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探险队员们的心思开始转向春天,转向太阳和温暖的回归,到那时“坚忍号”将打破坚冰的禁锢,他们也将向瓦谢尔湾发起新的冲击。
在整个6月末,他们只听到过一次压力释放的声音。那是6月28日,沃斯利在日记里这样描绘道:“晚间不时听到远处传来密集而又深沉的隆隆声,间或又变成了长长的嘎吱声,仿佛还带着威胁的意味。这些声音起初都是逐渐响起来的,可说停马上就停了,远处的声音很好听,离得越远声音就越好听。”
但是,到了7月9日,气压计开始下降,很慢很慢。连续五天,读数都一直往下掉:29.79、29.61、29.48、29.39和29.25。
7月14日上午,读数终于落至气压计的底部。中午时分,一种不祥的忧郁气氛不期而至。风从西南方回归,并开始刮起来,虽然一开始并不猛烈。直到晚上7时,天才开始下雪。
第二天凌晨2点,整个船身都在呼啸的狂风中颤动,而横穿索具而过的风达到了时速七十英里。大雪就像是从南极点刮来的沙尘暴一般,任什么都无法拒之门外,就算队员们在每个舱门上都挂起防水油布来阻挡也无济于事。到了中午,已经无法看到半个船身之外的情景了。气温低至零下34度(约零下36.7摄氏度)。
沙克尔顿命令,任何人外出都不得超过狗窝,而狗窝距船仅几英尺之遥。去喂狗的人,必须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过去,否则就会被狂风刮跑。离开船仅两分钟,令人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的暴雪顷刻间就封住了他们的眼和嘴。
在“坚忍号”背风的一侧,暴风的力量销蚀了冰层,留下深深的沟壑甚至水道;而在迎风的一面,雪堆高达十四英尺,整整有一百来吨重。沿着船身一侧的浮冰被这样的重量压得往下坠,而船本身也因自身的载荷下沉了一英尺。
翌日,气温降到零下35度(约零下37摄氏度)。人们给雪橇队的每一条狗都喂了半磅猪油,以使它们能够抵御严寒。吃完早饭,沙克尔顿命令所有人都到冰面上去,将左舷一侧浮冰上的积雪清扫干净。狗窝周边的区域已经被积雪重压得危在旦夕,他害怕浮冰会扛不住而断裂下沉,把狗也带下去。
那天晚上,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一宿。但到了7月16日,雪开始渐渐下得小了,清晨的天上甚至出现了几片蓝蓝的晴空。透过微弱的曦光,可看到东西南北各方向都出现了新生成的冰脊,看上去就好像一道道灌木篱墙把浮冰隔成不同的区域。在正对着这些新冰脊的地方,大堆大堆的积雪形成了,而在没有冰脊的地方,咆哮的暴风将浮冰表面的雪吹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将冰面抛光了似的。
暴风雪之前,这片冰坂几乎整个就是一块结实的冰,但现在冰坂四分五裂,其间还出现了一片通向北边的开阔水面。
正是下面这种态势造就了不可抗拒的压力。既然这块冰坂已经被扭曲,分崩离析,因而也就造成了以千万计的新的受风面。每一块浮冰都能够不再受制于冰坂其他部分而独立运动。冰坂将随风而动,同时也将确立起贯穿整个冰坂的宏大动势。这一动势就被称为压力,始于7月21日。压力并不针对船本身,因为船已经被封在一块厚实坚挺的浮冰的正中央。但是,人们还是能听见冰块争相往南或西南方向运动的声音。
嘈杂声彻夜不断,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上午。午饭之后,沃斯利决定到四周巡视一番。他戴上自己的针织防护帽,穿上值班大衣,爬上了楼梯。他几乎一刻也没有耽误就立马回来了,因为他带来的消息是困住他们的浮冰已经开裂。一时间,人们争相去取巴宝莉防雨衣和防护帽,接着所有人都冲到甲板上。裂缝就在那儿,大约两英尺宽,从浮冰的外缘裂起,一直延伸到离“坚忍号”左舷船尾不到四十码的地方,极端的压力就在这里搅得碎开的冰块相互倾轧。雪橇立刻被重新装上了船,海面观察值守也全面恢复。
冰层断开似乎近在眼前。他们就这么等了一整天,又等了整整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又等了一天。冰层还是没有断裂开来。压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时甚至能感觉到冰层当中传导的沉重震撼,然而,“坚忍号”依然被牢牢地封死在浮冰不开裂的正中央。
位于左舷船尾附近的裂缝又重新冻结起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形势却没有明显的改善,人们充满期待的心又一次凉了。海面观察值守取消,雪橇训练也只是小规模地恢复。
每当队员们外出,他们都会遭遇压力,有时候还会碰到从未见识过的大自然强大力量的展示。7月26日,格林斯特里特和王尔德的小组一起到外面短距离地走了走。看到一些冰块在运动,他们就干脆停下来观察。正当他们站在那儿观察的时候,一大块结实的足有九英尺厚的蓝盈盈的浮冰,被压力推着撞向旁边的另一块浮冰,相撞之后两块浮冰就好像软木塞似的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
