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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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太阳

昨天我又坐在艾丽扎太太家下房,那被烤得微热的、绿松枝编成的花环下面。我坐在暖烘烘、火势旺和噼啪作响的火炉旁,直到夜深人静,方才回家。平静的兹布鲁奇河在陡崖下泛起玻璃般幽暗的细浪。灵魂充满着难以忍受的幻想,不知在向谁微笑,就像那盲目幸福的娘儿们,又犹如眼前的七月浓雾一样冉冉升腾。

焚毁的城市——残垣断壁,如同老太婆狠狠地抠进土里的小手指似的铁钩——我觉得它仿佛正飘向空中,舒适而缥缈,宛若梦幻。一轮皓月永无穷尽地把它那纯净的光辉洒在城市身上。废墟上蒙了一层霉菌,好似剧院长椅上的大理石花纹。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罗密欧从乌云后面出现,他的肌肤滑如丝缎,正在歌唱爱情,而这时,幕后无精打采的灯光师的手指正按在月亮的开关上。

一条条幽蓝的路从我旁边经过,犹如从无数只乳房里喷出的一股股乳汁。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害怕,怕见到我的同屋西多罗夫,怕他那满怀的愁绪,夜夜都如猫爪子似的揪着我。幸运的是,在这个被月光乳汁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夜晚,西多罗夫竟没说一句话,他正埋头书堆——在写东西。桌上一支弯曲的蜡烛冒着烟——这是幻想家不祥的篝火。我坐在一旁打瞌睡,睡梦像群小猫围着我蹦蹦跳跳。直到深夜,我才被召唤西多罗夫到司令部去的传令兵吵醒。他们一起走了。我跑到西多罗夫写东西的桌前,翻看他的书。原来那是一本意大利语自学课本,插图画的是罗马广场和罗马市平面图。整个平面图上画着叉叉点点。我那朦胧的醉意一扫而光。我的心蓦地缩紧了,我俯身看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把手指骨节掰得咯吧作响,一口气读完了别人的信。西多罗夫,这个悲情杀手,把我粉红色棉絮般的想象撕成了碎片,将我拖到正常人思维的疯狂的走廊上。信是从第二页开始的,我没有勇气去找它的开头:

“……他的一叶肺被打穿,多少有点发疯了,或者如谢尔盖所说的,癫狂了。其实他这个傻瓜,也疯不了。闲话少说,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吧,我的朋友,维克多丽娅……”

“我们征讨了3个月马赫诺,令人厌倦的欺骗,仅此而已……只有沃林还待在那儿。沃林摇身一变,披上袈裟,从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列宁主义者。真可怕。首领对他唯命是从,一边捋着沾满灰尘、硬如网丝的鬈发,并从那一嘴烂牙的牙缝里挤出一串粗野的冷笑。我现在搞不懂,这里是否都是掺着无政府主义的混合粮,我们是否要擦净你们万事如意的鼻子,自封契卡契卡,俄文“ЧК”的音译,是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非常委员会的简称。的契卡队员,在自封的首都,由哈里科夫生产。你们那些直率的年轻人们,不喜欢回忆他们无政府主义的青春时代所犯下的罪孽,还从国家智慧的高度嘲笑他们——滚他们的蛋吧……

“后来,我到了莫斯科。我是怎么到莫斯科的?弟兄们因为强征和别的事欺负一个人,我这个没用的出来打抱不平。被人臭揍一顿——活该。伤势一点都不重,可是在莫斯科,唉,维克多丽娅,在莫斯科遇到的不幸吓呆了我。医院的护理员每天端给我一点粥,她们因为崇拜我,就用大托盘把粥端进来,我恨透了应急粥,恨透了计划外供应和计划供应的莫斯科。后来,我在苏维埃碰到了一小撮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不是轻浮子弟就是半疯老头。于是,我便带上近期工作计划去了克里姆林宫。那儿的人夸奖了我一顿,假如我能修改计划,他们答应给我副职。但我没修改。后来呢?后来便是前线,骑兵军,散发着血腥味和尸骨味的丘八们。

“救救我吧,维克多丽娅。国家智慧令我疯狂,寂寞沉闷使我陶醉。您不救,我就没办法,只好一死。可谁想让工作人员随便死去呢?您肯定不想,维克多丽娅,永远不能成为妻子的未婚妻。看,我又多愁善感了吧。去他妈的多愁善感吧……

“现在我谈正事儿。我在军队里憋闷得慌。我受伤不能骑马了,就是说我不能打仗了。请您动用您的影响力,维克多丽娅,让他们把我送到意大利去吧。我正在学意大利语,再过两个多月就能对话了。意大利的土地火星遍布。万事俱备。就差两枪了。其中一枪将由我来打响。要把那儿的国王送去见祖宗。这很重要。他们的国王是一位可敬的大叔,他追求名望,同顺从的社会党人合影,是为了把照片登载在畅销杂志上。

“您别在中央委员会,别在外交人民委员部谈论‘开枪’、谈论国王啊。他们肯定会一边夸奖您,一边慢吞吞地说:‘浪漫主义者。’您就直说,他病了,易怒,心烦酗酒,他需要意大利的太阳和香蕉。他是够资格的,也许不够格?算啦,就说去治病好了。要是不行,就把他送到敖德萨的契卡……那儿合适……

“我写得多傻,多不得体,多愚蠢啊,我的朋友维克多丽娅……

“意大利啊,它像妖术一样迷惑了我的心。一想起这个从未见过的国家,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柔情蜜意,就像想起一个女人的名字,如您的名字一样,维克多丽娅……”

我读完这封信,便躺在我那塌陷和不干净的床上,没有一丝睡意。隔壁,怀孕的犹太女人在嘤嘤哭泣,回应她的是身子瘦长的丈夫呻吟般的嘟哝声。他们在回想被掠走的家什,为这件倒霉事吵架。后来,天快亮的时候,西多罗夫回来了。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熄灭。西多罗夫从靴筒里又摸出一个蜡烛头,心事重重地把它按在淌油的烛心上。我们的房间黑暗、阴森,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夜间潮湿的臭味儿,唯有那扇洒满月光的窗户闪闪发亮,仿佛是一种摆脱。

他走过来,收起信,我这位焦虑的同屋。他弓着背,坐在桌前,翻开罗马画册。装帧精美、烫着金边的画册,在他那毫无表情的橄榄色面孔前摊开。卡皮托利尼山丘上的齿形废墟和夕阳辉映下的竞技场,在他弓圆的脊背上闪耀。皇室的合影夹在光滑的大开本画页之间。在扯下的一张日历上,印着和蔼、孱弱的国王维克多·埃马努埃莱二世和他的黑发妻子、皇储翁贝托及一群公主的合影。

……那一夜,整宿回荡着悠远和恼人的钟声,潮湿的黑暗中现出一方光亮,西多罗夫死人般的面孔就在其中,它是悬挂在昏黄烛火上一副毫无生命的面具。