮”可笑的“三突出”创作原则因为太离谱姑且不论,17年里极左的文学创作的理论和思想,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文学自己的因素,是强加以致强奸文学的非文学因素。对于非文学因素的荡除和真正的纯文学因素的萌生,只有用阅读真正的文学作品来荡除,假李逵只能靠真李逵来逼其消遁。阅读使我进入了真正的五彩缤纷的小说世界,非文学的因素基本被廓清了,我才觉得我正临门属于真实的文学的殿堂。信心也恢复了,羞愧的心理得到了调整,创作的欲望便冲动起来。

问:你后来又到省作协,成了专业作家。这是哪一年?

陈忠实:我在1982年冬获得专业作家的称号,并调入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创作组。自此时起,文学创作成为我的专业,也成为我的人生理想、人生追求的主业。初做作家梦的时候,我把作家的创作活动想象得很神圣,很神秘,也想象得很浪漫。及至我真正过起以创作为专业的生活以后,却体味到一种始料不及的情绪:寂寞。忍受寂寞吧!只能忍受,不忍受将会前功尽弃,一事无成。忍受就是与自身的懈怠作斗争,一次一次狠下心把诱惑人的美事排开。当然,寂寞并不是永久不散的阴霾,它不断地会被撕破或冲散,完成一部新作之后的欢欣,会使备受寂寞的心得到最恰当的慰藉,似乎再多的寂寞也不算什么了。

尤其是在生活中受到冲击,有了颇以为新鲜的理解,感受到一种生活的哲理的时候,强烈的不可压抑的要求表现的欲念,就会把以前曾经忍受过的痛苦和寂寞全部忘记,心中洋溢着一种热情:坐下来,赶紧写……

新时期文艺复兴以后,连续发表了许多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且获得了不少好评,我的信心才鼓舞起来了,直到进入《白鹿原》的写作并完成。

问:在你初登文坛的时候,柳青、王汶石、杜鹏程这些陕西的大作家,是不是也在精神层面上坚定了你写作的信心?

陈忠实:我在20世纪60年代初,看到当地报刊上经常出现几位工人和农民业余作家的名字,很羡慕,想着自己如果能够像他们一样发表短诗小散文或者小小说就好了。那时候,我读着《创业史》、《风雪之夜》、《保卫延安》等几部陕西作家的作品,连想也不敢想我会成为作家,能成为一个发表作品的业余作家就很好了。那时候,我很自信,又很自卑,几乎没有勇气拜访求教那些艺术家。

柳青生前我见过两三面,第一回是他被游街时。第二回是他刚获得“解放”,被邀请到一个出版会议上向业余作者讲创作。我在听讲者之列,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动作,正讲到某个问题的关键处,柳青停止说话,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球状喷雾器,把尖头塞进嘴里,一捏一放球状物体,便往喉咙里喷进一股一股白色气体,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听说柳青是在喘不上气时,便用医生配给的这种器具缓解呼吸之难。我几乎不忍心看那惨相。第三次是在省文化厅举办的一次创作会议上,大约是在1974年6月,请柳青来给业余作者辅导创作,仍然离不得那只喷雾器。那时候正学习一条“反潮流”的最新指示,柳青借题发挥:“能不能识别潮流错误,是认识水平问题;能识别错误潮流,反或不反,是个品质问题。”我至今记得这句话。

我很想拜访柳青,在他生前,我也一直没有勇气去拜访,尽管如我是他的崇拜者。缺乏勇气,这是我的弱点。

问:当你在西安看到柳青被游街批斗时,是不是也曾经对文学有过怀疑?

陈忠实:我在“文革”初期被划为保皇派,惩罚措施是养猪(农业中学种地也养猪)。我拉架子车到西安一家面粉厂买分配给学校的饲料麸皮时,恰好遇见文艺界的游街队伍,看到被游街的柳青等我崇拜的作家。我的直接感觉是,中国连柳青这样的作家都不要了,我还想干什么?几乎就把我的梦彻底摧毁了。我十分悲观,看不出有什么希望,甚至连生活的意义也觉得黯然无光了。我一生中最悲观的时期,就是在这一段。我发现,为了文学这个爱好,我可以默默地忍受生活上的艰难和心灵上的屈辱,而一旦不得不放弃文学创作的追求,我变得脆弱了,麻木了,冷漠了,甚至凑合为生了。

问:写作《白鹿原》你回到了乡下老家,我在一些你的访谈里看到你说回到乡下是要“远离尘嚣”、“耳根清净”等词,当时你要回避的是什么?

陈忠实:我想回到乡下老家的决定,是获得专业写作条件的1982年冬天作出的,不是为了写作《白鹿原》才回祖屋的老屋院。专业写作条件的荣幸得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时间可以由我支配了,写作从此将成为主业。我同时也意识到压力,作为专业作家如果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且不说别人如何议论,自己的脸上也难以承受。我要抓紧这难得的专业写作的机遇,争取写出较好的作品。我在新时期出现的一茬陕西的青年作家中,年龄偏大,就更浪费不起时间,便决定回乡下祖屋的屋院读书写作。

城市比之乡村,既引领着最新的生活潮流,也杂拌着喧哗;即使文艺圈内,也难免厚此薄彼的是是非非,七长八短的议论,听了容易分心。我回到原下祖居的屋院,可以静心读书,更可以回嚼在乡村工作20年的体验,形成作品。却不是清高。

问:冒昧问一下,当《白鹿原》还没有写出来的时候,你在陕西文学界受人关注吗?当时你的内心是否惶恐?

陈忠实:我一直受到前辈陕西作协领导和作家的关心,这不仅毋庸置疑,而且给我创作形成心理压力,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会使他们失望,压力很直接地转化为探索创作的动力。

“惶恐”的心理反应出现过,那是在读过路遥的《人生》这部中篇小说之后发生的。我的直接感受是,这个比我小六七岁的同院朋友,已经把我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我那时正热心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农民心理的演变,而路遥却触摸到乡村青年更为普遍的人生追求。我由此而发生了对自己的创作思路的甚为严峻的反省。

问:听说你在创作《白鹿原》之前,对妻子说不弄个东西出来就回家喂鸡,是这样吗?你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里》也写到,李星曾经激你说,再写不出长篇你就跳楼算了。

陈忠实:传言难免走形。关于回不回家养鸡的话,不是说在《白鹿原》之初,恰恰是在写完之后。当时连我也有点六神无主,难以判断审稿的结果如何,妻子问我,如果发表不了咋办?我顺口说,那就办个养鸡场。其实这是我早已揪着心的事,养鸡也不是纯粹开玩笑的话,而是此前想到过的事。我已想过,年届五十了,写出的小说(长篇)如果发表不了,那就很为自己这个作家难为情了。我想办个养鸡场,不仅增加经济收入改善生活,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生活角色的调整,把写作重新调整到业余的位置,于脸面于心理会更平和。

李星确实说过这句话,那是在一次会议上。那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布了“茅盾文学奖”获奖篇目,我尚未听到这个消息。会场里,我和李星分别坐在路遥的左边和右边。李星从路遥(正在发言)背后告诉我《平凡的世界》获奖的喜讯。隔过几分钟后,他又从路遥背后跟我说,你今年要是还把长篇(小说)写不完,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我一时被噎住,却也感动了我,他比我更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