格林斯特里特一回到船上,就立刻在日记里写道:“我们的船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这样的压力,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怀疑要是真碰上了,恐怕没有哪条船能够扛得住这样的压力,因为它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大块浮冰弄得立了起来。”
在其他队员当中,安全感也迅速地消失殆尽。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之后,“利兹苑”中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沉默。正午过后,太阳的折射倒影在天边出现了一分钟,这让整个探险队的人都着实高兴了一下。这可是七十九天来他们头一回看见太阳呢。但是,这还不够将普遍的不安情绪一扫而光。
麦克奈什从来不会回避难题,他在当晚的日记里直截了当地写道:
“这[太阳]对我们意义太重大了,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将会迎来越来越多的阳光。我们都期望气温再升高一些,但我们可不希望脚下的这块浮冰裂开来,除非它周围有无冰的开阔水面。否则,一旦眼下解困脱开,那可就意味着我们的船将被撞得粉碎。”
六天之后,即8月1日的上午10时,正当雪橇狗的驭手们把狗窝里的积雪清扫出去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阵剧烈摇晃,随之传来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坚忍号”猛地向上腾起,尾部侧倾,接着又重重地落回水中,左右稍稍有些摇摆。浮冰终于裂开了,船重获了自由。
沙克尔顿立刻奔上甲板,紧随其后的是所有的探险队员。转眼之间,他已经看清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他随即大喊一声:“赶紧把雪橇狗弄上船来!”所有人立刻下到船边颤抖不已的浮冰上,冲进了狗堆里,使劲把钉在冰里的拴狗链拔出来,然后争分夺秒地将狗赶上舷梯。整个行动只用了八分钟。
行动真是非常及时。就在舷梯被收上来的时候,船身剧烈地前后左右来回摆动,那是受到浮冰上下齐进的冲力的推挤。曾经保护了“坚忍号”这么长时间的那块结实的老浮冰,转眼却成了攻击者,使劲地拍打着船的两侧,并将已成碎片的小狗窝甩打到船身上。
最严重的压力是冲着船头去的,所有的人都只能焦急而又万般无奈地看着下面的浮冰互相撞成碎片,在水中上下沉浮,并被在吃水线附近迎头撞击绿心硬木护板而碎裂的其他冰块所覆盖。
这种场景令人痛苦不堪地整整持续了十五分钟,紧接着,由于受到来自船尾推力的作用,“坚忍号”的船头缓慢地攀上了位于前方的一块浮冰表面。船上的人都能感受到船在上升,与此同时,人们发出重获自由的呼喊。此时此刻,“坚忍号”安全了。
船四周的浮冰始终处于严重的压力之下,直到中午过后不久,这一切才彻底稳定下来。“坚忍号”的船首依然高高骑在浮冰上,左舷有五度侧倾。救生艇都已就绪,随时可以解缆放下,而所有船员也都接受了必要的培训指导,以便将自己最暖和的衣物放在手边待用,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迫“下船行走”。但是,那天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
在当晚的日记里,沃斯利记录下了这一天所发生的每一件大事,他最后这样总结道:“如果当时有什么别的力量想要拽住船,不让其受制于如此强大的压力的话,那么这条船也许早已像空蛋壳那样被撞得粉粉碎了。狗狗们的表现简直棒极了……它们好像把转移这事当成了我们专门为它们定制的娱乐节目。”
晚上,从西南方向开始起风,到了早晨,已经是在刮大风了。就是这些风压制着他们前面的冰坂,并且也是造成浮冰压力的始作俑者。
早晨,漂浮在船四周的巨大冰块重新冻结成一整块浮冰。令人好奇的是,在那次大分裂中,从老浮冰分离下来的一大块冰体,竟然丝毫未变地闯了过来。但是,浮冰压力驱动这一大块冰朝船顶过来,并且还以四十五度的仰角向上拱起,如此一来,浮冰表面那些差不多快磨掉的雪橇印痕就一下子朝上跑了。
大多数队员都领受了新任务,要为雪橇狗在甲板上重新搭建狗窝。这个活儿得好几天才能完成,但令人惊奇的是,还没等到任务完成,前面所发生的一切就在人们的记忆中开始褪去。
8月4日,浮冰开裂后仅三天,沙克尔顿在“利兹苑”里遇到了一伙队员,他们信心满满地料定“坚忍号”能够扛得住任何浮冰压力。他在他们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沙克尔顿说,从前有只老鼠住在一家小酒窖里。有一天晚上,老鼠发现一个啤酒桶漏了,于是敞开肚皮狂喝起来。当老鼠喝够了,它坐起来,一边捻着自己的胡须,一边狂妄自大地环顾左右。“怎么着,”它说,“那该死的猫在哪儿呢?”
