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清晨7点零7分,最后一辆雪佛兰塔霍(Tahoe)驶下生产线。外面的天还暗着,气温15华氏度(约零下9摄氏度),积雪厚33英寸——几乎是12月降雪的最高纪录——一阵刺骨的寒风横扫过占地数英亩的停车场。
简斯维尔装配厂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准备走出工厂迎接未知将来的工人,与陆续走进工厂领着养老金的退休工人站在一起,他们的胸口被一股不可思议和怀旧之情紧抓不放。所有通用汽车的工人随着这辆塔霍走出流水生产线。他们欢呼,拥抱,哭泣。
最后一辆塔霍优美得无与伦比。它拥有黑色车身、LTZ(高性能)版,配备了座椅加热、铝合金轮毂、9扬声器的博士音频系统。如果进入4S店,它的标价将为57 745美元,虽然现在几乎已经没人想买一辆奢侈的通用汽车产SUV(运动型实用汽车)。
五个人——其中一人头戴圣诞帽——站在闪闪发光的SUV前,高举一条横幅,空白部分挤满工人的签名。横幅上写着:“简斯维尔装配厂生产的最后一辆汽车,2008年12月23日。”这一天,注定将成为简斯维尔历史的重要一页。
电视摄制团队从荷兰、日本等地远道而来,记录下美国最大的汽车制造厂旗下历史最悠久的工厂走到最后一刻。
因此,工厂落幕——就在圣诞节两天前——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而这,是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沿着贯穿美国东西海岸线的90号州际公路,从芝加哥驶往威斯康星州首府麦迪逊途中约3/4处,即简斯维尔所在之地。城市人口约6.3万,坐落于罗克河的一个转弯口。装配厂就建在河水两岸距离收紧的狭窄地带。
自1923年情人节起,通用汽车就在简斯维尔的工厂生产雪佛兰。80多年来,这座工厂就像一位法力高超的巫师,掌控着整座城市的节奏:广播电台按照工厂换班时间播报整点新闻;超市物价随通用汽车的工资上涨而上调;人们出行时会参考载货火车运行时间表,它们搭载汽车部件,或成品汽车、卡车和SUV驶往各地。当工厂宣布关门时,美国正遭遇严重的金融危机,大量工人失业或被大幅削减工资。尽管如此,简斯维尔人依旧坚信,他们的未来会像过去一样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有理由如此自信。
通用汽车在简斯维尔设厂前,这里已是一座小型工业城市,被威斯康星州南部的肥沃土地包围。这个地方得名于一位移民——亨利·简斯(Henry Janes),从很早就发展起制造业。内战爆发前几年,位于南富兰克林街的罗克河钢铁厂就开始生产农业用具。1870年,当地的商业黄页列出了15家简斯维尔马车制造商的名单。沿着河岸,一家纺织厂生意十分兴隆。它先生产羊毛,后来生产棉花。1880年,250名工人——多数是年轻女性——在简斯维尔纺织厂织布制衣。
进入20世纪,简斯维尔的人口达到1.3万人,多是东海岸移民的后代,或几十年来持续从爱尔兰、德国、挪威迁入的新移民。在市中心,富兰克林街和河街两侧工厂林立;密尔沃基街和主街点缀着各式商店、咖啡馆,平均250人就有一家理发店。为了迎接做完农活进城休闲的家庭,商店营业至周六深夜。连接罗克河两岸的密尔沃基街的大桥还是木制的,但在市中心,从南到北行驶的有轨电车已经取代老式的马车服务。简斯维尔还是铁路枢纽。每天,64趟客运火车加上8趟货运火车频繁进出城市。原材料被运往工厂,政客为竞选在此停留,歌舞杂耍演员登上迈尔斯大剧院的舞台演出。
简斯维尔漫长的制造史上,有两位脱颖而出的人物。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企业家,虽然大部分美国人可能不清楚,但他们却是每个简斯维尔孩子心中的传奇人物。正是他们塑造了这座城市的形象和支柱产业。
第一位是年轻的电信技术指导员乔治·S.派克(George S.Parker)。19世纪80年代,他发明了一种更好用的钢笔,成立派克笔公司(Parker Pen Company)。很快,派克笔公司进军国际市场。世界博览会上,各国领导人使用该公司生产的钢笔签署多项条约。派克笔塑造了这座城市响亮的名声和影响力,简斯维尔因此声名远播。
第二位是精明的商人约瑟夫·A.克雷格(Joseph A. Craig),正是他让通用汽车留意到简斯维尔的潜力。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之际,他一手策划将通用汽车引入简斯维尔,开始生产拖拉机。经年累月,工厂规模扩展至480万平方英尺,相当于10个美式橄榄球场地。全盛时期,工人人数超过7000,创造了周边数千个生产配件的工作机会。如果说派克笔公司令简斯维尔成名,通用汽车则令它长盛不衰。事实证明,简斯维尔似乎总能扭转逆境,躲过历史低潮:大萧条时期,工厂一度关闭,但在一年后重开;静坐罢工时期——对美国劳工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其他地方的汽车工人爆发骚乱,简斯维尔却一直保持平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工厂作为生产弹药的大后方,战争结束恢复生产后,又取得了更加瞩目的成就;甚至20世纪70年代,汽车工业开始走下坡路,纷纷改写了其他工厂的命运,简斯维尔的生产线却一路勇往直前。
