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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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草叶之情

浇花草,家里用喷壶。最初打制它的人,不仅知道根需要水,而且也想到花草的全身都盼望让水浇一浇,淋一淋,干干净净,滋滋润润。喷壶淋水,很像大自然的雨露,从上到下,慢慢地、细细地、均匀地将草叶洗个够,真是一种爱抚。

他善解草叶的心。

也许,人和草叶本来就有相通的情感和语言。

如果说自己与草叶也有一份相交,那是渐渐的。一次在家,橡皮树满面尘灰,看不出一丝绿色,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我打了盆清水,托起厚重的大叶子,用沾湿的毛巾,顺着筋络,在半透明的肤膜上轻轻润拭。我发觉那叶子如同手一般茁实健壮,又不乏灵巧秀美。清风吹进,它不住地点头。

以后,多了对它的牵挂。

书房里,还有一株与我作伴的,叫莲花掌。原初是朋友夹在纸里送的,当时只是一寸长的小茎,顶上几片小叶。养了一段时间,竟有许多肥厚的叶子莲瓣似的四方伸出,有斑纹的茎也粗起来,弯弯曲曲延伸过盆沿,一派生机,着实可爱。早晨拉窗帘,不小心,碰掉了两片叶子,挺心疼,舍不得扔掉。我默默自语:叶落归根,肢骸不应远离故土吧。于是将它们放回花盆。没想到,十几天后那两片叶子竟从茎上断掉的那端,各自向上长出一簇胖胖的小叶,活似婴孩的小脚小手,饱满的,紧紧的;向下有几丝红须扎入土中,那分明就是它的根。

果真有“落地生根”!果真有“死而复生”!

性命,不是轻易就被毁灭的,它深藏着的身心秘密和长久的生存力量,远比人们知道的还更多。它悄悄地、却又公开地吐露给我们:常常回到脚底坚实的土地,回到简朴平凡的生活,回到勤勉忘我的劳作,回到慈爱母亲的怀抱,回到一切最初的本原,就会有落地生根的真实感受和复生的充盈。

就这样,从一份牵挂、一次发现到一个秘密,让我更留心它们了。


四年前,我患病住院,病房南边有个后花园,我喜欢待在那儿看一草一木。冬风吹寒的石墙上,遗留着生长于夏日的爬山虎。没有叶子,只剩攀援的茎条,一根根,虽筋健骨硬,有的仍被撕断或扯下,不知是打哪里横出的强暴。我再仔细寻觅,从茎条左右对应长出来的足——爬山虎的脚,六趾的脚,却依然紧紧地抓住墙上每一个微小石粒,每一条微小缝隙,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任何力量都不能抽拔它们,即使脚腕已经从母体的茎根上断裂,不再有任何连结。

断了腕的脚,六趾的脚,布满了整堵石墙,犹如锲入的黑色铁钉,犹如嵌上的永不瞑闭的黑色眼睛。一个是一个,不动不摇。全部依靠自己的血肉和心志铸成自己的脚,跋涉精进,特立独行,至死不渝。读着这幅自然的启示图,我哭了。

经历爱情,会体验“痛苦中的甜蜜”;与草叶交流,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我由此相信:如果一个人能足够小心地仔细观察一个平凡的生物,那么它终将向你吐露自己的秘密,倾诉自己的情感。大自然中迄今未肯说话的一切生物都会有它的语言。

我不相信有什么注定是哑巴。

它们,不,是他们和她们,在一切生命的阶段上,不但是生存,而且要求一种能够说话的生存,能够表达情感的生存。

后来,野外散步中曾拾起吹到脚边的残叶,夹在书里。干了,平了,摆在白色的底纸上,端详其貌,领受其韵,听听她说些什么。倘听懂了,就将她的形体定在纸上,并记上几个文字,算作“翻译”。这就是“草叶”系列收集的开始。

不求奇花异草,也没有为收集而中断那勃勃生命,只是注重普遍平凡和安顿终结。萧然落下的秋叶,冬风刮断的一束细细枯枝,清洁工用竹筢梳出的草梗,几块自行脱剥的树皮,摘洗菜蔬时妻子扔掉的杂蔓和根须,花房外堆弃的谢花残蒂,客人吃完葡萄而剩在盘中的一串梗子……遇到她们,我悉心收聚,不敢怠慢,从心底里感恩上苍的这些赐予。

仍然是慢慢地,渐渐地,虽是兴之所至和零星时间,但三年过去,累积了不少,相识了不少。和草叶的来往,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读她们,也似乎是在读自己,彼此的鉴观中,得一点精神,寻一点真趣。原来,司空见惯、近乎腐朽的草叶也能闪烁起一种神奇。

其实,不是我们赋予她们什么,我们并没有那么大的智慧和伟力。实在是她们太好了,自身有着不可言说的风韵姿质和奇特丰饶的生命活力。或者说,我们和她们相互欣赏着,相互代而言之。不过,她们对我们的评定,我们暂时不清楚,没有明确被感知。也许有一天,随着人的不断纯化和回归,终究会被感知。

历史告诉过我们,人类比草叶晚生了几个纪年,从儿时学步到现在,一直受到草叶花木的关照哺育。她们提供着清透的空气,充盈在每个角落,让我们尽情呼吸;她们捧出丰硕的水果和粮食,让我们解渴解饥;她们献出参天的树干,让我们营屋和造舟造车;她们在广袤的大地上搭起凉棚,让我们有憩息之所;她们还用自己的冠盖,变幻着绿色、金色、褐色……无可描述也无可猜测的色彩,顺应着自然的春去夏来,秋归冬至,让我们的感觉转化为诗的艺术;她们还用自己的花开花落,枝枯枝荣,落地生根,有心有节等生命现象,让我们得到启示,参悟到“风云变幻,花草精神”那样一种自自然然、坦坦荡荡、无所畏惧的大哲理。

人类,总该守住自己晚生的本分,永远感激前辈草叶无言的爱意和教诲吧。

沈继光

一九九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