尽管沙克尔顿讲的故事寓意深刻,可他们这些人心中不断膨胀的自信心却根本不买账。他们了解浮冰压力是怎么回事。他们亲眼看到自己的船是怎么闯过来的,而且还是毫发无损地闯过来的。重新归来的太阳也给了他们振作精神的动力。现在,每天大约有三个小时的白昼,七到八个小时的黎明和黄昏。队员们重新在冰面上打起了冰球,还举办了几场非常激烈的比赛。当人高马大的克林给那些新生的小狗套上行头,准备开始第一次拉雪橇训练时,他的努力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沃斯利这样描述他的观察:“少半是被忽悠,主要是被硬赶,小狗们跑的路线曲里拐弯,根本不确定,甚至比可怜的‘坚忍号’在威德尔海上的航行路线还要让人捉摸不定。”
在8月15日的日记里,沃斯利又一次反映了队员当中普遍的高涨情绪。在描述各支雪橇狗队的驭手,或说“老板”之间爆发的激烈竞争时,沃斯利用他那颇有特点的夸张口吻写道:
“……有些人为了他们狗队的荣誉和表现,常常口无遮拦地吹大牛。有支狗队似乎罹患了心脏病,其老板显然期望在他的狗队走过的时候,整个赛场最好都屏住呼吸别出声。偏偏有个俗人,经常喜欢大喊大叫‘偶吼吼,快点呀’之类的吆喝,这回又是厚颜无耻到无以名状的地步,竟然在乘坐由那些高贵但又有点紧张的狗狗们拖拉的运输工具时,肆无忌惮地放出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怒吼,并由此受到那些狗狗的老板的责难。人家指着俗人的鼻子说,瞧你给这些漂亮但又十分紧张和柔弱的狗狗们带来了多么大的恐怖。我得把这个记下来,尽管十分痛苦,但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就在第二天,那个可怕的俗人带着一支普通的狗队外出,在路过‘心脏病’狗队时,又发泄似的发出了令人害怕的吼叫。这次后果很严重,简直就是灾难,两只可怜的狗吓晕了,不得不用鹿角精去抢救……而其余那些狗狗也立马发了狂,直到俗人和他的跟班们消失在地平线上。”
那支“心脏病”狗队属于麦克林,他相信要尽可能温柔地对待狗狗。那位“可怕的俗人”就是沃斯利自己。
促成全队上下普遍欣喜的另一个因素就是他们在海上的漂流。自从7月份的那次暴风之后,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运气超好,因为一直都是南风相随,而这期间他们已经航行了一百六十多英里。
然而,就在8月29日午夜,船遭到一次剧烈的震动。片刻之后,远方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队员们从床上坐起,等待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再发生。
第二天早晨,他们看到船尾出现了一条裂缝,但也仅此而已。白天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到了晚上6点30分,队员们正在吃晚饭,“坚忍号”由于受到第二次震动而发抖。有几个队员从饭桌边跳起来,奔向甲板。可是又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船尾的那道裂缝加宽到了半英寸。
31日全天,直到晚上10时之前,都非常平静。但这会儿,“坚忍号”开始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就跟万圣节的鬼屋似的。晚上值夜班的人报告说,位于船前方和左舷的冰块正在移动,但谁也无能为力,因此他们便退回船内。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在整个船舱里回荡,闹得他们大半个晚上都没睡着。
睡在船左舷的人最受罪。他们躺在船上努力想入睡时,就听见外面冰块猛烈撞击和刮擦船身的声音,而这离开他们的耳朵仅仅三英尺之遥。嘈杂声天亮之前就停了,但到第二天早晨大家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这些人依然疲惫不堪,神经紧张。
浮冰压力在近黄昏时分又开始发作了,并一直延续到晚上。那天晚上的情况是最糟糕的。沃斯利在日记中写道:
“午夜刚过,就传来一连串浮冰开裂、冰块撞击的震耳声响,冰块的不断冲撞使得船上下左右、忽前忽后地摇摆。许多人匆匆穿上衣服就冲到了甲板上。就我个人而言,已经厌倦了那些我们对之无能为力的警报声,因此当最响的撞击声传来时,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发现并没有任何木梁被撞碎的开裂声,从而断定那冰块并没有撞穿船体冲进来,于是扭头回去睡觉了。”
翌日午后,浮冰压力停止了,“坚忍号”再一次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