因此,当生产线在2008年这个寒冷的12月早晨停摆时,城里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过去的经历无法让他们意识到,这一次没有机会重来,这一次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们。
简斯维尔消失的工作岗位——2008—2009年超过9000人失业——只是大衰退时期,美国消失的880万个工作岗位之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不是美国一些城市首次尝到失业大出血的滋味: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马萨诸塞州洛厄尔的一些纺织厂就面临倒闭或迁往南部;1977年的“黑色星期一”,俄亥俄州扬斯敦的钢铁及相关产业最终失去了5万个工作岗位。但是,这次规模罕见的经济大衰退——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糟糕的经济时期——不仅波及单一产业,不仅冲击一部分不幸地区,而是重创了所有经济阶层,从东海岸至西部无一幸免。这些地方既不属于锈带,也不属于其他经济不健康的地区,那里的人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影响。比如,简斯维尔。
如今,装配厂已挂上锁链,禁止外人入内。大门处的装饰艺术风格门廊上,还可以辨认出公司标志。标志由三个设计各不相同的齿轮轮廓组成:左边的齿轮是通用汽车的标志;右边的齿轮是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 Workers,以下简称为UAW)的装饰;它们的中间,白色部分勾勒了威斯康星州地图,底部有一颗粉色的心,正是简斯维尔所在之地。上方,一行黑色大字写着:简斯维尔人同心协力。标志已经生锈了。
工厂里一片漆黑。原先的设备——车床、焊机、重达5吨的起重机等,停产后不再需要的所有东西都被搬走或拍卖。工厂外,停车场除了保安的一辆孤零零的小汽车外,空无一物。天空下,烟囱似乎保持着永恒的姿势,但不会再吐出烟雾。
工厂不远处的大片地区,大自然卷土重来。原先,闪闪发光的SUV在这里等待被运往各地,如今长满树苗。出口处的铁门上方有一行小字,但丢了几个字母,已无法辨认,写着:T FOR HE MEMORIES。
装配厂关门了,简斯维尔的生活还在继续。经历一场经济地震后,它的表面看起来惊人地完好无损。它尽力保持原样,尝试隐藏不断渗入的痛苦。这种现象往往出现在失去好工作,中产阶级失去优渥生活的地方。沿着从州际公路通往市中心的拉辛街,每座街灯上都飘扬着一面美国小国旗。主街林立着的19世纪的红砖建筑,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一些店面闲置了,但这早已不是新鲜事。自20世纪70年代起,购物中心就建到了郊外。最近,在一场“城市之心”户外艺术运动中,市中心建筑的墙面上装饰起大幅壁画,每幅画都浓缩了简斯维尔自1836年发端的一个10年。市政府后墙上的壁画反映了19世纪50年代铁路被引进当地的景象,一辆蒸汽火车,一位驾驶员,底部有一行字:“历史。愿景。磨炼。”
简斯维尔没有停下脚步,但变化已悄然发生:住宅区的街上挂出许多“待售”的牌子;从北部延伸至市中心的米尔顿大道上,数家承接发薪日贷款(payday loan)业务的营业网点开张了;救世军(Salvation Army)资助的家庭中心应需求不断扩张。
简斯维尔市民呢?他们开始重新发现家乡,发现自己。之后数年将证明,没有外人——既不是民主党人,也不是共和党人;既不是麦迪逊的官僚,也不是华盛顿的官僚;既不是日益失势的工会,也不是在困境中挣扎的企业——能够重塑简斯维尔的中产阶级。简斯维尔人从没有放弃,不仅是汽车工人,从杰出的银行家到热心帮助无家可归的孩子的社会工作者,人们彼此承担风险,他们对家乡的热爱使他们选择留在这座城市。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荒废的装配厂象征着他们进退两难的困境:你如何打造一个未来——或者说,你如何接受必须放下过去——而与此同时,占地480万平方英尺的工业庞然大物的残骸依旧矗立在河岸?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紧抓简斯维尔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装配厂关门前一个月,工厂经理和UAW本地分会的领导人共同宣布,最后一辆塔霍将捐赠给北罗克县的联合之路(United Way),用于慈善抽奖。活动卖出了许多彩票——20美元一张或100美元六张——购买者大多是不知下一笔收入会来自哪里的失业工人。活动共筹集善款200460美元,使联合之路在大衰退最糟糕的时期也实现了当年的筹款目标。
大奖获得者是通用汽车的一位退休工人,曾为工厂服务长达37年。他如此珍爱这辆塔霍,几乎从不让它驶出家中的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